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潔

一

每天一到做飯時間，亞琴就沒個好心情。她覺得生活糟透了，又忙又累沒完沒了，回到家都還不能喘口氣，因?yàn)閹讖堊彀投荚诘戎鹾靡魂嚥拍苡袀€著落。她真想一回到家就躺倒在床上，管他三七二十一先睡上一覺再說，最好是睡醒了就有做好的飯菜擺放在桌子上，熱氣騰騰地等著她。這種想象越多，亞琴的臉色就越發(fā)陰暗，手里使的勁就大了些，弄得那些個碗啊碟啊鍋啊鏟的撞疼似的發(fā)出很大的聲響。三個孩子一概噤聲，坐在桌旁仿佛三尊泥塑。他們強(qiáng)忍著饑餓的煎熬，等待著母親幾乎是摜在桌上的幾盤菜，然后就著米飯狼吞虎咽。

一碗清水煮南瓜蘸辣椒水，一盤炒碎豆腐，一盤炒四季豆。豆腐有點(diǎn)糊，亞琴心里明白是因?yàn)樽约荷岵坏枚喾劈c(diǎn)菜油，巴鍋了，看著依然吃得來勁的幾個孩子，亞琴有點(diǎn)愧疚。其實(shí)，米缸里臥著十五個雞蛋，那是前段時間老家那邊來人帶來的，亞琴一直沒舍得吃，因?yàn)楹⒆拥陌职肿罱荛L途運(yùn)輸，十天半月才回得來，亞琴想等一家人到齊了再吃，她甚至想好了到時怎么做這十五個雞蛋：第一次蒸蛋羹吃，因?yàn)橐患椅蹇谌顺匀齻€雞蛋，炒來吃的話很不經(jīng)吃，一個人拈不了幾筷，如果蒸蛋羹，可以多摻些水調(diào)勻，蒸來一大碗，吃起來要富余些;第二次用雞蛋炒韭菜或者番茄，也是三個蛋，韭菜或番茄多放點(diǎn)，蛋煎過以后用鍋鏟搗碎點(diǎn)，雖說蛋不多，但是沾了蛋末的韭菜和番茄也是很香的。有一次就是這個番茄炒雞蛋，小魚硬是把盤子都舔了幾個回合，結(jié)果老大洗碗前直接把這個碗當(dāng)做沒用過的放進(jìn)了碗柜。亞琴覺得十五個雞蛋至少要分作五次吃，而且不可能連續(xù)吃，在她看來，一個月里吃完這十五個雞蛋都算是比較奢侈的了。

亞琴的愧疚源于小魚，老大老二無論怎么吃不管吃什么都長得健康結(jié)實(shí)，只有這個小魚最讓人不省心，瘦骨嶙峋的，三歲就查出慢性肺結(jié)核。這個病說穿了就是三分治七分養(yǎng)，養(yǎng)就是靠營養(yǎng)，亞琴是護(hù)士，不可能不懂這個理，只是亞琴過怕了窮日子，想想糧食關(guān)那些年餓死了多少人啊，眼瞅著一個人在前面走著走著突然就倒在地上，倒地的一瞬甚至聽不到聲音——人太瘦太輕了，倒在地上就像一片葉子悄無聲息。亞琴不知道母親帶著五個兒女是怎樣過來的，她只記得有段時間吃青杠子面吃得臉腫得像饅頭，母親總讓她們兄妹幾個多躺在床上減少熱量消耗，然后自己出去弄吃的。早些時候，還能弄些耗子青蛙有肉的回來，再后來就是野菜野根的，再到后來母親每次出門前都要做好回不來的準(zhǔn)備。那時的母親瘦弱得像根燈芯草，仿佛一吹就折，出門前總把大兒子叫應(yīng)，總說這幾句話：我如果死在外面，你要負(fù)責(zé)找吃的給他們幾個小的，哪個不行了，從大到小順著來。

那是1957年的事，那時的亞琴只有十來歲，饑餓和死亡的距離是如此的近，而一家人都挺過來了。母親死于1972年，那時日子已經(jīng)好過多了，已經(jīng)達(dá)到吃得不甚好但吃得飽的水平。母親誤食了有毒的野菌子，臨終時說的話是：我好歹不是餓死的……

饑餓的記憶讓亞琴在飲食方面極度克制，在她看來現(xiàn)在的日子已經(jīng)夠不錯了，至少每天有得吃、吃得飽，而且這個吃得飽很重要。錢嘛，要積攢些以備不時之需。丈夫邵師傅開導(dǎo)她道：娃兒些正在長身體，一個月就那幾十塊錢的工資，你還省個哪樣？亞琴嘟噥道：一大家子人，沒得點(diǎn)計劃咋行。

二

五歲的邵小魚端個小木凳坐在門口，靠在有點(diǎn)冰涼的石頭墻上，滿臉緋紅、懶神無氣。這個病過去叫“癆病”，是治不好的，華小栓吃了人血饅頭最終還不是嗚呼哀哉了，亞琴每每想到這篇文章的內(nèi)容，心里就有點(diǎn)慌，看小魚的眼神就多了些憐愛。邵小魚喜歡看見媽媽的這種眼神，因?yàn)閶寢屩灰@樣看過她后，那頓飯就有蒸蛋羹——一個雞蛋的蛋羹，而且邵小魚專享。所以有些時候邵小魚是可以和小伙伴們玩耍的，但是她寧愿這樣坐在門前，因?yàn)閶寢屩魂P(guān)注靜止的她，小孩子天性是愛玩愛野的，安安靜靜的大抵是身體不舒服，媽媽不是愛說一句話“小娃娃不裝病”嗎？意思是小娃娃只要身體沒有問題就會玩得熱火朝天，邵小魚就和媽媽玩起了這句話的小聰明。

家里來客人的時候，邵小魚是高興的，媽媽呢，有些時候高興有些時候不高興。邵小魚發(fā)現(xiàn)這和來的人有關(guān)：姨媽或者舅舅來，媽媽就高興;二伯伯來媽媽就不太高興。為這個爸爸和媽媽吵過很多次架，甚至大打出手，爸爸基本上都是罵這幾句“你家來的是人老子家來的就不是人了啊，你做臉色給哪個看？老子家二哥好不容易來一趟，你做些狗都不吃的給他吃，莫亞琴，你的良心喂狗了?。俊眿寢屌^散發(fā)聲嘶力竭毫不示弱：“邵玉德你個龜兒子，嫌老子做得不好你自己做?。∧闾焯煸谕饷媾苘噹}貨風(fēng)流快活，老子又上班又帶娃兒你好塊臉說哪個？”大人打架在五歲的邵小魚心里動靜實(shí)在是太大了，簡直是驚天動地。爸爸揪著媽媽頭發(fā)往媽媽身上甩拳頭的時候，邵小魚簡直覺得媽媽要被爸爸打死，她尖叫著撲向爸爸，抱著爸爸的手狠狠地咬，爸爸大叫一聲松開了媽媽。

邵小魚因?yàn)檫@個原因也不愿意二伯伯來她家了，雖然她并不討厭二伯伯，甚至還很喜歡二伯伯。二伯伯家她去過，木板房又高又寬，門前是寬敞的院子，地面全用青石板鋪就，院子沒有砌圍墻，周圍栽種了一圈石榴樹，就像天然圍墻。五月石榴花開的時候，邵小魚喜歡用魚線串起一圈石榴花掛在脖子上玩半天，二伯伯總是笑呵呵地不厭其煩地順著邵小魚手指向的地方，摘下一朵又一朵紅彤彤的石榴花，堆在邵小魚身邊，遠(yuǎn)遠(yuǎn)望去，邵小魚就像和一片紅云相依。二伯娘生了四個兒子，二伯伯一心想要個女兒，可二伯娘的肚子在第四個兒子出生后就像一塊貧瘠的土地，再也孕育不出綠油油的莊稼。二伯伯就把對女兒的愛轉(zhuǎn)移到邵小魚身上，二伯伯到三弟邵師傅家的動力就是邵小魚，隔個兩三個月見不著邵小魚乖巧的樣聽不到邵小魚嬌嗔的聲就欠得不行，好比酒鬼一頓不喝個二三兩就過不得。平時想去三弟家，二伯娘不高興，垮著個臉見豬踢豬見狗踢狗，就把二伯伯的想法給夭折了。二伯娘是心疼那點(diǎn)車費(fèi)，兩個縣城相隔四十多公里，從村子到縣城要走十三四里路，在城里的客車站要花一塊二毛錢的車費(fèi)才能坐到三弟那里，這一來一回得花兩塊多錢，兩塊多錢可以在村口羅瘸子那里割三斤多二刀肉呢。城里“割尾巴”鬧得兇，村子偏僻管制鞭長莫及，所以這爛鐵彎村的村民有些地里出的樹上結(jié)的，可以拿到村口交換，大多不用錢幣，一個雞蛋或者一碗覆盆子或者一捧李子都可以相互交換，所以很長一段時間，生活在爛鐵彎村的二伯伯一家的生活水平，比起住在縣城里的三弟家并不差，甚至還高出些水平——他們平時推豆腐、年關(guān)熏臘肉，日子在巧婦的計劃中過得還真有那么點(diǎn)意思。莊稼人干農(nóng)活辛苦，要不要葷一頓，小孩解了饞，大人長了力，日子就有滋有味像模像樣了。二伯伯為一個輕飄飄的念頭讓一家人的好幾頓肉沒了著落，二伯娘生這點(diǎn)氣垮這幾下臉順便踢幾腳豬狗真的不算過分，換了兇悍點(diǎn)的婆娘，怕殺了他的心思都會有。二伯伯也有點(diǎn)心虛，看著小豹子般的四個兒子，再想想小魚的樣也就罷了，坐在門檻上吧嗒吧嗒悶著抽水煙。

但是石榴成熟的九月或者十月二伯伯是一定要來的，他要把最大最甜的石榴帶給邵小魚，那些亮晶晶的石榴籽被二伯伯小心翼翼地剝落在碗里，邵小魚用手撮起，一把一把地塞在嘴里，甜甜的汁水順著口角流下，然后吐出一小把籽粒，二伯伯笑呵呵地接住。邵小魚好些時候有點(diǎn)恍惚，她覺得二伯伯更像爸爸，她覺得二伯伯這樣好脾氣的人肯定不會打人，她害怕爸爸媽媽打架，一旦嗅到爸爸媽媽要打架前的火藥味，邵小魚就會渾身發(fā)抖，那個時候她就想：要是二伯伯是爸爸就好了。只是邵小魚不會知道，二伯伯每年一次一定能來的這次機(jī)會，是用比爸爸還要重的拳頭換來的。有一天，二伯伯一家在石榴樹下吃晚飯，二伯伯看著滿樹子沉甸甸的石榴，念叨道：要給我家小魚帶些石榴了。二伯娘一聽，習(xí)慣性地踢了小兒子軍生一腳（小兒子軍生挨她最近），嘴里罵道：你個卵崽，吃家飯拉野屎，養(yǎng)不慣家的貨……軍生莫名挨了一腳還加上鋪天蓋地的罵，哇地一聲哭得痛徹心肺死去活來，二伯娘也沒料到會搞出那么大的動靜，一下子也有點(diǎn)怔住，這時，只見二伯伯手中的碗飛向二伯娘的臉，在額頭那個位置發(fā)出一聲悶響。二伯伯跨過小方桌，直撲向二伯娘的同時帶翻了桌上的碗碟，二伯伯揪住二伯娘就是一陣痛打，小軍生的哭聲又提高了八度，明顯帶了驚嚇的成分。當(dāng)鄰居們聞聲趕來拉架時，個個都駭住了，二伯娘滿臉是血，披頭散發(fā)，女鬼一般。

二伯伯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天還蒙蒙亮，他用一支長長的竿子把那些他認(rèn)為最甜的石榴一個個弄下來，他甚至沒有去看一眼躺在床上可能一兩天都起不來床的二伯娘，在他心里，這樣的婆娘就是欠揍，而且他第一次帶了超過十元的錢在身上。

早秋的田野上方，漂浮著一層薄薄的白霧，露水清涼，濕了二伯伯的鞋幫和褲腳。二伯伯肩上扛著一袋石榴，心里滿是暖暖的愛意，向著邵小魚的方向奔去。

三

邵師傅最近有些煩躁。說起來開車的人最忌諱心緒不穩(wěn)，他懂這個理，但是人懂這個理不等于“煩躁”也懂這個理，它要是纏上人，就像感冒時流的清鼻涕，隨時甩隨時有，越甩越有。這段時間，運(yùn)輸任務(wù)多，邵師傅消解煩躁的方式就是把車停靠在隨便什么地方的公路邊，安靜點(diǎn)就行，抽上一兩支“銀燕”或者“清定橋”，在煙霧繚繞中平復(fù)心境，再開車上路。

邵師傅的煩躁大多和老婆打架有關(guān)。兩人打架經(jīng)常是在半夜——白天大家忙著上班，晚上的前半截醞釀戰(zhàn)爭，后半夜便是戰(zhàn)爭爆發(fā)，第二天一早，你還得人模狗樣地出現(xiàn)在單位上，見著同事熟人不想笑也得笑著打招呼，真是累人??！這段時間，邵師傅聽到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和老婆莫亞琴有關(guān)。老婆莫亞琴雖沒有閉月羞花之貌，但是那對酒窩讓老婆的臉很生動耐看，這不就有蒼蠅嗅著味道來了。邵師傅心里惱火得很，老婆不是垃圾應(yīng)該還算得上一朵淡雅的花，但是他可沒有那種心胸把對方比作蝴蝶蜜蜂什么的，她配？那個男人是放射科的醫(yī)生，姓蔡，人稱蔡胖子，形體比較寬大，一雙水泡眼好像把眼角都拉吊下來了，面皮白凈，隨時梳個偏分發(fā)型，油亮油亮的，一絲不亂。從外形來看，他真是差邵師傅許多，邵師傅放在今天就是劉德華那種類型的帥，當(dāng)然邵師傅那時是不可能知道這些的。但是女人的心思你是很難搞清楚的，老婆和那個蔡胖子一起走在下班路上有說有笑被邵師傅碰到過兩次，心里正有點(diǎn)嘀咕就聽到有人在耳邊開玩笑了，明里暗里都有那種意思傳達(dá)出來了。其實(shí)邵師傅的家就是老婆單位的職工房，老婆從科室走到家也就不過幾分鐘的事情，而且下班時間都是相對固定的一個段兒，走在回家路上遇著單位里的人那是再正常不過了，密度大啊。邵師傅沒讀過書，不懂密度是什么，老婆莫亞琴讀的是衛(wèi)校，雖說文憑不甚高，但和沒有讀過一天書的邵師傅站在一起，簡直就是天壤之別，而且好幾次吵架，邵師傅都強(qiáng)烈感受到了老婆在文化知識方面對他的鄙夷和不屑，罵他是大老粗。那水泡眼雖然貌相不甚宜人，但是他是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的，科班出身哪。邵師傅一想到這里就氣短胸悶。更可氣的是老婆在這件事上根本就沒有表現(xiàn)出半點(diǎn)理虧的樣子，面對邵師傅的追問，她就硬邦邦地甩出一句“心頭有事心頭驚，心頭無事冷冰冰”，然后拒絕說話。邵師傅最怕老婆這樣，他寧愿老婆哭罵撒潑呼天搶地，這樣不腥不臭甩一句話就冷你在半邊，搞得你一腔怒火無處燃燒，只能在自己心里燒得噼啪作響，硬是要把人活活逼瘋。

邵師傅把蔡胖子稱作“殺豬的”，是因?yàn)橛幸粌纱纬鲩T忘記帶鑰匙，去科室找老婆拿鑰匙時經(jīng)過放射科，看到蔡胖子身上掛著一大塊豬肝紅的橡皮兜子，活脫脫就像一殺豬的，邵師傅還跟蔡胖子打招呼開幾句玩笑，他壓根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想把這“殺豬的”像豬一樣給殺了。不僅如此，邵師傅還見不得水泡眼的玩意，家里玻璃魚缸里喂養(yǎng)的幾條金魚，有兩條“水泡眼”的，都被邵師傅邊罵邊捏死了，害得邵小魚哭了一整天。邵師傅有時也打心里瞧不起自己，恨歸恨吧，拿這些豬啊魚的泄憤，太小家子氣了。有一次邵師傅對老婆吼道：等我抓到你們的把柄再收拾你們，我就不信一個殺豬的還翻天了不成！老婆愣了一下，顯然對邵師傅嘴里吐出的這個“殺豬的”還有點(diǎn)陌生，結(jié)果又突然間反應(yīng)過來，忍不住笑出聲來，邵師傅也一愣，然后大概覺得自己的比喻真夠形象生動，也笑起來。結(jié)果兩人笑作一團(tuán)，邵師傅乘機(jī)抱起老婆，一把丟在了床上。

其實(shí)，邵師傅覺得老婆還是很不錯的，自己一直叫囂著找到把柄如何這門那門，這不一直都沒有找到什么嘛。老婆有點(diǎn)好吃的都要留著他回家來一起吃，有一次等到晚上八點(diǎn)半都沒讓娃兒些動一筷子，邵小魚都睡著了，叫醒來吃飯的時候都還邊吃邊打瞌睡。邵師傅心里歉疚，叫老婆以后留菜就行了，不要等他，老婆低聲說了句：就那么點(diǎn)好吃的，不好留。

老婆很節(jié)儉，自己穿的衣服都有好些年頭了，給娃兒些織毛衣剩下的毛線頭，就給自己織了件花花綠綠的拼接毛衣，邵師傅看不過，掏錢給她買了件暗紅色的毛線衣，她問了價格一直怪邵師傅亂花錢，但是邵師傅發(fā)現(xiàn)她是很喜歡這件毛衣的，平時里舍不得穿，遇上訪親見客時才穿。那次她單位搞新年聯(lián)歡晚會，老婆穿著這件紅毛衣配上一條白紗巾站在科室的合唱隊(duì)伍里，是最漂亮最顯眼的。老婆回家后對著鏡子照了又照，全然不顧室外北風(fēng)料峭、冰天雪地，紅撲撲的臉上那雙眼睛顧盼流轉(zhuǎn)，讓邵師傅仿佛看到了少女時代的莫亞琴，那時候邵師傅就在心里暗下決心：一定要給老婆孩子像樣的生活，自己苦點(diǎn)累些都值得。

手指上的煙燙醒了沉思中的邵師傅，邵師傅將煙頭狠狠地丟出去，就像要丟掉心中紛亂的思緒，他決定無論如何，今天收車回家前，一定要想法弄點(diǎn)肉回去，開車在外的人，只要舍得點(diǎn)錢，在哪個村或某個寨整點(diǎn)肉回去不是很困難。憑肉票供應(yīng)的那點(diǎn)量，哪夠一家子人吃？大女兒邵小平內(nèi)向文靜，有一晚說夢話都是想吃肉。邵師傅打定了主意，想象著一家人圍坐鐵爐子旁舒舒服服地吃一頓肉，心便敞亮起來，開起車來又渾身是勁了。

四

最近一段時間，邵小平越來越反感莫亞琴，也就是她邵小平的媽。

邵小平平時叫出聲的是“媽”，沒出聲在心里嘀咕的是“莫亞琴”。她曾在心里掙扎斗爭好久，都難以擺脫這種反感，所以有時會覺得自己不孝，有時又覺得怪她莫亞琴可惡……這種時候，只有書，才能夠讓她逐漸安靜下來，可是，就是書，她莫亞琴都要把它撕掉。

邵小平在小聲啜泣，旁邊站著余怒未消的莫亞琴和那本被扔在地上、撕爛的《萬山紅遍》。夜晚，莫亞琴的罵聲格外尖利刺耳，邵小平感到羞辱萬分，她覺得整個院壩里的人明天都會對她指指點(diǎn)點(diǎn)，那是比莫亞琴的斥罵更具殺傷力的東西。邵小平是院壩里好多孩子的榜樣啊，幾乎每個家庭的父親或母親當(dāng)然更多的是母親，都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夸贊過她，讓自己的孩子多向她學(xué)習(xí);莫亞琴對大女兒邵小平的期待也不言而喻，邵小平就是她的驕傲。平日里有那么幾個在工作中對她莫亞琴有些刁難的同事，不就是仗著自己有點(diǎn)職務(wù)，見不得她莫亞琴業(yè)務(wù)精、病人口碑好，硬要給她穿穿小鞋嗎？莫亞琴心里氣不過的時候，只要想想那些人的孩子，再想想自己邵小平，心里的氣慢慢就順了。

就在前兩天，邵小平的班主任來家訪，告訴她邵小平最近一段時間的異常表現(xiàn)：上課會打瞌睡，成績有所下滑。莫亞琴憂心萬分，開始觀察邵小平回家后的表現(xiàn)，本來一切都還正常，問題出在一天晚上12點(diǎn)過，那時莫亞琴起夜，發(fā)現(xiàn)三個孩子睡的那間房間的天花板有微弱的光映著，躡手躡腳走過去，正碰見邵小平打著手電筒在被子里看書，莫亞琴一把搶過書……

邵小平寧愿莫亞琴狠狠地抽打自己，也不愿意看著她撕爛那本書，那本書是她向同學(xué)借的，為了看到這本書，她排了21天的隊(duì)才輪到，而且她必須兩天看完，因?yàn)楹竺孢€有同學(xué)等著。書被莫亞琴奪去的那一刻，邵小平覺得整個世界都黑下來了，她痛恨自己的麻痹。之前，看了三本書都沒有被發(fā)現(xiàn)，今天怎么就……當(dāng)蓬頭散發(fā)的莫亞琴拿著那本書立馬要撕的時候，她不顧一切地大叫起來：“媽，我求求你，你打我咋個打都行，求你不要撕，書不是我的……”邵小平的哀求被莫亞琴的憤怒完全覆蓋，莫亞琴在氣急敗壞中要撕裂這本厚書是需要一定的力氣的，這讓她的臉看上去有些扭曲也有些猙獰。邵小平在書被撕開的那一瞬，對莫亞琴，只剩下一種情感——恨！

邵小平第二天早上紅腫著眼睛背著書包出門的時候，天還沒有全亮，初夏的早晨，空氣中還滿是清涼的氣息。邵小平一夜未眠，早早出門是為了不遇見院壩里的任何一個熟人，無論男女老少。邵小平的書包里就安放著那本受傷的書，她不知道接下來如何面對書的主人，如何面對后面排著隊(duì)還等待著這本書的同學(xué)，她的心里絕望地回旋著一句話：聽天由命吧！

高一（2）班的教室里，黃桂霞面對邵小平呈上的那本書，呆了十多秒鐘，輕輕吐出一句：“請你在兩天之內(nèi)，還我一本一模一樣的書?！秉S桂霞的聲音不大，甚至還有些輕柔，但是邵小平還是聽出了這聲音里的力度。黃桂霞甚至沒有問問邵小平原因，就和班上的一個女同學(xué)，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邵小平把那本書的封底翻過來，看到右下角有幾個印得很細(xì)小的字——定價：5.45。

邵小平的兜里有八毛五分錢，距離五塊四毛五還有一段距離。邵小平回到家后，硬邦邦向莫亞琴甩出一句話：“給我四塊六角錢賠人家的書！”莫亞琴的火噼噼啪啪再次點(diǎn)燃，看著個頭和自己差不多高的邵小平，她從齒縫間迸出一句：“你搞清楚點(diǎn)，老子沒得錢供你看閑書！”

中午飯，邵小平不吃，莫亞琴沒有放在心上;晚飯，邵小平還是不吃，莫亞琴心里有點(diǎn)慌，支使邵小魚喊了幾次，邵小平就只是埋頭做作業(yè)。莫亞琴拿著一個雞毛撣：“你到底吃不吃？”邵小平抬頭看她一眼，依然埋頭做題。莫亞琴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舉動。邵小平的那一眼讓她慌了神，那是她從未見過的眼神，里面滿是厭惡、不屑。莫亞琴心神崩潰，雞毛撣狠狠地抽在邵小平的肩上、手臂上、背上……

邵小平咬緊嘴唇，面色蒼白，任由莫亞琴發(fā)瘋似地抽打自己，當(dāng)她的眼神與在墻角瑟瑟發(fā)抖的邵小魚相對時，她裂了一下嘴，想送給邵小魚一個微笑。邵小魚覺得那天看到的姐姐，很像敵人鍘刀前的劉胡蘭。莫亞琴是突然停下來的，停下來的同時她發(fā)出壓抑的哭聲，邵小平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硬硬地說道：“我不吃飯省下的錢，你總該給我吧。”

邵師傅兩天后跑長途回到家，在邵小魚斷續(xù)的描述中臉色一點(diǎn)點(diǎn)陰暗下來。他牽著邵小魚走到中學(xué)門口，等著放學(xué)。走出校門的邵小平低垂著頭，單薄的身子被喧騰的人潮裹挾，似乎隨時會被揉皺。邵師傅心口一緊，叫了聲：“小平！”邵小平抬頭，看到站在不遠(yuǎn)處的爸爸和小魚， “哎”了一聲，眼淚就下來了。

邵師傅帶著倆女兒去了一趟新華書店，邵小平終于拿到那本一模一樣的《萬山紅遍》，而且她和小魚每人還額外地挑選了一本自己喜歡的書。邵師傅回到家，立馬拴上圍腰，開始做飯弄菜。邵小平吃飯的時候不聲不響，但是邵師傅看到邵小平因吃得急額頭上滲出的那一層細(xì)密汗珠時，心里才松了口氣。

邵師傅和莫亞琴夜里壓低聲音的爭吵還是被邵小平捕捉到了一些。兩人爭著爭著，又差點(diǎn)打起來。那一刻的邵小平突然希望發(fā)生一件事：打架。她有點(diǎn)惡毒地想象莫亞琴被拳頭砸下時帶給她的快意，她甚至想象她會在驚天動地的打鬧聲中安然睡去，因?yàn)樵谛睦镉袀€聲音一直在說：莫亞琴，欠揍！

但是那晚，邵師傅和莫亞琴沒有打起來，用邵師傅的話說：老子想讓娃兒些睡個好覺。

從此，高一學(xué)生邵小平在心里和莫亞琴誓不兩立。

邵小平見不得莫亞琴的摳門。人家趙四妹的媽媽就是醫(yī)院洗衣房的一個零時工，都舍得給娃兒些訂《少年文藝》，她莫亞琴在這些方面舍得花一個子嗎？邵小平碰到過莫亞琴躲在家里數(shù)錢，那幾沓十元一張的紙幣，被邵小平估算出數(shù)字的那一刻，把她自己都被嚇了一跳。她實(shí)在想不到，這個盡顯窮相的家會有上千元的人民幣撐著，可是她莫亞琴居然連四塊六角錢都不給她，寧可讓她在同學(xué)面前自尊喪盡。

邵小平還看不慣莫亞琴打弟弟邵興。邵興不就是貪玩點(diǎn)，院壩里哪家男娃娃不貪玩？平時沒見她管過邵興的學(xué)習(xí)，但是只要考試成績不好，逮著就是一頓打，邵興在家是被打得最多的。邵小平曾想聯(lián)合邵興孤立莫亞琴，但是邵興忘性大、定力差，莫亞琴的一顆水果糖、一點(diǎn)好臉色，立馬就會讓邵興奴性十足，邵小平徒剩恨鐵不成鋼的失落。

邵小平心里的莫亞琴，罪行實(shí)在太多，簡直就是罄竹難書、擢發(fā)難數(shù)。

于是，邵小平對莫亞琴的疏離就像六月漸熱的空氣，不明顯，但是確確實(shí)實(shí)存在。

五

邵興一身臭汗回到家，媽媽叫他去食堂端飯，邵興遵命，一溜煙就不見了影。

邵興排行老二，院壩里的老老少少都叫他邵老二。按說得這么個獨(dú)崽，父母應(yīng)該很是愛寵，只是邵興太調(diào)皮搗蛋，大禍不犯、小禍不斷，在家里挨打倒真是最多的。和很多男孩子一樣，邵興最煩的事是讀書，最愛的事是玩，他發(fā)明了許多種玩法，這使得他在院壩里的伙伴中極有號召力。那時的孩子，呆在家里絕不叫玩，因?yàn)榧依锔緵]有什么玩的，在院子里可以滾鐵環(huán)、抽陀螺，夜幕降臨，還可以躲貓貓、看看露天電影。正值暑假，邵興白天就跑到一公里外的小西門河里游泳，邵興記不起自己是什么時候?qū)W會游泳的，他只知道自己打小就在這河里鬧騰，撈小魚小蝦啦、搬螃蟹啦、打水仗啦，好像一鉆進(jìn)水里，四肢就自由舒展開來，可以在水里隨心所欲浮浮沉沉，根本不用學(xué)。只不過最近的邵興，突然對順口溜來了興趣，成天琢磨著編順口溜。畢竟嘛，自己已經(jīng)是名初二的學(xué)生，即便是玩，也要有點(diǎn)文化的意思在里面，才顯出檔次啊。邵興的第一個順口溜已經(jīng)在院壩里甚至在學(xué)校里流傳開來，它主要用于對他人進(jìn)行口頭攻擊，想攻擊誰，只需替換人稱就是，可操作性十分強(qiáng)。邵興用它來攻擊的第一個對象是院壩里的王三三，因?yàn)橥跞尤幌氪蹔Z他邵興的“領(lǐng)導(dǎo)”地位，用他爸爸從省城帶回來的餅干以一人一塊的形式進(jìn)行賄賂。邵興吃過晚飯徜徉在有些空曠的院壩里，內(nèi)心不免失落。突然，邵興伸長脖頸，千回百轉(zhuǎn)的聲調(diào)在黃昏的光暈中散播開來：

王三三家公公——節(jié)約糧食吃蔥蔥

王三三家姥姥——節(jié)約糧食吃草草

王三三家媽媽——……

真是不幸釀篇章，雖說這順口溜僅僅是押韻，內(nèi)容缺乏邏輯，但卻有極強(qiáng)的破壞力和感染力。好多正在品味餅干的伙伴豎起耳朵聽著，眼神活泛起來，這太好玩了！他們風(fēng)卷落葉般消失于王三三的視野，然后瞬間出現(xiàn)在邵興面前，全然不顧自己對餅干的無恥背叛。不多久，整個院壩被這順口溜的聲音塞滿，王三三面對人多聲大的氣勢，像一個漏氣的氣球癟在角落里。

邵興被王三三的母親告了狀，王三三的母親用到了“流氓”、“爛崽”這些個詞匯，媽媽氣急敗壞，打邵興的時候下了狠勁，王三三的母親聽到邵興殺豬般的嚎叫，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當(dāng)然，這一切并不能泯滅邵興對編順口溜的興趣，當(dāng)他聽到自己原創(chuàng)的順口溜以星星之火的燎原之勢迅速流行在縣城的大街小巷中時，那種成就感豈是一頓打可以泯滅的？對一個在課堂上從未被老師待見過的學(xué)生而言，十四歲的少年邵興，內(nèi)心里太享受這種感覺了，他憑借著鋼鐵般的意志，更加投入到順口溜的編創(chuàng)中，這使得語文成績一向很差的他，上語文課時也認(rèn)真了許多。語文老師不明究里，一個勁稱贊邵興“浪子回頭金不換”，邵興卻在心里嗤笑老師用詞不當(dāng)。

邵興最得意的一個順口溜和“屁”有關(guān)：

屁屁屁，壇酸氣，

在肚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一不小心，就要放出去。

打屁的人，洋洋得意;

聞屁的人，提出抗議。

打屁打屁，引來爭議：

打屁打得響，當(dāng)校長;

打屁打得臭，當(dāng)教授;

打屁打不響又打不臭，

說明他的思想很落后。

順口溜的取材很登不得大雅之堂，這樣的順口溜連野史都無一席之地，至多只是口口相傳，而口口相傳的東西是最禁不住歲月流走的，它們會在口傳中漸漸變形直至消失。當(dāng)然，也有例外，比如邵興的這段順口溜。

這段順口溜的影響之深遠(yuǎn)連邵興本人都不一定了解。若干年后，邵興成了一名下崗工人，在家里洗著碗看著老婆的臉色、聽著老婆的數(shù)落時，他一定不會知道他的這段順口溜成了許多回鄉(xiāng)小憩之人酒桌上的共同唱詞。很多人會一邊敲著碗，一邊有節(jié)奏地誦讀起這段順口溜，之后，或捧腹大笑或唏噓感慨：你是本地人嗎？那你把那段順口溜說一遍。少年邵興的一段順口溜，成為這座縣城多年后和歲月有關(guān)的一個共同記憶。

邵興已經(jīng)來到職工食堂的蒸汽柜前。醫(yī)院有一個鍋爐，為病房提供熱水供應(yīng)，燒鍋爐產(chǎn)生的熱蒸汽也沒有閑著，被利用來給職工蒸飯，所以說這個蒸汽柜是幫助大人們解決了很實(shí)際的問題的。當(dāng)然，萬事都有缺憾，比如說有些講究點(diǎn)的人家，弄只雞在銻盆里，撒上姜絲抹上鹽，往里面一放，等著下班就有現(xiàn)成的蒸雞吃，原本是件相當(dāng)美好的事情，可是，往往到端飯的時間端出來一看，雞總是少胳膊少腿的，讓人惱火不已。后來，就沒有人家蒸肉了，至多蒸點(diǎn)紅薯之類的。說句實(shí)話，邵興是很清白的，他從來沒有偷過肉吃，哪怕聞著很香很誘人;紅薯嘛，只拿過一次，而且挑了個特別小的，偷偷塞在衣服兜里，把貼著腰的那塊肉都燙紅了，為快速消滅罪證，他吃得很快，好像沒感覺到什么味道就完了。打那以后，邵興就不想干這種事了，沒嘗到什么甜頭，只有擔(dān)驚受怕，何苦呢？

邵興兩手端著一盆飯，熟練地用嘴叼住一本舊書放在圓桌上，才把飯盆子座在書上。媽媽說過，盆底燙，會壞了圓桌的漆，邵興就長了記性。他問了一聲：“媽，還有好久吃飯？”“快了，你不要出去瘋了。”媽媽在灶臺邊忙碌著，頭也不抬地應(yīng)了一句。

邵興百無聊賴，蹲在門口玩自己的口水吐泡泡：舌頭一卷，嘴巴一撮，吐出一個口水泡泡，吐到第五個泡的時候，眼尖的他看到姑爹老汪正背著手朝自家方向走來，邵興立馬回頭朝屋里喊了聲：“媽，姑爹來了！”

老汪和莫亞琴的母親有轉(zhuǎn)彎抹角的一點(diǎn)親戚關(guān)系，落到孩子們口里便是“姑爹”。邵興記憶里，姑爹每個星期都要來自己家一兩次，邵興是比較樂意老汪來的，待客之道，起碼那頓飯要加個把葷菜嘛，所以，邵興通報老汪到來的聲音很是高亢。

老汪進(jìn)屋前，摸了把邵興的頭;進(jìn)屋后，喊了聲：“亞琴，還在忙??？”邵興聽見媽媽在廚房應(yīng)了一聲，趕緊跑到廚房，想看媽媽加個什么菜。媽媽卻小聲地對他說：“你再出去玩一下，吃飯還得等等?！鄙叟d一下子有點(diǎn)懵，剛才明明不讓自己出去瘋，現(xiàn)在又讓自己出去玩，那就再玩玩吧。

邵興從廚房往外跑的時候，不小心碰撞了圓桌，突然感覺圓桌有點(diǎn)空，只有那本舊書，無所托寄地閑在那里。

邵興不知道在院壩里又玩了多久，反正玩起來的時候時間過得很快的。

邵興看到姑爹老汪背著手離開院壩時，天色還亮著，雖然月亮已經(jīng)在天邊。邵興遠(yuǎn)遠(yuǎn)地喊道：“姑爹，你不吃了飯?jiān)僮?？”姑爹老汪氣鼓鼓地甩過來一句：“不吃了，你家那飯，命長的等得，命短的等不起！”

邵興這時才發(fā)現(xiàn)肚子很餓，他一溜煙跑回家，卻發(fā)現(xiàn)圓桌上已是飯菜齊備。媽媽趕緊說：“快吃飯，好晚了！”“姑爹咋不吃飯就走了？”邵興還惦記這事，因?yàn)樗行┦瑡寢寷]加什么好吃的菜。

邵興是不會知道當(dāng)他通報姑爹老汪到來的消息時，莫亞琴的心里是煩躁的：這個老汪，總是早不來晚不來，一到吃飯時間就來了，今天怕是要整治一下他，要不這樣子下去，哪個伺候得起？莫亞琴先把飯盆子藏起，然后選擇了家務(wù)中最費(fèi)時的勞動——煮甑子飯。木甑子好久沒用了，得先把甑子洗干凈;淘米下鍋，米煮到半生半熟的時候，過濾（這其間，莫亞琴還問老汪喝不喝點(diǎn)米湯）;然后洗干凈鍋，放入清水，把甑子座在鍋上，等甑子里面來蒸汽了，才把濾干的米飯倒入甑子里蒸……

姑爹老汪在甑子飯的第四個程序后敗下陣來，他忍受不了莫亞琴慢條斯理的動作，更受不了因餓引起的胃痙攣導(dǎo)致的疼痛。占小便宜付出的代價刺痛了他作為男人的自尊，他看出了莫亞琴的厭棄，更痛恨自己咋個就生了那么多娃兒，逼得自己到處蹭飯。

邵興看著桌子上的菜，有些泄氣;灶臺上座在鍋里的甑子，卻歡快地從蓋子四周噴著飽滿的白汽。

六

邵小平在1982年考上大學(xué)，雖說只是本省的農(nóng)學(xué)院，但已經(jīng)讓莫亞琴很滿足。那一年，全縣考上本科的大學(xué)生不足十人，邵小平位列其一，這是另一種榮耀。

四年大學(xué)生活快結(jié)束之前，邵小平瞞著父母，私自將分配回本地的名額與同班另一名同學(xué)調(diào)換，去了離家較遠(yuǎn)的另一個縣城工作。當(dāng)邵師傅開著車和莫亞琴來到農(nóng)學(xué)院的女生宿舍時，邵小平的床上什么都沒有，她已經(jīng)提前一天離開了學(xué)校，莫亞琴當(dāng)場泣不成聲。

邵小平的女兒出嫁那天，邵小平喝醉了，搖著邵小魚的雙肩又是哭又是笑的：“小魚啊，我年輕時不懂事，就是不想再回到老家，不想和老媽天天見面。我傻啊，自己當(dāng)了媽，才曉得當(dāng)媽的不容易，我們幾姊妹一定要對老爸老媽好啊……”

邵興初中畢業(yè)，正碰上當(dāng)?shù)鼗蕪S招工，邵興因?yàn)闀_車，被招進(jìn)廠里的運(yùn)輸部。

邵小魚高中畢業(yè)，沒有延續(xù)姐姐邵小平的運(yùn)氣，只考起本州的一所大專學(xué)校。邵小魚為此痛哭了一場，她倒沒有邵小平那么些深藏的心思，她只是向往遠(yuǎn)方，因?yàn)槭嗄陙硭龓缀鯖]有出過遠(yuǎn)門，跟爸爸跑車跑得最遠(yuǎn)的地方就是省城，她單純地想通過考上大學(xué)，到更遠(yuǎn)的地方看看，結(jié)果卻考了個最近的、離家只有兩個小時路程的學(xué)校。

工作幾年后，邵小魚卻因了一場機(jī)緣，調(diào)到了外省工作，天天活在遠(yuǎn)方里。

老汪去世的消息是邵興告訴邵小魚的，那時邵小魚已經(jīng)身為人母，有了個三歲大的兒子。邵興臨掛電話時說了句：“埋人的時候老媽哭得最兇?！?/p>

邵小魚讀初中的時候，爸爸和二伯伯曾經(jīng)為給爺爺立碑的事情，在爺爺墳前大打出手，自那以后，二伯伯就很少來三弟邵師傅家了。后來，邵小魚不止一次聽到父母提及二伯伯。二伯伯和一個外地來開小飯館的女人好上后，就和二伯娘離婚了，房子、田畝和家門前的那一圈石榴樹全部留給了二伯娘和四個兒子。他搬出去和那女人住在一起，不多久，那個女人給他生了個女兒。

二伯伯病重的時候，邵師傅打過電話給邵小魚，大概意思是說考慮到邵小魚隔得遠(yuǎn)、工作忙，二伯伯生病她可以不管，但是如果二伯伯走了，邵小魚一定要趕回家一趟，邵師傅的理由是：他是你二伯伯??！

邵小魚接電話的時候有點(diǎn)心不在焉，她正忙著趕晉升職稱的材料，她在心里嫌父親作精作怪的。二伯伯這個人在她的印象里已經(jīng)淡到模樣都模糊了，更何況人還活著的時候可以不去看望，為什么人死了反倒一定要去呢？邵小魚嘴里敷衍著：“好的好的，到時候再說吧?！备赣H才勉強(qiáng)掛了電話。

邵師傅那個電話后不到一個月，二伯伯就真的走了。邵小魚是在二伯伯走后一個多星期后才知道的，消息還是母親告訴她的。邵小魚很奇怪父親為什么不通知她，盡管她在心里明白，即便通知了她，她也不會去。母親說：“你爸爸想打電話通知你的，我沒準(zhǔn)他打，你們那么忙?！蹦昙o(jì)大一些后，邵師傅有點(diǎn)懼內(nèi)，這在這個家已經(jīng)不是什么秘密，所以邵小魚完全能夠想象父親想給自己打電話，又如何被母親幾大句頂過去的窘迫樣。

那天夜里，很長時間以來被忙碌生活搞得連夢都沒時間做的邵小魚，意外地做了一個夢，夢境潮濕而清晰。夢中，二伯伯站在清晨薄霧籠罩的田埂上，手里拿著一個又紅又大的石榴;邵小魚站在對面的田埂上，伸出手，卻總是夠不著那個紅石榴，邵小魚急得一聲接著一聲地喊著“二伯伯”，二伯伯卻始終不說話。邵小魚哭了，哭得很傷心，眼淚掉下來，滴落在手心，竟是一顆一顆的石榴……

邵小魚是從夢中哭醒的，摸摸臉上，確實(shí)有冰涼的淚滴，她不太清楚自己在夢中為什么哭得那么傷心。擦干淚滴后的邵小魚，仍然有些恍惚，她不知道夢中的她和夢醒的她，哪個更真實(sh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