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孫家紅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副研究員、《法政速成科講義錄》參訂)
1990年代,北京大學教授李貴連應邀到日本訪問研究,不僅帶回了國內少見的《法政大學史資料集》第11集——即“法政大學清國留學生速成科特集”(以下簡稱《史科特集》),更對《法政速成科講義錄》等史料作了詳細考察。2010年2月,李貴連再次應邀訪日,其間,獲贈全套《法政速成科講義錄》的電子文檔,并允在中國出版,以廣之于眾,嘉惠學林。
近日,執(zhí)中國近代法政教材之牛耳的《法政速成學科講義錄》(11卷)歷經三年多的校訂、編輯,終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9月20日,該書的研討會在北京大學法學院舉行,來自法學、歷史等領域的諸多學者齊聚一堂,共話這部中國現(xiàn)代法政學術之淵藪的歷史價值。而那段關于“清國留學生法政速成科”的歷史也成為學人們追尋、探討的對象,對其的評說和思考于今仍有裨益。
《法政速成科講義錄》
日本東京法政大學于1904年專門針對清國留學生設立了法政速成科。該科存在4年,對清末乃至近現(xiàn)代中國影響甚大。
從時間上看,“法政大學清國留學生法政速成科”(以下簡稱法政速成科)的創(chuàng)設、興盛乃至停辦,都發(fā)生于梅謙次郎任校長期內;并且,梅氏在該速成科的創(chuàng)辦運作過程中,是一個極關鍵人物。但欲究明法政速成科的創(chuàng)辦緣起,還要從光緒三十年十二月初四日(1905年1月9日)清朝駐日公使楊樞呈給清朝最高當局的奏稿《出使日本國大臣兼游學總監(jiān)督楊奏稿》開始。
頒布于1901年的變法諭旨脫胎于“庚子之役”,它粉碎了以往保守政客們所沉迷的制度優(yōu)越感,不僅正式拉開清末法律改革的大幕,更為后續(xù)中國的憲政改革打開了塵封已久的閘門。楊樞在奏稿開篇即具引該旨,點出了法政速成科設立的宏觀背景——即清末變法。
光緒三十四年正月十一日(1908年2月12日)的一篇文章詳細交代了當時國人漸趨政法之學的社會政治背景:甲午戰(zhàn)敗,士夫瞠目,乃討論彼中立國之根柢,在乎政法,不在制造。變法變法之聲,應時而起。中經庚子拳教之禍,外侮益亟,改革機動,則哄然大呼曰,必習政法,必習政法。而朝廷亦于其間謀教育,廢科舉,改法律,講立憲然有追步法治國之勢。學人鑒此大勢,相率東渡求學者,大都趨重法政一科。
據此可見,甲午中日之戰(zhàn)給中國士大夫造成無比巨大的心理沖擊,乃至經歷“庚子之役”(即八國聯(lián)軍侵華戰(zhàn)爭)后,國難雪上加霜,痛定思痛,使以往對于政法之學的偏見漸漸消退,取而代之,便是一股“群趨東洋學法政”的熱潮。
速成科之創(chuàng)設,具有清末變法修律的時代背景,或擴大言之,該速成科乃是在近代中國社會轉型和法律轉型的大背景下,出于儲備人才、亟求新知以挽救危亡,應運而生的時代產物。
1904年5月7日,日本法政大學法政速成科第一班正式開學授課,共有學員94名。然自法政速成科開辦之初,圍繞速成科的前途、效果,懷疑和爭議就幾乎沒有停止過。一方面,日本國內,自法政速成科開辦以來,社會上批評的聲音很多,認為其有害無益,甚至有人認為法政大學之所以設立法政速成科,純是貪圖營利。批評之聲甚囂塵上,以致一貫對于世人毀譽褒貶不屑一顧的梅謙次郎,因為害怕傷及學校名譽,也無法坐視,特撰一文,從法政速成科之來歷、目的、成績三個方面加以詳細解說,以圖挽回輿論。
然而,該速成科第一班畢業(yè)的成績,足可用“驕人”來形容。據梅謙次郎在畢業(yè)典禮上所言:“初不意試驗之成績,竟如此優(yōu)異。此次全科受試驗之總數(shù),凡七十三名,其中落第者僅六名……諸子之試驗,其成績終如此,實非豫想所及,是實有意外之愉快?!?/p>
第一班開學時的94名學員,至畢業(yè)試驗時共有73名;然在其中,僅有6名未能及格,通過率在90%以上。這樣優(yōu)異的試驗成績,實出意料之外,足令主事者梅謙次郎和楊樞等人感到欣慰。正因有如此成績,在隨后幾期法政速成科的招生中,不斷有新的學員加入,而且自費來學者比例亦不在少數(shù)。根據《史料特集》統(tǒng)計,及至最后一期(第五班)開辦之時,學員人數(shù)達于頂峰,共有843名;綜計五班學員,完成全部學業(yè)、通過試驗者,計有一千余名(含特別試驗、再試驗合格者),規(guī)模蔚為壯觀。
這種源源不斷且規(guī)模龐大的學員隊伍,既顯示出法政速成科的獨特魅力,也從某個側面反映出法政速成科在晚清社會中的空前影響。
這千余名法政速成科畢業(yè)生中涌現(xiàn)出太多杰出歷史人物。其中,諸如清末某些省份的諮議局議長(如沈鈞儒、蒲殿俊、梁善濟、陳時夏)、法政學堂的監(jiān)督(如夏同穌、熊范輿、彭守正、陳敬第、邵章)、資政院的議員(如羅杰、劉春霖、陶寶霖、易宗夔),或北洋政府的議院議長(如湯化龍)、同盟會或國民黨的黨魁(如汪精衛(wèi)、胡漢民),還有國民政府的司法總長(如居正),或著名的學者教授(如張知本、程樹德),乃至許多其他行業(yè)的杰出人士,名繁實不及備舉。
放眼清末,眾多法政速成科畢業(yè)生歸國后,投身于政治、法律變革運動,憑藉其留學生身份,確實比那些單純出身于本土之教育者獲得了更多展露才情的機會。
早在光緒三十二年二月十九日(1906年3月13日)學部便已通電各省,要求各省在選派留日學生之時嚴格把關。從中可見,在清政府第二次考驗游學畢業(yè)生前,甚至遠在奏定考驗游學畢業(yè)生章程前,學部就已決定停止續(xù)派法政速成科學員了。
學部給出的兩點理由冠冕堂皇:其一,學習速成科的人數(shù)太多,已經足夠應付急需;其二,認為速成科所學不過是“普通知識”,并非“專門絕學”。既然是“普通知識”,就應該在國內學習養(yǎng)成,不必到海外尋求。然在這兩點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清廷不乏其他一些考慮,或者說是顧慮。
大批量的法政速成科學員通過在日本的短暫學習,掌握了一些粗淺的法政專業(yè)知識,更為要緊的是,他們不僅在國外鼓動風潮,更向國內輸入了立憲和革命兩大主義。然而,不管是立憲,還是革命,這兩種政治主張一旦在中國知識界開始流行,在社會上不斷產生反響,對于清朝這個垂死的專制政權來說,無疑是一種莫大的政治壓力。所以,在清廷看來,速成科的消極作用越來越明顯,有必要加以防范、規(guī)制,乃至停派學員,斷其根本。
從1904年5月日本法政大學法政速成科正式開班,到1908年7月舉行最后一班(第五班)的畢業(yè)典禮,前后不過4年稍多時間,竟能吸引數(shù)千留學生前往就學,正式畢業(yè)獲得學歷者達千余人,并能于歸國后,在政治、經濟、法律、外交、社會、文化等方面表現(xiàn)突出,持續(xù)影響中國歷史數(shù)十年,不能不說是近代中國海外留學史上一大奇事。
不論最終評價如何,有一個基本的事實不容否認:這些法政速成科學員以有限的新學知識未必可以造就一個民主富強、和諧有序的新國家,但足以摧毀一個專制腐敗、風雨飄搖的舊體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