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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技術哲學:歷史、現(xiàn)狀和趨勢(上)

2015-02-20 07:28李三虎
關鍵詞:倫理哲學科技

李三虎

(廣州行政學院 校刊部,廣東 廣州 510070)

中國技術哲學是一種“當代學術現(xiàn)象”,它必然是中國人經驗現(xiàn)代技術的集中反映,必然是中國人對自身技術實踐與國外技術之于中國意義的思維呈現(xiàn)。中國技術哲學已經有一段歷史,對其發(fā)展歷程和思想狀況作出總體的梳理或概觀,則成為一項重要而又非常緊迫的學術任務。對這一學術任務,中國學術界已從兩個方面給予關注:一是著眼于學科未來發(fā)展探索,即以歷史回顧展望未來發(fā)展。例如,有學者指出中國技術哲學“興起”只是初步的,還存在各種“不足”、“問題”或“落后狀況”[1-3],強調“發(fā)展中國現(xiàn)代技術哲學”[4],也有學者提出中國技術哲學從“國外技術哲學述評”向“以基本理論問題為導向”過渡的“路徑選擇”問題[5],還有學者“借古詠今”以強化技術哲學研究的“中國語境”[6]。二是當前學科地位探索,即以“技術哲學元研究”(主要討論技術哲學的一般問題,如歷史演進、研究范式、學科定位、學科結構、學科分支等)為線索,采取統(tǒng)計學的定量方法考察相關期刊論文的增長、主題和作者情況,凸顯當代中國技術哲學的“學科”屬性以及研究隊伍的“學派”屬性[7-8]。這兩類學科性考察著眼點有所不同,但它們有一個共同特點是形式化描述,把從技術哲學所處中國背景和有關爭論考察其思想的發(fā)展歷程置于次要地位。鑒于這種情況,本文在目前研究基礎上,力圖勾勒一幅中國技術哲學的“思想地圖”,不求完美,但求能夠給出一種思想發(fā)展理路,以便把握其發(fā)展趨勢。

一、從技術辯證法到技術哲學學科

關于技術哲學發(fā)展的歷史,歐美學者一般將卡普于1877年出版的第一本使用“技術哲學”一詞的專著《技術哲學導論》作為歷史標桿,將它分為技術哲學前史和技術哲學后史。對于中國技術哲學發(fā)展歷程,目前有兩種歷史起點設定:一是將其歷史鎖定于1949年新中國建立之后,具體劃分有“早期工作-學科萌芽-深化研究”[4]或“前30年-后30年”[5];二是鎖定于1978年之后,具體劃分有“醞釀興起-發(fā)展壯大-穩(wěn)定發(fā)展”[3]或“緩慢起步-蓄勢待發(fā)-加速發(fā)展”。這些分期雖然偶爾也會提到古代中國的有關技術論述,但與歐美國家技術哲學歷史分期相比,其封閉性的歷史時段鎖定,似乎并不想為中國技術哲學的思想歷史留有足夠的想象空間。當然,中國技術哲學發(fā)展基本上是一種當代學術現(xiàn)象,這里提及的思想長段歷史問題是一個開放性學術史問題,后面還將會提及。以下著眼于1949年之后的中國意識形態(tài)變化和學科調整背景,考察當代中國技術哲學的逐步確立過程。

(一)技術辯證法傳統(tǒng)

中國并不是現(xiàn)代技術產生的民族-國家,中國近代技術史基本上是一部引入、吸收再引入的工程造物史。中國較早一批工程師(如詹天佑等)主要在工程一線工作,其對技術的思考基本上是“科學的”而非哲學的。這樣,所謂技術哲學也只能沿著“科學-技術”路線,附著于“科學哲學”中給予思考。例如,羅隆基的技術精英治國論闡釋,基本上算是這樣一種線路。1949之后,技術哲學的這種“附著狀態(tài)”又為馬克思主義的自然辯證法所承接?!白匀晦q證法”是經典馬克思主義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對自然科學的辯證法解釋和概括,自然也成為中國馬克思主義關注的重要思想內容。早在延安時期,中國共產黨就把自然辯證法作為一門與科學家和技術人員聯(lián)系的重要學科,翻譯、學習和研究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也從那時開展起來。但自然辯證法作為一門學科的建制化發(fā)展,則是在新中國建立之后。1949年11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僅一個月,中國科學院就在北京成立,哲學社會科學學部是其中一個學部。1956年6月,中國科學院哲學研究所成立了以于光遠為組長的自然辯證法研究組;同年10月,由該研究組出版了第一個自然辯證法研究??蹲匀晦q證法通訊》(1966年???。1953年,北京大學開始招收自然辯證法專業(yè)學生,開設《自然和自然發(fā)展史》課程。1956年之后,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等高等學校設置自然辯證法教學和研究機構。1958年,艾思奇、陸平、于光遠等倡議在中央黨校創(chuàng)辦了第一個研究班。1960年,于光遠和李昌在哈爾濱召開了第一次自然辯證法研討會。從1962年開始,中國科學院哲學所與北京大學哲學系,聯(lián)合招收了三屆四年制的自然辯證法專業(yè)研究生,于光遠為導師。1956年,第一次對自然辯證法研究進行長期規(guī)劃,主要考慮的是數學和自然科學的哲學問題。直到1962年,在于光遠主持下擬定“自然界的辯證發(fā)展”研究計劃時,涉及到技術問題,其設想是從工業(yè)技術歷史入手研究工業(yè)技術辯證法。

可以看到,與西方人在學術上將技術與哲學結合起來產生“技術哲學”不完全相同,中國是首先把技術與作為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馬克思主義結合起來,形成工程或工業(yè)傳統(tǒng)的“技術辯證法”。在自然辯證法研究推動下,一批兼具馬克思主義和工程技術背景的學者開始進行技術辯證法的研究和探索。最初人們主要關注技術方法論問題。早在1955年,控制論創(chuàng)始人、科學家錢學森就曾做過“論技術科學”的報告,1957年又發(fā)表“技術科學的方法問題”(《自然辯證法通訊》1957年第1期)。與此同時,東北工學院陳昌曙發(fā)表“要注意技術中的方法論問題”(《自然辯證法通訊》1957年第2期),強調技術方法論對發(fā)揮辯證唯物主義功能具有重要意義,從而“開創(chuàng)了當代中國技術哲學研究的理論先河”[5]。從1958年開始,中國開展“雙革(技術革新與技術革命)四化(機械化、半機械化、自動化、半自動化)”與“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群眾運動”兩大運動。當時哈爾濱工業(yè)大學校長李昌,要求教師和學生親臨技術現(xiàn)場(工廠),著眼于提高工廠技術實踐水平,通過推進“雙革四化”學習和運用毛澤東的哲學思想。哈工大機械系的教師和學生,為此直接參與了哈爾濱機聯(lián)機械廠“積木式機床”的設計與制造。在這期間,于光遠來到哈爾濱,李昌向于光遠談到上述情形時,提出為了謀求中國自然辯證法的自身發(fā)展道路,把唯物辯證法運用到生產實踐和科學實驗中作為自然辯證法的一個重要方向。倆人為此決定于1960年秋,在哈爾濱召開全國自然辯證法座談會。這次會議的突出特點是把自然辯證法的研究范圍從數理化基礎學科的哲學問題擴展到包括工程技術、農學和醫(yī)學等在內的整個科學技術領域。以關士續(xù)為代表的哈工大哲學團隊,向這次會議提交了“從‘積木式機床’看機床內部的矛盾運動規(guī)律”一文。該文無疑負荷了當時的意識形態(tài)特質,但其基本學術傾向則是面向工程技術實踐的辯證法問題。該文在《紅旗》雜志(1960年第24期)發(fā)表后,毛澤東以《紅旗》雜志編輯部的名義寫給哈工大黨委一封信,指出“你們對機械運動的矛盾的論述引起了我們很大的興趣,我想懂得多一點,如果能滿足我們的(也是一般人的)要求,則不勝感謝之至?!泵珴蓶|的這一要求“實際上規(guī)定了這項技術哲學研究成果預期的受眾”,所謂“我們”和“一般人”可以指稱“政治家、管理者、技術實踐者”[6]。正是這項研究促成了1962年自然辯證法研究的工業(yè)技術辯證法研究計劃形成,當然也成為技術辯證法傳統(tǒng)的重要開端。此后,技術辯證法研究不僅涉及新機器、新材料、技術革新或革命等問題,而且也對技術發(fā)展戰(zhàn)略、技術發(fā)展主體、技術發(fā)展規(guī)律、農業(yè)等產業(yè)技術發(fā)展的一般問題給予關注。

(二)技術論或論技術過渡

“文革”之后的中國技術哲學,仍然在自然辯證法框架下成長。這時自然辯證法學科得以恢復,并在建制方面獲得巨大發(fā)展。早在1953年,于光遠和李四光就曾醞釀成立自然辯證法研究會,但直到1977年才經鄧小平批準,成立中國自然辯證法研究會籌委會。自然辯證法被單獨列為哲學二級學科,主要強調科學史、科學哲學、科學社會學等,也包括技術史和技術哲學研究。1979年《自然辯證法通訊》復刊,由中國科學院自然辯證法通訊雜志社主辦,于光遠仍任主編。1981年10月,中國自然辯證法研究會正式成立,于光遠為理事長,周培源、盧嘉錫、李昌、錢三強、錢學森、鐘林為副理事長。1984年,《科學、技術與辯證法》(2009年第4期更名為《科學技術哲學研究》)受中國自然辯證法研究會委托創(chuàng)刊,由山西省自然辯證法研究會和山西大學聯(lián)合主辦。1985年,《自然辯證法研究》創(chuàng)刊,由中國自然辯證法研究會主辦。這些刊物欄目雖然多與科學史、科學哲學和科學社會學有關,但也在自然辯證法的大框架下推動了技術哲學進步。伴隨著改革開放需要,與科學哲學研究的逐步繁榮相適應,中國技術哲學較之以往也更為明顯地強調技術的一般的哲學問題,因此出現(xiàn)了“技術論”、“論技術”或“技術學”這類字眼。

1980年,中國技術哲學的重要奠基人陳昌曙等人提出,應加強從整體上研究技術和技術發(fā)展規(guī)律。從這一年開始,“技術論”或“論技術”等字眼不斷出現(xiàn)在中國各種報刊雜志上。1980年6月,《自然辯證法通訊》發(fā)表了技術史、技術論譯文專輯,首次介紹德國和美國技術哲學進展以及日本技術論研究。1981年,東北工學院自然辯證法研究室、遼寧省科學與未來學研究會編輯《科學技術結構研究資料(技術史與技術論專輯)》,1982年《科學史譯叢》第1期發(fā)表日本學者野中昌夫的“蘇聯(lián)的技術論動向”,1983年《科學與哲學》第4期發(fā)表日本學者丸山益輝的“技術論研究”。1985年,與技術論或論技術相關的綜合性專著有《科學技術論》(楊沛霆等)、《科學技術學》(孟憲俊等)等。在這種快速發(fā)展形勢下,1985年11月,“全國第一屆技術論學術研討會”在成都科技大學召開,同時成立中國自然辯證法研究會技術論專業(yè)組(籌)。此后,又出版了相關專著,如《論技術》(遠德玉、陳昌曙,1986)、《技術論》(陳念文等,1987)、《技術學導論》(鄧樹增等,1987)等。此外,還有相關專題研究,如《工程技術方法論研究》(東北工學院)、《技術開發(fā)方法論研究》(大連工學院)、《工程技術的結構及其發(fā)展研究》(哈爾濱工業(yè)大學)、《日本技術論研究》(成都科技大學)等。應該看到,1970年代末期之后,中國技術哲學仍然是在自然辯證法學科之下成長,其建制化特點是“技術論”逐步獲得廣泛認同。1982年9月召開的“科學技術與四個現(xiàn)代化學術討論會”,第一次以“科學技術”之名討論技術與社會的關系議題。但到1985年,全國第一屆技術論研討會召開和中國自然辯證法研究會專業(yè)組(籌)成立,便整個地導向了技術論。可以說,這是中國技術哲學發(fā)展的標志性事件,反映了1980年代中國技術哲學的技術論或論技術的學科情形,“對于中國技術哲學建制化進程具有基礎性的意義”[6]。

(三)技術哲學學科確立

自全國第一屆技術論研討會召開之后,除了一般技術論研究外,還有不少專業(yè)技術論研究,如化工技術論、石油技術論、農業(yè)技術論、醫(yī)學技術論和軍事技術論等。與此同時,橫向研究也出現(xiàn)了拓展,如技術社會學、技術倫理學和技術美學等。更為重要的是對國外技術哲學作了較系統(tǒng)介紹,主要譯著有《技術哲學譯文專輯》(《科學與哲學》1985年第2期)、《技術哲學導論》(拉普著,劉武等譯,1986)、《技術與技術哲學》(《自然科學哲學問題譯叢·技術哲學分冊》,鄒珊剛主編,1987),以及《哲學譯叢》、《自然信息》、《現(xiàn)代外國哲學社會科學文摘》和《世界科學》等雜志發(fā)表的米切姆(Carl Mitcham)和拉普(Friedrich Rapp)等人的技術哲學譯文。無論如何,直到1980年代末期,中國技術哲學至少擁有“技術論”、“論技術”、“技術學”、“技術哲學”等學科名稱。盡管“技術哲學”在歐美國家較早就已經提出,但在整個1980年代,“技術論”在中國的使用最為廣泛。中國語境的“技術論”源于日本,日本的“技術論”來自法語“philosphie der Tecknik”(實即“技術哲學”)意譯,包括技術批判和技術邏輯。中國學者,在當時自然辯證法的大框架下,把技術哲學狹義地理解為“研究人類改造自然的一般規(guī)律,即技術的本體論、認識論和方法論的學科”,因此“日本技術論比技術哲學的研究領域要廣泛”,因為“技術哲學”主要限于“研究技術的內部結構”[4]。至于“技術學”則是相對于當時非常流行的“科學學”而加以稱謂的,涉及技術的歷史學、哲學、社會學、經濟學、心理學、地理學、人類學和管理學等廣泛的學科主題。鑒于當時學術界對自然辯證法的“無邊界性”(或稱“大口袋”)而缺乏學科認同感的討論,同時與“科學哲學”已經獲得與國際接軌并為學界所廣泛認同相應,“技術哲學”(盡管并不是嚴格意義的技術邏輯分析或分析的技術哲學)也開始逐步獲得認同。特別是在1987年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將自然辯證法專業(yè)變更為科學技術哲學專業(yè)之后,與科學哲學相應,技術哲學學科日益呈現(xiàn)出建制化的發(fā)展態(tài)勢。有關中國技術哲學建制,可以從如下三個方面加以考察。

第一,技術哲學學術活動組織常規(guī)化。一般認為,中國技術哲學作為一個新興的學術領域,是從早期陳昌曙等人的技術論衍生而來。這一點可以從技術哲學學術活動組織變化看出。1988年5月,全國第二屆技術論學術討論會召開。正是這次會議決定將隸屬于自然辯證法研究會的技術論專業(yè)組更名為技術哲學專業(yè)委員會,表明了從技術論到技術哲學的體制過度。中國自然辯證法研究會技術哲學專業(yè)委員會主任,1985-1997年由東北大學陳昌曙教授擔任,1997-2004年由中南工業(yè)大學陳文化教授擔任,2004年開始至今一直由東北大學陳凡教授擔任。到2012年,技術哲學專業(yè)委員會定期召開全國技術哲學學術會議第十四屆。在自然辯證法界,全國技術哲學學術會議學術含量僅次于全國科學哲學學術會議,其特點是不僅為技術哲學學者相互交流和學術爭論提供了重要的學術平臺,而且近10年來不斷引入國外學者參與,逐步開展與國際技術哲學界進行對話。

第二,技術哲學學者群體化。1978年,于光遠等人首次在中國科技大學研究生院招收自然辯證法碩士研究生。1981年教育部正式發(fā)文確定自然辯證法類課程是全國理工農醫(yī)科研究生的必修政治課。自然辯證法既有了自己的學科建制,也有了自己特殊的用武之地。此后,幾乎每一個招收研究生的理工農醫(yī)科高校,都設立了自然辯證法教研室。截至2012年,全國總共有41個單位有資格招收科技哲學博士研究生,科技哲學在哲學二級學科中僅次于馬克思主義哲學。科技哲學教育制度化造就了相當可觀的自然辯證法或科技哲學研究教學隊伍,也孕育了大批的技術哲學學者。繼1984年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批準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首任導師龔育之教授)和吉林大學(首任導師舒煒光教授)設立自然辯證法博士學位授權點后,在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將自然辯證法專業(yè)變更為科學技術哲學專業(yè)前一年,1986年又批準中國人民大學(首任導師黃順基教授)設立科學技術哲學博士學位授權點。在中國人民大學科技哲學博士點,陳昌曙被聘為兼職博士生導師,開始帶技術哲學博士研究生。自改革開放后到1990年代中期,技術哲學學者人數雖然還為數不多,但有一個特點是“在早期技術哲學元研究中做出積極貢獻的研究者(如陳昌曙、楊德榮、洪嘯濤、孟憲俊、劉東珍、姜振寰等)的后面,涌現(xiàn)出一些比較傾心于技術哲學研究的學術新人(如陳凡、高亮華、李剛、李三虎、趙建軍等)?!保?]這些學術新人,除高亮華外,多系陳昌曙中國人民大學時期學生。1990年代中期之后,東北大學(1994)、清華大學(2000)、大連理工大學(2006)先后擁有科技哲學博士學位授予權,它們連同有科技哲學碩士點的哈爾濱工業(yè)大學等高等工科院校,利用自身的工科優(yōu)勢,加大了技術哲學研究方向的博士和碩士研究生的培養(yǎng)力度,為技術哲學研究積蓄了一批難能可貴的新生力量,日益形成實力較強的技術哲學學者群體。特別是東北大學,先是以陳昌曙、遠德玉為帶頭人,后以陳凡為帶頭人形成的技術哲學學術團隊,更是通過師生、同事、同學關系成為中國技術哲學研究的核心群體,借助博士文庫等平臺,推進技術哲學學術發(fā)展。

第三,技術哲學研究主題化。這種主題化在建制意義上至少表現(xiàn)為如下兩個方面:一是全國技術哲學學術會議(約每兩年舉辦一次)每屆議題各有側重,其議題確定取決于當時中國技術哲學研究關注問題和會議承辦者論題旨趣。到目前為止總共召開14屆研討會,其議題大致線索是從“技術基本概念”(頭兩屆)開始,經過“技術創(chuàng)新問題”(第三屆到第七屆、第十一屆,具體涉及科技成果轉化、企業(yè)創(chuàng)新、可持續(xù)發(fā)展、創(chuàng)新型國家等問題)、“全面科技哲學問題”(第八屆會議提出技術哲學轉向問題)、“多維視野中的技術”(第九屆會議強調從多重視角看技術)、“技術哲學的研究綱領”(第十屆會議圍繞這一問題展開爭論)、“自然技術、社會技術和社會工程”或“技術、城市與人類未來”(第十二、十三屆會議將技術哲學議題擴大到社會技術和城市發(fā)展領域)等,進入到“當代技術哲學發(fā)展與中國語境的技術哲學”(第十四屆會議)議題。二是科技哲學核心期刊有關技術哲學的欄目風格不盡相同,《自然辯證法通訊》側重于技術及技術思想史研究、《自然辯證法研究》側重于技術與倫理研究,《科學技術與辯證法》側重于技術本體論研究,但其宏觀指向是從由最初僅關注單一的技術與社會主題研究擴展至多元的技術與倫理、技術與價值、技術與工程等主題研究[9]。當然,社科院系統(tǒng)院刊或所刊設立技術哲學欄目,《哲學研究》和《哲學動態(tài)》作為中國社科院哲學所刊物,近10多年來刊載不少高質量的技術哲學論文;高等院校、黨?;蛐姓W院的校刊或院刊,特別是有些工科高等院校學報(社科版)更是為了突出自身特色,逐步將技術哲學作為主打欄目,如東北大學學報社科版的“科技哲學研究”專欄、長沙理工大學學報社科版的“科技哲學研究”專欄、山東科技大學學報社科版的“科技哲學研究”專欄與淮陰師范學院學報的“科技哲學研究”專欄等。三是北京技術哲學論壇作為民間學術論壇,先是以北京地區(qū)學者為主,后擴大到吸引全國學者。自2006年開始到目前,已經舉辦12期不定期學術性主題活動,涉及技術理性、技術文化、技術人文、技術存在論、技術決定論、技術倫理論、技術現(xiàn)象學、工程哲學等議題。當然中國技術哲學的主題化發(fā)展,也來自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和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以及地方相應基金項目的強大帶動。伴隨著這種主題化組織開展,中國技術哲學學者個人研究興趣得以激發(fā),中國技術哲學研究呈現(xiàn)出一片活躍繁榮局面。

二、作為一種部門哲學的技術哲學

中國技術哲學從其學科發(fā)展歷史來看,它首先是作為三級學科附著于科學技術哲學(或自然辯證法)這一二級學科獲得發(fā)展的,也即“作為部門哲學、哲學的分支學科、哲學關注的特殊領域”[10]加以研究的。中國作為部門哲學的技術哲學考慮,不僅是其形成時期的自然辯證法、科技哲學或STS框架,而且也是因為它并未因此形成自身的哲學綱領。這種部門哲學的技術哲學研究有著大量文獻的歷史積累,涉及技術本質與本體、技術與經濟、技術與社會、技術與文化、技術與倫理、技術與生態(tài)、技術與政治等一系列議題,光怪陸離,非常復雜。這里立足技術哲學不同于科學哲學理論取向的實踐取向,立足改革開放、意識形態(tài)、問題爭議等語境,以技術的經濟命令為起點,力圖對中國作為部門哲學的技術哲學綜合性地梳理出一條從技術的經濟哲學、社會哲學到倫理哲學的思想歷史線索。

(一)技術的經濟哲學

無論是在現(xiàn)實經濟社會中,還是對技術的日常直覺,技術首先是作為一種經濟或生產要素被人們認知。這在西方經濟學乃至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中都不成為問題,即使是1950年代末和1960年代初,中國工業(yè)技術辯證法研究也是要力圖從工程造物本身闡釋技術創(chuàng)新的有效性規(guī)律。經典馬克思主義強調勞動的創(chuàng)造,技術自然也被邏輯地看作是一種“生產力”。但在“文革”期間,由于在意識形態(tài)上強調“政治掛帥”,所以將技術以及一切與之相關的專業(yè)化知識活動,都斥之為“唯生產力論”予以批判。只有當中國訴諸改革開放轉向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時,對“唯生產力論”的批判才得到糾正(事實上,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有許多學者為“唯生產力論”正名或辯護)。中國早期技術哲學學者雖然并不直接面對這種意識形態(tài)糾結,但1970年代末的意識形態(tài)之爭仍然對技術哲學具有重要的意義。這就是真理標準大討論,通過破除“兩個凡是”的思想束縛張揚了實踐標準,實際上包含了對技術的實踐取向的哲學維護。從實踐取向看,自然科學不單純屬于理論范疇,也應是生產力。這不僅是因為科學理論需要實驗驗證,而且也因為科學也是勞動。與物質勞動相比,科學勞動具有探索性、個體性和自由創(chuàng)造等特點,認識這些特點對當時知識分子平反具有重要的意識形態(tài)意義。但問題在于,強調科學是精神勞動或精神生產因此也是生產力,無疑表明技術只是科學的應用。正是鑒于這種“科學應用說”,中國早期技術哲學學者陳昌曙首先需要辨識技術的相對獨立性,從而強化技術哲學的學科特色。他把技術哲學看作是一種“改造自然這個領域的一般規(guī)律的學問”,其著眼點是“技術的價值和特點”[11]。他沿著技術的經濟價值和科學價值,分別突出了“科學-技術-生產”和“生產-技術-科學”的雙向關系,由此來看待技術的特點和地位。從“科學-技術-生產”關系看,強調科學只有經過技術才能變成現(xiàn)實的生產力(這被認為是技術哲學的一個根本性原理)這一觀念,才能突出技術研究的人力物力、工程技術人員的社會地位問題解決;從“生產-技術-科學”關系看,又必須要強調技術對科學的特殊意義,即不僅技術在生產需求上促成著科學發(fā)展,而且技術發(fā)展本身(如科學實驗設備生產)直接成為科學的發(fā)展基礎。無論如何,只有在實踐取向特別是經濟價值上論證技術的相對獨立性,才能確保技術哲學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的知識領域。

從科學也是生產力到科學技術是生產力的意識形態(tài)命題轉換,為中國發(fā)展意識形態(tài)的市場經濟轉換使然,當然也成就了中國技術哲學學科確立的實踐取向。技術作為生產力的本質呈現(xiàn),無疑促使人們從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進一步理清技術涉及的各種社會關系,以便推動技術在中國的快速進步。沿著生產力-生產關系的經典馬克思主義命題,執(zhí)政黨提出了“改革生產關系中不適應生產力的部分”的發(fā)展要求。這里所謂生產關系雖然在傳統(tǒng)政治經濟學中指產權關系,但在實踐中還包括技術作為生產力決定的人與人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李剛正是從后一方面,提出了“技術生產關系”概念,即“技術決定意義上的狹義的分工、協(xié)作和管理”[12]。按照傳統(tǒng)政治經濟學,人們一般將這種分工、協(xié)作和管理歸結為生產力范疇。但李剛認為,分工、協(xié)作和管理是生產力以技術為基礎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或結構,這種結構當然屬于生產關系范疇。因為馬克思主義認為,生產要素是內容,要素之間的關系結構是形式,從勞動者要素來講,生產力的內容與形式的關系正是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關系。進一步說,“如果不把技術規(guī)定的分工協(xié)作和管理歸為生產關系的一個方面,那就無法解釋它的在生產和分配中占有主要地位、代表生產力性質和水平等一系列的生產關系的屬性”,而且“分工協(xié)作和管理可以提高或降低生產力水平,促進或阻滯生產力的發(fā)展,這并不是作為生產力要素的固定屬性,而恰恰是作為生產關系對生產力反作用的表現(xiàn)?!保?2]技術生產關系由技術、生產力決定的,反映了生產效率的高低,而社會經濟關系由生產資料的占有決定,反映社會生產是否公平,“若技術生產關系反映的效率,在本質上和社會經濟關系的公平相矛盾時,這就要求社會經濟關系作出變革,求得新的公平。”[12]這種探討對改革開放的意識形態(tài)意義在于:一是在技術生產關系方面,必須要大膽學習外國經驗,滿足社會主義解放和發(fā)展生產力的本質要求;二是調整或改革社會經濟關系適應技術生產關系,誘發(fā)勞動積極性和提高生產效率,滿足社會主義快速發(fā)展的公平要求。如果撇去意識形態(tài)問題,僅僅就技術涉及的分工、協(xié)作和管理等問題看,中國技術哲學可以進入到純粹的技術的經濟哲學議題,如技術過程論、技術創(chuàng)新哲學、產業(yè)技術哲學等。事實上,從1980年代初至今,這些論題研究一直都非常興盛,甚至誘發(fā)了以李伯聰為代表的工程哲學的起步和發(fā)展(這一方向與國外相關研究幾乎同步)。

(二)技術的社會哲學

盡管中國早期技術哲學學者僅僅限于軍事技術、醫(yī)療技術、環(huán)保技術等以及國家與技術狀況的總體關系,他們強調技術的社會價值,但既然技術的經濟哲學已經判明技術是生產力這一本質敘事,那么人們按照對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通常理解的生產力-生產關系-經濟基礎-上層建筑的決定關系,借助對技術的功能直觀,推斷出技術對社會的絕對影響。從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末,主流意識形態(tài)已經從科學技術也是生產力發(fā)展成為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這一命題。按照當時中國技術哲學對技術與科學的區(qū)分,這一命題某種意義上已經把技術推到了“第一生產力”的意識形態(tài)高臺。沿著這一線索,如果說在意識形態(tài)意義上默認或認同“唯生產力論”是正確的話,那么以“唯技術論”或“技術至上主義”[11]呈現(xiàn)中國式技術決定論也并無什么不妥。中國技術哲學界雖然很少有人持這種稱謂,但還是有許多學者按照這種邏輯線索,轉向以“技術社會學”之名討論技術的社會相容或規(guī)范問題。比較有特點的是,陳凡提出了“技術社會化”概念。所謂技術社會化,“實質應是通過對技術的社會整合和對公眾的社會調適,使技術被社會所接受,被公眾所認同,成為社會相容技術的過程,即技術與社會的一體化?!保?]這種陳述的指向主要是將技術作為社會活動或社會現(xiàn)象,討論技術發(fā)明創(chuàng)造、應用推廣和改造更新的廣泛社會認同或接受。它的前提是技術對社會具有積極的、向善的“現(xiàn)實生產力”價值或功能,對社會的調適或整合也要“培養(yǎng)社會公眾良好的科技意識”、“保證技術成果能走進企業(yè),走向社會”、“使那些經過改造的技術再重新被社會所相容”和技術引進的“消化吸收”和“本鄉(xiāng)本土”適應[13]。這與其說是“技術社會化”,毋寧說是“社會技術化”。因為它的整個邏輯基點在于技術是第一生產力,這一經濟命令要求社會必須接受或容納相應的技術進步。

在西方學術界,圍繞技術的社會影響問題,與“技術至上主義”相類似的理論歸屬是“技術決定論”(technological determinism)。技術決定論思想包含兩層含義:一是技術是一個獨立的因素或一種自主的力量(艾呂爾的技術自主論);二是技術變遷引起社會變遷(歷史學家、社會學家多以此為基礎分析當代社會發(fā)展的結構和功能)。這一思想在涉及技術是否負荷價值問題方面,其具體語境基本上可以分為兩種:第一種是在常識性工具論意義上,認為技術作為一種獨立因素與價值無涉,即它的意義僅僅與其使用者相關而與它自身無關,因此將技術決定的未來社會展現(xiàn)為技術樂觀主義;第二種是在技術實體論或技術社會批判論意義上,認為技術作為一種自主力量本身負荷單一的工具價值或效率價值,因此將技術按照這種單一價值決定的未來社會(它往往排斥美學、生態(tài)等價值)展示為技術悲觀主義。中國技術哲學界很少有學者在理論上自稱或封別人為技術決定論者,大量文獻寧愿在前一語境中對自身的技術社會影響或意義討論賦予技術與社會的辯證法彈性。這種辯證法彈性當然是來自主流的意識形態(tài)陳述,即“現(xiàn)在世界上有人說,什么都是技術決定,不要完全迷信這個。當然,我們也要講究技術,不講究技術是要吃虧的。”(鄧小平語)西方學術界一直將經典馬克思主義看作一種技術決定論,直到歐美技術社會建構論(或社會建構主義)(認為技術是社會地建構起來的)出現(xiàn)后,開始對經典馬克思主義做出社會建構解釋。面對國際學術界的倒逼,中國技術哲學界也大量地觸及技術決定論思想。自1990年代中期以來,隨著歐美社會建構主義在中國的廣泛傳播并得到廣泛認同,中國技術哲學界一方面熱衷于討論馬克思或馬克思主義是技術決定論還是社會建構論,另一方面也對技術決定論與社會建構論進行辨證的比較分析?;谶@種辯證的比較分析,有學者更愿意將馬克思主義的技術社會論述看作一種“社會技術整體論”[14]。有趣的是,與1990年代中期成長起來的中國技術哲學新銳們廣泛接受社會建構論不同,中國早期技術哲學學者傾向于堅持認為馬克思主義是技術決定論,最起碼也是社會制約的技術決定論。也在這種意義上,陳昌曙力圖為“技術決定論”正名。在他看來,中國技術哲學界“大多數學者認為技術決定論應當批評,技術決定論是錯誤的,至少是片面的;有一些學者直率承認自己是技術的社會建構論者,還沒有聽說誰承認自己是技術決定論者?!泵鎸@種學術情形,他毫不諱言自己的技術哲學思想中的技術決定論傾向,并提出一個根本性問題:社會為什么要建構技術,社會有什么必要去建構技術?他認為社會之所以建構技術,就是因為技術對人類生存、健康和社會歷史起著決定性作用,即使是因技術發(fā)展引起的環(huán)境問題,從根本上說也是要依靠技術才能解決。如果說技術對社會沒有特別重要的作用和意義,那么社會就只好去建構別的東西。進一步說,“必須以技術為前提,才有對技術的社會建構”,即“是在肯定技術的決定作用的前提下接受技術的社會建構論”[15]。這種充滿辯證法邏輯的論證,充分反映出中國早期技術哲學學者的哲學聰慧。

話又說回來,在西方學術界,無論是技術決定論還是社會建構論,盡管也有技術哲學爭論,但都極好地引導了技術社會學發(fā)展,特別是大大促進了經驗性技術社會學研究(經驗研究綱領和案例研究)。為了解決技術決定社會還是社會決定技術問題,肖峰力圖使技術的社會哲學范式成為“技術的哲學研究與社會學研究的兼容范式”[16]。從理論上看,技術的社會哲學的合法性源自其如下獨特的研究域:承認技術具有內在邏輯即自主性從而導致技術決定論,和承認技術是社會建構的產物,是兩種對立的技術社會觀,在技術的社會哲學中可否消除或緩解這種對立而探尋兩者的對接?對這一問題的回答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技術即使有內在的邏輯,也不可能自主地展開,而是受社會的制約和規(guī)定;二是技術的社會建構也不能脫離技術的物理、化學和其他客觀性的規(guī)律,無非是在技術邏輯所提供的空間中進行選擇。這種回答顯然具有辯論的模糊性,與此相關的還存在一系列開放性問題,如是否可以認為技術邏輯是一種內因,而社會建構是一種外因?是否前者提供技術的必然性,后者提供技術的偶然性?在這種解釋框架中,社會需要為技術的出現(xiàn)提供的是一種必然性的解釋,還是一種偶然性的解釋?社會需要是作為技術發(fā)展的內部因素來看待,還是外部因素來看待?可不可以說,將技術更多地看作是必然現(xiàn)象時,可能是因為對太復雜的偶然現(xiàn)象把握不??;而將其看作是偶然協(xié)商的產物時,則可能是技術規(guī)律論上的不可知論。還有技術變遷中技術的“自主性”和社會性之間是如何銜接的?技術在被社會建構的過程中有哪些因素又是不能被建構的?“建構”的極限何在?所有這些問題看來都是社會哲學的,目前也有不少文獻力圖做出抽象的解答。但必須要強調,如果離開技術社會學的經驗研究,或者離開特定技術的具體社會語境,那么任何抽象的回答都難以令人信服。為此,我們只能期待中國技術社會學的學術繁榮。這里還需指出的,技術的社會哲學論述,在宏觀上也涉及到技術的三維功能——物理功能、社會功能(特別是經濟功能)和人文功能的整合。這種整合的關鍵問題是,技術的人文功能與物理的和經濟社會的功能沖突時如何取舍?某種技術有好的物理功能不一定有好的經濟功能,有好的物理功能和經濟功能不一定有好的人文功能,此時以誰為中心?回答是“原則上無疑應該‘以人為本’,中國在經濟水平較低的情況下對效益的追求常常成為壓倒一切的中心,技術如果不能給人帶來更高的效益也就失去了為人的目的?!保?6]中國已經或正在經歷著經濟中心時代,但10多年來也在對環(huán)境污染、食品安全、氣候變暖等的技術恐慌中經驗著前面提到的技術決定論的第二種語境。對這種語境的展開和玄燁,代表著中國技術哲學的倫理哲學研究旨趣。

(三)技術的倫理哲學

關于技術決定論的第二種語境,中國技術哲學界主要通過引介西方馬克思主義法蘭克福學派的技術社會批判理論以及其他學派(如海德格爾學派、艾呂爾學派等)思想,甚至借用馬克思早期思想中的“異化”概念,要么在現(xiàn)實意義上討論技術的負面效應或后果,要么是在哲學意義上對技術悲觀主義給予評價。但直到進入21世紀之后,這種技術社會批判才以有關各種具體技術發(fā)展和應用的道德價值評價以及就技術展開的事實判斷與價值判斷之爭,演變成為中國技術哲學界的技術倫理問題熱點研究起搏。這種演變直接地與1990年代末以來的現(xiàn)實的技術發(fā)展情形密切相關。1996年英國人成功克隆出多莉羊和2011年人類基因組測序工作基本完成以及計算機互聯(lián)網的日益普及,這些技術事件連同環(huán)境污染、食品安全等經濟社會熱點問題,都直接或間接地被納入與技術相關的倫理哲學范疇。自那以后,技術倫理問題成為技術哲學、倫理學和具體專業(yè)領域研究和討論的焦點問題。

據有關學者統(tǒng)計,自2000年以來,中國科技哲學三大核心期刊(《自然辯證法研究》、《自然辯證法通訊》、《科學技術哲學研究》)刊載技術哲學論文數量表明,除技術的社會哲學外,就數技術倫理最多[9]。還有學者以1997-2011年為時段,選擇六種哲學期刊(除三大科技哲學核心期刊,還有《哲學研究》、《倫理學研究》和《道德與文明》),對“技術倫理”論文數量進行統(tǒng)計,結果發(fā)現(xiàn)2002年是一個拐點,之前論文數量每年為10篇左右,之后每年多超過18篇[17]。該研究涉及的技術倫理專題主要包括科技倫理總論、技術倫理總論、計算機(網絡)倫理、生物(基因)倫理、工程倫理、納米技術倫理和其他,其論文數量的時段結構的總體特征是:一是2002年拐點與科技倫理總論和生物(基因)倫理研究增長相關;二是2004年之后伴隨著科技倫理總論和生物(基因)倫理研究增長,技術倫理總論和計算機(網絡)倫理研究也得以增長;三是從2006年開始,隨著技術倫理總論和工程倫理研究增長,科技倫理和生物(基因)倫理研究逐步下降。對于技術倫理研究的發(fā)展情況,從技術哲學思想方面做如下三點解釋或說明:

第一,隨著對具體技術(特別是生物或基因技術)的倫理思考,由于它牽涉到科學與倫理、技術與倫理的復雜關系,所以必然在哲學上給予總體思考。鑒于技術負面效應的實際存在,21世紀初期主流意識形態(tài)已經在科技負面效應意義上擁有了科技倫理的問題意識(自2000年之后,江澤民多次談到科技倫理是21世紀人類面臨的重大問題之一),因此中國學者依照從科學、技術到生產或社會的習慣性思維方式,超越技術本身最初形成了“科技倫理學”的敘事,直接追問的問題是科技究竟是否存在倫理問題,并存在各種爭論。對于這一問題,多數學者從職業(yè)道德視角給予肯定的回答,但也有學者認為這“無法反映科技倫理這一概念本身的特色,自然也就很難令人相信‘科技倫理學’這一學科的成立”[18]。實際上,中國學者圍繞科技倫理問題至少存在三種看法:一是科技倫理劃界論,認為是技術而不是科學才關注倫理問題,因為只有技術才涉及道德價值判斷;二是科技倫理論,認為當代科學、技術、生產、社會已經完全一體化,科技已經成為一種集體性事業(yè),因此不僅技術而且科學也要關注倫理問題,科技倫理就是要保證其成果造福于人類并使之成為人獲得平等和自由的手段;三是科技倫理無涉論,認為科學的標準是真與假,技術的標準是先進與落后,兩者都不需要求諸道德的好壞或善惡標準,因此不能構成倫理學的研究對象。按照這種批判,科技倫理劃界論的錯誤在于把實踐理解為純粹的改造世界的物質活動,將認識世界的精神活動排除在實踐的有機圖景之外;科技倫理論的錯誤在于把認識世界的主觀精神活動等同于實踐本身,無視認識活動、改造活動與主體際關系活動的相關性和有機性;科技倫理無涉論的錯誤在于把科學和技術都看作是與實踐無關的純粹的認識活動。應該說,以認識活動、改造活動和主體際關系活動的相關性和有機性,對科技倫理無涉論所做的批判并沒有什么爭議。但問題是按照實踐這一同質語境,一方面在批判科技倫理劃界論時強調不能把認識世界的精神活動排除在實踐之外,另一方面又在批判科技倫理論時強調不能把認識世界的主觀精神等同于實踐本身,這兩者之間顯然存在著某種矛盾或模糊性。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理論情形,是因為實踐是事實判斷和價值判斷的統(tǒng)一,科學和技術都是人類的基本實踐形式,只不過在分工上科學更為強調事實判斷,它的價值判斷要通過技術來進行,而技術雖然主要強調價值判斷,但卻要以事實判斷為前提。因此科技倫理問題及其爭論的實質是科技是否負荷道德價值。應該看到,無論是在科學技術界,還是科技哲學界,抑或倫理學界,甚至公眾領域,都普遍地受到常識性工具論影響,即無視科學或技術的價值判斷,因此“不對其善惡后果負責”[19]。這就是科技倫理無涉論的理論來源。即使是科技倫理論,也有常識性工具論之嫌,因為它一方面將科學、技術與社會作為一個整體加以對待,另一方面又力圖將科技與科技倫理分割開來,雖然贊同科技關注倫理問題或以科技倫理確保科技手段的合目的性,但卻保留了科技與道德價值無涉的工具或手段規(guī)定。因此只有科技倫理劃界論部分地觸及到科技倫理問題的實然所在,也符合科技倫理問題的現(xiàn)實情形,即目前多數現(xiàn)實的科技倫理問題直接地是與技術相關。當然科學作為人類一種實踐形式并不能完全脫離價值判斷,特別是當科學研究以人為研究對象或以技術實踐為歸旨時,更是會負荷道德價值。在這種意義上,科技倫理問題最終會被還原為技術倫理問題,技術倫理哲學研究當然也會逐步獲得增長。

第二,一旦在道德價值判斷意義上將科技倫理學還原為技術倫理學,便會指向技術倫理責任主體關系的復雜性。技術倫理責任主體存在各種層面,如科學家、工程師、企業(yè)法人和政治決策者。圍繞技術倫理問題,正如國外學術爭論一樣,中國學術界也存在各種爭議。如對技術倫理持否定態(tài)度的學者認為,“原子彈、中子彈、激光武器的制造并非是科學家想造就造的,那是政治家的事,科學家的事是了解原子、中子、激光的性質,獲得未知的知識,這是學術價值”,“制造不制造原子彈、激光武器的決定權不在科學家那里,他們是無法承擔社會責任的?!保?0]按照這種推理,技術倫理責任的主體也不應該是工程師和一般技術人員,因為工程師同樣也可以為自己辯解說自己只是負責如何將某種事實判斷變?yōu)閮r值判斷,至于這種價值判斷出自何處則與己無關。這種辯解似乎將技術倫理責任推向了企業(yè)法人和政治決策者。但這并不能否定技術倫理學的成立,它表明技術倫理學具有明顯的政治特征,技術倫理問題涉及不同社會階層的利益關系,簡單地用“追究責任”的辦法解決相應的社會沖突只能使技術倫理學變成沒有受眾的單純責任號召。無論如何,技術倫理之爭還在進行當中,它將不斷地深化人們對技術倫理責任問題的哲學理解。

第三,技術倫理問題涉及的是技術對社會的負面影響,接受這一負面影響的是社會公眾,進入信息技術、生物技術和納米技術直接面對公眾態(tài)度已經成為技術的倫理哲學的重要向度。隨著技術倫理問題研究的深入,人們越來越超越倫理責任主體關系,進入到多方利益關系考察。這種利益主體一方面是指技術決策者、制造者和開發(fā)者,另一方面是技術接受者,也即社會公眾。當然,公眾關注技術倫理問題,直接源于對具體技術特別是轉基因技術的應用和推廣。據最近有學者選擇《人民日報》、《科學時報》、《科技日報》為研究對象,考察國內主流媒體對轉基因技術和納米技術報道的變化趨勢,指出從2000年開始,公共媒體就轉基因技術倫理問題涉及到公眾的態(tài)度或觀點,但一直是針對反轉基因的說法展開報道,表現(xiàn)出強力地對轉基因技術的支持。但當2008年7月9日,我國《轉基因生物新品種培育科技重大專項》原則通過最終審議之后,圍繞轉基因食品食用對人或動物是否安全、轉基因作物對環(huán)境是否有危害、是否應該支持種植轉基因作物、是否應該實行轉基因食品標識制度等問題,公共媒體開始報道“政府、科學界、非政府組織(如綠色和平組織)、媒體自身、公眾,各不同群體的聲音”,對于公眾對科學技術的理解,有些報道“強調了公眾(或消費者)的知情權與選擇權”,提出“要加強科學家、媒體的責任,增加與公眾的交流”[21]。毫無疑問,新興技術應用和推廣激發(fā)了媒體乃至公眾對技術倫理問題的特別關注,也吸引了中國技術哲學學者對諸如信息技術、生物技術、納米技術等的倫理問題的深入研究,使技術倫理學進一步在“公眾理解科技”、“公眾參與科技”、“工程倫理”等敘事中獲得具化和實化。這種具化和實化目前以技術倫理之名已經有大量文獻積累,在科技政策和管理方面也有不少相關論述,但它畢竟還需要從技術的社會哲學延伸出技術的政治哲學加以深化,最起碼也可以確立起“技術政治學”的相關實證主題進行研究,以引導中國技術哲學的經驗發(fā)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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