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致佐
摻淚的墨汁墨更濃——李凖與張瑞芳的交往往事
文/曹致佐
友人來訪,談笑間,他指著掛在墻上“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這幅字的落款問我,“是不是寫電影《李雙雙》的李凖?”我點了點頭。他驚呼道,“真沒想到,他的書法功力非同一般,線條多頓挫,結(jié)體以魏楷居多”。當他得知我還有李凖的字,便催我快拿給他看看。我從書柜中拿出一只信封,倒出幾片殘破的宣紙,說:“這是1974年李凖送我的一幅字。只因保存字畫的無知,才釀成了破碎之憾。”友人不禁嘆息:“已經(jīng)有41年了!可惜,可惜?!彼炫c我把碎片拼成原貌,雖有殘缺,但整幅字還是清晰可辯:“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欲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p>
他贊嘆道:“這是陳老總的一首詩,表面寫松,其實寫人,整幅字墨氣升騰……”
見他興趣盈然,我就講述了這幅字背后鮮為人知的故事——
1974年,毛主席對《創(chuàng)業(yè)》“此片無大錯”的批示和對《海霞》的關(guān)心,使這兩部已經(jīng)被宣判死刑的影片重獲新生,緊接著又傳來了毛主席同意中央為賀龍元帥平反昭雪的好消息,原本已逐日惡化的形勢轉(zhuǎn)眼之間枯木逢春……那天,招待所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張瑞芳,李凖沒想到她會大駕光臨,喟嘆道:“七年,七年未見面啦!”張瑞芳端詳著已經(jīng)兩鬢斑白的李凖,嘆了口氣,“身不由己,不堪回首。不過,去年我們還通過兩次電話?!崩顑B聲說,“對,對對,是周總理接見你以后你打來的?!?/p>
聽說張瑞芳來了,我和肖馬、楊履方都擁入李凖的房間。李凖剛要介紹,張瑞芳已迎前一步,仔細打量著楊履方。楊履方笑著逗趣,“瑞芳大姐,認不出我了啊?”張瑞芳說:“讓我想想,你是,噢,你就是在1956年炮制大毒草《布谷鳥又叫了》的楊履方?!睏盥姆胶呛切χf:“在下正是。”李凖說:“原來你們都認識?!睏盥姆秸f:“我去天馬電影廠改劇本時,電影《母親》快拍完了,瑞芳大姐飾演主角母親,經(jīng)常相遇也就認識了?!彼nD了一下,接著說:“正因為認識早,我還知道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李凖追問:“什么秘密?”楊履方一一道來:“電影《母親》的原型,就是瑞芳大姐的母親。也就是說,是女兒演了自己的親娘!”我們大為驚詫,楊履方繼續(xù)說:“原型杜廉維是一位革命母親,1936年入黨,生有4個孩子。她的丈夫張基,曾任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炮科科長。張瑞芳11歲時,張基擔任第二次北伐第一集團軍陸軍中將炮兵總指揮,不幸以身殉職。蔣介石特送挽幛——“精神不死”。瑞芳的大哥張伯弨,是黃埔軍校的學生。1945年12月,廉維在重慶親手把他交給了周恩來。長女張楠,1936年入黨,1938年奔赴延安。妹妹張昕,抗日戰(zhàn)爭時加入了地下黨,她的丈夫,就是以前文化部副部長陳荒煤?!?/p>
沒等老楊講完,大家發(fā)出了陣陣驚呼:“喲,喲喲,那么顯赫的一個革命家庭呀!”李凖驚疑地問:“老楊,你怎么如數(shù)家珍?”楊履方答道:“當年,在天馬廠和海燕廠,瑞芳大姐的家史成了美談,被贊譽為革命家庭,她的母親,是一個光榮的革命媽媽!”肖馬深有感觸地說:“《母親》這部電影我看過,那種偉大的母愛,含辛茹苦的執(zhí)著,愛憎分明的情懷,使我從內(nèi)心升起了祟敬之意。張大姐,你演得真好!”張瑞芳看了看肖馬,扭頭轉(zhuǎn)向李凖,問:“這位?”沒等李凖開腔,肖馬提醒道:“我們可有過一面之交啊!”張瑞芳疑惑著說,“是有點眼熟?!毙ゑR簡單說出6個字:“在軍事博物館?!睆埲鸱蓟腥淮笪?,興奮地說:“我想起來了,‘十年大慶’時,我去北京參加慶?;顒?,在‘大別山農(nóng)民暴動’的油畫前,你介紹了創(chuàng)作經(jīng)過?!崩顑肿煨χf:“這幅油畫很有名,我也去欣賞過。肖馬,原來是你創(chuàng)作的?!睆埲鸱紝に贾f:“等一等,我記得,作者是姓嚴——”肖馬作出解釋:“我原名嚴敦勛?!睆埲鸱夹廊灰恍Γ骸斑@么說我沒有記錯,真是幸會,幸會?!睏盥姆秸f:“有緣總會喜相逢。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在他們交談時,我一直在悄悄打量張瑞芳,她的嘴上始終掛著一絲微笑,舉手投足之間,無不流露出一種令人傾慕的優(yōu)雅氣質(zhì)。
李凖問張瑞芳:“瑞芳,你咋會大駕光臨?”張瑞芳說:“我來京看望二姐,聽好為說,你正住在北影招待所寫劇本。多年不見怪想念的,今天就趕來看你?!崩顑龁柕溃骸澳阏f的好為,是不是《海霞》的導演王好為。”張瑞芳答道:“對啊,我二姐的女兒?!崩顑笮Γ骸懊刻於荚谑程靡姷酵鹾脼?,不知道她就是你的姨侄女?!彼砸煌nD,便問:“你二姐從事哪一門藝術(shù)?”張瑞芳說:“她不搞藝術(shù),從事理論研究,以前是《紅旗》雜志社的辦公室主任?!薄班。彩窃谥醒敫邔庸┞毎。 薄斑@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還不是牛鬼蛇神。”李凖開玩笑說:“彼此彼此。”張瑞芳說:“不,眼下已彼此有別,你已重新握筆,我和二姐呢,仍然被扔在一邊。我們的處境,‘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說完重重嘆了一口氣。楊履方看著張瑞芳沮喪的樣子,似乎動了惻隱之心,憂郁地說:“芭蕉葉綠,櫻桃果紅,季節(jié)轉(zhuǎn)換,可嘆由盛而衰?!毙ゑR說:“這首《一剪梅》的詞,使我想起了李清照‘綠肥紅瘦’的名句。對人來說,意味著青春不再?!崩顑娝麄兘柙娽寫眩榫w趨于低落,便故意笑出聲:“肥也好,瘦也罷,花開花落,回黃轉(zhuǎn)綠終有時。《創(chuàng)業(yè)》被遭封殺、《海霞》打入冷宮,如今,花落誰家?。俊彼中χ舐曊f,“瑞芳,你的心情我理解,我們都是過來之人嘛。你聽我說,前面有好事等著你呢?!薄昂檬拢肯肱碾娪?,沒有我的份,每天看著天花板干瞪眼?!崩顑种撇蛔∽砸训呐d奮,加快語速說:“我正在創(chuàng)作的《大河奔流》,要寫成上下集。劇中的主要角色,地主家的女長工李麥,非你莫屬?!睆埲鸱及胄虐胍傻乇牬笱劬Γ骸澳阏f什么?哄我?”李凖一字一句地接著說:“我是專門為你打造的角色。我再透個風,我在劇中寫了周總理。我是含著眼淚用心來寫周總理的博大胸懷。謝鐵驪看了創(chuàng)作提綱后說,在中國銀幕上還沒有塑造過周總理的藝術(shù)形象。他發(fā)誓說,自己的下半生,要為創(chuàng)造周總理的銀幕形象而盡心竭力?!?/p>
李凖的熱情感染了張瑞芳,她又驚又喜地說:“誠如你所說,我盼望你的‘大河’能早日‘奔騰’起來,我也希望自己能夠‘隨波逐流’,我一定會把全國人民對周總理的愛戴,溶化進創(chuàng)造角色的情感之中。我相信,由你編劇,由謝鐵驪導演的電影,一定能把周總理的人格魅力,形象逼真地展現(xiàn)在全國人民的面前?!彼哪樕洗蠓殴饷?,沉浸在一陣高過一陣的激動之中。片刻后,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忙說:“昨天我二姐帶回來一首詩,大氣磅礴,意味無窮,那是歌頌老一輩革命家的心血力作,也可以說是謳歌周總理的真情實感。”李凖催問:“什么詩,撥動了你的心弦?快說?!睆埲鸱记辶饲迳ぷ?,開口朗誦:“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欲知松高節(jié),待到雪化時?!崩顑犃T,連稱好詩,問:“誰寫的?”張瑞芳說:“陳老總?!薄笆顷愐阍獛?!”楊履方驚得睜大眼睛:“哇,怪不得豪氣激蕩,大筆如椽?!毙ゑR問張瑞芳:“你從哪兒得到的?”張瑞芳回答:“我二姐從同事那兒抄來的。據(jù)說是陳小魯(陳毅之子)傳出來的?!崩顑D挫有力地贊嘆道:“借物詠懷,表面寫松,其實寫人。寫人堅韌不拔、寧折不彎的剛直與豪邁,寫出了不畏艱難、雄氣勃發(fā)、愈挫彌堅的精神。如果現(xiàn)在有筆墨,真想揮毫抒懷。”話音剛落,楊履方便搭腔:“老李既然想龍飛鳳舞,我們就應該筆墨伺候。”于是,我就去新街口買來了宣紙和筆墨。當李凖定下神來要研墨,張瑞芳從他手中奪過黑墨為他研墨,研著研著,不覺她的眼淚脫眶而出;幾乎與此同時,李凖的眼淚一滴又一滴地滴到了硯臺中。
見此情景,舉座動容。旋即,李凖深深吸一口氣,拿筆醮飽那摻淚的墨汁,用那發(fā)乎于內(nèi)心的筆觸一氣呵成,真可謂技驚四座。楊履方驚嘆道:“沒想到李凖的毛筆字寫得如此之好。用筆用墨濃重,線條多頓挫,圓中有折,以圓筆居多,雖不求流暢,卻富有金石氣息。”肖馬也大加贊賞:“讀著李凖蒼勁有力、用隸書所寫的詩句,似乎看到了在一個嚴酷的環(huán)境中挺直起來的松樹進行不屈不撓的抗爭。那字里行間充溢其中的激蕩豪氣。”張瑞芳加快語速說:“這幅字讓人想起了周總理的大氣凜然、陳老總剛直不阿的形象,想起那些老干部剛毅的面孔,勃發(fā)的神采,光明磊落的胸襟,任何時候也不肯向惡勢力低頭的人格?!?/p>
我邊聽邊想,牢牢記住了各位的高見。那時的我就像一塊海綿,隨時隨地吸取著那些鼓蕩人心的真知灼見。同時,我也說出了自己的識見:“泣血而書,這幅字的意義已經(jīng)超越了藝術(shù)價值本身!”
李凖聞言仰天大笑:“這是我當下最愛做的大事矣!”他盡情揮就了好幾幅,贈予我們。
張瑞芳手捧條幅,深情凝視了許久許久。突然,她淚如泉涌,泣不成聲。我們估計她一定被什么觸動了,那么是什么力量掀起她如此巨大的感情波瀾?我們一直靜候在一旁,任她情不自禁,任她淚如雨下。
半晌,張瑞芳漸漸地把控住自己的情感,用抱歉的口吻說:“對不起,我失控了?!崩顑秊⒚摰匾粨]手,“瑞芳,我理解你,我是用筆墨寄托深情,你呢,用淚水傾訴一腔愛戴之情!”張瑞芳連連點頭,說:“看到你書寫的這幅字,我卻想起了另一幅與我朝夕相處幾十年的墨寶。”話音未落,眼淚又模糊了。見狀,李凖的眼睛也濕潤了,哽咽著說:“我知道被你視為珍寶的那幅字。1964年到上海,你請我到你家吃飯,瑞芳,你知道不知道,那天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什么?”張瑞芳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知道,你出門時就談了你的感受?!薄皩?,當時我難抑激動,”他轉(zhuǎn)身對著我們說,“你們幾位不知道,在她家的客廳里,正面墻上首掛著周總理的半身像,下首是一幅立軸:‘聞雞起舞’。至于落款,你們知道是誰書贈的?”我們急等下文。李凖不緊不慢,語出驚人:“周恩來!”
我們都把驚訝的目光轉(zhuǎn)向了張瑞芳。她點點頭,輕聲述說起來:“1963年5月22日,我因出演李雙雙獲得了第二屆百花獎最佳女演員獎。是郭沫若給我頒的獎,周總理也參加了頒獎大會。散會后他請我到西花廳作客,鄧媽媽親自下廚。席間,周總理高興地說:‘百花獎是廣大群眾投的票,我也投了《李雙雙》一票。你得獎了,說明我沒有看錯。’我就說:‘那你也該獎勵我啊?!芸偫砗吞@地笑笑,打趣著說:‘有當面要獎的嗎?’鄧媽媽對周總理說,‘既然瑞芳已經(jīng)出口,我們也該略表心意嘛。’我說:‘郭老還寫了一首詩贈送給我?!芸偫硇σ饕鞯卣f:‘唷,他想得真周到,又頒獎又贈詩?!译S口背誦:‘天衣無縫氣軒昂,集體精神賴發(fā)揚,三億神州新姐妹,人人競學李雙雙?!芸偫碣潎@道:‘嗯,七絕律詩,情真意切。那我可被難倒了……’我不加思索地說:‘在重慶時,我看到有幾次您書寫成條幅后贈送友人,所以,我就想珍藏您的真跡?!芸偫黼p手交叉在胸前,想了一會,用商量的口氣說:‘記得當年我寫過4個字贈送葉挺的子女,反復寫了相同的三幅?,F(xiàn)在還存兩幅,隨你挑一幅,行嗎?’我喜出望外。鄧媽媽進書房取出后,放在桌上鋪展開來,‘聞雞起舞’四個字便突現(xiàn)在眼前。鄧媽媽解釋道:‘小芳,聞雞起舞,出自《晉書·祖逖傳》。意思是,聽到雞叫就起來舞劍,后比喻有志報國的人要及時奮起?!医舆^條幅,如獲至寶,愛不釋手。鄧媽媽的所言所語,雖是十年前說的,如今言猶在耳。”
聽完張瑞芳的述說,屋內(nèi)漸漸陷入了沉靜之中。大家都在思索張瑞芳不同凡響的獨特經(jīng)歷,而內(nèi)心似乎都被一種巨大海潮浪擊著、拍打著,而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轉(zhuǎn)向了李凖書寫的條幅。肖馬琢磨著問:“瑞芳大姐,從‘聞雞起舞’到現(xiàn)在李凖書寫陳老總的詩,你有何感想?”張瑞芳對著李凖所書的條幅注目良久,臉上甚至浮現(xiàn)了稍縱即逝的復雜表情,她想了想,說:“在我眼中,總理的形象越來越高大,高可攀天!至于我,怎么說呢,坐了兩年半的牢,出獄時頭發(fā)都白了。講到頭發(fā),我想起來了。1973年,周總理親自組建了大型的訪日友好代表團。廖承志被委任為團長,我也被選定為成員。那天一進人民大會堂,我就急切地想看到多年未見的周總理。啊,我終于看到了他老人家啦,他啊,略顯蒼老,但風采依舊。我激動得真想沖過去撲在他懷里放聲大哭。我有多少話要訴說,我有多少的問題要問呀!然而,他一句看似極其平常隨意的問話,把我已經(jīng)喪失多年的靈性激活了:‘你染頭發(fā)了?’我眼睛一酸,卻頭一揚說:‘染了?!芸偫碜穯枺骸匍L出來了,還染不染?’‘還染?!斕焱砩?,我久久不能平靜。周總理短短兩句話,恰恰說明他無時無刻不在關(guān)心我,疼愛我啊!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幾十年前在重慶追隨他革命的一幕又一幕往事,想起了他贈送我的墨寶,還有贈送我和金山結(jié)婚的禮品。那是一塊手工制作的桃紅色的臺布,繡了幾叢小花,人見人愛,有朋友問在哪兒買的?我總是笑著回答:‘是親戚送的!這個親戚特別好,像父母一樣關(guān)心我們’……”
李凖驚問:“什么,周總理對你的結(jié)婚都有表示?瑞芳,你真幸運。太難得了,太難得了?!睆埲鸱疾粺o驕傲地說:“老李,你別大驚小怪,還有讓你更驚訝更想不到的事呢?!蔽覀儌€個豎起耳朵聽著。張瑞芳用深情的語調(diào)說:“周總理還是我和金山的婚姻介紹人。不僅如此,我們這對夫妻在敵占區(qū)從事地下斗爭,也是由他派遣并直接領(lǐng)導,與他單線聯(lián)系。”
我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張瑞芳的所言所語一直在耳畔回響。她的幾乎帶著傳奇色彩的革命生涯,使我們更加理解她對周總理的深情厚愛。
李凖對張瑞芳注目良久,不勝感慨地說:“瑞芳,你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不同凡響,瑞氣、瑞香、瑞霞;芳草、芳華、芳菲醞成了你的獨特氣質(zhì),別人是無法擁有的。”
楊履方情不自禁地說:“‘聞雞起舞’的精神力量給你的氣質(zhì)增加了一分魅力。”
肖馬深沉地說:“今天的幸會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兩幅字,一幅大飽眼福,一幅如雷貫耳。相距三十多年的翰墨情懷,卻被一種至高無上的愛緊密相連!”
我低頭盯著鋪在桌上的條幅,感慨良多:“老李這幅字,有他的眼淚,有瑞芳大姐的淚水,也何嘗不融和著大家的熱淚、血淚!所以說,摻著淚水的墨汁墨更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