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炳軍
(暨南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2)
孔子是否刪《詩》的問題迄今依然系現(xiàn)代《詩經(jīng)》學探究之熱點?!段膶W遺產(chǎn)》(2014年第5期)以此為學術專題,刊登了徐正英《清華簡〈周公之琴舞〉與孔子刪〈詩〉相關問題》、劉麗文《清華簡〈周公之琴舞〉與孔子刪〈詩〉說》和馬銀琴《再議孔子刪〈詩〉》三篇論文,立論均主“孔子刪《詩》”說;前兩文胥以清華簡《周公之琴舞》為孔子刪《詩》的新證。筆者對此未敢遽信,是以略加考論。
司馬遷“孔子刪《詩》”說之真正內(nèi)涵,學者或未之深考,以致易將之泛化,〔1〕故此甚有必要考證之。推原所始,“孔子刪《詩》”說肇自《史記·孔子世家》,其云:
古者《詩》三千馀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
司馬遷之初心,以筆者考之,可略論三點:
其一,“古者《詩》三千余篇”,指明孔子之前《詩》已是“三千余篇”之規(guī)格,〔3〕此“三千余篇”作為《詩》之詩,各自成篇,并無重同者。
其二,“去其重”,“重〔4〕”系“多”義,因《詩》之詩多,簡牘甚重,故孔子刪要之。然則“去其重”與“去其重復”〔5〕并不劃一。
其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闡明了所采之《詩》之年代,“上、中、至”年代次序粲然,然則司馬遷以為孔子所取之詩的年代下限為幽厲之時?!?〕
據(jù)上,史遷之言傳達的信息截然分明:一是孔子之前,《詩》已有定本,并行于世;二是孔子之時,依定本之《詩》,刪要以剟去其多,最后裒次成編。以《左傳》《國語》等載籍考之,第一點于古有征;第二點,史遷當亦有所據(jù),〔7〕然所據(jù)未必可靠。
學者今論“孔子《刪》詩”說,或已泛化其內(nèi)涵,已非史遷之初心,有郢書燕說之歉。如學者于“孔子刪《詩》”說之外,又起“孔子拆《周頌》詩”新論,并稱之為孔子刪《詩》之一法。〔8〕筆者以其意有未安,茲略加考論。
首先,“刪〔9〕詩”與“分詩”,兩詞意義歧異:于《詩》而言,前者系剟去其篇數(shù)之多,后者系增益其篇數(shù)之寡。據(jù)此,以“分詩”作為“傳世本《詩經(jīng)》使用的‘刪詩’法”,意有未安之處。
其次,“傳世本《詩經(jīng)》使用的‘刪詩’法”與“孔子使用的‘刪詩’法”系兩個不同概念,除非證實傳世本《詩經(jīng)》確系孔門真本,否則,兩者無對等關系。
再次,孔子若“分《周頌》”,是為竄亂詩、樂,絕非孔子素懷。劉文稱孔子未嘗親覽《周公之琴舞》,然則孔子芟薙周公、成王組詩就成不根之論,以不根之論考定“孔子刪《詩》”說,恐難成理。學者或又謂成王組詩系孔子所刪削,然此亦不類孔子素志:孔子如刪原屬《詩》之成王組詩,則既系刪亂《詩》,又系妄削樂,如此正樂乃系亂樂。
最后,劉文所據(jù)之例未足以申明“拆詩法”,其例復稱引如下。
《左傳》宣公十二年(前597年)傳,楚莊王曰:
夫文止戈為武。武王克商,作《頌》曰:“載戢干戈,載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時夏,允王保之。”又作《武》,其卒章曰:“耆定爾功?!逼淙?“鋪時繹思,我徂維求定?!逼淞?“綏萬邦,屢豐年?!薄?0〕
據(jù)此,劉文稱現(xiàn)行本《詩經(jīng)》將原本屬于《武》之詩,分拆成了今所見之《武》《賚》《桓》三篇。以筆者考之,恐未見其然,茲略作考索:
第一,“其三”“其六”當系以篇說,不以“章”說。遍覽《左傳》,所賦之詩標明“某詩之某章”者,文意胥為“某詩之第某章”,凡計二十三處;“其三”“其六”之后未標示以“章”,是以不能將之系以今本之《武》。杜預《注》云:“其三,三篇;……其六,六篇?!笔且浴叭?、六”為篇。王國維云:“以《賚》為《武》之三成,以《桓》為《武》之六成……。”〔11〕是王氏亦以“三、六”為篇。
第二,《左傳》之“《頌》”“《武》”與《賚》《桓》同屬《大武》,《賚》《桓》非“《武》”之章。
入《周頌》之“《武》”與周樂《武》同名異義:前者系入《周頌》之《武》,后者系《大武》??梢陨吓e事例之文證之:楚莊王所引《詩》之章句皆源自今本《詩經(jīng)·周頌》,然而前稱《頌》,后稱《武》、“其三”、“其六”而不稱《頌》,而《詩》于楚莊王之時早行于世,是以莊王于《周頌》頗為精熟,然則《武》、“其三”、“其六”亦系《頌》〔12〕詩。楚莊王繼引《詩》后又云:“夫《武》〔13〕,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眾、豐財者也。故使子孫無忘其章?!笔菫楸苊庵軜贰段洹放c《周頌·武》重同之弊,引《時邁》時稱“頌”;然則《時邁》系《大武》之首篇,《武》《賚》《桓》分系第二、第三、第六篇?!?4〕
綜上所述,司馬遷“孔子刪《詩》”說之初心系“孔子因《詩》三千余篇數(shù)目多、簡策多,故刪要而排纂成書,定著三百五篇,以備王道”,即“去重”系“去多”之意,而詩之年代下限系幽厲之時。學者對史遷之意的闡發(fā),或已離其真義,“孔子刪《詩》”說已被泛化。
清華簡《周公之琴舞》載錄周公詩半遂、成王組詩九遂,且有一首與《詩經(jīng)·周頌·敬之》相合,學者或據(jù)此推衍《周公之琴舞》組詩為繁本《詩》之詩〔15〕;進而以成王之詩九遂僅余一遂之事例,類證孔子刪《詩》“十分去九”之說可信〔16〕。以筆者考之,認為清華簡《周公之琴舞》非“孔子刪《詩》”說之顯證,茲分兩點簡論之。
迄今,傳世載籍與其他出土文獻未見清華簡周公之詩、成王八篇詩。然則在未再有新材料之情形下,周公、成王之詩于《詩》采編之時,是否被收入《周頌》之問題當再斟酌之。
顯然,詩之采集、刪要、定篇、潤色、配樂、定本等等工序,皆需各司其職的王官們分工合作,方能完成《詩》之定本這項繁瑣的工程,非集一人一時之才力可為。然則《詩》之結集,乃是官學所為。定本之《詩》,既是周一代之樂舞的歌唱文本,又是官學之詩、樂教本。教本之性質(zhì)決定了《詩》之規(guī)制,其整體上不宜累牘。是以歐陽修所言之“有更十君而取其一篇者;又有二十余君而取其一篇者”,可視為官方制撰《詩》之時的選詩方法。由此觀之,周公、成王之詩未被錄入《詩》,于理有協(xié)。
首先,周公、成王之詩本身可獨立成篇,國史或樂師不必全用之。〔17〕準此,周公、成王之詩有未入《詩》者,亦不為異事。
其次,入《詩》的《周頌》之詩,已被賦予類化新義。如前文所述,《大武》之詩六篇,入《周頌》者四篇;〔18〕且入《詩》之《六武》詩篇比次并不相依。學者或以之為簡錯篇亂,以筆者考之,未見其然?!对姟范ū局畷r,所選之詩被賦予新義,次序隨之而易,其勢必然。顯然可見,《大武》詩六篇,本與武王文治武功之事相涉,然入《詩》后不啻次序改易,意義亦已泛化。尋《毛詩序》,《時邁序》“巡守告祭、柴望也”,《武序》“奏大武也”,《賚序》“大封于廟也”,《桓序》“講武類祃也;《桓》,武志也”。然則,較之《風》《雅》詩旨的人物、事由之指實,《周頌》旨趣與之異轍,三十一篇詩,僅九首涉入人名,且其中六篇所祭對象系后稷、文王、武王,為周王朝告神頌祖之常樂,亦已具類化意義。概而言之,述后稷、文武盛德,記郊宗柴望大事,錄助祭、祈報、合樂、朝見、敬毖、自勵、類祃,《周頌》之詩分門別類,施用亦胥已類化,已足備論功頌德之禮樂。由此而觀,周公、成王之詩有未入《詩》者亦不足為怪。值得重申的是,入《周頌》之《敬之》旨趣亦已類化?!睹姟ぞ粗颉吩?“群臣進戒嗣王也?!薄吨芄傥琛ぞ粗颉吩?“成王作敬怭?!笔乔罢咭浴八猛酢贝琢撕笳摺俺赏酢保娭馓N由此而異。
最后,今本《詩·周頌》未見組詩,形制短悍正是《周頌》之詩本色。
學者或稱今本《周頌》詩篇形制短悍,已非繁本《周頌》原貌,其原本系氣勢磅礴之組詩,〔19〕以此方足彰顯周王朝禮樂歌舞之盛美?!?0〕然而,王朝、諸侯奏樂,可取一詩,可合幾詩,〔21〕王朝可合六代之樂而奏之、舞之,〔22〕亦可造氣勢恢宏之歌舞。故此筆者于此意有不同。《周頌》形制短悍,正是其本色。而篇章較之宏大的《魯頌》與《周頌》分途,“《魯頌》之文,尤類《小雅》,比于《商頌》,體制又異。明《三頌》之名雖同,其體各別也”〔23〕,是《三頌》體制各異。然則體小思精、分合自如,正是《周頌》詩之本色??贾吨芏Y》《禮記》等載籍,歌《周頌》僅是祀天神、祭地祗、祀四望、享先祖等樂舞儀式中的一小環(huán)節(jié),若歌以組詩,則既耗時,又加重樂工之負擔,觀樂、聽樂者必倦而煩之。準此,《周頌》詩之制撰、精擇,以體小意全為勝,而非以體雍勢壯為優(yōu),此乃《周頌》形制短悍之主因,亦是成王八篇詩未選入《詩》之一端。此外,組詩未能入《詩》與周王朝“樂不可極”、“樂盈而反,以反為文”之選樂哲學理念殆亦有淵源。
徐文稱:“孔子刪定流傳至今的《詩經(jīng)》文本僅保留了《敬之》一首,九去其八……它就是孔子刪《詩》‘十分去九’的典型個案和實證,具有示范意義”?!?4〕以筆者考之,未見其然。
其一,抄寫《周公之琴舞》之楚簡首尾完備,并無殘闕,然則刊削周公詩之人或是書手,或是周公詩外流之時已亡佚其八。此可作為孔子未必自行己意刪《詩》的旁證。也即孔子所得《詩》本,早亦已不錄成王八篇詩。另有旁證,商之《頌》詩在孔子之前已有亡佚現(xiàn)象,“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于周太師,以《那》為首”〔25〕??鬃泳嗾几傅哪甏褍砂俣嗄?,若十二篇《商頌》得以順利傳承,孔子斷然不會去其大半:其一,孔子視“禮樂”為文化之生命,信而好古,曾為考稽殷禮而適宋,尋訪禮之文獻,而《商頌》作為詩、樂、舞三位一體的禮樂儀式,孔子會錄而存之;其二,《商頌》亦系王室詩、樂的歌唱、演奏對象,屬于雅言雅樂;其三,孔子乃宋之后人,無理由數(shù)典忘祖,刪汰其先世在周太師處校對過的、用之祭祖的《商頌》詩?!?6〕
其二,孔子將三千篇之《詩》刪削成《詩三百》,于孔門必是驚天動地之大事,本當值得子嗣或門徒大書特書一筆,然考之研究孔子的第一手資料《論語》,無片言只語與之有涉??鬃右酂o一言半語論及刪《詩》及刪《詩》之動機,僅僅是自謂“吾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而孔子所“正”之對象恰是孔子私家《詩》本。然則孔子所據(jù)以校正己本之《詩》版本必是善本,或許此善本就在衛(wèi)國,故孔子言“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
學者或以為孔子“正樂”與“刪詩”是同一件事的兩個側(cè)面,〔27〕又或以為:“正樂”,孔子造之于晚年;“刪詩”,孔子為之于中年。〔28〕此兩論所援據(jù)皆系孔子“吾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之語,而在闡釋上分途異轍。其實,孔子之只言片語不足征“孔子刪《詩》”說,反之,其言甚有可能暗示著孔子未曾刪《詩》?!对姟?,《風》《雅》《頌》之結集者;然孔子之言僅涉及《雅》《頌》,未及《風》。而依學者所言,季札觀《周樂》之后,孔子若調(diào)換了《豳風》和《秦風》次序,〔29〕孔子不應一字未及《風》詩。
其三,教官、禮官等王官組成的《詩》的編定組系剟去周公、成王之詩者。“殷因于夏禮,周因于殷禮”,夏造殷因周仍,官府教化制度相沿襲,于古有征?!对姟繁痪幎ㄓ谕醭?,載籍亦有明文。然則周朝教化系統(tǒng)中教官和禮官是《詩》教本的編著者;正本清源,《詩》的定本系教官和禮官協(xié)作之結果。其或至遲于康王之時已結集,《風》《雅》《頌》一體,尤其是作為王朝祭祀儀式文本的《周頌》,被編定入《詩》成為王朝祭祀樂歌范本。顯然,樂歌的選編、潤色、定本除與教官和禮官擇取教本理念相關外,周王對樂歌文本之審美志趣亦與之淵源甚密。周康王恰是“辭尚體要”之王者,〔30〕是以教官、禮官在“定樂歌”〔31〕之時,裒次成篇之《周頌》亦以短悍精要一以貫之。準此,刪削周公、成王詩者乃系《詩》結集之編定者,而非孔子。
其四,成王組詩九去其八,無法類證“孔子刪《詩》”說:一、溯本求源,未有成王組詩確為孔子所刪之顯證;二、劉向等人校書十分去九等例,系刪削其重同者,與史遷“孔子刪《詩》”說意蘊歧異,且一是官方修書,一是私家編書,性質(zhì)亦異,然則兩者無類證關系;三、孔子若自行己意刪削《詩》,必然與行世已久之官府《詩》本分途,以一刪本《詩》出使四方,必然與東膠虞庠之繁本《詩》難以“專對”,是以刊削繁本《詩》非孔子素懷。
其五,禮崩樂壞與《詩》之短缺不侔,不能成為孔子刪《詩》之動機。一、禮樂和《詩》分屬于兩大教化體系,同源而分流,禮官體系崩壞,教官體系尚未離散。二、禮崩樂壞,從一定程度上說,恰是《詩》大行于世的助力,諷諫、聘問之際,宴饗酬酢之間,引《詩》、賦詩、斷章以明理、發(fā)德〔32〕、言志。由此觀之,《詩》文本在使者的賦詩儀式活動中,不僅不會短缺,反而會形成一個各方去異存同、趨向統(tǒng)一、齊整的經(jīng)典范本,即《詩三百》。三、經(jīng)過教官或禮官幾次修訂《詩》,裁成庠序教本,凡《風》《雅》《頌》業(yè)已獨具風格,其各自句法之長短、篇章之多寡,措辭之雅俗等等,已生成穩(wěn)定的文本形態(tài)。準此,孔子乃不必舍近求遠,爭于才力而芟薙《詩》之詩。
其六,孔子私家本《詩》與今本《詩經(jīng)》亦存歧異??贾墩撜Z》、上博簡《孔子詩論》,孔子不僅不刪竄屬于今本《詩經(jīng)》的詩篇,反而在他的私家本《詩》中,存有被后世稱為《詩》之“逸句”“逸篇”。學者或稱今本不存之,此必為孔子所刪削,而于教學之時偶有所及而已??贾墩撜Z》,“逸句”遠非孔子偶有所語,而恰系孔門弟子常習之《詩》的疑問者。
最后,在王朝、諸侯國廣為流傳之詩未必入《詩》。如祭公謀父之詩《祈招》、清華簡芮良夫之詩以及《左傳》一些僅言“某人賦某詩”的“某詩”而未明標“《詩》曰”者,皆于王朝、諸侯國廣為流傳,并成為賦詩斷章之共享資源,故史官錄而存之。
此外,若將《周公之琴舞》置于“歷史場景”中考察,組詩率系王官失守、宮廷文籍外流之時,散至諸侯列國。公元前516年,“王子朝及召氏之族、毛伯得、尹氏固、南宮嚚奉周之典籍以奔楚”〔33〕,本由教官、禮官歸管保存之《周公之琴舞》傳播至楚地,或就在王子朝奔楚之時。
綜上所述,迄今尚未有成王組詩為孔子所刪之明證?!吨芄傥琛方M詩余者自始至終胥未收入結集之《詩》,然則未入《詩》之組詩皆不能稱為“《詩》之逸詩”,是以不能援據(jù)《周公之琴舞》而論定“孔子刪《詩》”說。
司馬遷“孔子刪《詩》”說,學者或有將之泛化之嫌,已離司馬遷初心之真。躍出“孔子刪《詩》”說真膺性之困囿,重審之,“孔子刪《詩》”說確系一個內(nèi)涵豐富的文化論題:與古本《山海經(jīng)》“后羿十日射落九日”之神話相類,“孔子刪《詩》”說以飽含神話色彩的姿態(tài)出世,其殆與儒家文化傳承和西漢禮教制度及司馬遷“一家之言”等有頗深淵源。
周公之詩、成王八篇詩未入《詩》背后的意蘊,可資探究《詩》成書之情況:反映出《詩》之詩被采編成集時的情形,即組詩并非都被錄入《詩》;入《詩》之詩旨趣已被賦予類化意義,與原詩之《序》已分路。學者或多關注孔子訂正《詩》之功,而忽視了王官之《詩》編定者之首功。
注釋:
〔1〕如馬銀琴將司馬遷所言之“孔子對《詩》三千的刪定”換成“孔子對《詩三百》的刪定”,又牽合“去其重”與“增刪詩篇”兩者(馬銀琴:《孔子對〈詩三百〉的刪定》,《兩周詩史》,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然則馬氏之“孔子刪《詩》”乃系“孔子對行于世之定本《詩》先刪削舊詩、后增補新詩”;徐正英稱“孔子刪《詩》”系刪削繁本《詩》之單篇、重復篇章及相近章節(jié),最后附益晚出之詩。(徐正英:《清華簡〈周公之琴舞〉與孔子刪〈詩〉相關問題》,載《文學遺產(chǎn)》2014年第5期,第21頁。按:余文所引皆省稱“徐文”及標示引文頁碼);劉麗文以“現(xiàn)行本《詩經(jīng)》確實對古《詩》刪削過”、“傳世本《詩經(jīng)》使用的幾種‘刪詩’法”等表述代替“孔子刪《詩》”之意蘊(劉麗文:《清華簡〈周公之琴舞〉與孔子刪〈詩〉說》,載《文學遺產(chǎn)》2014年第5期。按:余文所引皆省稱“劉文”及標示引文頁碼)。
〔2〕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936-1937頁。
〔3〕后文“及至孔子”之“及至”一詞,是表示時間之順延,意為“定著三千余篇之《詩》,行于世,至孔子之世”,明孔子之前《詩》已系史遷所言之篇數(shù),且已經(jīng)定本成書,行于世;否則,不能以“詩”之名命之。
〔4〕《說文》云:“重,厚也。”《左傳·成二年》云:“重器備?!薄蹲⒃啤?“重,猶多也?!薄抖Y記注疏》云:“尊其位,重其祿?!薄妒琛吩?“‘重其祿’謂‘重多其祿’?!?,然則“厚”可引申為“多”,多方厚,重量多。孔穎達云:“如《史記》之言,則孔子之前詩篇多矣?!?《詩譜序》,《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63頁)是孔穎達之意亦以“重”為“多”。顯而易見,若干篇相同之詩,僅能稱為一篇。歐陽修云:“以予考之,遷說然也。……今書傳所載逸詩何可數(shù)焉!以《圖》推之,有更十君而取其一篇者;又有二十余君而取其一篇者。由是言之,何啻乎三千?《詩》三百一十一篇,亡者六篇,存者三百五篇云?!?歐陽修:《詩圖總序》,《詩本義》,《四庫提要著錄叢書》,北京:北京出版社,2011年,第678頁)是歐陽修之意,亦以“三千余篇”為不重復者。
〔5〕趙坦云:“刪《詩》之旨可述乎?”曰:“去其重復焉爾。”〔清〕趙坦:《孔子刪 <詩 >辨》,《寶甓齋文集》,《清經(jīng)解》,南京:鳳凰出版社,2005年,第10260頁。
〔6〕東漢班固早已發(fā)現(xiàn)司馬遷之說有未安處,故云:“孔子純?nèi)≈茉?,上采殷,下取魯”。班?《藝文志》,《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08頁。
〔7〕《漢書·藝文志》云:“漢興,魯申公為《詩》訓故,而齊轅固、燕韓生皆為之傳?;蛉 洞呵铩?,采雜說,咸非其本義,與不得已,魯最為近之?!?《漢書》,第1708頁),是“孔子刪《詩》”之說或源自“雜說”。又“與不得已”言明三家《詩》說皆離其真,然其真義茫昧無可詳考,姑且以《魯詩》為近本義。據(jù)學者考證,史遷所學正是《魯詩》,因為“《史記》中的《詩》說最接近《魯詩》?!标愅┥?《史記與詩經(jīng)》,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第23頁。
〔8〕劉麗文以成王組詩九去其八之現(xiàn)象,逐推“傳世本《詩經(jīng)》確實對原始詩作進行過刪節(jié)”(劉文,第38頁),進而推衍“司馬遷說的孔子刪詩并非無據(jù)之言”(劉文,第38頁)文末又稱孔子“甚至采用對原詩‘一分為二’、‘一分為三’等形式”(劉文,第43頁)將一首詩分拆為幾首,以備《周頌》之篇數(shù)。
〔9〕《說文》云:“刪,剟也?!眲劊磩h削之意。
〔10〕秋左氏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882頁。
〔11〕王國維:《觀堂集林》,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0頁。
〔12〕趙逵夫稱“《周頌》中作品,全為周王朝宗廟祭祀和朝廷禮儀樂歌,自然是以‘頌’為名?!?趙逵夫:《詩的采集與〈詩經(jīng)〉成書》,《文史》2009年第二輯)是言甚確。樂師或史官歸類武王之樂歌,必然將之編入“頌”。
〔13〕古今學者多以“武”為武王,筆者以之為《武》,因其承前啟后,概引詩之意,與“其章”相應。
〔14〕《申培詩說》曰:“《武》,《大武》一成之歌;《賚》為《大武》之二成;《時邁》蓋《大武》之三成也;《般》為《大武》之四成;《勺》蓋《大武》之五成;《桓》此《大武》六成之歌。”(明程榮纂輯:《詩說》,《漢魏叢書》,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28頁)是樂歌次序雖不類楚莊王之說,然《時邁》隸屬《大武》之一成,以筆者此文所考,可成一說。
〔15〕徐正英稱“之所以判定成王所作九首組詩為《詩經(jīng)》‘逸詩’,是因為該組詩的第一首即為今本《詩經(jīng)·周頌》中的《敬之》篇”(徐文,第20頁);劉麗水稱“毫無疑問,清華簡《周公之琴舞》與現(xiàn)行本《詩經(jīng)·周頌·敬之》是繁本和刪節(jié)本的關系”(劉文,第38頁)。
〔16〕徐正英稱“《周公之琴舞》九首組詩的發(fā)現(xiàn),則首次從正面為‘孔子刪《詩》’十去其九展示了文本范例。未經(jīng)孔子刪定的《周公之琴舞》所存成王詩篇是一組九首,而經(jīng)孔子刪定流傳至今的《詩經(jīng)》文本僅保留了《敬之》一首,九去其八……它就是孔子刪《詩》‘十分去九’的經(jīng)典個案和實證,具有示范意義”(徐文,第21頁)。
〔17〕王國維云:“疑《武》之六成,本是大武,周人不必全用之,取其弟二成用之謂《武》,取其弟三成用之謂之《勺》,取其四成、五成、六成用之謂之《三象》。”(王國維:《說〈勺〉武〈象〉武》,《觀堂集林》,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王氏言之成理。奏樂如斯,取詩亦可如是。
〔18〕王國維稱余者系《昊天有成命》與《酌》兩篇。王國維:《觀堂集林》,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06頁。
〔19〕劉麗文稱“今天我們看到的三十一篇《周頌》,幾乎篇篇都那么短,失去了《周公之琴舞》所昭示的頌詩應有的磅礴氣勢”(劉文,第43頁)。
〔20〕趙敏俐稱:“從‘成王之詩’看,我們已經(jīng)可以想象到西周初年的王朝禮樂歌舞表演之盛大?!屛覀冾I略了周初樂舞在當時所能達到的藝術高度,對《詩經(jīng)·周頌》的原初形態(tài)也會有全新的認識?!壁w敏俐:《〈周公之琴舞〉的組成、命名及表演方式蠡測》,《文藝研究》2013年第8期,第41頁。
〔21〕《左傳·襄公三年》載:“穆叔如晉,報知武子之聘也。晉侯享之,金奏《肆夏》之三,不拜;工歌《文王》之三,又不拜;歌《鹿鳴》之三,三拜?!笔恰堆拧窐房珊隙嘀?。《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載:“吳公子札來聘,……請觀于周樂,……見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孔穎達《疏》云:“舞時堂上歌其舞曲也?!笔侨×娙敫琛?/p>
〔22〕《春官·宗伯下·大司樂》載:“以六律、六同、五聲、八音、六舞、大合樂,以致鬼神示,以和邦國,以諧萬民,以安賓客。”《周禮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788頁。
〔23〕韋昭注云:“正考父,宋大夫,孔子之先也。名頌,頌之美者也。太師,樂官之長,掌教詩樂,《毛詩敘》曰:‘微子至于戴公,其間禮樂廢壞,有正考父者得商頌十二篇于周之太師,以《那》為首。’”鄭司農(nóng)云:“自考父至孔子,又亡其七篇,故余五耳?!?/p>
〔24〕《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581頁。
〔25〕〔28〕徐正英:《清華簡〈周公之琴舞〉與孔子刪〈詩〉相關問題》,《文學遺產(chǎn)》2014年第5期,第21、19-28頁。
〔26〕宋劉恕編《資治通鑒外紀》卷三《周紀一》云:“(周)宣王二十八年(前800年),宋政久衰,商之禮樂散亡。戴公時,大夫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于周太師,歸以祀其先王?!敝煲妥稹督?jīng)義考》卷九十八《詩一》稱:“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于周太師,歸以祀其先王??鬃右笕四朔匆韵仁乐w祀其祖者,刪其七篇而止存其五,又何也?”
〔27〕馬銀琴:《兩周詩史》,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第415頁。
〔29〕馬銀琴稱:“這種變動正好說明,在季札之后,必然有人進行過調(diào)整樂次,即所謂‘正樂’的工作。承擔這項工作者則非孔子莫屬?!瘪R銀琴:《兩周詩史》,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第415頁。
〔30〕其時,三監(jiān)頑民已靖,世變風移,較之周成王之時,已是“垂拱仰成”,社會安定,為編定詩、樂,提供了政治保障和物質(zhì)基礎。然則《竹書紀年》所載“康王三年定樂歌”可信。
〔31〕《竹書紀年》云:“康王三年定樂歌。”徐文靖箋云:“《周頌序》曰:‘歌《清廟》以祀文王;歌《天作》以祀先王、先公;歌《執(zhí)競》以祀武王;歌《思文》祀后稷,以配天;歌《昊天有成命》以郊祀天地?!绱祟愓弑亟云渌榷??!?〔清〕徐文靖:《竹書統(tǒng)箋》,文津閣《四庫全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49頁)。又稱:“《竹書》‘康王三年,定樂歌,吉禘于先王,申戒農(nóng)官,告于廟’,《臣工》之詩當作于是時?!?〔清〕徐文靖:《管城碩記》,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146頁)。
〔32〕從“升歌發(fā)德”(《禮記·郊特牲》)到“賦詩發(fā)德”,是樂、詩分途之顯證。
〔33〕《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1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