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婧
(中南民族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論《溪山琴況》審美觀念中的人格理想
王 婧
(中南民族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明末著名琴學家徐上瀛所作的《溪山琴況》,反映了其人格理想的三個特點,即中正平和的君子美德,貞靜宏遠的高雅氣度,以及遺世獨立的隱逸情懷。體現(xiàn)了作者審美觀念中儒、道思想互補的特征,并秉承了中國藝術重品格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溪山琴況;音樂美學;人格理想
《溪山琴況》為明末婁東(今江蘇太倉)著名琴學家徐上瀛所作,是中國古代音樂美學名著,系統(tǒng)而全面的論述了古琴藝術的美學原則,對后世琴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綜觀《溪山琴況》(以下簡稱《琴況》)的二十四況,可以窺見其藝術觀念中所包含人格理想的基本特點。
《琴況》開宗明義地寫道:“稽古至圣心通造化,德協(xié)神人,理一身之性情,以理天下人之性情,于是制之為琴。其所首重者,和也?!盵1]733徐上瀛把“和”推為琴樂的“首重者”,認為圣人制琴的目的在于陶冶性情,從而促使天下人的性情歸于“和”。因此,“和”況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中國古樂向來以達到和諧為指歸?!肚f子》中寫道:“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薰然慈仁,謂之君子?!盵2]983按該時代的一般看法,所謂君子,就是那些以禮來規(guī)范行動,以樂來調(diào)和性情,表現(xiàn)出溫和仁慈的人。嵇康音樂美學思想的核心觀念之一即“和”為音聲之體,且他在《琴賦》中提出古琴在眾樂曲中有最優(yōu)秀的品德,因而“和”與“德”也有密切關聯(lián)。
后世的古琴文化與先秦的禮樂文明一脈相承,尤其受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審美觀念的影響??鬃訌娬{(diào)過猶不及,堅持中庸之道,曾說:“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3]88他推崇君子之美,中和之美。儒家的和諧觀在本質(zhì)上是一種道德的和諧,因此,《琴況》高度重視對中正平和之德的追求。而中正平和在《琴況》中的涵蓋面是豐富而立體的,既包括演奏者的道德修養(yǎng)、演奏技巧,又包括琴聲的音調(diào)和旋律所傳達出來的思想情感:
故于興到而不自縱,氣到而不自豪,情到而不自擾,意到而不自濃。及睨其下指也,具見君子之質(zhì),沖然有德之養(yǎng),絕無雄競?cè)崦膽B(tài)。[1]748
在徐上瀛看來,若在興致來時不自縱,情感來時不自擾,意趣來時不自濃。等到他下指彈琴時,就可顯現(xiàn)出君子的品質(zhì),具有良好的道德修養(yǎng),絲毫沒有爭雄或柔媚之態(tài)。就人的個體氣質(zhì)而言,這便是孔子所欣賞的非狂非狷的中行之屬。內(nèi)心中正平和、以理性節(jié)制情感的君子正是孔子與徐上瀛共同的理想人格。
凡弦上之取音惟貴中和,而中和之妙用全于溫潤呈之……故其弦若滋,溫兮如玉,泠泠然滿弦皆生氣氤氳,無毗陽毗陰偏至之失,而后知潤之之為妙,所以達其中和也。[1]757
在這里,徐上瀛強調(diào)用溫和柔潤的指法來表現(xiàn)中正平和的妙處,滿弦之音如柔和的美玉,沒有忽強忽弱、有失偏頗的毛病,從而達到中正平和的境地。古人常以玉來比喻君子美德,說明了中正平和與君子美德的關聯(lián)性。
不輕不重者,中和之音也。起調(diào)當以中和為主,而輕重特損益之,其趣自生也……要知輕不浮,輕中之中和也;重不煞,重中之中和也。故輕重者,中和之變音;而所以輕重者,中和之正音也。[1]766
疏疏淡淡,其音得中正和平者,是為正音,《陽春》、《佩蘭》之曲是也。[1]770
徐上瀛亦十分看中樂曲音調(diào)與旋律的中正平和,視之為正音。因為這樣不輕不重、疏疏淡淡、不疾不徐的曲子,傳達出來的情感也才是平和的,不會引起聽者內(nèi)心情緒的波動。
此外,徐上瀛在“古”況中還援引蘇燮《樂志》中的一段話云:
琴有正聲,有間聲。其聲正直和雅,合乎律呂,謂之正聲,此雅頌之音,古樂之作也。其聲間雜繁促,不協(xié)律呂,謂之間聲,此鄭衛(wèi)之音,俗樂之作也。雅頌之音理而民正,鄭衛(wèi)之曲動而心淫。然則如之何而可就正乎?必也黃鐘以生之,中正以平之,確乎鄭衛(wèi)不能入也。[1]744
通過引用,間接傳達出徐上瀛是認可中和的音樂具有頤養(yǎng)性情和教化功能的。他曾在《大還閣琴譜·萬峰閣指法閟箋·自序》中,慨嘆“古音不復,琴道漸衰,鄭衛(wèi)之聲滔滔皆是,世道人心概可知矣!”[1]773可見世道與他的理想相差甚遠。琴有正聲與間聲之分,亦即雅俗之分、古曲與時調(diào)之分。要想把音樂引向正道,就需以中正平和的節(jié)奏來平衡它。作者推崇古曲,自然以德之中和作為自己的審美理想。
由此可見,徐上瀛認同古人“以琴能涵養(yǎng)性情,為其有太和之氣”[1]768的觀點,秉承孔子的中和精神,從古琴藝術的美學原則立論,無論是其審美對象還是審美感受,都體現(xiàn)了“和”的深刻內(nèi)涵,從而表達了徐上瀛人格理想的特征之一,即中正平和的君子美德。
中國哲學是生命的哲學,從而關注生命之養(yǎng),重視頤養(yǎng)性情。早在先秦時代的孟子就提出了“養(yǎng)氣說”:“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盵3]215孟子所講的“養(yǎng)氣”是針對人心理之氣的一種修養(yǎng)方法。若想達到這種堅毅、宏大、澄澈的心胸狀態(tài),就需要自身的努力培養(yǎng)。莊子哲學中亦有非常豐富的養(yǎng)氣理論。較為典型的如“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耳止于聽,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盵2]139只有超越感性之“耳”與知性之“心”,聽氣體道,排除內(nèi)心的利害觀念,才能達到“心齋”的境界,從而實現(xiàn)對“道”的觀照,進入高度自由的無限境地。
在《琴況》中,徐上瀛也非常重視養(yǎng)氣:“未按弦時,當先肅其氣,澄其心,緩其度,遠其神,從萬籟俱寂中冷然音生。”[1]769他所推崇的一種貞靜宏遠的高雅氣度,實則也是對心性的修煉和人生境界的培植。
他首先在“和”況中提出“神閑氣靜,藹然醉心?!盵1]734要求彈琴要神態(tài)安詳,氣息平靜,全身心投入而忘掉周圍的事物。他對內(nèi)心平靜的心理狀態(tài)尤為重視,又說:“惟涵養(yǎng)之士,淡泊寧靜,心無塵翳,指有余閑,與論希聲之理,悠然可得矣。”[1]739認為只有修養(yǎng)有素,淡泊寧靜,心無雜念并且手指從容的人,才能與之討論大音希聲的道理,才能得到聲中求靜的真諦。又云:“取靜音者亦然,雪其躁氣,釋其競心,指下掃盡炎囂,弦上恰存貞潔。”[1]739還是強調(diào)守靜要擯除浮躁之氣與競爭之心。
作者尚靜,實質(zhì)是追求內(nèi)心深處的平和。在這種狀態(tài)下,人可以忘卻時間與空間,上下與天地同流,與萬物化一。從而使主體達到生命圓融的狀態(tài),消弭人與外在世界的隔閡。如此才能“至于神游氣化,而意之所之玄之又玄?!盵1]743正因美是有限與無限的統(tǒng)一,心靈的意趣達到無所不至、玄妙莫測的境地,才是作者本真的理想追求。
而這種氣質(zhì),不但要守靜,還要有宏遠之胸襟和氣度。作者在“宏”況中提出古琴是廊廟之器,大雅之氣,所以聲調(diào)必然是空曠而深遠的:“蓋琴為清廟、明堂之器,聲調(diào)寧不欲廓然曠遠哉?”[1]761為了使彈奏者的心理氣質(zhì)符合這種古雅的音調(diào),就必須“拓其沖和閑雅之度”,又“必胸次磊落”,這樣才能達到人琴合一的境地。因而徐上瀛反對“性好炎鬧”與“氣質(zhì)浮躁”者,認為這些都是俗的特點。
無論貞靜還是宏遠,其旨歸都是雅,這也是古琴區(qū)別于其他樂器的典型特征,理應對彈奏者的素養(yǎng)提出更高的要求。正因“真雅者”與眾不同,他們“修其清靜貞正,而籍琴以明心見性”[1]751,所以要提倡培養(yǎng)這種氣質(zhì)和風度,“先養(yǎng)其琴度,而次養(yǎng)其手指,則形神并潔,逸氣漸來”[1]750。作者還認為“心不靜則不清,氣不肅則不清”[1]741,而“清”正是“大雅之原本”。由此可見,作者始終追尋和贊賞的是一種高雅的氣度,而貞靜宏遠則是這種高雅之氣的具體表現(xiàn)。
徐上瀛在“清”況中提出:“地不僻則不清?!盵1]741在僻靜的場所才能彈出清音,對環(huán)境的要求是由古琴本身的獨特性所決定的:“獨琴之為器,焚香靜對,不入歌舞場中。琴之為音,孤高岑寂,不入絲竹伴內(nèi)?!盵1]746-747彈奏古琴,必須要焚香靜坐而彈,還要遠離歌舞場這種喧囂場所。古琴這一高雅的樂器,向來也是高人雅士為了頤養(yǎng)性情、寄托幽思而撫,從不與其他絲竹之樂一起伴奏而悅?cè)硕俊H缜迦送艏浽凇读⒀S琴譜·小引》中說:“士無故不徹琴瑟,所以養(yǎng)性怡情。”[4]8古琴這一特性,恰與隱士的習性與精神相吻合。
徐上瀛生活在風雨飄搖的明王朝之末,社會政治黑暗腐朽,報國無門。明朝滅亡后,他更名為谼,入蘇州穹窿山歸隱學道。晚年結廬而居,一生與古琴為伴,過著安貧樂道的隱居生活。所以,他才對這種淡泊寧靜、與世無爭的人生境界有著深刻的體會:
每山居深靜,林木扶蘇,清風入弦,絕去炎囂,虛徐其韻,所出皆至音,所得皆真趣,不禁怡然吟賞,喟然云:“吾愛此情,不絿不競;吾愛此味,如雪如冰;吾愛此響,松之風而竹之雨,磵之滴而波之濤也。有寤寐于淡之中而已矣?!盵1]747
作者在這幽靜的世外桃源中,怡然自得,心靈返璞歸真,惟愿日日夜夜陶醉于淡泊之中,極為享受這種不為物役,身心絕對自由的生命情調(diào)??梢娗f子的思想對其有深刻的影響。
徐上瀛所快意的這種隱逸情懷,著眼于“淡”字。作者認為那些舍棄華麗而追求淡泊的都是世上的高人雅士:“舍艷而相遇于淡者,世之高人韻士也。”[1]747而作為審美客體的古琴之音色,也是淡的,琴曲的情趣更是淡泊的:“夫琴之元音本自淡也,制之為操,其文情沖乎淡也。吾調(diào)之以淡,合乎古人,不必諧于眾也?!盵1]747因此彈奏古琴就不必迎合眾人的趣味。不管他人是否欣賞,但求足以順應自己的本心:“遇不遇,聽之也,而在我足以自況。”[1]751作者著眼于“淡”,與老子“淡乎無味”的哲學思想不無關系,老子曾說:“‘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足既?!盵5]205又說:“恬淡為上。”[5]195徐上瀛的思想恰與道家精神相契合,也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的內(nèi)傾性傳統(tǒng)。
作者還認為,擯棄時調(diào)的習氣,即使是在一室之中,也能進入作者理想中獨立于塵世之外的“古”境:“一室之中,宛在深山邃谷,老木寒泉,風聲簌簌,令人有遺世獨立之思,此能進于古者矣?!盵1]745這與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的《高古》一品中所表達的旨趣頗為相似。“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蹤?!盵6]21徐上瀛的理想人格恰是司空圖所塑造的那御氣飛升、手執(zhí)一枝帶露芙蓉且飄然超越于九天鴻蒙的異人形象所具備的。徐上瀛對“古”的向往,體現(xiàn)了對卑俗的超脫。由此可見作者人格理想的又一特點,即遺世獨立的隱逸情懷。
總之,《琴況》美學思想中的人格理想,體現(xiàn)了徐上瀛審美觀念中儒、道思想互補的特點。中國哲學是生命哲學,十分注重內(nèi)在的超越?!肚贈r》中所崇尚的君子美德、高雅氣度抑或隱逸情懷,都反映了作者在藝術中對生命境界和心性修養(yǎng)的觀照與強調(diào),秉承了中國藝術重品格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朱良志曾說:“在中國,藝術不是獨立于人精神之外的技術性操作,而是人的心靈境界的體現(xiàn),人的品格——生命的品味是藝術成功的關鍵?!盵7]393因此,人格理想當是美學史研究不容忽視的重要維度。
[1] 蔡仲德.中國音樂美學史資料注譯[M].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04.
[2] 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
[3] (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
[4] 易存國.太音希聲:中華古琴文化[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5.
[5] 陳鼓應.老子今注今譯[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6] (唐)司空圖.二十四詩品[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
[7] 朱良志.中國美學十五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責任編輯:石長平
2015-02-15
王婧(1990—),女,河南登封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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