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丹
(曲靖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云南 曲靖 655011)
明代的徐渭是一位杰出的書畫家、文學家。徐渭自己說:“吾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薛應旂評他的詩是:“句句鬼語,李長吉之流也”。袁宏道稱他:“有明一人”。黃宗羲《青藤行》說:“豈知文章有定價,未及百年見真?zhèn)?。光芒夜半驚鬼神,既無中郎豈肯墜?!保?]可見,他們都給予徐渭的詩歌很高的評價。
徐渭的一生都在創(chuàng)作詩歌,他始終把詩歌作為其生命存在的主要形式之一。他十分看重自己的詩歌,曾自己在經(jīng)濟拮據(jù)時籌集資金刊刻自己的詩集,目的是讓自己的詩歌能夠流傳后人。徐渭的詩歌創(chuàng)作以受到王陽明心學的影響為分界。早期詩歌創(chuàng)作多模仿擬古之作;中年時期受到心學影響逐漸將目光投入到現(xiàn)實社會政治之中,創(chuàng)作逐漸顯現(xiàn)出自身的特點;到其晚年,其詩歌創(chuàng)作越發(fā)深刻,注重揮灑個人內(nèi)心真情實感。徐渭的詩歌直面現(xiàn)實人生,具有震撼人心的深刻力量。
自唐代以后,從宋元以來,詩歌領(lǐng)域就逐漸形成了尊崇盛唐詩的風氣。到了明代以后的前后七子,更將擬古的風氣發(fā)展到極端。徐渭自小才情甚高,早期詩歌創(chuàng)作雖然已經(jīng)非常成熟,但受到整個詩壇風氣的影響,明顯可以看出受崇尚盛唐的復古風氣的影響,詩盡力寫得開闊壯大,但雕琢的痕跡還是很明顯的。如作于嘉靖二十一年的《韶州觀音洞》:
釋門臨水不勝奇,舊說西天本若斯。石自生成元五色,峰如削出只三支??罩性茪鈯y難象,爐里香名問莫知。直欲追游昏黑境,休辭秉燭盡蘭脂。
詩人作此詩時正值青年,胸中自是充滿豪情與抱負,詩人只有登高遠眺才能看到詩中的“釋門”、“石”、“峰”等景物。詩中所選取的景物都是宏大之景,并不顯得狹小局促。但是可以明顯看出詩中對于景物的描摹只是停留在表面,一味追尋開闊與宏大?!翱罩性茪鈯y難象,爐里香名問莫知”一句,雖然眼界很寬,但是對于空中之景與爐中之物的描摹則顯得只是流于表面。因此從整首詩可以看出,詩人極力模仿盛唐詩歌來進行創(chuàng)作,但極少有自身創(chuàng)新之處。再如《登滕王閣》:
南浦雄州開水上,高臺積翠繞天涯。匡廬地遠連秋樹,荊楚山長入晚霞。新閣不巢唐幕燕,暮林多下漢江鴉。歸船便取章門路,西去郊原日易斜。
這首詩與《韶州觀音洞》作于同一年。從整體上看,這首詩的意境比較開闊,寫得已經(jīng)很成熟,能看出是模仿杜甫的風格。但詩中欠缺的是一些作者真實的情感,因此詩就顯得比較平淡。再加之選取了“樹”、“晚霞”、“燕”、“鴉”等一些意象的單純疊加,少有新意。從整首詩來看,似乎顯得形式大于內(nèi)容,讓人感覺詩人只是在炫耀自己的技法,只是在顯示才學,呈現(xiàn)自己作為儒士的文化素養(yǎng),并沒有實質(zhì)性的創(chuàng)新。
徐渭年幼時父親就已去世,因自己為父親與婢妾所生,徐渭自知改變不了庶出的命運,再加之他的兩個同父異母的哥哥與徐渭年齡差距很大,都已娶妻生子,因此徐渭的內(nèi)心從小就有一種自卑的孤獨感。但徐渭從小就聰慧過人,他也自視才情甚高,所以徐渭身上表現(xiàn)出的就是極端自卑又極度自負的性格,這也是其后發(fā)狂的原因之一。徐渭早年的詩歌理所當然地體現(xiàn)出與其性格相似之處,這一時期的作品大都注重形式上的表現(xiàn),旨在于向世人呈現(xiàn)自我的青年才士形象。如《桃花堤上看美人走馬》:
一鏡圍湖水,千峰繞梵宮。大娘回劍器,小伎落驚鴻。影深穿柳日,蹄響帶花風。望斷梨腮粉,紅塵一道中。
古代文人大多風流倜儻,徐渭也不例外。詩人騎馬到桃花堤上看美人,既見舞劍器之女性,又見舞姿驚鴻之伎。詩人抱著一種欣賞的態(tài)度來看待所見美人之技藝。伴隨著花兒中的馬蹄聲,詩人穿過堤岸邊的柳樹,遠遠看那暗自垂淚的美人,愿與她一同在塵世走一遭。詩人作此詩正值青春年少,對于愛情也心生向往。從詩中可以看出,作為一個站在男性角度審視女性姿態(tài)與神情的男子,詩人展示的是一個具有才情的青年男子對于一個女性的同情與愛慕。讀者也可以從中看出一個青春浪漫的青年才士的形象。
又如《海樵山人新構(gòu)二首》(其一):
古莽伏圓址,新構(gòu)敞方榭。去家不百步,連山凡幾架。衡門夾栟櫚,卑池注微瀉。群峰列窗牖,佳木依檐瓦。碑碣墻垣中,階級陂陀下。曠霽坦以來,遠暮蒼然化。亭北指夕月,高臺嘯清夜。嘉賓燕屢入,麗人時或迓。臥榻楔巖石,旁戶達僧舍。主人胡不歸,樵海未云罷。束樵溯游風,于茲焉息駕。
此詩為嘉靖二十三年詩人二十四歲時所作。徐渭從小跟陳鶴學畫,奠定了他繪畫風格的基礎(chǔ)。陳鶴字鳴野,號九皋,別號海樵山人,出身于紹興世襲百戶的軍官家庭,因少年病弱,辭去世襲軍職,在紹興怪山修建飛來山房和息柯亭,廣交賓客,是當時紹興文壇的盟主。這首詩寫的就是息柯亭以及周圍的景色。詩人在詩中寫到息柯亭的棕櫚樹、小池、山峰、碑碣、臺階、亭北的清嘯臺,并回憶往昔此地賓客來往時的繁榮景象。徐渭在作此詩時正值與陳鶴等紹興文人結(jié)社而被稱為“越中十子”,他們大多數(shù)都具有江南市民文化人的普遍特點:“性格豪放不羈,不屈服于權(quán)勢,多才多藝,尤其愛好民間文藝形式?!保?]此詩中表現(xiàn)的大概就是追憶往昔與陳鶴等人在此互相唱和,從詩中也可想象到他們無拘無束、高談闊論、調(diào)笑諧謔時的情景,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就是一群青年才士的形象。
總體來說,此時期徐渭的詩歌創(chuàng)作從總體上來說都只流于表面,關(guān)注的也大都是外在,大部分都是擬古模仿雕琢之作。正如大部分詩人那樣,青年時急切渴望得到他人認同,因而大多在詩歌里展露自己青年才士形象。他在《畸譜》中說道:“六歲。入小學,書一授數(shù)百字,不再目,立誦師所?!保?]正是由于徐渭少年時就才情過人,才能夠在早期寫下這些詩作,雖然大多為模仿雕琢之作,但正是由于這些積累,才為日后的創(chuàng)作打下了基礎(chǔ)。此時期的詩歌值得一提的還有《西北三首》,這三首詩是與友人觀看女藝人表演之后的唱和之作,詩中首句即以“西北誰家婦?雄才似木蘭”開篇,描繪了一位英武女性的形象,從這一點來看,徐渭的思想是比較開放與前衛(wèi)的,這也為日后接受王陽明心學奠定了基礎(chǔ)。
嘉靖二十七年(1548),徐渭開始追隨季本、王畿探究王陽明學說,這對他的思想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痘V》中說:“廿七、八歲,始師事季先生,稍覺有進。前此空過二十年,悔無及矣?!保?]他幾乎把接觸王學視為生命的更新。而這一年也是徐渭詩歌創(chuàng)作的分界線,前后創(chuàng)作存在著明顯的不同。
徐渭對于王陽明心學的研究,始于季本以及王畿。季本與王畿都奉王陽明為師,季本雖然從王陽明受學,卻依然保留了較多的傳統(tǒng)儒學色彩,他是王門中比較保守的一位。而王畿則是王陽明最得意的弟子,是王學的激進派。在這二位的影響下,徐渭的詩歌創(chuàng)作流向發(fā)生了變化。
與前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相比,徐渭此時的詩歌創(chuàng)作不再單純模仿前代詩人,而是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創(chuàng)新,形成了自身的特色。徐渭在《葉子肅詩序》里斥責“‘今之為詩者’,不過是‘鳥之為人言’”的鸚鵡學舌,提倡詩歌應“出于己之所得,而不竊于人之所嘗言者也”。他已經(jīng)注意到了當時詩壇復古模擬傾向的弊病,提出詩歌中要寫出自己的東西。
如《丙辰八月十七日與肖甫侍師季長沙公閱盒山戰(zhàn)地遂登岡背觀潮》:
白日午未傾,野火燒青昊。蠅母識殘腥,寒唇聚秋草。海門不可測,練氣白于搗。望之遠若遲,少焉忽如掃。陰風噫大塊,冷艷攔長島。怪沫一何繁,水與水相澡。玩弄狎鬼神,去來準昏曉。何地無恢奇,焉能盡搜討。
詩中一連用了“搗”、“掃”、“攔”等幾個富有動感的詞來描摹錢塘江潮的躁動不安,使詩具有很強的力度感,比較像韓愈的詩風。而詩中的語言明白淺顯,則像白居易的詩歌一般。雖然詩中幾乎沒有一個生僻字,但卻生動描繪出洶涌澎湃的錢塘江。詩人正是吸取了韓愈與白居易的特點,從而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即充滿力度與氣勢卻又自然流露。
又如《陰風吹火篇呈錢刑部君》:
陰風吹火火欲然,老梟夜嘯白晝眠。山頭月出狐貍?cè)?,竹徑歸來天未曙。黑松密處秋螢雨,煙里聞聲辨鄉(xiāng)語。有身無首知是誰,寒風莫射刀傷處。關(guān)門懸纛稀行旅,半是生人半是鬼。猶道能言似昨時,白日牽人說兵事。高幡影臥西陵渡,召鬼不至毗盧怒。大江流水枉隔儂,馮將咒力攀濃霧。中流燈火密如螢,饑魂未食陰風鳴。髑髏避月攫殘黍,幡底颯然人發(fā)豎。誰言墮地永為厲,宰官功德不可議。
此詩明顯可以看出是相仿李賀體所作,篇名就是由李賀《長平箭頭歌》中“回風送客吹陰火”一句而來?!坝猩頍o首知是誰”一句把恐怖氣氛渲染到極致,“寒風莫射刀傷處”則渲染了悲涼可憐的氣氛?!鞍胧巧税胧枪怼眲t將戰(zhàn)爭對人民的禍害直陳詩中,成為流傳至今的名言。而“髑髏避月攫殘黍”一句把餓鬼又怕被人看見、又迫切求食的情態(tài)刻畫得淋漓盡致。從整首詩可看出模仿李賀體又出于李賀體。
徐渭為人稱道的詩歌中有相當一部分都是模仿李賀的詩歌,他之所以對李賀的詩歌如此青睞,是因為兩人有著共同的人生體驗與情感基調(diào):兩人皆命途多舛,作為極具抱負志向的文人,又屢次科舉無望。在此基礎(chǔ)之上,二人在詩歌中共同追尋而形成的審美體驗也不謀而合。對于李賀詩中的那些常??桃膺x取的色彩濃郁而陰暗的語言,徐渭往往把它引入到自己的詩歌中,創(chuàng)造出凄烈神奇、意境怪誕的形象世界。這是為了一方面凸顯自己與眾不同的才華與桀驁不馴的性格,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表達隱藏在內(nèi)心世界的孤寂哀憤之感?!氨M翻窠臼,自出手眼。有長吉之奇,而暢其語;奪工部之骨,而脫其膚;挾子瞻之變,而逸其氣?!保?]從這里也可以看出徐渭的詩歌在繼承與創(chuàng)新之后形成了自己的風格。
從徐渭的心理來說,由于他從小就生活在受壓制、受歧視的環(huán)境之中,內(nèi)心極其敏感。在成長的過程中屢次遭受挫折,尤其是自視才學出奇的徐渭在多次參加科舉考試失敗后,比起一般的文人,他的內(nèi)心無疑更加悲苦??梢哉f,徐渭由于自身的一些遭遇,導致他在精神上的壓力與痛苦是超過常人的,因此他的內(nèi)心潛藏著強烈的不安定感和自卑感,對人生感到無望的同時又無能為力,但表現(xiàn)出來就變成了偏執(zhí)與孤傲,容易與外部世界產(chǎn)生對立。徐渭在胡宗憲幕府中時,胡宗憲權(quán)傾東南,為人也比較高調(diào)猖狂,許多文人對其避而遠之,但他對徐渭卻自始至終保持著賓客的待遇,徐渭有時候去見胡宗憲也不拘禮節(jié)。從這個例子一方面可以看出徐渭確有其才智過人之處,另一方面也表現(xiàn)出他性格孤傲,自尊心極強。這也導致了徐渭恃才傲物的同時卻對人生無能為力的雙重矛盾心理,在這種心理之下,很容易對外界產(chǎn)生對立情緒。而王陽明的心學這時則恰恰符合徐渭的內(nèi)心需要。心學從本質(zhì)來說,是一種引導人們通過內(nèi)省的方式致于“圣人”的學說,王陽明把自身的內(nèi)省與道德修養(yǎng)結(jié)合起來,提出著名的良知學說。作為繼王陽明之后在心學領(lǐng)域最著名的哲學家之一,王畿也自述:“余自聞陽明夫子良知之教,無日不講學,無日不與四方同志相往來聚處?!保?]良知學說把自我完善作為人生的最高目標,因而要做到不以外界事物和事功的成敗作為評判標準,而是以自己內(nèi)心的意志為中心。在此影響下,徐渭把目光投向自身的精神領(lǐng)域,但最終目的不外乎通過完善自身而受到世人的肯定,他也曾幻想自己通過政治這條道路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因此在精神上不同于以往與外界尖銳對立,而是轉(zhuǎn)向更為現(xiàn)實的社會,開始對現(xiàn)實生活和百姓疾苦開始有所關(guān)注,反映在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如《野蠶》:
越桑雖云盛,不及吳中繁,越女賣釵釧,僅可完蠶山。如斯苦拯救,良亦可憫憐,如何野蠶種,孳息多今年。曳絲滿郊郭,食葉留其觔,葉葉如蟲綱,枝枝垂釣緡。涎縷無所用,膠衣粘頭巾,過者苦拂拭,桑女交攢顰。提筐往西園,空手歸東鄰,即欲貿(mào)釵珥,有錢無桑樹。嗟彼機上抒,秋來鮮聞聲,匪來猶可說,國輸良有程。衣食無二理,蠢衣與食均,嘗聞捕蝗法,及此同瘞焚。
此詩描寫越中地區(qū)遭受蟲災,野蠶吃光桑葉以致越女無處采桑,無法養(yǎng)蠶紡絲的情形。人們不僅失去生活來源,還要面對土匪的威脅和捐稅,生活陷入窘?jīng)r。詩人以 “葉葉如蟲綱,枝枝垂釣緡”細致地描寫了桑樹遭災的情況,以“提筐往西園,空手歸東鄰,即欲貿(mào)釵珥,有錢無桑樹”描寫越女往來無助的窘境。在這種情況下,國家不但沒有給予捐助,反而捐稅不減且放任山匪來劫。詩人將批判的鋒芒直指當局統(tǒng)治者,批判統(tǒng)治者置人民的死活于不顧。詩中對苛捐雜稅與貪官酷吏給予了鞭撻和揭露。
自嘉靖三十一年之后的東南倭寇之亂,徐渭以一個平民的身份積極投入到抗倭斗爭中。他對軍事素有愛好,倭寇的侵擾一方面直接威脅著徐渭的家鄉(xiāng),激發(fā)了他抗敵的熱情,一方面他也想在抗倭斗爭中展示自己平生所學。這時期徐渭留下了許多與抗倭斗爭相關(guān)的詩歌,如在戰(zhàn)事結(jié)束時,有《龕山凱歌九首》贈吳成器:
短劍隨槍暮合圍,寒風吹血著人飛。朝來道上看歸騎,一片紅冰冷鐵衣。(第四首)
夷女愁妖身畫丹,夫行親授不縫衫。今朝死向中華地,猶上阿蘇望海帆。(第九首)
第四首是對戰(zhàn)爭情形的描繪,前兩句寫將士持短劍長槍,將倭寇四面包圍,奮不顧身,浴血拼殺?!昂L吹血著人飛”一句則突現(xiàn)了驚心動魄的激戰(zhàn)場面,寒風把飛濺的鮮血吹到戰(zhàn)士身上。同時也表現(xiàn)出戰(zhàn)斗之激烈,傷亡之眾多,把雙方生死搏斗的場面描寫得生動傳神。第九首則是寫一位日本女子在家鄉(xiāng)眺望遠行打仗的丈夫,其望夫不歸的期待與苦楚也被詩人以“猶上阿蘇望海帆”細致描摹出。從這里也可以看出,徐渭不僅在詩中對戰(zhàn)爭有所刻畫,也從日本女子的角度側(cè)面揭露了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的傷害,這一點恐怕在當時是沒有幾人能及的。同樣,從第九首也可以看出徐渭對于人與人之間的平等意識,雖然是與倭寇作戰(zhàn),但對他們也有同情的一面,這也是在心學影響之下產(chǎn)生的一種難得的先進思想。
徐渭一生都在追尋政治上的成功,他滿懷壯志,熱切盼望建功立業(yè),不過他的壯志不是將個人意識消融在家國民族的集體意識當中,而是不可遏制地迸現(xiàn)出個人意識。這與心學密不可分,王陽明強調(diào)“心即是理”,認為由于理存在于心中,因此“人人可以成堯舜”,并提出了“滿街皆是圣人”的驚人之語。徐渭受到影響,再加之他本身就具有的平民色彩思想,使他對個人意志更為看重,因此對于他自身來說,體現(xiàn)的是凡夫俗子的遠大理想,突顯的是自我價值的不懈追求,對生命意識的探索。他積極投入抗倭戰(zhàn)爭,就是期望自己的作戰(zhàn)才能能被發(fā)現(xiàn),期望自己的價值被發(fā)掘。如《寄彬仲》:
學劍無功書不成,難將人壽俟河清,風云似海蛟龍困,歲月如流髀肉生。
萬戶千門瞻壯麗,三秋一日見心情,平原食客多云露,未必于中識姓名。
從詩中可以看出,“學劍無功書不成,難將人壽俟河清”一句難掩詩人對生命流逝的失落,而自身卻“似海蛟龍困”,沒有施展抱負的機會,仍然一事無成。在詩中,詩人并不直接說富貴功名,但字句之間卻依然透出強烈的人生物欲。從這里也可以看出,詩人的生命意識已經(jīng)覺醒,并把人生的物欲追求上升到審美的高度,追逐生命意識在審美中的體現(xiàn)。
徐渭詩中常常會塑造理想化的自我,他將自我推崇至理想化的境界,通過對自我的重新建構(gòu),自我創(chuàng)造,試圖展現(xiàn)一個真實的自我,一個作為個體的人而存在的“自我”,這也在其詩文理論中有所呈現(xiàn)。如《恭謁孝陵正韻》:
二百年來一老生,白頭落魄到西京,疲驢狹路愁官長,破帽青衫拜孝陵。
詩中將自身的現(xiàn)實遭遇與朱元璋的開國事業(yè)并列,也明白地流露出他自己的人生向往。詩中表現(xiàn)的情緒是自負與自哀相雜,對于現(xiàn)實自己心有不甘,但對現(xiàn)實卻又無可奈何,兩種情緒復雜地滲透在里面。而這一切痛與無奈的情緒最根本的原因都在于詩人渴求實現(xiàn)自我價值,但卻無法實現(xiàn)。雖然極其自負,但詩人在寫到自身尷尬困窘的境況時,用的是“白頭落魄”,“疲驢狹路”,“破帽青衫”等詞語,可以看出詩人對于現(xiàn)狀也有了更加清醒的認識,因此也對自身有了準確的認識。從這些便可看出詩人對自我和個人意識的呈現(xiàn)。
這一時期可以說是徐渭人生中最起伏的幾十年,詩人懷著滿腔的熱情與期待,想要通過科舉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但沒有一次獲得成功。詩人也只能通過在胡宗憲幕府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但徐渭自身的性格決定了他在幕府中的生活也是不盡如人意的。徐渭生性喜愛自由、不受拘束,這也使他在幕府中生活得也并不遂意。正是由于此,徐渭才向著陽明心學中追求心性的道路一直走下去,在注重心性修養(yǎng)的基礎(chǔ)上,詩人內(nèi)心轉(zhuǎn)而對現(xiàn)實生活的關(guān)注,從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精神上的痛苦。雖然心學給徐渭帶來了精神上的緩解,但同時也為徐渭的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更豐富的途徑,才使得徐渭在這時期留下許多奮勇抗敵、追尋自我生命意識的著名詩篇。
嘉靖四十三年左右,徐渭到達北京為李春芳掌書記。因徐渭生性不受拘束,加之李春芳不能像胡宗憲以賓客一樣禮遇徐渭,因此不久徐渭便請求辭歸,但受到李春芳的威脅。在這種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的精神刺激之下,加上早期生活仕途上的種種不幸遭遇,嘉靖四十五年,徐渭最終發(fā)狂,將其繼室張氏殺死獲罪下獄。徐渭在獄中所作的大量詩篇,少了中期詩歌那種沖騰激蕩的表現(xiàn)。在經(jīng)歷了世事磨難之后,表現(xiàn)出的是一種深沉的傷感,詩中很少有中期詩歌中的緊張情緒。徐渭這一時期的詩歌,已經(jīng)在超越了中期詩歌模仿創(chuàng)新的基礎(chǔ)之上,形成了自己的特點并得到了一定的發(fā)展。
如《園中春雪》:
春雪浩茫茫,羈人坐欲僵。分明落桃李,只是少芬芳。
一片凄園柵,中宵醉洞房。何心分苦樂,人自異肝腸。
《越望亭》:
更有意思的是,這樣充滿悲情之智的言論,出自卓別林這樣以制造笑聲和歡樂為己任的喜劇大師。是的,溫存有限而辛酸無限,那又如何?正是懂得了這一點,卓別林才不是淺薄的“笑匠”,他制造歡笑,是為了抹去淚水;他編織喜劇,用以超越人生的悲涼。
萬里一亭孤,高城帶海隅。不堪亭上望,帆落晚汀蒲。
這兩首詩給人的直觀感覺就是少了中年時期詩中的那種激烈動蕩。詩人以冷靜的筆調(diào)來描繪所見之景,即使要表現(xiàn)內(nèi)心之感,也只用“何心”、“不堪”等詞語表現(xiàn),讓人看到的是一位老人歷經(jīng)滄桑之后的沉寂與平靜。詩句的推動不再是快節(jié)奏的閃現(xiàn),取而代之的是詩人內(nèi)心之感,因而顯得平和深沉。在經(jīng)歷了下獄而帶來的徹底與科舉無緣之后,詩人的內(nèi)心充滿無奈的心酸,在《幾上篇》中,以幾上任人宰割的魚肉自比,以“自憐如幾上,念此益酸辛”道盡了心中的酸楚。
在此時期,徐渭的一部分詩歌,轉(zhuǎn)變?yōu)槿涡灾睍娘L格,猶如他的水墨畫那樣淋漓放縱。這種風格在其五十三歲出獄后的作品中尤其突出,并在其晚年詩歌中占主導地位。此時的徐渭,面對經(jīng)歷的種種磨難,內(nèi)心感慨良多,他對社會勢力既不抱期望,亦不甘屈服,唯求任情自適的態(tài)度在此時期的詩中表現(xiàn)出來。同時,一部分詩歌表現(xiàn)出的是對自然的追求。雖然此時影響徐渭的王學繼承人之一季本早已離世,但徐渭詩中的任性與自然仍然是在心學影響之下的表現(xiàn)。心學否定了圣人之“理”的絕對正確性,強調(diào)正確的認識必須是在人們自己的“心”中獲得,故心學稱“至善只在心中”。因而心學具有重要的思想解放作用。“很多時候,徐渭的思維都沒有按常規(guī)進行,他不求適應現(xiàn)實而求表現(xiàn)內(nèi)心,不尋求真理而尋求滿足欲望?!保?]對徐渭來說,既然外在追尋實現(xiàn)不了自身的抱負,那么不如轉(zhuǎn)向內(nèi)心,追尋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在經(jīng)歷磨難之后的內(nèi)心任性自適與自然也隨之在詩中體現(xiàn)。如:
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題墨葡萄詩》)
九流渭也落何流?戴發(fā)星星一比丘。紅袖曾酣樓上舞,黑風仍墮海洋舟。偷醅畢卓生為酒,辟谷張良死在留。每枉鐏罍思一報,幾時將轄井中投。(《九流》)
《題墨葡萄詩》中抒發(fā)了自己因無人賞識而壯志未酬的無限感慨,同時自己年老力衰,孤苦伶仃的凄涼之情也從詩中表現(xiàn)出。詩人本應像“筆底明珠”一樣光彩奪目,可惜卻遭“閑拋閑擲”,表現(xiàn)了詩人的悵惘與不平。詩句自然寫成,毫無造作之感,實屬詩人任情之作?!毒帕鳌吩娭?,詩人用“偷醅畢卓生為酒,辟谷張良死在留”一句將晉代吏部郎畢卓到鄰家偷酒喝和漢代張良學辟谷之術(shù)自比,可見其狂放自適。正是由于詩人任情自適,才能寫心中所想而毫無做作之感。
這一時期徐渭在諸多領(lǐng)域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都是成就最高的,除了詩歌以外,繪畫與書法等方面也是如此。心學對徐渭的影響仍然不可忽視,在徐渭的任情自然的詩歌中,受到王學提倡的“自然為宗”的影響是不可否認的。正是由于詩人在起起伏伏的經(jīng)歷之后,加之思想上的積累與沉淀,順應自身內(nèi)心的想法,充分關(guān)注自身的內(nèi)在需求,才能夠創(chuàng)作出這些具有個人特色、自然天成的優(yōu)秀詩篇。
徐渭的一生可謂命途多舛,但在他身上,可以看到的是一種對生命的執(zhí)著與追逐。從他的生活經(jīng)歷來看,不管是少年才高、熱衷軍事、出入佛老,這些經(jīng)歷都與王陽明本人的經(jīng)歷有著高度的相似之處,可見王陽明及其心學對徐渭的影響之深。但是,徐渭詩歌的創(chuàng)作多呈現(xiàn)出的變化,也并非僅僅是受到王陽明心學的影響。徐渭本身在思想上就有“三教合一”的觀念,再加上他本人出入佛道的經(jīng)歷,使他的思想呈現(xiàn)出較為復雜的趨勢,影響到他的創(chuàng)作也是如此。因而,不管是他的詩歌、戲劇,還是繪畫、書法,都是在諸多思想影響之下形成的,絕非文中提及的心學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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