王丹
(江蘇師范大學 研究生院,江蘇 徐州 221116)
1930-1945年都市文學中的亭子間書寫
王丹
(江蘇師范大學 研究生院,江蘇 徐州 221116)
亭子間在上海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居住空間,但在1930年至1945年間的都市文學中卻是一道獨特的風景。亭子間書寫豐富了都市文學,并與同時期摩登建筑文本一起構(gòu)建出一個耀眼的文學都市——文本上海,底層人物的貧、凡和知識分子的抑、揚都隱藏在亭子間文本中。貧、凡還原了文學的寫實功能,抑、揚渲染出文學的浪漫表達,日常生活和精神求索相融合,酸甜苦辣、百味人生都蘊藏在亭子間文本中,使亭子間書寫具有深厚的意蘊。
都市文學;亭子間;底層人物;知識分子
于伶曾在《夜上海》中這樣喟嘆:“上海是有邊的,有華麗熱鬧的邊,也有荒涼冷落的邊”[1],而亭子間就是那在華麗熱鬧下永遠望不到的荒涼冷落的邊。亭子間,原是上海石庫門的一個儲備室,多為窮苦老媽子居住,條件惡劣,不宜居住,但由于局勢混亂,物價飛漲,本時期許多文人曾寓居于此。有了文人就有了文學,有了亭子間文人便也有了亭子間書寫。從此,各類人物,盡顯世間百態(tài),陸續(xù)登上亭子間書寫的舞臺。而亭子間亦擺脫其在文學史上的無名階段,成了都市文學中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亭子間書寫緣于1927年。北洋軍閥的軍事,致使上海成為大批文人的棲息地,他們借助上海特殊的局勢,并結(jié)合自身的經(jīng)濟條件,寓居亭子間,躲避政治迫害。在寓居亭子間中,他們把其所感所悟化為文本,便形成了亭子間書寫。亭子間書寫是書寫亭子間或者亭子間人物的文本,郁達夫《春風沉醉的晚上》是開篇之作,但亭子間書寫的豐收期卻是在20世紀30年代;到了40年代,亭子間書寫在張愛玲、周天籟等作家的筆下暫時告一段落。徐穎在《上海女作家分頭尋找上海靈魂》中這樣訴說:“亭子間是上海人的靈魂,無數(shù)信息密碼都藏在亭子間里?!保?]接下來,讓我們解碼、還原亭子間書寫的深層底蘊。
貧,窮困。亭子間的主要特征為“眼睛無聊,耳朵多勞,鼻子糟糕”[3]7,具體說來就是地理位置差、居客層次低、環(huán)境氛圍劣、窮苦人居住的低劣住處。同時,租金低廉,平均房租僅為3.91元[4]58-59;狹小擁擠,條件惡劣,面積僅六七平方米,朝北向陰,“若在樓板上伸一伸懶腰,兩只手就要把灰黑的屋頂穿通”[5]181,冬涼夏暖,隱私性極低;人多混雜,窮愁的知識分子,底層賣藝者、小商販,公司職員,風月交易花,三教九流,無所不有。[6]143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物理空間決定物質(zhì)等級。這些底層的人物層次、低劣的物質(zhì)條件充分給亭子間扣上了窮困的帽子,成為“貧”的符號。
《上海竹枝詞》上闋“半椽小屋數(shù)家分,絕似千蹄合一群”[6]133說的就是亭子間的窮困。在《閣樓十景》中,三樓亭子間住著一個蘇州女子,丈夫吸鴉片,二樓亭子間住著一個當侍者的小伙子;在張愛玲的《桂花蒸阿小悲秋》中,像蒸籠般似的亭子間里住著寄居主人籬下的傭人阿小;《亭子間嫂嫂》顧秀珍是無錢繳納保證金的私娼;《上海屋檐下》中的黃家楣是失業(yè)的公司職員;《包身工》中的包身工是受盡凌辱的勞工……亭子間中落魄的知識分子、妓女、小販、老媽子等窮苦人,被迫寓居亭子間,窮困的辛酸道不盡說不完。雖然許多知識分子蝸居于此,但亦有許多知識分子覺得居住亭子間有損臉面,因此不愿透露其住所地址。他們自身對亭子間這一居所帶有排斥的情緒,以至于亭子間文人的稱呼在后來也被視為不光彩的稱呼。
凡居住在亭子間的人并不是自愿居住在亭子間中的,租金低廉是首要選擇,其次人雜住偏,適宜躲避政治迫害。在不情愿中,人們只能妥協(xié)接受。這樣的生活態(tài)度不是這一時期所獨有的,大千世界,這一生活態(tài)度放之四海而皆準。底層人物的生存態(tài)度給人以消極、惆悵,但這種生存態(tài)度卻是最適合亭子間人們生存的方式。他們苦中作樂,度日如年,家貧阻擋他們遠望生活、眺望世界,他們的視野被鎖在繁瑣生活上。
貧、富,在對比中才成為彼此的極端。貧窮之人,他們起初并沒意識到自己貧窮或是貧窮至此,但生活中突然出現(xiàn)了經(jīng)濟水平更高的人們,他們的貧窮便被對比出來,而富這個極端也被顯現(xiàn)出來。在富的對比下,窮人的自卑感、落后感、無力感便被無限擴大?!盁狒[是他們的,我什么都沒有”,這種失落、無力、沮喪壓制、束縛他們的靈魂,使他們失去吶喊的動力,從事著底層職業(yè),出賣最原始的勞動力——苦力。在上海,曾有“七恥”之說——一恥衣服不華美,二恥不乘轎子,三恥狎身份較低的妓女,四恥吃價錢不貴的飯菜,五恥坐便宜的獨輪小車,六恥身無頂戴,七恥看戲坐價格最廉的末座。[7]這“七恥”就像為亭子間居客量身定做,亭子間居客樣樣符合“七恥”之說,這些恥是富人對窮人的哂笑、蔑視,也隱藏著亭子間居客對“不恥”的向往。向往富裕的生活,也就是向往不盡的金錢,這種現(xiàn)象折射出最早的商品經(jīng)濟雛形。
凡,平凡。大上海是熱鬧的城市,同時亦是平凡的城市,而這凡就體現(xiàn)在凡人、凡事上。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上海的花熱鬧,而葉卻沾染著平凡。對于底層人物來說,生存是極其困難的事,但也不能不繼續(xù)生存,這是底層人物的悲哀,也是亭子間書寫視野下“凡”的表達。這種“凡”在現(xiàn)代化東方巴黎的映襯下,愈顯蒼涼,像極了長安那只蒼白無力的手。凡,厭煩。凡人凡事亦讓人厭煩,而《上海竹枝詞》的下闋就將這“凡”寫到極致,“最是中宵清夢醒,鄰家綺語不堪聞”[6]133。亭子間的私人空間已缺少私密性,隔板相間的亭子間卻仍有公共空間的特征。長此以往,令人厭煩。
凡人,即大上海的底層人物。他們抱著得過且過的心理挨著日子艱難地生存下去,生活對于他們本身就是種悲哀。不管在哪個亭子間的作品中,我們都能讀到說閑話、吵吵鬧鬧的阿嫂,斤斤計較、討價還價的底層人,終日勞作、饑寒交迫的窮苦阿哥,一毛不拔、兇狠貪財?shù)亩繓|……他們終日草草度日,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爭論不休,他們只關注眼前的生存,但仍保障不了生存。國家、民族與他們無關,他們關注的就是溫飽。
凡事,即凡人的辛酸百態(tài)。中國有句老話,“貧賤夫妻百事衰”,在亭子間里,人們在忍受貧寒的同時,又得忍受各種衰事。在《亭子間嫂嫂》中顧秀珍受生存所迫,破賣肉體,幻想找一歸宿,但凄慘死去。她對人真誠,但換來的是梅毒、嘲笑、背叛,她救過人,但卻沒人救她。嫖客們各色丑相,借這一小亭子間、這一身份貧賤的私娼展現(xiàn)出來,以沈夢白為代表的政客,以薛景星為代表的幻想主義者,以亭子間苦力為代表的社會低賤者,共宿一女,各有各的丑陋。劇作《七十二家房客》再次還原了40年代的底層生活,房客深受巡警、二房東的剝削壓迫,為了生存,忍受各種壓迫的房客們被逼無奈反抗,杜福林的一句嘲笑——“我們窮人身上的血都給短命的臭蟲、蚊子吃光了”[8]36,道出了說不盡的辛酸凄涼。
亭子間是大上海“凡”的一隅,也是打開讀者視野的天井,從這個洞口,都市浮繪、百味人生,盡收眼底。但亭子間的“凡”仍是一種農(nóng)業(yè)社會的凡,大上?,F(xiàn)代化建筑代表的是工業(yè)文明,而亭子間的生活仍留在中國的農(nóng)業(yè)社會。都市是建立在工業(yè)社會基礎之上的,上海雖然已經(jīng)步入都市化進程,但傳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社會根基依舊十分牢固。在都市的角落,農(nóng)業(yè)社會仍然存在,這種農(nóng)業(yè)性就體現(xiàn)在亭子間乃至整個石庫門居民的日常生活上。張家長、李家短,國民劣根性等都是農(nóng)業(yè)文明的一個方面。亭子間下的凡人、凡事都表明了亭子間以至石庫門都隸屬于都市中的鄉(xiāng)村。
當物質(zhì)極大豐富,人民生活水平極大提高的時候,這種農(nóng)業(yè)社會的“凡”會不會逐漸提高,答案是肯定的。如今,當我們再觀上海百姓之時,生活之“凡”已轉(zhuǎn)到另一瑣事上去了。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瑣事對于今天的上海人來說已有了新的定義,但上海人在文學史上總發(fā)出別樣的聲音。這些聲音和遠去的亭子間聲音有異曲同工之妙,細聽,女性的音高壓過了男性。本來,生活是女性的事;生存,才是男性的事。亭子間書寫中的生活、生存之“凡”在本時期的都市文學中顯得大俗,但生活本身便是雅俗共賞的。
抑,壓抑。白色恐怖,理想受阻,對于知識分子來說是深重的打擊。理想路漫漫,看不到方向,上下求索,身心俱疲,只能蝸居亭子間自怨自艾,在跌跌撞撞中急需尋路。文人是知識分子中的先鋒者,代表著知識分子的話語權。每個文人都有一個宏大的方向——光明燦爛的中國,但是他們尋覓不到直達的路徑?!锻ぷ娱g嫂嫂》中朱先生受困于此,靠微薄的稿費度日如年,在獨處之時,吸煙和嘆息成了其精神苦痛的抒發(fā);《上海屋檐下》黃家楣失去銀行職位,蝸居亭子間,饑寒交迫,愧對老父,只能將其精神上的痛苦歸咎責怪于高等小學的姚先生,并發(fā)出牢騷,“全是那時候高等小學的姚先生講壞的??墒乾F(xiàn)在,要是他還活著,我倒是要請他來看一看,天才在亭子間里面”[9]61-62……知識分子在上海卻沒了用處。
居住空間、社會空間的雙重壓迫壓抑得知識分子喘不出氣,“百無一用是書生”的苦惱化為牢騷。在《上海亭子間的時代風習》中,巡捕房的黑車子反復出現(xiàn),帶走無數(shù)個教書先生,政客對文人的圍剿,迫使作者嘶吼“啊……我看不見光明……我的眼前只有黑暗……只有賣國求榮……只有血,只有眼淚,只有死亡”[3]60-61,在痛苦壓抑中,知識分子的彷徨、迷茫使他們變得消沉萎靡,最后在《倪煥之》中,葉圣陶借倪煥之之口悲訴“同我一樣的人,當然也沒有一個中用!”[10]235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下,知識分子孤獨偏激,逐漸染上了個人主義、頹廢消沉的病癥。
但知識分子的精神求索之“抑”都是暫時的消沉,在展示其精神苦痛外,亦體現(xiàn)出文人“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和“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丈夫胸懷。白居易有“文章合為時而著”,周敦頤有“文以載道”,亭子間書寫所流露出的彷徨、消遁皆因知識分子內(nèi)心強烈的責任感和愛國情懷而起。亭子間也因這些愛國知識分子的書寫,從而被添染上“左翼”的標志和愛國的標簽?!奥仿湫捱h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是亭子間文人精神之路的最好寫照。因此,他們在“抑”中不斷升華自己的思想,尋求新的出路。
在抑的同時,文人便將精神情感寄托于愛情。但這些對愛情的追索多種幻象,最終不了了之。透過亭子間的窗戶,看到的永遠是另一堵墻;隔著亭子間的另一堵墻,聽到的永遠是相似的嘆息;瞅著亭子間的地板,彌漫來的永遠是灶披間的油煙;穿過亭子間低矮的門,走下的永遠是狹窄的階梯。在這樣的空間里,愛情的滋養(yǎng)永遠要比鄰里矛盾慢得多,但偶爾見一心儀女孩,便把她裝入腦海,醞釀成自己的女神。郁達夫《春風沉醉的晚上》、郭沫若《在亭子間中》、田漢的《風云兒女》中的愛情都是文人腦海中虛擬的幻象,如海市蜃樓般美麗而縹緲。愛情,給亭子間文人得以喘息的機會,在思想的愉悅下,亭子間文人暫時忘卻生活的不如意,從而鼓起進一步前進的勇氣。
亭子間的這些許曖昧,一直保存到當代文學。上海作家王安憶、程乃珊總會在亭子間中發(fā)現(xiàn)風姿綽約的少女、風韻已逝的老婦,她們將會或曾有一段紅塵韻事,但最后都會以“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告終,給亭子間染上“凄凄慘慘戚戚”的格調(diào)。
揚,張揚。物極必反,知識分子超越精神世界的迷茫之后,便會張狂?!熬庸谈F”,但要在窮困中張揚風骨。“一個人越到窮困的時候,對于金錢便越視為糞土……我只要精神痛快,物質(zhì)生活哪怕再苦些也不能影響我的思想和意志”[11],這種“揚”是張狂,是崇尚自由、熱愛生活的表現(xiàn),是波西米亞式的張狂。亭子間文人將知識分子的這種波西米亞張狂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斯英在《亭子間的生活》訴說著另一種生活,一群志同道合的青年在亭子間中談古論今,嬉笑謾罵,在亭子間中“增加做人的勇氣,忘卻的生活的煩惱,忘卻了流浪生涯的悲哀,也使我們的友情永遠聯(lián)系著”[12]。這時,亭子間帶有母性的光輝,撫慰著受傷的孩子,這些有志文人在亭子間的搖籃中,尋找心靈的慰藉。這是“揚”的第一層次。
革命,是“揚”的第二層次?!罢娴拿褪?,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13]274,在思想重鑄之后,文人們紛紛開始清醒、理智,他們選擇用革命去反抗,這種革命性反抗仍帶有波西米亞的精神,本時期左翼作家以及后來得名的“第三種人”正是這種精神的虔誠朝拜者。這些亭子間文人,“以亭子間為原點,以底層經(jīng)驗和邊緣敘述為根本,結(jié)交同類,找尋機會,漸漸嶄露頭角,從而邁向文壇中心”[6]177。文學革命是亭子間文人的主要革命途徑,創(chuàng)辦刊物、發(fā)表文章是亭子間文人反抗的主要方式,地下工作與文學革命相互配合,使亭子間帶上“叛逆”的標簽。在《上海亭子間的時代風習》中,作者最終參加革命,并認定自己參加革命“就是為了報仇,為一切被壓迫者被剝削者報仇”[3]42。
走出亭子間,是“揚”的最高層次。在經(jīng)歷革命洗禮之后,一部分左翼文人離開亭子間,選擇歸入延安,這是文人精神上下求索后的最后選擇。毛澤東曾說:“有些亭子間的人以為‘老子天下第一,至少是天下第二’”[14],這是亭子間文人張狂的最佳表達。盡管,這樣的表述帶有兩面性,但這樣的張狂是亭子間文人得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延安整風運動挫去他們的張狂,在整個時期的現(xiàn)代文學中,只有本時期的文人張狂得到了最好的表現(xiàn)。
走出亭子間,就意味著本時期亭子間書寫的終結(jié)。亭子間無形之間已成為文人生活的一部分,他們將亭子間帶入文學,貼上“貧”“凡”“抑”“揚”等標簽,亭子間儼然成為解讀本時期都市文學的密碼。就這樣,“小小的亭子間,它可以是一份刊物的據(jù)點,也可以是文化人交流思想的樂土”[15]4,在這里,亭子間文人帶著波西米亞的張狂和灑脫不羈,盡力展現(xiàn)自己的思想追求,從而開始了從“抑”到“揚”的蛻變。
章清的《亭子間:一群文化人和他們的事業(yè)》,僅一個題目就將亭子間和知識分子以及知識分子的事業(yè)(文學革命)聯(lián)系在一起,文人是亭子間的伯樂,文學革命是文人的匕首投槍,周立波的《亭子間里》是革命的宣言書,《上海亭子間的時代風習》是知識分子革命路程的回憶錄。
波西米亞精神和革命并不全等,但革命本身又帶有著波西米亞精神。1930年至1945年亭子間書寫中知識分子的整個思想過程便充分驗證他們自身的波西米亞精神,張狂、革命、反叛、孤傲是波西米亞精神的部分表現(xiàn),波西米亞精神給知識分子自信、自強、自立的勇氣和力量,促成亭子間書寫在文學史上取得功名。
滿,水溢則滿。滿,有充實、豐足之意。亭子間書寫中傳達出的寫實與浪漫觀便是滿,它豐富了1930年至1945年都市文學的文庫,給本時期都市文學一種別樣的氣息。
什么是寫實主義?朱光潛先生在《談美》中認為,“依樣畫葫蘆”便是寫實主義[16]51?!耙罉赢嫼J”需要將所見所聞如實地反映出來,寫實主義崇尚自然本身的純粹。縱觀本時期的亭子間作品,寫實是亭子間書寫的根基,對于物理空間的描寫、人物境遇的再現(xiàn)都是基于現(xiàn)實之作。亭子間書寫中傳達出的“貧”“凡”不會給讀者帶來遙不可及的陌生感,相反,相似的生活境遇拉近了同等階層之間的相惜之感。其實,在上海,亭子間還不是生活的最底層,從蘇北、安徽等地逃荒來上海的窮人,朝不保夕,居住在條件極差的棚戶區(qū)。棚戶區(qū)的“貧”“凡”在本時期都市學中鮮有出現(xiàn),追根溯源,是因為作家們沒有棚戶區(qū)生存的經(jīng)驗。因此,亭子間書寫中的貧”“凡”是中下等人們生存境遇的寫實手法再現(xiàn)。梁實秋先生在《住一樓一底房者的悲哀》運用寫實手法再現(xiàn)了亭子間的現(xiàn)實狀況:“廚房里殺雞,我無論躲在哪一個墻角,都可以聽得見雞叫,廚房里烹魚,我可以嗅到魚腥,廚房里升火,我可以看見一朵一朵烏云似的柴煙在我眼前飛過……冬暖夏熱,廚房燒柴的時候,一縷一縷的青煙從地板縫中冉冉上升。”[17]17從這樣的現(xiàn)實中,我們可以得知亭子間的人們在住、食方面得到了勉強穩(wěn)定,亭子間書寫的意義不單單在于其寫實的呈現(xiàn),亭子間書寫的意義在于在現(xiàn)實中張揚思想的光輝。
什么是浪漫主義?朱光潛先生在《談美》中認為,浪漫來源于想象和創(chuàng)造。浪漫主義是在寫實基礎上的升華,它傾向于精神世界的升華。從《楚辭》開始,中國人便學會在精神上尋求勝利,日常生活的不如意,于“我”可如浮云,但在精神上,“我”卻日行千萬里,無拘無束,這種灑脫不羈有莊子的逍遙余韻。白色恐怖籠罩下的亭子間文人們,在超越“貧”“凡”的境遇后,他們精神上的“抑”“揚”充分展現(xiàn)了浪漫主義。波德萊爾的《惡之花》塑造出一個時代的“世紀病”——“憂郁、孤獨、無聊、高傲、悲觀、叛逆”[18]291,但在《惡之花》中盡管有這些“世紀病”的彌漫,詩中的世界仍是“在凄風苦雨之中,也時有燦爛的陽光漏下;在豺狼豸突之際,也偶見云雀高唱入云”[18]297。波德萊爾的浪漫主義美化了苦難,亭子間書寫中的浪漫主義亦有異曲同工之妙,浪漫主義美化了亭子間,美化了亭子間書寫。亭子間書寫中人物“貧”“凡”的基本生活,在亭子間文人的創(chuàng)造下成了文本,傳達出思想解放的張狂。就像蔣光慈的《在黑夜里》:“我還記得我初次遇見你,在一間窄小不明的亭子間里”[19]72,亭子間給了詩人鐘情的棲息處,也成為了情感的記憶,這種浪漫氣息與情感的真摯融合在一起,使得亭子間在文學作品中又多了份浪漫特質(zhì)。
亭子間書寫表達出的“貧”“凡”補充了文學的寫實主義,“抑”“揚”隱抒出文學的浪漫主義。寫實是對日常生活的還原,浪漫是對精神的求索。喜憂參半,憂的是生活上的溫飽,喜的是精神上的凈化。亭子間包攬了酸甜苦辣、百味人生,與大上海的摩登建筑一起,構(gòu)建出一個耀眼的文學都市——上海。
如今,亭子間已在城市建筑中失去了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光輝,而又重回它自身的使用價值(儲物),它就像一個過氣的明星,那一段光彩的過去已成為歷史,但這段光彩在往昔熠熠生輝。在文學史上,亭子間像魯迅筆下的匕首、投槍,那是因為知識分子的抗爭個性給亭子間染上了反抗的標簽。在當代,雖然仍有為數(shù)不多的亭子間書寫,但都失去了亭子間原先的生命代碼。當代作家王安憶、程乃珊再次譜寫亭子間的傳奇,在她們眼中,亭子間在平凡之余又多了份神秘的色彩,亭子間成為她們腦海中不能忘卻的記憶和傳說。伴隨著上海都市化進程進步的步伐,亭子間終將從我們的視野中逝去,但亭子間文學卻永久地貯存了這段歷史,而將來的讀者只需讀讀亭子間文本,借助亭子間書寫的表達,便會逐漸解析出這些信息密碼,觀感出前現(xiàn)代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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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徐穎.上海女作家分頭尋找上海靈魂[N].新聞晨報,2003-01-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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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轉(zhuǎn)引自柯仲平.是魯迅主義之發(fā)展的魯迅藝術學院[J].新文化史料,1987(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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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蔣光慈.蔣光慈詩文選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5.
〔責任編輯:王 露〕
Garret W riting of Urban Literature from 1930 to 1945
WANG Dan
(Graduate School,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Xuzhou 221116,China)
Garret is an insignificant living space in Shanghai,but it is a unique landscape in the urban literature from 1930 to1945.Garretwriting enriches the urban literature,and itbuilds up a brilliant literarymetropolis with modern architectural text—text Shanghai.The poverty and commonplace of the underlying and the rise and fall of intellectuals are all hidden in the garret text,and they wait for the reader to read and understand.The poverty and commonplace restore the function of realism,and the rise and fall restore the romance of literature.Daily life ismixed with spiritual pursuit.Joys and sorrows are between the lines.All of them make garretwritingmore profound.
Urban literate;garret;the underlying;intellectuals
I206.6
A
1671-5365(2015)07-0041-06
2015-04-02
江蘇省2014年度普通高校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計劃項目“1930-1945年都市文學中建筑書寫的探析”(KYLX_1422)
王丹(1989-),女,江蘇徐州人,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都市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