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治國
自《詩經(jīng)·唐風·葛生》和《詩經(jīng)·邶風·綠衣》始,悼亡這一題材便已見記載,“悼者,哀也”(《廣雅釋詁》),悼亡,顧名思義,主要抒發(fā)對亡者的悼念之情。后西晉的潘岳首先以“悼亡詩”為題,來抒發(fā)對亡妻的悼念之情,后人遂專以“悼亡”指悼念亡妻之作。雖然有許多專家學者對以“悼亡”專指悼念亡妻之作頗存異議,但本文還是以“悼亡”專指悼念亡妻來立論。隨著時間的流逝,悼亡詩詞層出不窮,名作迭出,蔚為大觀,成為古典詩詞之林中獨特的一株。具有死亡和愛情雙重主題的悼亡詩詞在內(nèi)容和藝術特色上有哪些具體的特點呢?下面試作簡要分析:
雖然逝者已矣,但生者卻不能學太上而忘情,尤其逝者是和詩人朝夕與共、琴瑟和鳴相處了若干年的妻子,妻子生前的每一件遺物都會成為一個觸點,“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幃屏無仿佛,翰墨有余跡。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屏筵空有設,帷席更施張。游塵掩虛座,孤帳覆空床”,無不勾起詩人對已逝妻子的無限思念,“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詩人想予以回避,可是卻又回避不了,于是詩人只能痛苦的陷入思念的泥淖里,而且愈掙扎陷得愈深,終至無法自拔。
遺蹤仍在,可燕去樓空;山盟雖在,卻錦書難托。往日的溫馨、恩愛雖歷歷在目,可此時“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一切都隨著愛人的香消玉殞而不復存在,強烈的物是人非之痛給詩人帶來了無邊的寂寞之感?!敖钦眙淤?,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譯文:“角枕燦爛啊,錦緞被子鮮明啊。我的愛人葬身此地,誰來陪伴孤獨的白日?”)“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歸來仍寂寞,欲語向誰何?”,愛人的棄世使詩人陷入了無邊的孤獨之中。
除了睹物思人之外,詩人所能做的也只有到愛人的墳前去寄托哀思了,許多悼亡詩詞都寫到了“墳”、“垅”、“穴”的意象?!榜{言陟東阜,望墳思紆軫。徘徊墟墓間,欲去復不忍。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躕。落葉委埏側(cè),枯荄帶墳隅”,詩人在愛人的墳前久久徘徊,不忍離去,而如果詩人身處他鄉(xiāng),連愛人的墳也不得見,也只能是“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了。
“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彪S著愛人的離去,從此人鬼殊途,陰陽兩隔,詩人自然的想起了靈魂的有無,“孤魂獨煢煢,安知靈與無”、“傷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斷魂在否?”然而無情的現(xiàn)實告訴詩人“悲哉人道異,一謝永銷亡”,詩人與愛人在現(xiàn)實世界里再也無由得見,“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即使“百歲之后,歸於其室”,那也只能是一種遙遠而美好的期許罷了。
“梧桐半死清霜后,白頭鴛鴦失伴飛”,永失鴛偶之痛對詩人的精神打擊頗大,“心之憂矣,曷維其亡”、“寢息何時忘,沉憂日盈積”,詩人的憂思無時能止,并且日積月累,漸成心靈的重負?!按固橐暼ゾ埃咝南蜥尬铩?,情感的閘門一經(jīng)觸發(fā)打開,詩人便情不能自己,內(nèi)心郁結了許久的愁情便噴薄而出,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別忘了下一句“只是未到傷心時”,傷心人憶及傷心事,自不免“淚飛頓作傾盆雨”了。悼亡詩詞中,詩人直抒胸臆,多情的淚水灑的到處都是,“我鬢已多白,此身寧久全。終當與同穴,未死淚漣漣”、“撫衿長嘆息,不覺涕沾胸”、“悲懷感物來。泣涕應情隕”、“多少滴殘紅蠟淚,幾時干”、“泣盡風檐夜雨鈴”、“夢好難留,詩殘莫續(xù),贏得更深哭一場”,可謂水汽淋漓。痛到深處,自不免肝腸寸斷,“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崗”、“料得重圓密誓,難盡寸裂柔腸?!?/p>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詩人自不能效莊周鼓盆而歌,對愛人的思念就如醇酒,隨著時間的沉淀,顯得越發(fā)濃厚。雖然詩人想喝到忘情之水,惜乎此水無廠家生產(chǎn),“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因而詩人只能困在思念和回憶的繭中,無法掙脫。
“當時只道是尋?!?,失去以后才知道珍惜,這些當年看似尋常的生活細節(jié),成了詩人的無價之珍?!俺了纪铝堦枴?,詩人沉浸在對往事的無限回憶之中,“昔日戲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來”,愛人的音容笑貌不停地在眼前浮現(xiàn):“寢興目存形。遺音猶在耳”,往日的生活場景歷歷在目;“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記繡榻閑時,并吹紅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彼贾辽钐帲娙说乃寄羁缭搅藭r空;“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fā)、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從而具有了永恒的藝術魅力。
情至深處,幻境便油然而生,這一方面最典型的莫過于陸游的“傷心橋下春波綠,疑是驚鴻照影來?!鼻橹辽钐幹酶嗟谋憩F(xiàn)在夢境上,正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悼亡詩詞中寫“夢”之作比比皆是。通過夢這一個紐帶,詩人能穿越時空,可以一償和愛人見面的心愿,“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詩人可以完成在現(xiàn)實世界里想要完成卻不能完成的事,“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詩人可以去重溫當年的美好,“續(xù)殘香,留好夢,鴛瓦不銷霜重”;夢境是夢好的,卻不能長久,終究要夢醒,“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醒來以后詩人內(nèi)心的難堪與痛苦可想而知。
在有些詩人的悼亡詩詞中,夢境已經(jīng)成了一種慣常的抒情達意的方式了,像梅堯臣的悼亡之作中,《不知夢》、《椹澗晝夢》、《靈樹鋪夕夢》、《戊子正月二十六日夜夢》、《來夢》、《夢感》等,另外像元稹、納蘭性德也寫了許多記夢的悼亡之作,格外的催人淚下。
古人云:“傷逝惜別之詞,一披詠之,愀然欲淚者,其情真也?!狈蚱薅鲪郏驹撆e案齊眉,琴瑟和諧,白頭偕老,現(xiàn)在卻陷入“白頭鴛鴦失伴飛”的境遇,這教詩人情何以堪?愛人的重重“好”不時縈繞心頭,往事歷歷在目,而這一直都將永遠的無從追尋,詩人極度的思、悔、悲、傷、痛交相雜糅,五味雜陳,剪不斷,理還亂。詩人囿于禮教的束縛和世俗的眼光,自不能大張旗鼓的宣揚夫婦之愛,只能默默地把這種情感訴諸筆端,悼亡詩詞作為詩人感情的噴發(fā)口,集中體現(xiàn)了詩人對愛人長期積淀的深摯情感,帶著這樣的情感“抒其情,寫其事”,悼亡詩詞自然“纏綿哀感”、“動人凄怨”。
另外,生離死別本就惹人傷悲,而詩作者催人淚下的真情流露和情感傾訴更增添了悼亡詩詞的凄怨之美,無怪乎《四溟詩話》曰:“一讀則改容,再讀則淚下,三讀則斷腸矣?!?/p>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悼亡詩詞以其至情至性打動著古往今來的無數(shù)讀者?!耙磺形淖?,余愛以血書者”,王國維如是說,悼亡詩詞正可謂“字字看來都是血”,以自己的凄美風格豐富了中國古代文學的內(nèi)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