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新 劉漢文
(1.西南科技大學文藝學院 四川綿陽 621010;2.阿壩師專少數(shù)民族文化藝術研究所 四川阿壩 623002)
《羌族釋比經典》中創(chuàng)世神話的宗教學解讀
陳建新1劉漢文2
(1.西南科技大學文藝學院 四川綿陽 621010;2.阿壩師專少數(shù)民族文化藝術研究所 四川阿壩 623002)
羌族神話是宗教經典。在羌族創(chuàng)世神話中,包含著非常豐富的宗教思想。在神靈觀上,神與人同形同性,高度人格化,是自然的改造者而不是創(chuàng)造者;在神性觀上,神是感性與理性并立的存在,神的意志受到情欲和道德的雙重支配;在神人關系上,一方面神人相親,神創(chuàng)造并關愛著人,人也敬仰著神,二者和諧相處,另一方面又截然相分,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鴻溝。羌族對神靈、神性和神人關系的理解,造就了羌族宗教沒有天堂地獄觀、沒有輪回轉世思想、注重生活幸福的樂觀現(xiàn)世精神,也形成了羌族宗教缺乏精神追求、帶有強烈的世俗化功利化色彩、以及濃烈的薩滿教性質的特征,深刻地影響了羌族的生活方式。
羌族釋比經典;創(chuàng)世神話;神靈觀;神性觀;神人關系
創(chuàng)世神話是古代神話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先民對天地開創(chuàng)、萬物生成及人類起源的幻想性的思考?!肚甲遽尡冉浀洹发俟彩珍浨甲鍎?chuàng)世神話五部,分別是《造天地》《造人種》《兄妹治人煙》《分萬物》《取火種》。這些創(chuàng)世神話形成的年代,已經難以考證,但從內容上看,應當相當古老。
羌族生活于岷江上游地區(qū),由于人口數(shù)量較少、文化發(fā)展相對滯后等原因,受周邊強勢的漢藏文化影響頗大?!肚甲遽尡冉浀洹分惺珍浀木瓷?、祭祀、還愿、驅邪、解穢等唱經,有許多帶有明顯的漢藏文化特別是漢族文化影響的痕跡,如觀音菩薩、釋迦牟尼、姜子牙、二郎神都出現(xiàn)在唱經中。這五部羌族創(chuàng)世神話,總體上說,與漢藏兩族的創(chuàng)世神話差異較大,雖然有些相似的地方,但誰影響了誰,尚待考證。因此,說這五部創(chuàng)世神話是很古老時代的產物,應該是有道理的。要研究原生態(tài)的羌族文化,這幾部創(chuàng)世神話無疑是十分重要的資料。
在初民社會,神話往往與宗教同體,神話是宗教的典籍。羌族神話也不例外。與很多民族神話最終從宗教中剝離出來、實現(xiàn)了非宗教化不同,羌族的神話始終與宗教緊密結合,是宗教經典?!肚甲遽尡冉浀洹分兴珍浀奈宀縿?chuàng)世神話,實際上是羌族的巫師——釋比在祈福還愿時演唱的經文,我們可以進行神話學分析,從中看到羌族先民的思維方式、價值取向、道德風俗等民族意識方面的內容外,也可以從宗教學的角度上,分析其中包含的宗教觀念和宗教思想。
本文對《羌族釋比經典》中所收錄的創(chuàng)世神話進行宗教學解讀,以把握羌族宗教的原生形態(tài)和本質特征,進而更深入地認識羌族宗教和羌族文化。
羌族信仰多神,神的譜系復雜,各地不盡統(tǒng)一,有些神稱呼也不一致。羌族的神大致可分為掌管自然事物的自然神,掌管人事的祖先神、勞動工藝之神,掌管地方的寨神等②。創(chuàng)世神話中出現(xiàn)的神都是自然神,主要有:男神阿布曲格、女神紅滿西、天神木比塔、火神蒙格西、惡煞神霍都等。
神是天地萬物的開創(chuàng)者,是人類的創(chuàng)造者,是超自然的力量,這是自然宗教神靈觀的主要內容。在自然宗教中,基本上不解釋神何以存在的問題,因為原始的神靈觀不是為了解釋神的起源,而是解釋人和自然的起源。從創(chuàng)世神話來看,羌族對神靈來源的基本解釋是:神是自有本有的?!对焯斓亍防镎f,天地開創(chuàng)之前,神就存在了:“神靈成百又上千,尊敬大小諸位神”,其中最大的兩位神是男神阿布曲格和女神紅滿西。正是這兩位神創(chuàng)造了自然和人類。
其實在羌族創(chuàng)世神話里,說自然是神創(chuàng)造的是不確切的,準確地說,應該是天地是神創(chuàng)造的。在神創(chuàng)造天地之前,自然已經存在了——“蒼宇混沌無形體,蒼天大地無間隔,既無聲來又無形,只有氣流在流動。氣流之上多塵埃,當中兩個橢圓物,卻是雞蛋和鵝蛋”——宇宙混沌一團,其中有氣流、有塵埃、有雞蛋和鵝蛋。阿布曲格和紅滿西用鵝蛋中裂出的青石板創(chuàng)造了天,用雞蛋中鉆出的大鱉魚四腳朝天頂住青石板,創(chuàng)造了支撐蒼天的大地——而青石板和大鱉魚都是自有的,并非神之所造。因此,羌族的神并不是絕對超自然的存在,他們與自然同在;神不是創(chuàng)造了自然,而是改造了自然。羌族創(chuàng)世神話在敘述自然與神的關系時,充滿了矛盾。既然說神創(chuàng)造天地之前,除了神世界上只有氣流、塵埃,卻又說還有雞蛋和鵝蛋,還有玉狗,在雞和鵝被創(chuàng)造出來之前,這雞蛋鵝蛋從何而來?那玉狗——它并不是神,它又是從哪里跑出來的?這說明了羌族創(chuàng)世神話產生的時代應該相當?shù)脑?,人們的理性思維能力還潛藏在原始的直覺想象之下,在懵懂之中,羌人萌生出神與自然同在的宇宙觀。
羌族神靈觀的重要特點是神的人格化程度非常高。羌族的神與人形象相同,他們并不靠怪異的相貌和夸張的形體來展示超凡的能力。在創(chuàng)世神話中,除了寫到紅滿西的女兒“本是一只癩蛤蟆”之外,并沒有對神的長相的特別描寫,——而這個“癩蛤蟆”,也為了“貪羨外表”,脫掉皮在火中燒掉了;同時,在寫到神與人交往、對話的時候,平平常常,如同熟人相見,那么,我們將羌族的神理解為與人同形應當是妥當?shù)摹T凇度』鸱N》中寫到,火神蒙格西和凡女阿勿巴吉生的孩子熱比娃降生后,“白白胖胖像火神”,也可以反過來證明神的長相與人是相似的。
羌族的神還與人同性。所謂同性,不只是說他們與人一樣,有男女性別之分,要結婚生子,更重要的是,他們也有跟人一樣的思想、感情、欲念、愛憎。與其說神是高高在上的自然的和人類的主宰,不如說他們實際上是一些帶有七情六欲的生靈?!度』鸱N》寫道:神之所以懲罰人,是因為神在游覽神山喀爾別格山時,人在山下的鬧嚷聲,掃了眾神的雅興。眾神向天神木比塔告黑狀,說人類不安分、不恭敬。木比塔不調查、不核實,派惡煞神霍都去懲罰人類?;舳际且粋€心胸狹窄、整人為樂的家伙,當他看到人類居住的尼布甲格山風光美好,“凡人無憂讓人戀,更比仙境要好玩”時,不由妒火中燒,施展魔法,降下冷風大雪,將春天變成了冬天。這里,我們看到了傲慢,看到了狹隘,看到了嫉妒,看到了偏聽偏信,看到了喜怒無?!@些人身上的弱點,都出現(xiàn)在了神的身上。同樣是在《取火種》中,火神蒙格西“性情溫和且善良”,在尼布甲格山下美麗的凡女阿勿巴吉相遇,被她的美麗打動,他不顧人神不能互往來的天條,與阿勿巴吉一見鐘情。他贈送紅果讓自己的愛人免受饑寒之苦,又吩咐阿勿巴吉生下了兒子后,讓他到天庭來取火種,把溫暖帶給凡民,并且不顧天庭律令,幫助熱比娃取得了火種。這里,我們又看到了柔情,看了關愛,看到了感性至上,看到了神也有跟人一樣的優(yōu)點。同樣的敘述,在羌族史詩《羌戈大戰(zhàn)》《木吉珠與斗安珠》《頌神禹》中,比比皆是。
神人同形同性、高度的人格化,說明了羌族宗教的自然宗教性質。羌族的神在精神上、道德上沒有什么高人之處,除了長生不死,具有一些人所沒有的魔法外,他們就是典型的人。因此,說羌人按照自己的形象創(chuàng)造了他們的神,毫不為過。
從創(chuàng)世神話還可以看出,羌族宗教雖屬于多神崇拜,但已經有了主神或者叫“至上神”的觀念。在《造天地》里,主神是阿布曲格:“阿布曲格數(shù)最大,其次就是紅滿西”;但是在《兄妹治人煙》和《取火種》以及《羌族釋比經典》中收錄史詩和其它唱經里,主神毫無例外都是木比塔。大致是因為木比塔是羌人的保護神,是羌人“天上的父親”③的緣故,他的地位超越了創(chuàng)世神阿布曲格和紅滿西。羌族神的譜系比較散亂,眾神圍繞著天神木比塔,以之為核心,他頒布天條并操執(zhí)賞罰,但眾神間關系并不明晰,沒有構成一個秩序井然、等級森嚴的神的世界。這說明了在創(chuàng)世神話產生的和流傳的時代,羌族的社會還處于初級階段,基本采用頭人和釋比為核心的村寨自治形式,政權并未形成。神話看起來充滿幻想,實則曲折地反映著社會生活。
神性即神的本質屬性?!吧褚宰约旱囊庵竞兔顏碇浜筒倏v自然和人間生活,乃是神性的根本。如果神靈不具有這種神性,也就不成其為神?!雹苡幸庵?,操賞罰,支配萬事萬物,這是自然宗教所描繪的神性的共同點。但是,神對自然和人事的支配能達到什么程度,神的意志在本質上是什么,各種宗教的敘述并不一致。在創(chuàng)世神話中,我們發(fā)現(xiàn)羌族宗教在神性觀上,有自己的鮮明特點。
其一,羌族的神是有限的存在,即神對自然和人事的支配能力是有限的。
羌族的神是非超越性的。如前所述,羌族的神是生活在自然中的神,而不是創(chuàng)造自然的神。羌族人賦予了他們的神不滅的肉體,而沒賦予他們先于自然而在的精神。他們造天會“勞累”,造地會“辛苦”,他們會“席地而坐把氣歇”“喘氣化成云和霧”“揩下汗水成雨水”。他們還有毛發(fā),甚至會長虱子。從邏輯上說,由于神與自然同在,神就是自然的組成部分,因此,神擁有太多的自然屬性就是自然而然的了。羌族的神不具有抽象的精神屬性,他們必須借助現(xiàn)成的雞蛋、鵝蛋創(chuàng)世,而不像基督教的上帝那樣只需要一道命令。
既然神并非自然的創(chuàng)造者,那么他們對自然的支配能力必然有限;同時,由于羌族自然宗教和多神教的性質,每個神都有自己的職守,對超越職守的領域就變得無能為力。羌族的神是非全知全能的,不僅單獨的神不能全知全能,而且諸神整體上也無法做到全知全能。
一般地說,神應該能夠掌管自然、干預人事、操縱命運,無所不能,但羌族的神在這三個方面都受到了限制。在《兄妹治人煙》中,洪水突然從地底涌上來,人類滅絕了,只剩下兄妹二人得到木比塔的拯救。二人決定治下人煙,讓世間重新人丁興旺。但二人是兄妹,羞于成為夫妻,無奈中只好請?zhí)焐衲颈人朕k法。木比塔沒有安排一切,而是將二人的事交給天意決定:先叫二人各背一片磨片,分別背到兩個相對的山頂上,一齊滾下來,結果兩塊磨片合攏在一起,又叫他們分別在兩山上擲下針和線,結果飄下的針和線又穿在了一起。在這段描寫中,那場從地底涌出的洪水,并非神所安排,它的消退也不是神意的結果,這是自然并非完全由神主宰的證明;同時,木比塔雖然介入了人事,但他并沒有運用自己的神力讓兄妹二人結合,而是交由天意決定——最高的神意志之上竟然還有天意,可見,最終支配人類命運的,并不是神意而是天意。
這樣的描寫在羌族史詩中也能看到?!赌炯楹投钒仓椤分?,木比塔的女兒木吉珠愛上了凡人斗安珠,一直拒絕神的求婚,木比塔以為她是犯了什么煞星,于是請?zhí)焐系尼尡取厣厢尡鹊淖鎺煚敯湾a拉出馬:“釋比快來卜個卦,喜星是否會出現(xiàn)”。最大的主神竟然要請求手下的釋比卜卦,可見,木比塔并不是吉兇禍福的掌管者,也不是命運的控制者,他自己也受到了命運的左右。
其二,羌族的神是充滿感性和情欲的存在。
羌族把自己的神分為善神和惡神(或稱白神和黑神)兩大類。在創(chuàng)世神話中,木比塔、蒙格西是善神,而霍都是惡神。有善神和惡神的存在,并不意味著羌族的宗教是二元神教。羌族所謂善神與惡神,并不是將神定義為先驗的善和惡的化身,更不是將世界理解為善與惡的對抗的產物,善神與惡神間并沒有善與惡、生與死、光明與黑暗、創(chuàng)造與破壞的斗爭。如木比塔是善神,霍都是邪神,但霍都是木比塔的手下,聽命于木比塔,只故意與人為難,而從不與木比塔作對。
在人為宗教中,神的品性的善、動機的善和行為結果的善是高度統(tǒng)一的。羌族雖然將神分為善惡兩類,但神的品性的善惡,往往與他們行為的動機和后果的善惡間并沒有直接聯(lián)系。如,木比塔是善神,然而他的行為對于人而言,并不總是善的,在《取火種》中,他聽信諸神一面之辭,派霍都去懲罰人類,在《木吉珠和斗安珠》中,他揮劍斬斷了天地相接的喀爾別格山,斷絕了神人之間往來的通道。這些行為,從動機上說,不是出于對人類的關愛,從結果上來看,也是災難性的。
羌族的神品性善惡和行為后果的善惡間之所以會產生矛盾,根本原因在于,羌族同形同性、高度人格化的神靈觀,使羌族的神身上包含著強烈的感性和情欲成份,這樣,神的意志往往受到感性和情欲的驅使。
且看《取火種》中的三個神:木比塔聽信好事多嘴神的話,認為“凡人不安分”,“不敬神山擾神林”,盛怒之下,決定降禍于人類。木比塔的行為,全然背離了其善的品性,聽憑自己的感性本性?;舳际菒荷飞?,他的作惡也不是由于邪惡的本質所致,而是由于心胸狹窄,喜歡嫉妒的個性引起的?!胺踩藷o憂讓人戀,更比仙境要好玩”,因此“嫉妒之心如火燒”,施展魔法將人間變得天寒地凍?;鹕衩筛裎鳌靶郧闇睾颓疑屏肌?,見到“姣好模樣賽天仙,無所遮攔裸上身”的凡間美女阿勿巴吉,不覺“動了情”,生下了兒子熱比娃。溫和的性情和對情人與兒子的愛,是蒙格西幫助人類取得火種的根本原因。
其三,在羌族的神身上,具有很強的倫理道德屬性。
羌族將神靈分成善神和惡神本身就帶有很強的倫理意義。趨利避害,人的本性,揚善抑惡,也是人類社會的基本法則。善神和惡神的區(qū)分,說明了羌族社會發(fā)展到了一定階段,賦予諸神道德品質,其目的在于用以調節(jié)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羌族的神與很多同樣處于自然崇拜階段的民族的神不大一樣,那些神往往喜怒無常,神意不可捉摸,獎懲沒有標準,而羌族的主要的神、特別是木比塔,既是眾神之主,也是羌人之父,他始終關心人類、愛護人類、同情人類,其品性是十分善良的,也是有理性的。就像一個凡間的父親一樣,即使一時犯下任性、失察之過,最后也會醒悟過來,恢復理性,關鍵時刻會站出來幫助和拯救自己的子民。神的這種屬性,在《兄妹治人煙》和《取火種》中,展示得十分充分,在史詩《羌戈大戰(zhàn)》、《木吉珠與斗安珠》、《頌神禹》中,也描寫得十分詳細。
神從喜怒無常,意志不可捉摸到神分善惡,帶有神倫理道德本性,人類在危難時總能得到神的幫助,說明了羌族將善看成了世界的主宰力量,世界已經從無從認識、無法把握、難以捉摸的昏蒙狀態(tài),變得有規(guī)律、有秩序,反映了羌人的理性主義精神。
總之,羌族神性觀的特點是,神被定義為感性與理性并立的存在,神的意志受到情欲和道德的雙重支配。
神人關系是宗教中最核心的內容,因為宗教的根本目的是通過對超自然精神體——神的信仰,并且通過信仰而產生的情感力量來體驗到與神的關系,從而為人類生命過程提供解釋系統(tǒng),幫助他們擺脫生存困境。在這里,人對自己與超自然精神體的關系、即神人關系的理解是最為重要的,神人關系是宗教意識的主體,所以,神靈觀也好,神性觀也好,歸根結底是為了說明神人關系。
在創(chuàng)世神話中,對神人關系的描繪,首先表現(xiàn)在神的創(chuàng)世活動中。神為什么創(chuàng)世呢?各民族對此說法不一,但無非是無目的論和有目的論兩種。漢族神話持無目的論,無論是盤古開天地還是女媧造人,都是無目的的創(chuàng)造,或者說是自娛自樂,游戲的產物。羌族的神創(chuàng)世是有目的:在《造天地》里,男神阿布曲格不滿意這個“沒有天來沒有地,既無聲來也無形”的世界,于是和女神紅滿西商量“齊心來把天地造”。在《造人種》里,阿布曲格和紅滿西創(chuàng)造天地后,丟棄的虱子變成了禽獸魚蝦,斷掉的毛發(fā)變成了草木樹林,吹口仙氣讓一切有了生命,“天地之間有萬物,萬物已有樣樣好”。然而他們還是不滿意,原來“天地還需管理者”,于是就創(chuàng)造了人??梢?,羌族神的創(chuàng)世,服從于自己的目的——他們樂意看到一個和諧的世界,一個令自己滿意的世界。
人是作為世界管理者被創(chuàng)造的,所以需要好材料,需要神付出更多的精力。阿布曲格和紅滿西挑選了羊角花樹(即杜娟花樹)造人。相對于漢族的泥土,羊角花樹還真是好材料?!熬艤现姓蚪?,羊角九顆削成形”,神每天對它們吹三口氣,九天之后,就變成了活生生的人。正是由于是“好材料”造成的,所以人的天性是好的。許多民族都有二次創(chuàng)世神話:人類因為本性邪惡,罪惡累累,神決定毀滅人類,重造世界。《兄妹治人煙》就是一部二次創(chuàng)世神話:大水突然從地底涌出來,淹滅了大地,毀滅了人類,天神木比塔拯救了兄妹,重新創(chuàng)造了天地。與古猶太、古希臘的二次創(chuàng)世神話不同,在《兄妹治人煙》里,人類之被毀滅,并不是由于人類有什么罪惡或過失,人類是無辜的。不僅在《兄妹治人煙》中這樣敘述,在《取火種》中,凡民遭受天寒地凍、缺吃少穿之災,純粹是木比塔聽了讒言失察所致,跟人的道德無關;在《頌神禹》中,羌民遭受洪水泛濫之災,是由于水神和火神打架,水神失敗,遷怒于羌地所致,跟人的道德也沒有任何關系。
在漢族神話中,神創(chuàng)世之后,基本對人采取不聞不問的態(tài)度,所謂“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⑤,讓他們自生自滅。而在羌族神話中,神創(chuàng)造天地和人,是為了讓自己滿意,這就決定了神必定始終關注著天地的秩序,關心著人類的命運和生活的幸福。一旦天地的秩序和人類的生存受到了威脅,神就會作為拯救者出現(xiàn)。在《造人種》中,是木比塔救了兄妹,還為兄妹出主意想辦法,重新繁殖人類,并贈送糧食種子,讓人類安居樂業(yè);在《取火種》中,火神蒙格西悲憫凡民的苦難,不惜違反天條,三次傾力相助,使熱比娃將火種帶回了人間?!拔覀兊纳衲颈人褪俏覀兊奶炱兴_,他不為難人,偏待人,我們有難,阿巴木比塔要幫忙?!雹奚袷侨祟惖谋Wo者,這是羌族宗教對神的基本信念。
神創(chuàng)造并關愛著人,人也敬仰著神,可見,羌族的創(chuàng)世神話中所理解的神人關系是和諧的關系。但羌族人這種神人和諧的思想,并不等同于漢文化中“天人合一”的思想。天人合一,從宗教意義上說即為“神人合一”,意味著在神與人之間,是一種相通和諧、并立平等的關系,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人可以直達由神代表的最高真理。在神人合一的思維方式之下,人性和神性間是可以互通的,人的身份和神的身份間是可以互換的:神話中,后羿被貶到凡間而失去神性,由神而人,嫦娥偷吃仙藥而獲得神性,由人而神;宗教中,道教說人人皆可成道,佛教說人人皆可成佛。而在羌族神話中,特別強調“分”的思想,這種“分”,從宗教上意義上說,就是神人相分。
《分萬物》是部很獨特的創(chuàng)世神話,它是羌人在還大愿時的唱經?!吧癜烟斓貋矸珠_,分開天地分萬物,分了凡間與天界”,“皇帝分來在京城,官府分來掌大印”,“羊角花兒長溝內,迎春花兒長路邊”……自然社會中的萬事萬物都是天神造就,它們各有等級,各司其職,各安其分,唱經告誡人們要安于天定,不逾規(guī)矩。這種“分”的思想,也常見于敬神篇、解穢篇、祭祀還愿篇等諸多唱詞中。
既然萬事萬物都有定數(shù),不可逾越,那么,作為被造物的人和作為創(chuàng)造者的神之間的界限,更是不可逾越的。史詩《木吉珠與斗安珠》里說,本來人和神是可以相互往來的,但在木吉珠下嫁凡人斗安珠后,木比塔揮劍砍斷天地相接的喀爾別格山,“從此天界與凡間,再也不能互往來”;《取火種》里也寫道:“人神本可相往來,眾神之主木比塔,狠心來將天條搬,斷了神人來往路?!边@些敘述,表面看來,描繪了人與神在空間上的相分,從深層次來說,實際上表達了人性與神性之間不可逾越,人的身份和神的身份之間不可改變的思想。在《取火種》中,還寫到人之所以遭到神的懲罰,跟被誣“不安分”、“不敬神山擾神林”有關系。這讓我們想到了《圣經》中通天塔的故事:不安于人的地位、圖謀僭越就是最大的罪。
由此,我們可以總結出羌族創(chuàng)世神話中神人關系的特點:人是神創(chuàng)造的,作為被造物,人的地位理所當然應該低于神,人理所當然應該敬神拜神,服從神,人可能學來一些神所傳授的法術(如成為釋比),但永遠不可能成為神,人與神之間存在著一條不可跨越的鴻溝。神人相分,構建了羌族宗教道德的基礎,——人必須安于本分,不要做成神的幻想,遵守各種宗教禮儀和禁忌,才能夠得到神的庇護;同時,神與人之間又是和諧相親的,因為創(chuàng)造者喜歡一個讓自己滿意的世界,所以,它賦予了人的好的天性,并且關愛著人類。神對人充滿了愛,因此人要敬神,相應地,因為人的敬神,所以神也愛人,人的敬神與神的愛人互為因果。神人相分相親,這就是羌族創(chuàng)世神話中反映出來的羌族宗教的基本精神。
結語:
羌族對神靈、神性和神人關系的理解,造就了羌族宗教的獨特個性。一方面,作為創(chuàng)造者,神高高在上,人神之間存在著不可跨越的鴻溝,使羌人放棄了超越有限性的努力,放棄了成神成仙的沖動。羌人沒有輪回轉世的說法,沒有天堂地獄的觀念,一生一世,是羌人堅定的信念,即使在信仰三世輪回的漢藏文化的包圍之中,也沒有發(fā)生根本性的動搖。羌人認為人間比天庭還要快樂,甚至連神都嫉妒人的生活。他們堅持認為,人生就是幸福,對死后的世界,并不感興趣。人死了,靈魂就散了,沒有了,不會投胎,不會轉世。用釋比們的話說,人死火化,靈魂就被火帶走了⑥。只有兇死和夭亡的人才會陰魂不散,出來作祟,但通過法術,也能讓它們安息。人只需要關注自己的現(xiàn)世生活,而不用關注彼岸世界和未來靈魂的處境,好好地活,平安地死??梢?,樂觀、現(xiàn)世是羌族的宗教的重要特征,與篤信人生即苦、輪回轉世、天堂地獄的漢藏宗教對比鮮明。
另一方面,由于神的高度人格化,神性中情欲與道德、感性與理性的并存,神不是人的道德理想的化身,而是功利欲望的載體。羌族的神很看重人對自己的態(tài)度,對人的幫助不是無條件的,而人也很在乎神能否在現(xiàn)實生活中給自己以幫助和庇護。在羌族宗教生活中,處理好神人關系,成為了頭等大事。人以禮儀和供品敬神、祭神、請神,而神用法術幫助人戰(zhàn)勝邪神和惡鬼。這就決定了,羌族的神與人之間打交道的方式不是通過精神的交流,而是通過現(xiàn)實的利益的交換。因此,羌族宗教總的來說,缺乏精神追求,帶有強烈的世俗化、功利化色彩,以及濃烈的薩滿教性質。
羌族宗教強烈的現(xiàn)世精神和世俗功利色彩,為宗教與生活的緊密結合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事實上,敬神求神,祭祀還愿,滲透于羌族生活的各個方面,喪葬、生育、婚嫁、治病、修造、農牧、耕作、娛樂等等,都要請釋比作法,以求在神的幫助下,獲得平安。生活離不開宗教,宗教就是生活,構成了羌族傳統(tǒng)文化的顯著特征。
注釋
① 四川省少數(shù)民族古籍整理辦公室主編:《羌族釋比經典》。四川民族出版社,2008年。
② 對羌族的神的分類,目前學術界并不一致。此處采用鄧宏烈之說。參見鄧宏烈:《羌族的宗教信仰與釋比考》,《貴州民族研究》,2005年第4期。
③ 木比塔在羌語中的本義為“天上的父親”。按羌族的說法,木比塔的小女兒木吉珠與凡人斗安珠結婚,繁衍了羌民。
④ 呂大吉:《宗教學導論新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134頁。
⑤ 見《老子》第十章。
⑥ 趙曦:《羌藏文化對話發(fā)展中的羌族釋比文化》。 《阿壩師范??茖W校學報》 2009第4期。
A Religious Interpretation of the Creation Myth inQiangShibiClassic
CHEN Jian-xin1, LIU Han-wen2
(1.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Art, Southwest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Mianyang 621010, Sichuan, China; 2.Institute of Culture and Art of Minorities of Aba Teachers College, Wenchuan 623002, Sichuan, China)
Qiang myth is also religious classic. There are a good number of religious ideas in the creation myth of Qiang. On the concept of the gods, the gods are anthropomorphic. They are highly humanized and treated as the nature reformer rather than creator. On the concept of divinity, the gods exist both emotionally and rationally. The gods’ will are dominated by both lust and morality. On the God-man relationship, the gods create and take care of man, and man also reveres the gods. They get along in harmony on the one hand, and on the other hand, the gods and man are completely distinct. There is an unbridgeable gulf between them.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gods, divinity and the God-man relationship forms features of the Qiang religion, which has no concept of heaven and hell, no concept of reincarnation. It just focuses on the secular spirit of optimism and happiness so that it is poor at spiritual pursuits. With a strong secular utilitarian color an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hamanism, this religion influences on the lifestyle of Qiang people deeply.
QiangShibiClassic; Creation myth; Concept of the gods; Concept of divinity; God-man relationship
2015-02-01
陳建新(1966-),男,四川開江人。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劉漢文(1965-),男,四川汶川人。研究方向:藏羌文化。
本文系四川省教育廳項目“羌族釋比經典中的宗教思想研究”研究成果。項目編號:11DFWH008-3。
I276.5
A
1672-4860(2015)02-008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