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佳
(廣西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廣西 南寧 530004 )
論譚鑫培京劇表演藝術(shù)的古典美
劉 佳
(廣西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廣西 南寧 530004 )
譚鑫培的京劇表演藝術(shù)深具中國古典美的特征,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首先是合和之美,即吸收了其他老生、青衣、花臉等行當(dāng)以及其他劇種之長,并融和創(chuàng)新出“武戲文唱”“文戲武唱”的表演追求;其次是傳神之美,即他的表演注重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在的性格、情感情緒與精神;其三是韻味之美,即通過高音的靈活運用、四聲的合理搭配、花腔與滑腔等的演唱,讓唱腔在一唱三嘆中淋漓盡致地抒發(fā)角色之情感,因而韻味十足。所以說,譚鑫培的京劇表演深具古典美特征的表演藝術(shù)特征,堪稱中國京劇藝術(shù)審美特征的集中顯現(xiàn)。
譚鑫培;京劇表演;古典美
曾被梁啟超贊譽為“四海一人譚鑫培,聲名廿載轟如雷”的京劇“伶界大王”譚鑫培,開創(chuàng)了京劇生行藝術(shù)的重要流派——“譚派”,并影響著其他行當(dāng)和流派的京劇表演,即所謂的“無腔不學(xué)譚”。如果從審美角度看,譚鑫培之所以受到國人如此之追捧、受到京劇從業(yè)者如此之尊崇,當(dāng)與“古典美”息息相關(guān)。他的表演藝術(shù)集中體現(xiàn)為:合和,傳神,有韻味。
“合”是中國古典美的一個很重要特征,尤其是中國的古典藝術(shù),更講究“合”。中國繪畫講究“繪畫”“書法”“篆刻”的融合,中國的古典詩講究“詩中有畫”,也就是說中國古典藝術(shù)追求多種類型和技巧的融合,從而使其呈現(xiàn)出一種交叉融合的“合”之美。同樣,譚鑫培京劇表演藝術(shù)之美也體現(xiàn)為“合”之美,即譚鑫培秉持著創(chuàng)新融通之精神,將不同劇種的表演技藝、京劇其他劇目、京劇其他行當(dāng)、京劇老生行的其他流派的表演技藝,都融入到自己的京劇老生表演中,因而呈現(xiàn)出“采百家之長為己所用”的合之美。
首先,譚鑫培在與梆子演員郭寶臣和十二紅、漢劇演員余洪元、大鼓書藝人劉寶全的交往中,將梆子腔、漢劇和大鼓書的一些唱腔、唱法融入到自己的表演中。例如,譚鑫培擅演的《哭靈牌》中的反西皮唱段、《打漁殺家》中“桂英我的兒嚇”唱段、《碰碑》中“六郎,延昭我的兒嚇”唱段中的哭頭、叫頭,都是吸收梆子腔唱法后演變而成的,這種吸收使他表演的“哭”也深具唱腔之美[1]。
其次,譚鑫培在立足生行規(guī)范的同時,善于將青衣、老旦、花臉等行當(dāng)?shù)谋硌萑谌胱约旱谋硌葜?,還善于將不同劇目的生行表演融入到自己的表演中。梅蘭芳曾經(jīng)談及這個現(xiàn)象,說譚鑫培將《珠簾寨》中花臉李克用的“千里迢迢路遠(yuǎn)來”的唱腔移植到了《轅門斬子》“叫焦贊和孟良急忙招架”的唱腔之中,又將二路老生馮瑞祥的唱腔融合到《武家坡》“后影兒好像王寶釧”唱腔之中,還將青衣腔融入《桑園寄子》“山又高水又深難以忍耐”的唱腔之中,甚至將老旦腔糅進(jìn)了《洪洋洞》“又誰知焦克明他私自后跟”的“后跟”兩字的唱法中[2]。
最后,對譚鑫培表演藝術(shù)影響最大的是程長庚、余三勝等京劇藝人。譚鑫培本是程長庚的弟子,自然學(xué)習(xí)了程長庚腔隨字走、四聲運用和咬字準(zhǔn)確的特點,他的拿手戲《鎮(zhèn)潭州》《狀元譜》便主要得自程長庚。又因為譚鑫培同余三勝是同鄉(xiāng),所以他曾拜在余三勝門下,深受其行腔吐字之影響,故譚鑫培唱白中“湖北音”較多、花腔較多,其拿手戲《碰碑》《打棍出箱》《桑園寄子》等劇也學(xué)余三勝居多。譚鑫培還間接地吸收了張二奎“高唱低回”的運氣方法,比如其《探母》一劇就運用了這種運氣方法。除了老生“前三鼎甲”程、余、張三人之外,對譚鑫培的唱腔影響較大的是孫春恒。譚鑫培倒倉后嗓子有所恢復(fù),但已經(jīng)不能與同時期的王桂芬、劉鴻生、孫菊仙相媲美,也不能再簡單地沿著程長庚“實大聲宏”的路子發(fā)展了,于是,譚鑫培便積極地向以低柔圓潤見長的孫春恒學(xué)習(xí)。難能可貴的是,譚鑫培以程長庚的唱腔為基礎(chǔ),將余三勝行腔吐字的紆徐婉轉(zhuǎn)、孫春恒的低柔圓潤、張二奎高唱低回的運氣方法有機(jī)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清唳蒼潤、韻味無窮的譚派唱腔,一改程長庚時代形成的高音大嗓、以雄壯為美的唱腔。京劇唱腔也從之前的“時尚黃腔似喊雷”的審美階段逐漸轉(zhuǎn)化為抑揚婉轉(zhuǎn)、流暢動聽的審美階段。
除了在唱腔藝術(shù)上多方面吸收融合外,譚鑫培在“做打”藝術(shù)上也善于吸收他人之長。譚鑫培本就長于做打,但并不故步自封,而是積極地向當(dāng)時知名的靠把老生學(xué)習(xí),比如他的靠把戲《定軍山》《南陽關(guān)》即以王九齡為師。譚鑫培的京劇表演之所以受到觀眾歡迎,與他廣“合”諸多劇種、行當(dāng)、藝人的表演特長于己身密切相關(guān)。
然而,譚鑫培并非停留在單純的“合”眾家之長的階段,而是充分發(fā)揮自身唱念做打、扮相等特點之長,武戲文唱、文戲武唱,從而形成一種“和”之美。作為中國古典美的重要范疇,“和”集中體現(xiàn)為“中和”觀念,即事物的兩極、矛盾的雙方相互作用、相互制衡,達(dá)到一個“中庸”“平衡”的狀態(tài),恰如《左傳·昭公二十年》中論“聲”所云:“清濁、大小、短長、疾徐、哀樂、剛?cè)?、遲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濟(jì)也?!倍T鑫培發(fā)展出的“武戲文唱”“文戲武唱”,恰恰是將處于“兩極”的武戲、文戲相互融合,使得武戲、文戲均達(dá)到一種更為“中庸”、更為“平衡”的審美狀態(tài)。
譚鑫培的“武戲文唱”,即是將文戲注重唱、注重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心、儒雅等特點融合到注重做打、注重架式、雄壯勇猛的武戲中,從而適度地削弱武戲做打、架式的成分,使其雄壯勇猛之美因融入儒雅而顯出一種雄渾之美?!短艋嚒肥亲T鑫培“武戲文唱”的典型劇目。譚鑫培一改俞菊笙以開打中的絕活取勝而形成的“氣概雄壯,武功勇猛”[3]的表演風(fēng)格,將刻畫高寵的內(nèi)心活動、急求頭功的心態(tài)和爭強好勝的性格作為表演的重心,注重通過念白、動作、表情來表現(xiàn)高寵儒雅的神情氣度?!洞蚬鞒鱿洹穭t是譚鑫培“文戲武唱”的典型劇目,之前的《打棍出箱》,主要通過“唱”來表現(xiàn)人物,譚鑫培則減少唱的比重而加大做的比重,通過準(zhǔn)確的做來完成人物塑造。如,為了塑造范仲禹妻離子散后瘋癲的狀態(tài),譚鑫培運用武戲中常用的高難度動作技巧來刻畫他,尤其是在范仲禹(譚鑫培飾)出箱時,“當(dāng)公差打開箱子蓋時,他雙手一按箱底,全身騰空一跳,挺得筆直,橫落在箱口上,公差的棍子攔腰打下去,他一松氣,棍子打在箱口上,人陷了下去,頭腳不動,棍子抽調(diào),人又彈起,全部過程,幾秒鐘內(nèi)做畢”[4]。譚鑫培這段演出中的頸、腰、腿的表演,以及“踢鞋子到帽子上”和“屁股坐子”,都將范仲禹的瘋癲刻畫得淋漓盡致??梢哉f,譚鑫培通過“武戲文唱”和“文戲武唱”,將文戲和武戲的長處和諧地融合起來,讓武戲呈現(xiàn)出“威而不猛”的審美特征,讓文戲呈現(xiàn)出“雅而不弱”的審美特征,顯現(xiàn)出一種“中和”之美。
譚鑫培京劇表演藝術(shù)之美,還體現(xiàn)在“傳神”上?!皞魃瘛笔侵袊诺渌囆g(shù)非常重要的審美追求,中國的繪畫、書法、抒情文學(xué)更是如此。中國繪畫,如潑墨山水、工筆花鳥,都講究以形傳神、形神兼?zhèn)洌踔痢白儭毙我詡魃?。同中國古典藝術(shù)一樣,譚鑫培的京劇表演藝術(shù)亦是如此。盡管譚鑫培有扎實的做功和出神入化的絕技,但他在表演時則不以“炫自身之技”為目的,而是處處以細(xì)膩、逼真、準(zhǔn)確的“做打”來“傳人物之神”為旨?xì)w,即以表現(xiàn)人物的內(nèi)在情感、情緒、性格特征為旨?xì)w,正如梅蘭芳在《譚鑫培唱腔集·序》中所說:“他(譚鑫培)總是仔細(xì)體會劇情,分析人物性格,從唱腔中表達(dá)出劇中人當(dāng)時的思想情感,深入地刻畫人物?!盵5]
譚鑫培出演拿手戲《秦瓊賣馬》時,就非常注重以細(xì)膩、準(zhǔn)確的表情和動作來表現(xiàn)秦瓊的身份和心緒。譚鑫培扮演的秦瓊,被店主人請出來,剛一落座,就聽到店主人說:“我有兩句話給您說?!鼻丨偰樜⑽⑾蛴覀?cè)一偏,眼珠一轉(zhuǎn),看透了店主人要住宿的錢的目的,慢慢抄起大帶,左腿往右腿上一搭,也不正眼看店主人,慢條斯理地說:“請講?!边@里的眼神、動作、臺詞將秦瓊落魄卻又保持身份的心緒表現(xiàn)得極為準(zhǔn)確。再下來,秦瓊在和店主人對話一段之后,就微閉雙睛,不言不發(fā),以示對有眼不識泰山的店主人的蔑視。待到生氣的店主人說:“您是要死在我店里呢?”秦瓊瞬間被激怒了,他雙眼猛地睜開,寒光四射,左腳也向左方跨出,本來朝右側(cè)的身子也慢慢轉(zhuǎn)向左側(cè),面對店主人。這一串表演將秦瓊綠林好漢的身份和自尊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但秦瓊轉(zhuǎn)向店主人后卻壓下火,只跟店主人開了一個玩笑。這個表演將秦瓊所處的窘境——“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給表現(xiàn)了出來。譚鑫培在《秦瓊賣馬》中通過眼法、步法、表情和對話的配合,演出了秦瓊作為英雄好漢應(yīng)有的身份和自尊,也演出了秦瓊虎落平原被犬欺時的憤懣與無奈。其表演可謂“傳神”。
在“手眼身法步”五種技法中,譚鑫培的“眼法”尤為獨特,特別能夠表現(xiàn)人物。如,譚鑫培飾演《翠屏山》中的石秀,在《酒樓》一場中,石秀得知潘巧云挑唆楊雄和自己絕交后大喊“好惱”,同時兩眼圓睜,神光四射,以表現(xiàn)石秀心中無比憤怒。而譚鑫培在飾演《連營寨》中的劉備時,則通過眼神的變化來表現(xiàn)角色的情緒和心態(tài)。七百里連營被一把大火燒毀,全軍覆滅的劉備從大火中逃出來后,目光呆滯,眼神暗淡,以示其疲憊的狀態(tài)和悲戚、懊惱的情緒。但當(dāng)他突然看到趙云時,譚鑫培如此來表現(xiàn)劉備:眼睛猛然睜大,以示劉備大劫后再遇親人,內(nèi)心無比感慨、激動,但眼神卻依然朦朧恍惚,凝視著趙云,以示劉備依然未能擺脫全軍覆滅的刺激。此外,譚鑫培飾演《清風(fēng)亭》中的張元秀時的眼神也非常到位。張元秀是一個又老又窮,又被失子折磨的愁腸百結(jié)的老人,因此譚鑫培的眼神以目光微弱、毫無光彩為主,以符合張元秀的年齡和生活狀態(tài),但同時在特殊的戲劇情境中又有所變化?!杜巫印芬粓鲋?,當(dāng)張元秀聽到老伴兒的悲呼時,由于想到悲痛的往事,眼神倏忽一亮,然后重歸于暗淡?!锻印芬粓鲋校?dāng)張元秀望著清風(fēng)亭外的大道而憶及兒子張繼保離去的情形時,眼神又倏忽一亮,然后又重歸于暗淡;在戲的結(jié)尾,面對張繼保的冷酷無情,張元秀當(dāng)眾控訴其罪行,眼神也忽然大亮,以示內(nèi)心的悲憤與倔強。所以說,譚鑫培非常善于通過眼法來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在的情感、情緒和性格特征。
除了手、眼、身、步外,譚鑫培還擅長利用道具來表現(xiàn)人物的內(nèi)在精神。無論是刀、槍、鞭、锏,還是弓、箭、鼓、旗都可以用來表現(xiàn)人物的內(nèi)在精神。如《擊鼓罵曹》禰衡的擊鼓,《秦瓊賣馬》的耍锏,《翠屏山》石秀耍的四門刀夾六合刀,《李陵碑》楊令公的阮刀花,《問樵鬧府》范仲禹的甩鞭,《盜卷宗》張蒼的耍展(紗帽翅)拾卷宗,《狀元譜》陳伯愚打侄的掄板子,《戰(zhàn)太平》的槍花,《定軍山》《珠簾寨》的刀花和弓、箭,《戰(zhàn)宛城》《南陽關(guān)》的耍令旗等[6]。當(dāng)然,譚鑫培利用這些道具不是為了向觀眾賣弄絕技,而是為了通過道具輔助表演,加深對人物內(nèi)在性格和精神的刻畫,如在《烏龍院》中,譚鑫培飾演的宋江四次用到扇子,而每次扇子的使用都緊貼其內(nèi)心情緒的波動。第一次,宋江閑暇無事來到了烏龍院,宋江右手輕輕抖開閉攏的扇子,然后向左邁出半步,身子里轉(zhuǎn),把扇子慢慢地向后一背,這一連串瀟灑的開扇、邁步、轉(zhuǎn)身、背扇動作,充分表現(xiàn)出宋江閑適的心緒。第二次,宋江來到大街上,聽到眾街坊說閑話,他舉扇子到臉右側(cè),再用左手輕輕拉開,然后對著觀眾“打背躬”,這里用“輕輕”拉開扇子表示宋江仍然內(nèi)心輕松,并未對閑話起任何疑心。第三次,宋江再次聽到眾街坊的議論,他感覺與自己關(guān)系重大,于是,還是舉扇子到臉右側(cè),再次向觀眾“打背躬”,不過卻快速“唰”地打開扇子,這顯示出宋江內(nèi)心開始緊張起來。第四次,有些疑慮擔(dān)憂的宋江走向烏龍院,忽然發(fā)現(xiàn)院門緊閉,不見動靜,宋江右手將扇子遮住左臉,又向觀眾“打背躬”,喊了一聲“啊——”,然后閉攏扇子,唱“青天白日把門關(guān)”,這顯示出宋江內(nèi)心加重的疑慮與緊張。在劇中,譚鑫培利用扇子來“打背躬”,而且通過“背扇”“開扇”的輔助來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心的情緒,可謂“傳神”之“做”。
有“韻味”,也是中國古典藝術(shù)審美的重要追求,大概是指審美對象要有繞梁三日、令人回味無窮的審美效果。中國的繪畫講究“氣韻生動”,即是說畫中萬物的神態(tài),要能夠達(dá)到活潑而靈動的程度。同樣,譚鑫培的京劇表演藝術(shù)也是深具“韻味”。民國時的劇評人就多次論及此點,“其聲調(diào)能以韻勝,蒼涼懇摯、奇正相生,令人如讀漢魏六朝文字”[7],又有評論“(譚鑫培)所演《空城計》《桑園寄子》《三國志》《九更天》等戲……其聲音之靜穆清朗、氣度之從容不迫,令人如讀漢魏六朝文字,氣味醇厚”[8]。
譚鑫培的表演有韻味,一方面是他注重以準(zhǔn)確、細(xì)膩、逼真的表演來傳人物之神,來表現(xiàn)人物的內(nèi)在情緒、情感與精神,另一方面則是他特別注重“行腔”,形成了靈巧多變、一唱三嘆的唱腔特征。
首先,譚鑫培合理運用自己的高音之嗓。譚鑫培之唱,雖師門程長庚,但又法以韻味見長的余三勝,故其雖有“叫天”之嗓,但并非只會憨直地飆高音,而是該高處高、不該高處則收,這與當(dāng)時處處以高音演唱的劉鴻聲形成了鮮明對比。比如同樣是演《碰碑》,劉鴻聲就總以實大聲宏之唱來表現(xiàn)碰碑前悲憤難當(dāng)?shù)臈盍罟?,譚鑫培則考慮到楊令公雖然悲憤難當(dāng),但畢竟是年邁蒼蒼、精疲力竭,故以蒼涼悲慨之調(diào)演唱之,并不追求實大聲宏的高音??梢哉f,譚鑫培處處考慮戲劇情境、人物身份和狀態(tài),從而靈活地安排唱腔,因此顧誤生在《論譚鑫培之音調(diào)》中認(rèn)為,音不在高而在巧,“顧曲而僅取聲大音洪,則何若聽驢鳴馬嘶,為足震耳驚心乎”[9]?
其次,譚鑫培在演唱時能把四聲靈活運用,尤其是靈活運用“上聲字”的兩種不同調(diào)性,把北京的降聲調(diào)與湖廣的滑音同時并用,使演唱顯得靈動而不死板。如,《打棍出箱》中有唱句“吾往日飲酒酒不醉,到今日飲酒酒能夠醉人”,四個“酒”如果全用北京音的降升調(diào),則顯刻板,譚鑫培把前三個“酒”字用降升調(diào)唱,只把最后一個“酒”字唱成湖廣音的滑音,因而整飭中有變化①。正是這種四聲的靈活運用,保證了譚鑫培的唱腔絕不會因過于規(guī)整而乏味,而是更加曲折靈動有風(fēng)韻。
再次,“改詞”以追求更和諧的聲韻。譚鑫培常在不影響句意的情況下,對老句子略加改動,以形成更流暢和諧的聲韻?!肚丨傎u馬》一劇中有唱詞:“二騎馬走的扣連環(huán),叫聲店家回頭看,他人還你店房錢?!币驗椤胺垮X”兩字都是陽平字,演唱時沒有“俏頭”,因此譚鑫培將其改為“二騎馬走的似雪花,叫聲店家忙追下,還你店錢就是他?!毙薷暮?,不但平仄錯開,而且以陰平的“他”收尾,聲音高亮有力,同“追趕喊人”的情境配合緊密。在《碰碑》中,譚鑫培將“見姣兒上了馬能行,好似開弓放雕翎”改為“見姣兒上了馬能行,手指潘洪發(fā)恨聲”,也是這個道理。
最后,譚鑫培將老生腔“多樣化”,這也使得其唱腔韻味十足。事實上,譚鑫培嗓雖好,但高亢峭拔不如老三派,也不如當(dāng)時的王桂芬、孫菊仙,因此他另辟蹊徑,從提高唱腔韻味來塑造自己的演唱。他根據(jù)自己的嗓音條件,將老生唱腔花腔化,在唱腔的曲折婉轉(zhuǎn)、回蕩抑揚上下工夫,從而創(chuàng)造了老生唱腔中的閃板和耍板技巧,以及深刻揭示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花腔與巧腔。
此外,京劇表演講究唱念做打結(jié)合,因此譚鑫培的表演不但追求唱上的韻味,而且念白也追求韻味?!白T往往在念白中墊用‘哪、呢、吆、哇、呵、呀’等虛字,不但省力好聽,而且更能傳神、更有韻味”[10]。譚鑫培在《失空斬》中“三探”的念白韻味純厚,深受觀眾歡迎,其他諸如《清風(fēng)亭》《失印救火》《問樵鬧府》等劇的說白也是極為人稱道的。
周貽白曾借用《梨園佳話》的評論贊嘆:“譚鑫培……由于余派而變通之,融會之,苦心孤詣,加之以揣摩,數(shù)年之間,聲譽鵲起。其唱以神韻勝……”[11]譚鑫培對京劇表演的影響極其巨大,“無腔不學(xué)譚”絕非夸飾之言,即使京劇最具代表性的大師梅蘭芳也深受譚鑫培的影響,梅蘭芳曾說:“我和譚先生合作過《汾河灣》《四郎探母》等劇,體會到他晚期的唱腔完全表現(xiàn)出了爐火純青的高度藝術(shù)修養(yǎng),……我通過和他合作、觀摩,得到很大的益處。”[12]所以說,譚鑫培京劇表演的合和之美、傳神之美、韻味之美,讓他的表演深合中國古典美的精神,堪稱中國京劇藝術(shù)審美特征的集中顯現(xiàn)。
注釋:
①因為京劇聲韻是在“湖廣音、中州韻”基礎(chǔ)上形成的,字音中常有湖廣音,故而這里的“酒”用湖廣的“滑音”是可以被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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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周貽白.中國戲劇史長編[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541.
[12]梅蘭芳.譚鑫培唱腔集(序)[C]//梅紹武.梅蘭芳全集(三).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321.
【責(zé)任編輯 張慧娟】
2015-04-13
劉佳(1986—),女,湖南冷水江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學(xué)。
J821
A
2095-7726(2015)10-006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