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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別塔”的技術哲學解讀
——對技術事實與技術價值關系的一種闡釋

2015-02-20 06:41葛玉海易顯飛
關鍵詞:巴別統(tǒng)一人類

葛玉海,易顯飛

(1.廈門大學 哲學系,福建廈門 361005;2.長沙理工大學 哲學系,長沙 410114)

“巴別塔”的技術哲學解讀
——對技術事實與技術價值關系的一種闡釋

葛玉海1,易顯飛2

(1.廈門大學 哲學系,福建廈門 361005;2.長沙理工大學 哲學系,長沙 410114)

從技術哲學的角度來看,“巴別塔”揭示了兩個問題:技術的事實問題和技術的價值問題?!鞍蛣e塔”的破滅是技術事實與技術價值相分離的結果。新的技術“巴別塔”是人的“原罪”和技術的“原罪”相結合的產物。人和技術的“自我救贖”不可能通過建造“巴別塔”,即通過技術事實和技術價值的統(tǒng)一來實現(xiàn),“救贖”之路在于技術事實與技術價值的分離。

巴別塔;技術哲學;技術事實;技術價值

正如事實與價值的關系問題是一般哲學研究的重要問題,技術事實與技術價值的關系問題也是技術哲學研究的重要主題。在本文中,我們試圖通過對“巴別塔”的技術哲學解讀來重新闡釋技術事實與技術價值的關系問題。在我們看來,技術事實與技術價值相分離的結果優(yōu)于兩者相統(tǒng)一的結果。為了表明我們的觀點,有必要從“巴別塔”(1)說起。

一、“巴別塔”問題

《圣經》中說到這樣一個故事:起初,世人擁有同樣的口音、言語,當他們東遷至“示拿地”時,便在一片平原定居下來。人們彼此商議,要通過“作磚”,“把磚燒透”,并以磚代石,以“石漆”代“灰泥”,來建造可以傳揚他們的聲名以及使他們免于分散各處的一座城和一座頂可通天的塔。在目睹了人們所建造的城和塔之后,“神”說:“看哪!他們成為一樣的人民,都是一樣的言語,如今既作起這事來,以后他們所要作的事,就沒有不成就的了。我們下去,在那里變亂他們的口音,使他們的言語彼此不通?!保?]16由于言語不通,人們便停工不造那座城和塔了,他們也都“分散在全地上”。那座城因之得名為“巴別”,而那座塔也得名為“巴別塔”。

“巴別塔”隱喻通常被用來解釋語言的多樣性問題。然而,在我們看來,此隱喻的解釋范圍顯然不限于此。除“語言”之外,隱喻中還涉及到“人”、“城和塔”、“神”等。這一隱喻表達的更像是某種關系,比如“人-神”關系。在人看來,“人”+“城和塔”=“神”;在“神”眼中,“神”-“城和塔”=“人”。“人”和“神”的共同憑據是“‘城和塔’是‘人-神’之間的橋梁”。而“城和塔”是技術的產物,是“制作”(to make)之物。(語言也是技術的一種形式,是“行動”(to do)之物。)因此,“人-神”關系成為“人-物-神”關系,亦即“人-技術-神”關系。至此,問題開始浮現(xiàn)出來。

首先,上述關系是如何建立起來的?一方面,人類認為通過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就能傳揚他們的名,并避免分散各處;另一方面,“神”也認為一旦人類做成此事,之后便無所不能了。這是如何可能的?換言之,技術為何堪稱人通達“神”的橋梁?它的這種確定性是如何得到保障的?這是技術的事實問題。其次,“神”為何要阻止“巴別塔”的建立?為什么在“神”看來人類建造“巴別塔”這一活動是危險的?“巴別塔”對人類有害嗎?這是技術的價值問題。

二、作為技術事實與技術價值相分離的“巴別塔”

在“巴別塔”之前,人們構筑城池用到的是“石頭”和“灰泥”。由于遷徙地是一片平原,故他們才拿“磚”當石頭,拿“石漆”當“灰泥”。這里的“磚”顯然是一種不同以往的技術物,但它與石頭具有同樣的效用。這種“新”技術的效用是如何獲得的呢?“作磚,把磚燒透”的這種想法又是如何獲得的呢?當然,這些都可以用“偶然經驗的積累”來解釋。但問題還有:建造這樣的一座城和一座塔,其藍圖是從哪里來的?更令人驚奇的是,這一藍圖似乎是確定無誤的,若不是“神”的干預,它將會成為實物。總之,不管是實物,還是藍圖,均可稱作技術,而且它們都是以往未曾出現(xiàn)過的技術,且共同具有技術的確定性??蓡栴}仍在:技術的確定性到底是從何而來的?

如果我們聯(lián)想到普羅米修斯幫助人類的故事,那么可以“斷定”技術的確定性本不屬于人?!俺恰焙汀八保踔痢按u”都不應屬于人,更不用提建造它們的藍圖了。正是技術的非人性或“神性”使得技術的確定性表現(xiàn)為先天的。無論人原初是否想成為“神”,一旦他掌握了這種“神”才擁有的東西——技術,都會使他們躁動不安地想成為“神”或獨立于“神”。因為有此可能,何不嘗試一下呢?通常我們可能這樣來推論:成“神”或獨立,先需揚名,揚名先需建城和塔,建城和塔先需作磚,作磚先需商量,商量先需言語一樣。貌似我們與“神”想的一樣,因為在我們看來,“神”正是看到言語是關鍵,所以才能釜底抽薪。然而,如果反過來說,似乎更貼合當時之人的心思:言語一樣使商量得以可能,商量使作磚得以可能,作磚使建城和塔得以可能,建城和塔使揚名得以可能,揚名使成“神”或獨立得以可能……技術,不論是行動(to do)還是制作(to make)的每一步都帶有極大的確定性,而確定性本身又激發(fā)和實現(xiàn)著人的更大的野心和欲望?!吧瘛辈辉试S這種野心和欲望無限膨脹,故通過變亂人類的口音,使其言語彼此不通,而迫使他們停工不造“巴別塔”。然而,“神”并沒有消解技術的確定性:“巴別塔”雖不得不停工了,但它仍是可能的。

表面上看,由于建造“巴別塔”的技術是屬于人的,因此“巴別塔”便是人的產物,而人的欲望就是“巴別塔”的價值——揚名或獨立;但在根本上,技術和人本質上都是“神”的創(chuàng)造物,“巴別塔”的價值完全取決于“神”。簡言之,“巴別塔”的價值,從屬于人,也從屬于“神”,但終歸從屬于“神”。(“巴別塔”有獨立的價值嗎?)“巴別塔”的建造暗示的是人欲將技術事實(即技術的確定性)和技術價值(在此指人的欲望)統(tǒng)一起來。而由于“神”眼中的人的價值并非人的欲望,故人的此種統(tǒng)一活動是不允許成功的。只要有“神”在,作為技術價值的人的欲望便不能或不應與技術事實相統(tǒng)一。但“神”會一直在嗎?

三、“巴別塔”的遺存物

雖然“巴別塔”的建造活動不得不停工(在此意義上,我們也可以說它“破滅”了),但這一過程卻遺留下了兩樣東西:技術和人性。

(一)技術

值得推敲的是,在“巴別塔”之后,人們還會“作磚”嗎?還會“商量”嗎?還會再建“城和塔”嗎?更一般地說,在作為整體技術的“巴別塔”失敗之后,單個技術還可以生存嗎,即在“行動和制作難以統(tǒng)一”、“事實和價值難以統(tǒng)一”致使“巴別塔”不能繼續(xù)建造的情況下,行動和制作可以繼續(xù)存在嗎?答案是肯定的。因為,不可能每個人都說著不同的語言,得到的經驗知識也不會完全忘卻,于是小范圍的“作磚”、“商量”還將持續(xù)下去。

在悠久的歷史中,人類的語言從未統(tǒng)一過,即便是戰(zhàn)爭、殖民、貿易等也未能促成統(tǒng)一。如果我們將“巴別塔”之前的語言稱作“原語言”的話,那么從“現(xiàn)代”開始便有一種類原語言的東西發(fā)端并流傳開來,這就是現(xiàn)代技術?!白鞔u”、“商量”無疑是現(xiàn)代技術處于初級階段的表現(xiàn)。不過,當技術一旦超越這一階段,它便搖身變?yōu)閸湫碌臇|西。

首先,現(xiàn)代技術具有穩(wěn)定性。你不用擔心一支鋼筆會變?yōu)殂U筆,也不用為電子鐘“上發(fā)條”。其次,現(xiàn)代技術具有集束性,是耦合性的技術“系統(tǒng)”[2]78。單個技術并不常見,常見的總是配套的技術,例如手機和充電器。再次,現(xiàn)代技術具有擴展性。由于技術直接導致的是更為有效率的工作,故它能俘獲陌生人的心。見過聯(lián)合收割機又有條件使用它的農民很少再使用鐮刀。最后,現(xiàn)代技術具有固化性。喜歡用中性筆的人很少會返回來用鋼筆。此四者都可看作是“確定性”的變形。而“確定性”代表的是技術事實。一種技術事實的確立往往帶來更多的技術事實——比如技術溝通。

不同語言間的溝通需要額外的翻譯機制的存在,而不同技術間的溝通一定程度上則不依賴于特定中介。究其原因,一方面,技術溝通的方式不唯一:不單憑借耳朵,也可憑借眼睛、手、腳和皮膚等。比較不同汽車,可以看看它們的構造,可以壓一壓它們的座椅,可以踩踩它們的離合器,可以感受一下它們的空調。正因為技術溝通的渠道不唯一,故溝通才不會被輕易阻斷。另一方面,技術成為含中介為一體的交流體。如同燈泡和燈座之間不需要任何中介。(即便需要中介,此中介往往也為技術。)如此一來,現(xiàn)代技術便成為“無言的”人類通用語。

(二)人性

在“巴別塔”“事件”中,無論出于什么考慮,“神”都嚴重打擊了雄心勃勃的人類,但并未摧毀其野心。既然行動和制作可以繼續(xù),那么事實和價值的“統(tǒng)一”又為何不能繼續(xù)呢?在不毀滅人類的情況下,“神”只能通過一種技術(行動)來打壓另一種技術(行動),進而打壓人。這樣一來,斗爭將會持續(xù),就像你很難讓一個擁有跑車的人長久性地徒步旅行,盡管跑車是你不經意“送給”他的。

人類一直懷有重建“巴別塔”的愿望,盡管在“神”眼里這是一種“罪”??嘤谧鳛橐磺行袆又A的語言不能統(tǒng)一,愿望也只能一次次地擱淺。然而,現(xiàn)代技術重燃了人們的希望。古代技術的地域性、偶然性和單一性,限制了它的適用性,也決定了人們對它的輕視態(tài)度。與古代技術不同,現(xiàn)代技術借助其確定性,從一開始就為自身樹立了良好的形象。進而,當它滲透進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小到衣食住行,大到探索宇宙)之時,當人們日益用技術而非它者來解決問題(譬如越來越多的人在健康方面求助于醫(yī)療保健技術,而不再是日常體育鍛煉)之時,具有普遍性、必然性和多樣性的現(xiàn)代技術也將人的野心武裝了起來。

四、作為技術事實與技術價值相統(tǒng)一的“巴別塔”

如果“巴別塔”在最初是真的,那之后的“巴別塔”在漫長的歲月中就都是以“隱喻”來表現(xiàn)的。而如今這“隱喻”逐漸又變?yōu)椤氨玖x”了。

(一)人的“巴別塔”

可以說,人類借助現(xiàn)代技術將“神”驅逐出自己的世界。“上帝死了”在一定意義上標榜著他們的勝利。不管是“神”沒有預料到,還是“神”有意為之,人類都已經意識到現(xiàn)代技術本身就是“巴別塔”。擁有技術,人就可以傳揚他的名,就可以凝聚起來,就可以成為“神”。這一判斷的依據在于:技術是“神物”,唯有“神”才能掌控;因為我們人類掌控了現(xiàn)代技術,所以我們是“神”。不過,這里的“神”并不是之前的“神”——由于之前的“神”已經不存在于我們的技術世界,因此現(xiàn)在的“神”必然是技術與人的結合物,即“技術人”。套用托馬斯·卡萊爾的話,我們可以說:“人是使用技術的動物。沒有技術他什么都不是,有了技術他就是一切?!保?]192人類自詡為技術世界的統(tǒng)治者,因此,技術世界便以他為尺度,他的價值也就成為最高價值。

人成為技術人,人的世界遂成為技術的世界。技術世界是純技術的世界,是由技術構造的世界。技術世界是作為整體的技術事實,它排除了非技術的事物,因而也排除了“神”再次干預的可能性。理由有二:其一,技術人不承認有“神”的存在,即便“神”出來干預,技術人也只會把這干預甚至“神”本身當作是某種潛在、未知的技術。一句話,“神”即便存在也會被技術化。其二,干預是不必要的。因為再次干預的結果無非是再次出現(xiàn)類原語言或類技術的某種東西,結果還是一樣。除非“神”是一個愛捉弄人的小孩,否則干脆將人類毀滅。而就目前看來,這是不大可能的。

由于技術事實和技術價值在人的技術世界里第一次完成統(tǒng)一,新的“巴別塔”——技術“巴別塔”便誕生了。它不僅標志著人類固有傾向——成“神”或獨立的首次實現(xiàn),還標志著技術成為人類世界的根基。不過,人類的技術“巴別塔”是短暫而又危險的。

(二)技術的“巴別塔”

如果說人與技術合謀殺死了“上帝”,建立了人的“巴別塔”,那么這一“巴別塔”不久就因為技術的陰謀,改換成了技術的“巴別塔”。換言之,“巴別塔”還是同一個“巴別塔”,即技術“巴別塔”,只是變換了“主人”。

“技術的陰謀”藏匿于“技術事實和技術價值的統(tǒng)一”之中,而這“統(tǒng)一”活動是人為的,并且起始于“技術人”。現(xiàn)實的“技術人”是“使用技術的人”,潛在的“技術人”是“技術化的人”?!凹夹g人”決定了技術價值的屬性。技術世界作為技術事實,其屬性或者是由“技術人”決定的,或者是中立的。當“技術人”是“使用技術的人”時,技術價值是屬人的,技術事實也是屬人的或中立的。兩者的統(tǒng)一便是“屬人的”巴別塔的誕生;當“技術人”是“技術化的人”時,技術價值是屬技術的,技術事實也是屬技術的,兩者的統(tǒng)一便是“屬技術的”“巴別塔”的誕生。

技術的“巴別塔”又可稱作“技術壟斷”或“座架”。所謂“技術壟斷”,在尼爾·波斯曼看來,首先是一種文化狀態(tài),即“一切形式的文化生活都臣服于技藝和技術的統(tǒng)治”[4]30;其次,技術壟斷也是一種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認為:“針對舊世界的每一種信念、習慣或傳統(tǒng),過去和現(xiàn)在都可以利用技術手段來替代”[4]31;再次,技術壟斷是一種結果,即在“抵御信息泛濫的防御機制崩潰之后,社會遭遇的后果”[4]42。海德格爾的“座架”指的是現(xiàn)代技術的本質?,F(xiàn)代技術是純技術的世界構造,是以限定和強求作為方式的存在展現(xiàn)。座架就是匯集起來的技術展現(xiàn)方式。

“技術壟斷”和“座架”表明了同樣的事實:技術已成為人類世界的基礎,并作為統(tǒng)治者而顯現(xiàn)出來。技術的“巴別塔”與之前的“巴別塔”的不同在于:它擁有的不僅是“高度”,更是深度和廣度;它不是高舉著人,而是把人踩在腳下。然而,作為世界統(tǒng)治者的技術并非沒有危險:一方面,擁有意志自由并覺悟了的人類會認識到自己的“奴隸”地位,從而奮起反抗;另一方面,作為“主人”的技術似乎也永遠擺脫不了人類的束縛。主人和奴隸的身份終將不斷換位,因此,斗爭永不會停止。于是,這對于人和技術而言都是一種“折磨”。

五、技術的“原罪”

溫納認為埃呂爾持有這樣的觀點:“技術是真正的惡,就是正如人們所預料的一個吃過智慧樹果實的人會帶有的那種惡”[3]218。以此看來,不論埃呂爾的理由是什么,他都會贊同“技術的惡是和人的惡一樣的東西”。如果“惡”是人類的“原罪”,那它自然也是技術的“原罪”。那么,技術的原罪是什么呢?

在我們看來,技術的“原罪”就是技術的確定性。它表現(xiàn)為三重形式:其一,如有可能,便要實現(xiàn)。技術在這一點上和人很相似,故可以對比來看。早在人類之初,“禁果”被偷吃的可能性就是存在的,亞當和夏娃無非是看到這種可能并實現(xiàn)之。退一步來說,他們雖是被誘惑的,但他們被誘惑之可能性是存在的,他們只是將這誘惑表現(xiàn)出來。技術潛能是作為潛在的技術事實存在的,技術事實又是作為潛在的技術價值存在的。技術價值首先只能是技術的存在。于是,有了技術的存在,就有了技術的價值,有了技術價值就有了技術事實,有了技術事實,技術潛能就會變成技術現(xiàn)實。

其二,表現(xiàn)為專業(yè)化、標準化、擴展化、固化和自動化等。這些都是作為現(xiàn)代技術的展現(xiàn)方式而出現(xiàn)的,它們的共性在于:它們都是確定性的不同生發(fā)或變形,故它們蘊含第一重。以“自動化”為例,由于生產技術的發(fā)展,無人工廠、自動駕駛的汽車等,在技術上已逐漸由可能變?yōu)楝F(xiàn)實。

其三,“巴別塔”。“巴別塔”是技術“原罪”的完成形態(tài)。技術通過“巴別塔”欲達成的目的與人通過“巴別塔”欲達成的目的是一樣的,即獨立或成“神”。如果說前面兩重主要表明的是技術事實的話,那么最后一重則偏向于技術價值。就技術而言,“巴別塔”是其事實和價值的“真正”統(tǒng)一。

六、“救贖”之路:技術事實與技術價值的分離

不論是人的“巴別塔”,還是技術的“巴別塔”(后者以前者為前提),實際上都還處于建造之中。在人類可能毀滅之前,這座新的“巴別塔”的完工似乎還遙遙無期。然而,又有多少人會認為這將重蹈覆轍呢?樂觀的和悲觀的觀點在一定意義上都值得稱贊,但惟獨有一種觀點需要提防——這種觀點是危險的,它認為在“巴別塔”建成之前是不足以評論的。試想,如果“神”在世人建成“巴別塔”之后再出來干預會是什么結果?(人人都是“神”的世界或許就是“地獄”。)

不管怎樣,人類并不會主動停止建造“巴別塔”。因為如果不建“巴別塔”,人就不能稱之為人;如果建了“巴別塔”,他就不會再是“人”。要么給他一座“巴別塔”,要么毀滅他。但“神”不愧為“神”,他會讓人類始終處于建造“巴別塔”的過程之中——這也許可稱作是“快樂的懲罰”。

試想一下,西西弗斯知道推到山頂?shù)氖^會再滾下來嗎?如果知道,那他還會再次推石頭上去嗎?恐怕不會。如果不知道,那第二次、第三次……第一百次……還不知道嗎?恐怕不會不知道。是“神”讓他只擁有短暫的記憶嗎?如果是這樣,那么懲罰又有什么意義呢?(以儆效尤?)看來,“神”需要通過一定的措施來迫使西西弗斯不得不這樣做——盡管西西弗斯明白最終結果,但他只有遵照這種過程(即不斷地推石頭上山)才能避免最大程度的懲罰。(還有一種猜測,西西弗斯可能懷有某種夢想或者干脆無知,但這一可能性似乎也不大。)如此一來,是否可以說,建造巴別塔是“神”對人類的懲罰?根據《圣經》的描述,顯然不是這樣的。但誰又能懷疑“神”不會拿“建造新的‘巴別塔’”這種事來懲罰人類?畢竟,人類沒有被毀滅,而重建“巴別塔”也似乎正在進行。使人類想到又得不到,對他的野心之懲罰莫大于此!

對于缺乏“一付歷史眼光”[4]31的人類而言,如果在“想到”和“得到”之間的道路十分漫長,又或者“神”在暗處搗鬼,那么“建造‘巴別塔’”便如“推石頭上山”一樣。但多數(shù)人與西西弗斯不同,他們享受著無知或驕傲的樂趣。即便途中遇到些荊棘,嘗到些痛楚,也不在意,更不會覺醒。由于這美景似在咫尺,誰又不全力追逐呢?由于這過程如此漫長,誰又如此長壽呢?由于這結果不由人定,誰又有此覺悟呢?這樣一來,人類便陷入了困境——似乎無法得到“救贖”。

然而,仍有一種重要的“救贖”方式被嘗試著。大抵從休謨開始,哲學家們就明確地憂慮著這樣一個問題:事實與價值如何統(tǒng)一?(作為背景的是如下觀點:事實與價值是相分離的,事實是可以被引導的,以及價值是引導事實的占支配地位的力量。)長久以來的推敲并沒有使問題更易解決,反而倒激發(fā)了這樣一種觀點:事實與價值應該統(tǒng)一嗎?甚至更極端一點:存不存在這樣一種情形,即便事實與價值是統(tǒng)一的,我們也應該努力使二者分離?在我們看來,人的“原罪”同技術的“原罪”一樣,就在于“事實與價值的統(tǒng)一”。要想獲得“救贖”,需要使二者分離。

“巴別塔”在技術上是可以實現(xiàn)的(這連“神”也承認),這自然是事實。“巴別塔”應該成為現(xiàn)實,這是人類欲實現(xiàn)的價值。在人看來,兩者應該統(tǒng)一;在“神”看來,兩者不應該統(tǒng)一。究竟何種方案對人類有利呢?如果一部分人認為應該統(tǒng)一,另一部分人認為不應該統(tǒng)一,那又該如何決斷呢?技術“巴別塔”回避或避免了以上難題。這根本上是因為人們已經將其自身的價值看作是技術的價值,而技術的價值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技術的可能性,保守地說,即技術事實——技術可以達成的一切。這里面絲毫不存在“應該不應該”的問題,它已經被技術拋棄在外并被人們所淡忘。技術世界只談可能與否,不談應該與否。

技術事實的增加一般會增加技術的權力,同時消弱人的力量。舉個例子,自行車使人在相同的時間里位移大幅增加(相對于步行),于是導致自行車的大量生產,自行車技術得到加強。而除了促成一些腦細胞的死亡及騎車技術的獲得之外,人類在得到些許便利之時所獲甚少。相比于自行車存在之前的世界,人的空間無疑被擠占了。此外,圍繞著自行車的各種“操心”也侵擾著人的心境。

在技術未嚴重、全面威脅人類之時,人類很難下決心與之對抗。要么臣服之、崇拜之,要么一團和氣。在此前提之下,人們或者認為“任何擔心都是多余的,因為人類可以應付一切”,或者認為“即便毀滅突然地降臨,那又有何可怕和遺憾的呢?我們曾經……”,或者認為“一切皆有可能,為何要未雨綢繆?況且計劃趕不上變化”。在技術世界里,最難的事莫過于讓人類自我約束。這是因為,約束反映著對價值的認知,如果價值和事實合為一體,那么對價值的認知便會被擱淺,人類便只會隨技術之波逐技術之流——技術變相成為“人類自己的宿命”[5]。如此一來,人的“救贖”徹底無望,而技術的“救贖”亦然。總之,即便“事實與價值應當分離”不被接受,也不妨當作人類的一首挽歌。至于何時唱起,不得人知。

注釋:

(1)“巴別塔”并不只是一座塔,更確切的是指一座城和一座塔,而其更適切的名稱應該是“巴別”。為了行文的方便,我們仍使用“巴別塔”一詞。本文并不持有有神論觀點,此處的“巴別塔”以及后文中的“神”、“上帝”、“原罪”等僅以“隱喻”的方式出現(xiàn)。

[1]圣經(中文和合本)[M].中國基督教協(xié)會,2007.

[2]Jacques Ellul.The Technological System[M].New York:Continuum,1980.

[3]Langdon Winner.Autonomous Technology:Technicsout-of-Control as a Theme in Political Thought[M].Cambridge:The MIT Press.1977.

[4]尼爾·波斯曼.技術壟斷:文化向技術投降[M].何道寬,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5]N·維納.人有人的用處——控制論和社會[M].陳步,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8.

[6]盛國榮.技術與控制:一個技術時代難以回避的問題[J].長沙理工大學學報:社科版,2011,(2):22-27.

Interpretation of“Babel”on the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An Interpretation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echnical Fact and Technical Value

GE Yuhai1,YI Xianfei2
(1.Department of Philosophy,Xiamen University,Xiamen Fujian 361005,China;2.Department of Philosophy,Changsha University of Science&Technology,Changsha Hunan 410114,Chin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Babel”reveals two problems:technology's problems of its fact and value.The collapse of Babel is the result of separation of technical fact and technical value.New technical“Babel”is the product of combining man's“original sin”and technology's“original sin”.To realize“self-salvation”of man and technology is impossible by building the tower of“Babel”,namely through the unification between technical fact and technical value.The road to“salvation”lies in the separation of technical fact and technical value.

Babel;philosophy of technology;technical fact;technical value

NO2

A

1672-0539(2015)06-0040-06

編輯:魯彥琪

10.3969/j.issn.1672-0539.2015.06.007

2015-03-22

湖南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技術價值異化的本質、成因及弱化機制研究”(14YBA037)

葛玉海(1986-),男,安徽亳州人,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技術哲學;易顯飛(1974-),男,湖南醴陵人,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技術哲學與S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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