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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崖

2015-03-06 03:21阿伊莎
鴨綠江 2015年3期
關鍵詞:蔥頭阿木老鄉(xiāng)

阿伊莎,回族,漢名馬碧靜,云南省作協(xié)會員,十二歲發(fā)表處女作,至今在全國各級報刊發(fā)表文學作品及新聞作品八十余萬字。新聞作品獲過國家、省、州及地方各級多類獎項二十余次。作品見于《民族文學》《大家》《百家》《邊疆文學》等刊物?,F(xiàn)就職于公安系統(tǒng)。

阿木又失業(yè)了。

他默默地打理著簡單的舊麻窩,臨出門時,還不忘把那張裹了個塑料袋的舊報紙打開,重新疊好,換了個新塑料袋裹好,放進貼身的衣兜里,這才起身,對這個已是人去樓空的舊房子神情復雜地看一眼,默默地離去。

阿木沿著午后慵懶的街道漫無目的地走著,城市的車子永遠像甲殼蟲,多且緩慢。勞頓了一整天的城市人放松了繃緊的神情,看上去少了些冷漠,多了些疲倦,同阿木臉上的表情相似。

這所舊房子原來住的都是他的同鄉(xiāng)。現(xiàn)在,同鄉(xiāng)們都被拘捕了,沒準還得蹲大獄。這個文明的城市不允許他們用野蠻人的方式來敲詐勒索,哪怕他們的最終目的只是為了填飽那扇癟焉焉的“破洋碗兒”。這是個法治社會,他們不懂。就打懂也白懂,肚子還癟著哪!

這就是曾經風靡一時、令人聞風喪膽的“剁手幫”。幫派里的成員人手一把殺豬刀,專以襲擊路人的手腳掠取錢財。這當頭,老窩被公安局“一鍋端”了,也害得為老鄉(xiāng)煮飯的阿木失了業(yè)。

阿木和老鄉(xiāng)來自一座偏遠的小山村。小山村山荒地貧,種哪樣不長哪樣。艱苦的地理環(huán)境使得村里人只有兩條出路:要么把自家的小命押到煤窯里,換取微薄的血汗以延續(xù)平庸的生命。而這樣的方式也常常使低賤的生命戛然而止,難以磨滅的是那么多煤窯倒塌血淋淋的恐怖場面,這將是村里人心頭永遠鮮活的傷口。要么外出打工,撿幾粒從城里人嘴角邊漏掉的飯粒子解決饑腸轆轆的肚子。

都說靠山吃山,在這個鳥不拉屎、屎不生蛐的不毛之地,既然掏山肚子能活命,阿木就試試。外出打工前的阿木,挖過一段時間煤。

阿木這會兒走到人行道旁一條供人休閑的長條椅跟前,他扔下麻窩,一屁股坐下來,點燃一根劣質香煙,咂巴一大口,繼續(xù)回想挖煤的那個楊蔥頭。不曉得為哪樣,只要他一想起挖煤的經歷,總會克制不住地想起那個短命的楊蔥頭,鼻頭總會酸脹脹的出不了氣。唉,那個短命的楊蔥頭!

楊蔥頭就是他那個金玉村的。這也不曉得哪個酸腐的文人起的名字。哪樣金玉?茅草一堆。可也有人說,金玉村的金玉,就在那座金玉山的肚子里頭。金子是黑金,挖出來能賣大價錢。阿木和村里漢子曉得黑金能賣大價錢,可那是大老板的事。挖金人哪賺得到哪樣大價錢,能混個飽就不錯了。這正是:養(yǎng)蠶的沒衣穿,賣炭的凍壞腳!

阿木和他的祖祖輩輩一個樣,很快加入了掏煤的隊伍。一旦下到煤窯底,那便是另外一個世界。那個世界黑漆麻乎、暗無天日。在那里,苦累都成了小事一樁,真正煎熬身心的是那種緊張的心態(tài),那種怕再也見不到天日的恐懼和對光明的渴望!

那個時候,阿木和老鄉(xiāng)們每一次爬出煤窯口都會長長出一口大氣,感嘆道:他親娘的,老子還活著!

可這樣平靜的日子沒過多久,簡陋且沒有安全保障的施工條件致使一連串煤窯事故接二連三地發(fā)生。老鄉(xiāng)非死即傷,一個個血淋淋的慘痛事件如同一場場可怕的噩夢擺放在阿木眼前。阿木快崩潰了。但真正擊潰阿木精神底線的卻是楊蔥頭的死。

楊蔥頭小阿木兩歲,是個長著娃娃臉的十七歲小青年。楊蔥頭是個孤兒,父親在他六歲那年被埋在了煤窯里,母親受不了這里的貧困,也跟外鄉(xiāng)人跑了。楊蔥頭打小就跟老阿奶過。更打緊的是,這娃子還是個呆頭呆腦的“愣腦殼”。村里人都同情這孤兒寡老,但同情也只能是精神上的同情,哪個也沒有多余的錢糧接濟他們。現(xiàn)實擺在這兒,有啥子辦法?傻腦殼也得下力氣掙鋼镚,不然就得餓死。

都說傻子有蠻力。楊蔥頭干活相當賣力氣,從不偷懶使詐。那張不解世事的臉上總掛著傻乎乎卻又是泉水般的笑。每到月底,領了工資的他總是使勁擦干凈那雙黑烏烏的挖煤手,把那幾張薄薄的票子恭敬地交到老阿奶手里,等待著老阿奶諞上幾句,他會像小娃子一樣樂顛顛上好幾日。

那本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八月的過山風淺淺地削著山梢子,打著一串串“嗚嗚”的低口哨。山上不長樹,光長黑石頭和山茅草。那日和往常一樣,上工前的挖煤工照例聚攏在茅草地里吹兩把散牛,咂一根老草煙。這是他們唯一解悶歇個氣的好方式。老草煙勁頭足,能把全身的肌肉都調動起來,干活才有力氣。

楊蔥頭不咂煙,他趴在地上用一根狗尾巴草逗一只大辣螞蟻。這里的螞蟻個頭很大,咬人一口就會立馬起個大紅疙瘩,挺毒的。但大個頭的螞蟻卻又是村里人下酒的好菜。炭火里一炸,扔嘴里咯崩脆響。村里人嚼得有滋有味。窮鄉(xiāng)僻壤沒哪樣好東西。螞蟻也是肉,放過就是浪費。雖然有一段日頭村里人吃大辣螞蟻好幾個食物中毒,上吐下瀉的,但只要吃不死人,照吃不誤!他親娘老子的,總比餓死了強。

阿木想愣了神,煙屁股燙了一下嘴巴子,蜂蜇般疼。阿木從褲包里掏出個皺巴巴的塑料袋,把煙屁股捏熄了扔進去,又把塑料袋掖到褲包里。不遠處一直有個“黃袖章”在死盯著他,只等他把煙屁股一扔地上便會立馬沖過來逮他。阿木沒給他這個機會。倒不是阿木事先瞧見了他,兩年的城市流浪生活讓他懂得:在別人的城市,就得學乖著點兒!這也類似于他老家常說的一句土話:在哪個山頭就唱哪個調。他阿木想做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不想生事。

楊蔥頭邊逗螞蟻,邊自得其樂地呱嗚呱嗚傻笑,滿倉故意逗他,蔥頭,給是想麥子了?瞅日子把她說了來,給你當媳婦給要?眾人一聽,善意地哈哈大樂起來。麥子是個傻妞,瞧見楊蔥頭就會紅著臉傻笑,楊蔥頭也總是盯著她瞅不夠。好多時候,村里人都會瞅見他兩個人對瞅著傻笑,有好事者估摸出他倆是石頭碰石頭——擦出火花啦!

楊蔥頭聽到這兒,圓臉上的喜色更如撞到地上的牛屎花——炸開成一團。他雖不說話,可呱嗚呱嗚的笑聲更響了。他的笑聲和著山哨子,顯得有些古怪。

天色漸漸暗沉下來,遠方的紅日扎猛子進海里了,咸咸的海風夾雜著寒意向城市襲來,街上霓虹燈相繼閃爍起詭秘的光亮。一雙雙熱戀中的情侶摟肩搭臂親昵地從阿木身旁走過,享受著他們的幸福。

阿木抬頭望天,使勁睜著眼睛。這倒不是為了賞星星,是在絞盡腦汁地想今晚的落腳處。正是入冬時節(jié),沿海的風有一種刺骨的寒疼。仿佛那不是風,是錐人的大頭錐。阿木裹緊了單衣,整個蜷縮在長條椅上。

事情就這樣毫無預兆地發(fā)生了。楊蔥頭和幾個同鄉(xiāng)在那個掌子面打眼,放炮時大家伙都和往常一樣避到了相對安全的位置。哪曾想,楊蔥頭站的那個位置偏偏震落了一塊尖角石。石頭砸下來了,刺刺地扎進了楊蔥頭的后腦勺,他只從嗓口眼兒發(fā)出一聲輕微而沉悶的“呀”聲,便劈臉撲下去沒了動靜。那聲“呀”,仿佛是一聲沉重得令人膽顫的嘆息。

楊蔥頭就這樣結束了他短暫而苦難的一生。和無數(shù)意外散生的煤礦工人一樣,他很快就會被人淡忘,就如同他從來沒有來過這個世上一樣。

楊蔥頭走了,其余的煤礦工人還得咬著牙去鬼門關掏食。有一個和楊蔥頭同歲的小工人受不了刺激,變得瘋瘋顛顛的。阿木和滿倉幾個小青年也相繼離開了煤窯。那里確實是一個恐怖的鬼門關啊,年輕人沒有幾個經受得起的。滿倉那天從煤窯出來,呆怔怔對著金玉山發(fā)了一天愣怔,哪個也叫不醒他。他的目光是直愣愣的。是那種絕望和害怕交織在一起的目光。楊蔥頭倒下去他是親眼瞧見的,煤礦燈飄忽不定地閃爍在楊蔥頭扭曲的血臉上,那塊尖角石把腦漿都戳出來了。

阿木和滿倉等二十多個小青年一同去了沿海一帶。聽說那里好淘金,這些被錢逼急了的人群也想去分上一杯羹。到了那里才曉得,這個先進開放的城市雖說接納一切外來人群,但更會把人分門別類。知識的貧瘠和文化水平的低下使得阿木一伙只能從事最辛苦、報酬最少的體力勞動。

這就算不錯了,聽說中國大學生到外國抬盤子的大有人在。阿木一伙能在大城市找到工作,也和大學生在外國的待遇差不多了。只要能飽飯,他們滿足了。

阿木一伙找到了一家建筑施工隊,管吃管住,一個月三百塊錢工資。因為沒有技能,每天,阿木一伙都做最重最累最臟的活計。攪拌沙灰、挑磚頭、鋸鋼材。每個人都勁頭十足。只為月底能領上那幾張不多的活命錢??珊么醢镜皆碌祝ゎ^卻只給每人發(fā)了五十塊錢的“最低生活保障金”,說是獎金周轉不過來,暫時發(fā)不了工資。先再忍忍,下個月再補上。好幾個要為家里寄生活費的同鄉(xiāng)嘴巴張了張,那句罵人的話始終沒有從牙縫里蹦出來。忍忍就忍忍罷,到時候幾個月工資一頭發(fā),全寄給家里的婆娘,讓她也曉得咱男人不是吃閑飯的。可說是下個月一起結清,哪曉得,一忍便忍了半年,同鄉(xiāng)們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們去找工頭評理。那個滿口黃牙的胖工頭用牙簽剔著黃牙,傲慢地窺一眼他們,道:沒得錢就是沒得錢,等不了就滾蛋!滿倉等人一聽就跳起來了,撲上去要找工頭拼命。工頭也不是吃素的。他敢出來混,也是有兩把刷子的。只見他連手都沒揮一下,只是丟了個眼色,就從旁邊突然冒出來一伙打手。那伙打手個個身強體壯,腿子有中柱那么粗,就好像日本的大相撲。用不了幾下子,滿倉一伙吃不飽飯的農民工便被干廢了。

臨走,工頭把一口濃痰呸在滿倉臉上,道:敢在老子地盤撒野,你還嫩著點兒小子!

因為沒有知識沒有門路,滿倉一伙不曉得去找哪個討回這筆公道。這里是不能待了,再待就是死狗一條。可日子還要淘。滿倉一伙只有自認倒霉收拾麻窩走人。俗話說得好: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滿倉一伙相信總會有他們的生路的。

同鄉(xiāng)們臨走都勸阿木跟他們離開這個人間地獄。像牲口一樣苦累不說,該得的還得不到。

阿木沒跟他們走。阿木既沒去鬧事也沒打算要走。他不相信光天化日下的今天,還有老板敢榨取這么多工人的血汗錢。他想再等等??倳D好的。同來的老鄉(xiāng)就只剩下阿木一個。

滿倉一伙就這樣懷著悲怨走了。

阿木抱著一線希冀留了下來。這個施工隊外地來打工的還留有很多,他們都和阿木一樣心存僥幸留了下來,希望哪天老板發(fā)善心了,能把拖欠他們的工資補清。還有的工人想法更簡單,出去碰運氣前途未卜,還不如哪兒也不去,守著那五十塊最低生活保障金瞎淘日子,出門在外,說沒有就沒有,有時一分錢也難撈著。

夜更深了,沿海的大頭錐錐得更起勁了。城市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酒吧、歌舞廳、大排檔擠滿了享受生活的城市人。阿木曉得此處不可久留了,冷都不說,后半夜就會有治安隊的來緝查,阿木是外來人口,又沒有身份證、暫住證,少不了要惹麻煩。以前進收容所、被罰款并不是一次兩次。

他立起身,敲敲木麻的雙腿,把蛇皮口袋裝的麻窩往肩上一甩,又慢慢地朝前走去。路很長,一直走下去都是路,可阿木卻不曉得應該往哪里走……

一個月很快過去,又到了領工資的日頭。在領到五十塊保障金后阿木的希望又破滅了。施工隊里有個河南小伙子忍受不了這樣的克扣便威脅工頭喝了農藥。他本真可能也沒想到死,可他的命就那樣不經折騰。原是場苦肉計,卻把自家給害了。大家伙都為小伙子嘆息,說他不自量力,跟城里人鬧橫,除非多長幾個腦袋。

事發(fā)后,公安局來勘查了一回現(xiàn)場,說是回去調查研究。再后來,河南小伙子被草草火化了,阿木也沒再瞧見公安局的來,再再后來的事,工人們都不曉得了。

不曉得就不曉得罷!這只是工人枯燥生活的一點點綴,家里老婆娃子的破洋碗兒還癟著哪,過去就過去了,哪個還把他當回事兒。

這個時候,同鄉(xiāng)滿倉找到了阿木,他神秘地把阿木叫到一邊,說老鄉(xiāng)們都發(fā)了,現(xiàn)在不愁吃不愁穿的,每個月還能分到好幾百塊錢往家里寄,碰到運氣好時,能分到上千塊哪!叫阿木離開這個狗日的鬼地方,跟他們干去。都是老鄉(xiāng),就應該有福同享。

阿木聽了很覺詫異。天底下還有這樣容易賺錢的買賣?忙好奇地打問到底是哪樣活計弄發(fā)的?滿倉瞅瞅四處沒人,咬著阿木耳朵如此這般說了一番。

阿木不聽則已,一聽頓時瞪大了眼睛,整個人都麻了。半天才結結巴巴地擠出一句話:那,那可是犯法的?。?/p>

滿倉不屑地一歪脖子,罵道:他親滴滴的娘老子,這也是沒法子,咱總不能活活餓死吧?再說了,這城里人有錢的多,壞的也多,咱也是替天行道。

阿木見他比喻得不倫不類,也沒跟他搶白。

滿倉見他不吱聲了,以為他已經動了心,便又說:再說了,俺們這“剁手幫”也是有規(guī)矩的,老弱病殘的不搶,婦女兒童不搶,這也夠他娘的意思了吧!等賺夠了錢,咱就撤。

阿木這時已下定了決心,也不怕得罪老鄉(xiāng)了。便咬咬牙說:滿倉哥,你的好意做兄弟的心領啦!可這犯法的勾當做兄弟的實在做不來。當兄弟的也勸哥一句,寧肯窮點餓點,也別犯法。

滿倉一聽這話“騰”一下火了,指著阿木就是九祖萬代:憨球包!窩B囊!城里人都騎咱脖子上拉屎了,你還說個球的犯法不犯法!他城里的龜孫子敢榨老子的血汗,咱就挑他的手腳筋,反正橫豎也活不下去,還不如豁出去搞。

阿木說什么不答應,兩人只好不歡而散。

兩個月后的一天,阿木敲開了那間老鄉(xiāng)租住的舊房子。滿倉一見阿木,喜出望外得不得了,他興奮地摟著阿木的肩膀嚷道:他親滴滴的娘老子,你同意啦兄弟?跟哥干準沒錯!

剁手幫的龍頭就是滿倉,當初這個幫派就是他拉起來的。

阿木神色平靜地搖搖頭,說:聽二寶哥說你們這里缺一個燒火做飯的,你瞅俺行不?

二寶是阿木的堂兄,前幾天去瞅過阿木一回,順便告訴他一個消息,替剁手幫做飯的外鄉(xiāng)老頭病倒了,估計這一病還不輕。要是施工隊實在混不下去就叫他頂了這個缺。清者自清,燒火做飯不犯法。要是有起哪樣子事也不干他的關系。阿木想了想,說考慮考慮再說。

前兩天發(fā)工資,還是那可憐的五十塊錢,阿木好歹能熬下去,可他那年老多病的老娘和年幼的阿弟阿妹可熬不下去了。阿木收到老娘托村支書寫的信,說小弟撿煤渣滾下了山坡,急需錢醫(yī)治。

阿木一咬牙,鼓起勇氣找到黃牙工頭,盡量婉轉地把他家里的具體情況說了一遍。阿木沒有抱太大的希望,他只抱著工頭能瞧在他可憐的小弟的分上支付他一部分救命錢。工頭聽了阿木的講述,虛著眼想了想平時阿木這人很老實,干活還特賣力,不曉得哪股善神經動了動,給阿木數(shù)了五張“老人頭”,說是施工隊暫時也沒錢,他要走就只能拿這么點兒。

這個結果比阿木料想的還好,他原來擔心一兩百塊都拿不到手呢。盡管與他該得的相比還差一千多塊,但他已經很知足了。能從這個吝嗇老板手里扳回一文錢都難。

阿木給老娘匯了錢,便背著麻窩上這里來了。

滿倉鬧明白阿木雖然投靠他了,卻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入伙,仍然不甘心地說:這樣吧阿木,你除了做飯還外帶給咱放哨咋個樣?咋哥們兒分紅一樣多。

阿木堅定地搖了搖頭:滿倉哥,俺就只管煮飯,你只給俺開煮飯的工資就成。

滿倉使勁一拍大腿,嘆道:犟驢啊木頭!有錢不賺!行!往后就讓你給咱兄弟煮飯,咱不但又可以吃上家鄉(xiāng)菜,自家人也更放心了。

阿木就在這個特殊的團體待了下去,每日規(guī)規(guī)矩矩做飯侍候各位同鄉(xiāng)吃。一有空閑就從蛇皮口袋底子摸出一本舊巴巴的《新華字典》識幾個字。阿木上過兩年學,認得漢語拼音咋個拼。

同鄉(xiāng)們從不在老窩附近找活,因為那樣容易被端了老底。他們總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神出鬼沒在一些比較隱蔽的混雜區(qū)。阿木見過老鄉(xiāng)倒提回來的血淋淋的殺豬刀,它上面沾著的鮮血讓阿木異常痛苦。阿木有兩次還碰見老鄉(xiāng)砍人,那種手段兇殘恐怖,阿木簡直不敢相信那就是他的老鄉(xiāng)所為。他愧疚不能阻止老鄉(xiāng)停止犯罪,也為他們這些外來仔的命運感到茫然無措。也有風聲緊的時候,老鄉(xiāng)們十天半月不敢著窩,東躲西藏。這個時候一所舊房子就只有阿木一個人,午夜警報呼嘯而過,阿木常常為老鄉(xiāng)擔心,也不曉得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盡頭?

其間也有老鄉(xiāng)被抓進公安局的,但老鄉(xiāng)們一個個都是梁山好漢,咬緊牙不松口。警方找不到確鑿的證據(jù),暴打一頓叫贖人。滿倉不急,說“療養(yǎng)院”好吃好住,晚上還有人看門,贖個球贖!沒幾天滿倉的人被放出來了,滿倉得意地說:瞅瞅看,回來了不是?公安局也會打小算盤哪!白吃白住他不是虧了么?

滿倉他們真的賺了大把大把的票子往家里頭寄。阿木也有恍惚的時候。但那只是一晃眼,他能自家說服自家只苦正當錢過活。滿倉給他六百塊錢一個月的煮飯工資,這在阿木看來已是很高的檔次了。他留下些零用的,其余的都給家里寄去。那座小山村是太需要錢了。

阿木這會兒走上了一座高架橋。他在橋墩避風處鋪開麻窩坐了上去。高架橋一面臨海,一面臨城,在這個角度正好全方位地欣賞這座海濱城市繁華美麗的夜景,他裹緊被子回想起那個警察突襲的夜晚。

房門突然被撞開了,睡夢中的同鄉(xiāng)還沒鬧明白咋個回事就被猛撲上來的警察拷上了手銬——連阿木也不例外。哪個叫他同罪犯一個屋檐下睡呢?

急審、取證,沒兩天,警察似乎鬧明白了阿木的特殊身份,就把他放了。

阿木進了一家造紙工廠。

造紙廠的待遇和當初在施工隊時也差不多。管吃住,三百塊一個月。勞動時間甚至更甚,超過了十二個小時,整天忙累下來,阿木感覺到手腿都不是自家的了,是安裝上去的。頭腦更是昏沉得厲害,無法用它來想問題。

睡在簡易的工人宿舍,聽著沿海的風“呼哧哧”地在身邊游走,阿木覺得全身都是冰涼的。工廠在海邊,這里是寒風肆虐的天地。這個冬天似乎特別冷,在別人的城市想著自家那個貧苦的山凹凹,那座光長黑石頭和山茅草的金玉山。那里冬天也刮風,不過是那種擦著山梢子會吹口哨的風。就好像用來吹的蘆笙,低綿柔緩,飽含著蒼涼的美??烊隂]回去了,不曉得老娘和兄弟姐妹咋個樣了?給是還在被貧窮和饑餓折磨著?那個小山村是一個與世隔絕、近乎被外界遺忘的小旮旯。村長和村支書每年都跑扶貧款,跑得腳腿子都要斷了,每年也撥不下來幾塊錢。僧多粥少,捉襟見肘,堵了這個洞那個洞就露出來了。要說貧困戶,全村人都是貧困戶,你顧得了哪個?結果每年總有幾起為那可憐的幾塊扶貧款干得頭破血流的。村干部們都快愁哭了,干脆也不愛跑了,反正跑斷了腿也解決不了村里的實際問題,還搞壞了村民的團結,劃哪門子?

阿木想著想著,眼淚就嘩嘩地淌下來了。

造紙廠也拖欠工資,這好像是大城市的慣例了。忍得過多,阿木也麻木得成習慣了。好在這里過兩個月總會給你結清一個月的,算下來也就是白苦了一個月。與在建筑施工隊相比,阿木再也沒有其他要求了。

造紙廠每干滿一個月給工人放假一天,阿木要是不上街給娘匯錢就會老老實實待工人宿舍里。阿木匯了錢總在城市的街道上走走停??捶比A,瞧新奇。那些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阿木仰著頭把腦脖子都仰酸了也瞧不見它的盡頭。還有那些刺眼的巨幅金屬廣告牌,要多威風有多威風,有些廣告牌盡畫些好瞧的大姑娘,阿木總會瞧得心猿意馬的,瞅著瞅著,臉就瞅紅了。有時阿木也會提一兜子水果上監(jiān)獄探望滿倉一伙。滿倉他們的案子早結了。滿倉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其余的同鄉(xiāng)判了一年。

滿倉見到阿木,抱著頭痛苦地對阿木說:兄弟,當哥的真他娘的悔啊。要是當初聽你一句勸,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下場了。你在外邊,一定要堂堂正正做人,哥信你有這個譜氣!

阿木抓著滿倉的手使勁點點頭。他嗓口眼兒堵了好些話,就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阿木待宿舍里實在沒哪里干場,無外乎就是掏出字典學生字。對于他來說,最重要的就是把貼在胸口那張裹得暖呵呵的舊報紙打開,一個字一個字地瞧。原來阿木只認得它上面寫的意思,字對不上號,貧困山區(qū)小學二年級的水平認不了幾個字。往后阿木一有時間就查字典,現(xiàn)在整篇報道的字都會念了。阿木默念一陣再細想一陣,讀舊報紙成了他休息時最大的消遣樂趣。

這一段時日造紙廠接了好多活,阿木他們已經兩個多月沒得休息一天了。變成了上了發(fā)條的陀螺,身不由己地不停打轉,沒得停下來的法子。工廠主管下了死命令,這幾批活計哪天趕完哪天休息,不依交結的歡迎走人。阿木他們一刻也不敢松懈,都盼著早日趕完活計歇上一天半日的。阿木心想著,要是得閑了,哪兒也不去,睡他個天昏地暗,那才叫自在。二十幾歲的小青年,正是能吃能睡的當頭。

那晚上八點下了工,阿木飯也沒吃就去床上躺下了。這一整天上工阿木都覺得身體難受。渾身發(fā)寒怕冷,酸軟無力,腦殼疼重得扛不起來,估計是重感冒了。一覺睡到十點多鐘,突然發(fā)起高燒來,臉燙得好像個火盆子,嗓子又癢又疼,阿木想想這樣躺著也不是個事,這個樣子病情只怕還會繼續(xù)加重,明天咋個上工?

打定了主意阿木撐著起床套了件外衣就去醫(yī)院。阿木劃量過了,要是只打小針吃藥,時間還綽綽有余,若要輸液,輸了液不管多晚都回來,明早七點上工,趕得上。

阿木去了最近的一家醫(yī)院,醫(yī)生一診斷,便責怪阿木咋個不早來?要再晚,就轉成肺炎了。

阿木躺在四面雪白的病房輸液,那是一張靠窗的病床。另兩張病床上的病人都已入睡,有個老人還打著輕微的呼嚕,給安靜的病房注入了一些家的閑散的氣氛。阿木覺得從未有過的放松和舒坦,醫(yī)院的床是這樣柔軟溫馨,散發(fā)著淡淡的針藥水味,阿木強健的一百四十斤體重沉沉地陷進了溫暖的被窩,窗外是香氣撲鼻的素馨花,阿木一聞見花香就想起了老家的阿香,他早就想給阿香采野花了,可窮山村就只開臭臭的茅草花和一捏一把白花粉的癩痢頭花,那里的花配不上阿香,阿木想采一把素馨花向阿香表白心意,可是,路是這樣遠……這樣遠……

阿木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早晨。

陽光刺醒了阿木,讓他有一瞬不曉得身在何處的恍惚。但只是一恍惚,他馬上跳了起來。昨晚值班護士給阿木換了四瓶針水,等到拔針頭時阿木還是不醒。好心的護士不忍叫醒這個沉睡的外鄉(xiāng)打工仔,他黝黑的俊臉上分明是一堆倦意。

阿木瘋子般地跑出醫(yī)院,在醫(yī)院走廊的掛鐘旁,他沒有忘記瞅了一眼,他親滴滴的娘,已是十點多鐘。

阿木發(fā)瘋地往工廠跑。他的心里擂起了一萬只鼓,“咚咚”的響聲恐怕那個冷漠的主管都聽到了。他深深低沉著頭,好像一個小學生在接受老師的訓斥,或者他更像一個卑微低賤的奴仆,任由主管狂風驟雨地痛斥辱罵。他只想著,主管發(fā)夠了火也就過了,以后一定不再犯了。

哪曉得,主管罵夠了,叫來財務,把一百塊錢扔在阿木面前,惡狠狠地說:這是你這個月工資,趕快收拾東西走人,別在我面前戳眼睛。

阿木怔住了,他做夢也想不到就因為遲到三個多小時主管就要開除他。開除了他,他又要開始那種到處流浪四處碰壁居無定所飽一頓饑一頓的生活,那是最令他痛苦的恥辱生活,會讓他在這個城市一點做人的尊嚴都沒有了。

能不能,再,再給俺一個機會?阿木木吶地開了口。在城市人面前,他永遠覺得低他們一頭,就只顧埋頭干活不大說話,他都快變得不會說話了。

主管鄙視地瞄他一眼,鼻子里冷哼出一句:廢話少說,快滾。

阿木緊緊咬死嘴唇,咬得口中有了咸黏黏的味。他慘白著臉,機械地轉身朝宿舍走去。沿海的冬天中午的太陽卻是毒辣辣的,毫不留情地刺痛阿木寬厚的脊背,像一把剔肉的尖刀細細地剔著阿木的皮。

阿木的心里積淀著深深的憂傷和委屈。他默默地收拾著麻窩,脫須的蛇皮口袋里一本舊字典,一身換洗衣服,還有一床油膩的褥子和一條補丁綴補丁的薄鋪蓋。這就是他流浪中的全部家當。在他把麻窩甩到肩上準備悄悄地離開這又一個傷心地之時,內衣口袋里的塑料包滑了出來,那個紅色的塑料包突兀得有點刺眼。

阿木彎下腰把它拾到手里,這個時候,那個苛刻的主管幽靈般地出現(xiàn)了。

阿木還沒鬧明白他來做哪樣,主管兇巴巴地呵斥道:拿來!

阿木突然明白了。

他的每根血管都被憤怒和羞辱賁張著,臉因激動充血繼而又變得青綠,他圓圓的喉結上下滑動著,啞著嗓子說:這是俺的東西!

主管可不聽他的,他粗暴地罵著,我就曉得你們農村人賤,偷東摸西是老德性。真被我料到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主管邊罵一抬腿把阿木的麻窩踢倒了,順手就來撕扯阿木手里的紅塑料包。

在那一刻,阿木全身變得僵硬。他仿佛聽見了那根唯一剩下的理性的神經折斷的聲音?!班枧尽币宦曊?,戳穿了他的心。他已經聽見野獸低低的咆哮,這種受傷害的咆哮很快轉換成人類的聲音從他的五臟肺腑傳了出來:不要逼俺!

那個聰明一時、糊涂一世的主管犯了一個不可挽回的錯誤。他從來沒有瞧得起過這些外來打工仔,認為這些鄉(xiāng)巴佬生來就是受他們統(tǒng)治和奴役的廉價勞力。阿木敢這樣和他抬杠他認為是反了,于是世上最惡毒的詛咒就滾山石似的從他的嘴里滾了出來。

就好像失去心跳的人顯示屏上出現(xiàn)一漫無際的空白流線,那是死亡的信息。無數(shù)道電光石火激戰(zhàn)在阿木的腦戰(zhàn)場,他想封住這人的臭嘴。

阿木順手操起一把桌子上的水果刀……

這座城市的夜總是來得這樣準時。富麗堂皇的大街穿上了華貴的黑禮服,上面鑲滿了五彩閃光的鉆石珍珠,更顯得神秘而高貴,讓人那么不可觸摸、難以接近。城市人喜歡夜生活可能是因為他們卸下偽裝時蒙上一層遮羞布。在遮羞布的遮掩下放松甚至放縱,彌補他們戴假面時的勞累和不甘。城市人喜歡黑夜還因為夜總是暫時的,可以調劑周而復始的單調,他們知曉黑夜總有盡頭,清晨的明媚陽光仍然會照亮這座美麗富饒的海濱城市。

阿木不喜歡黑夜,黑夜對于他是無止境的。不曉得這條夜路有多長、有多遠。

阿木沒有明天。

阿木又來到那座收留他一個黑夜的高架橋。那個黑夜有他堅定的自我鼓勵和叮囑。

高架橋一面臨海,一面臨城,從橋墩的這個角度正好全方位地欣賞這座海濱城市的美麗容貌。

阿木不是來欣賞美麗的夜景,而是來為這座對他而言遙不可及的城市作一次祭奠。祭奠他短暫的青春,祭奠他已逝的良知和人性,也祭奠生活在這座城市里同樣泯滅了良知和人性的靈魂。做完這次祭奠,他就要上公安局自首。

阿木焚好香,面對著故土的方向撲通一下無力地跪了下去,額頭重重磕在堅硬森冷的水泥橋上。這一拜,是為不孝向老娘悔罪。

阿木面前平鋪著那份折疊過無數(shù)次的舊報紙,阿木直愣愣地瞪著它跪在它跟前。許久,顫抖地掏出打火機點燃。在血色火光瘋狂地舔著報紙那一刻,阿木失神的眼里浮起一絲詭怪的笑。

那張舊報紙上有一則新聞報道,報道的是公安局一年前端掉的搶劫團伙“剁手幫”,里面特別提到了一個燒飯的年輕人,對他近墨不黑、暗中為公安局舉報“剁手幫”違法信息的行為做了充分肯定。

報紙漸漸化作了一只最終灰飛煙滅的黑蝴蝶,飄忽閃躍,向大橋下的懸崖不斷地下墜……

責任編輯 ?曉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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