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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涼盞

2015-03-13 17:32:49趙方新
當代小說 2015年2期
關鍵詞:中村白衣

趙方新

薛白衣,齊州城里最有名的酒徒之一。

他懸壺的藥鋪子叫“壽仙堂”,濃郁的草藥味里總混雜著不絕如縷的酒香。一爿木格子窗下,一張紅漆老檀的條桌,透進來的日光有棱有角,光影里或游動或翻滾著的塵埃,仿佛有著鮮活的生命一般,于是他便吟哦起莊周《逍遙游》里的句子,“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也……”不覺間,便自失起來,做夢似的隨手抄起身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開始有人跨進高門檻就診,往薛白衣身前的杌子上坐下,把手背擱到脈枕上,薛白衣那清癯而秀皙的手指便應過來,彈琴一般舉按尋索著,二目微闔,鼻息均勻,連那嗡嗡嚶嚶的飛蛾也收了翅兒,凝立在藥柜頂上那些散放的艾枝間。忽然,他那稀疏髭須下的雙唇綻開一個輕而圓的爆破音,面上的岑寂猶如春風融了薄冰般漾起一輪小漣漪,于是一杯瓊漿又傾進腹中,喝彩道:“好!好得很!”就診者瞪大眼瞅著他,不知道這位大名鼎鼎的大夫兼酒鬼發(fā)的哪門子癲,他自然不愿多費口舌曉諭一番了。又問了六淫七傷以及飲食起居等情形,便擎著一杯酒,微蹙著額頭,沉吟片刻,一飲而盡,手中那支小狼毫便鏗的一聲啄在一張素箋上,霎時,方寸間風云突變,奔雷滾滾,豪雨橫江,駭浪騰空,啪,擲筆捻須,兀自又浮一大杯。

三杯下肚,萬事大吉。

如果碰見的癥候艱澀難辨,這行云流水的三杯酒便也飲得疙疙瘩瘩,沉郁寡歡,就診者也看得心驚肉跳;如果飲的不夠三杯的數(shù)目,那就說明病家的情形大為不妙;要是再進一步,白衣滴酒不沾了,唉,那就啥也甭問,回家準備后事吧。

問診者吃透了他的脾性,拿什么珍玩字畫來討歡心,不待瞭你一眼的,但只要把齊州城孫撇子家釀的三十年的“小米陳香”往幾案上一放,他便像見了失散多年的親人般熱熱地看你一眼,當然,那瓶三十年陳釀得到的眷顧可能是一眼——也可能是十眼二十眼。在他的獨子薛憶伶照方抓藥之際,他便利落地打開瓶封,倒上兩杯,一杯敬給問診者,這時你萬不可推辭,若是沒眼色地一個勁兒謙遜,拂逆了他的待客之道不打緊,攪了他的雅興卻是大大的沒眼色,輕則一句“不諳風情”不再啰啰你,重則立下逐客令,趕你到門外候藥,“真是腌臜的俗物,不足與飲也?!?/p>

薛白衣祖上原是齊州城里的老戶,靠著跑大清河的船趟子,從江南販賣一些絲綢漆器和日用雜品,一來二去,竟做成了這地界的商賈大戶,成了大清河兩岸有頭有臉的人物??上?,到了白衣祖父輩上,偌大的家業(yè)因為這爺兒好那口叫煙花的物件,全砸進了濟南城“笙歌樓”小娘們的無底洞。白衣的父親本想讓他學個買賣人,重振家聲,可他自小貪墨嗜書,一副酸秀才坯子,只好因勢利導,寄希望他能場屋得志,中個舉人賺個進士什么的,但呼啦啦一聲,大清朝說散伙就散了伙,白衣滿腹的制藝策論全成了不合時宜的滯銷貨。頹唐之余,他忽然想起古人“不為良相,便為良醫(yī)”的箴誡,便找來《內(nèi)經(jīng)》《傷寒》《金匱》《肘后》《本草》,篝燈埋頭,倒讀出了另一番興味。

由儒轉醫(yī)之際,他忽地愛上了杯中物。讀著讀著醫(yī)典,便迷迷糊糊順著酒香進了街口的酒館,叫上一壺“古齊老燒”,小口呷著,目光依然不離那些陰陽虛實、黃芪當歸,興致所至,一飲而盡,口稱妙哉妙哉……末了,兩頰飛紅,步履交纏,負手而去。眾人指指點點,呼之曰“薛瘋子”。有好惡作劇的頑童,尾隨其后,也學著他那副負手顛肩優(yōu)哉游哉的酸樣兒。遂成齊州城閭巷間一道招人解頤的風景。

忽一日,白衣新婚不久的妻子竇氏不見了夫君,尋遍四處酒館釀坊,蹤跡皆無,急火攻心,天旋地轉,一屁股蹾坐在藥鋪前的青石臺階上。穩(wěn)下神來,急忙央人擴大范圍尋去。

日暮時分,有人報稱在大清河岸邊的柳陰下發(fā)現(xiàn)了薛大夫。竇氏趕緊雇一頂小轎顛去。但見白衣屈身枕臂于茵茵碧草之上,面若藕色芙蓉,輕鼾抑揚有致,夢話喃喃唧唧。左手邊一本《千金翼方》,亂著;右手邊一只酒瓶,空著;再遠便是那帆影悠悠、櫓聲軋軋的千年流水了。竇氏推搖幾下,白衣毫無醒來之意,遂呆呆坐在他身邊出了一陣子神,竟被那一張風俗畫似的河景引得忘了煩憂,三五只鷗鷺掠過,與白云一起投下凌波的倩影,便恍惚覺得這情景似曾相識,是曾經(jīng)做過的一個夢……

不知何時,白衣已并坐在了她的身邊。

紅日西沉,一河絳彩,濃得化不開。

登上壽仙堂臺階的不外乎幾種人:求醫(yī)問診者最多;索字求款的隔三差五地來,當然是奔著白衣那一手狂放不羈的大草而來;詩詞唱和的零星而至,倒也對他的胃口;而最受他青睞的則是攜酒前來的豪客,這類人身份駁雜,路數(shù)叵測,良莠不齊,所以他向來不問來人的底細——既來之,則飲之。一般是隨家中現(xiàn)成,羅列幾個下酒小菜,便人把一壺地自斟著對飲起來。白衣的酒量一直是個謎,曾有人與他斗酒,從晨至暮,一杯杯地細細品咂,三瓶告罄,依然神態(tài)怡然,如坐春風,而那討戰(zhàn)者卻頹然萎頓到了桌底下。但有時卻只飲三五杯,白衣便玉山傾倒,支頤仙游。有友人為他下了一語:“白衣善飲不讓太白,善醉堪比靖節(jié)?!卑滓骂h首領受。

齊州城的好酒之徒大都以白衣為精神領袖,而白衣的“醉仙范兒”不獨享譽于大清河兩岸,竟也隨著這股水南上北下,灌進滬杭京津一班風雅士人耳中。

一日,門前車馬喧嘩,一位長髯白袍的老者在齊州城軍政士紳簇擁下進了壽仙堂,登時不大的店面人滿為患,滿得讓人喘不勻氣。白衣正給一老婆婆搭著脈,眼光只是一掠,依然闔目尋索。白袍老者舉手示意眾人屏息,繼而注視著白衣每一細微神情和動作,他時而凝神一愕,時而會心一笑,時而雙掌一拊,猶如讀到了一篇千古奇文,不擊節(jié)不足以暢快胸臆,不舞之蹈之不足以馳騁情懷。他忽地響亮笑道:“吾久不見古意磅礴之士矣!快也哉!妙也哉!”白衣按部就班地打發(fā)完手頭的活計,迎上前來,一揖到地:“難怪今天早晨,我望東方瑞靄氤氳,果然是麟從東來啊?!卑着劾险邷\還一揖:“老朽于武林久聞薛先生高行,巧得很,這幾日被北京的幾個頑徒,邀去燕園做了一通囫圇的講演,順便拐彎來到貴寶地,以償昔日夙愿。”轉身對隨從人等說道,“諸君請門外稍候,我與薛先生過幾句閑話?!?/p>

白衣引著老者步入內(nèi)廳,沏了一壺碧螺春,羅織幾個小菜,隨口談著時下的話題。老者取出一本蠅頭小楷謄寫的冊子遞給白衣,題簽端雅蒼秀:《章太炎醫(yī)論》。

老者道:“醫(yī)者,儒之余也,請薛先生辱目月旦?!?/p>

白衣一手持杯,一手翻捻冊頁,或微微點頭,或緊緊蹙額,或咋咋有聲,最后將書緩緩合上,說道:“太炎先生乃當代經(jīng)學大師,游牛刀于杏林,鬼斧神工雕龍功成,令鄙人大開眼界。然亦有幾處微瑕,恕我直言……”遂一一指摘而出。

老者綻顏為笑,慨然道:“薛先生高論,非深茹醫(yī)道者焉能道得,來,我們且進杯中之物,以暢亂世之幽懷?!?/p>

白衣興致勃然,舉觴唱道:“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知,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老者打著拍子,用蒼老的吳音和著白衣:“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知,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碰杯,傾飲,不覺間頰上熱淚滾滾。

白衣起身步入內(nèi)間,半晌方才出來,雙手捧了一只酒杯,乍看上去,稀松平常,但他卻珍若拱璧,神情間沉凝著非常的敬畏之色,還夾雜著隱隱的不安。

老者一眼望去,竟駭?shù)秒p眼圓了:“這莫不是失傳已久的……”

白衣淡淡道:“我祖上曾經(jīng)行商販糧到山海關,正趕上滿洲的軍隊圍城吃緊,就把全部資糧捐獻給了當時的監(jiān)軍孫承宗將軍,孫帥感佩我祖的大義,設宴款待,以此杯勸飲,我祖實不能飲,卻似著魔般痛飲一番。臨別孫帥以此杯相贈,且言道:‘國盛寶出,國衰寶藏,國破寶亡,慎哉慎哉!此物藏于我家已近三百年了,代代相誡,秘而不宣,早先因我與劉伶同癖,所以才想起家中存有這精怪的杯子,拿來試飲,竟然妙用無窮——”

老者聽得癡了:“此處賣不得關子,賣得要死人哩?!?/p>

白衣道:“今日尊長辱降柴門,不出此杯,不足以示我赤誠!請試飲此杯——”

老者接過那只渾身翠綠的玉杯,望著那汪搖搖的液體,仿佛中了孫猴子的定身法般泥了。雖然這杯子看上去頗為名貴,但也不至于竟將太炎大師的三魂七魄攝走呀!

白衣問道:“老先生所見為何?”

老者自語般道:“見心中想見,聞心中想聞?!?/p>

“請試飲此杯——”白衣催促道。

老者似乎極不情愿地將酒杯送到唇下,慢慢飲了,又駭叫起來:“哦,這酒怎么自個變得溫軟了,滋味也愈加醇美了。”

白衣道:“冷酒倒入此杯,不消片時便會自溫,且再不會冷下來?!?/p>

老者望著他道:“我記得此杯乃大明朝皇宮御品,名叫溫涼盞,俗稱神仙貪,因為神仙用它飲酒,也會貪杯無厭?!?/p>

白衣慢慢將那杯子收起。

老者面上的喜色也漸漸黯淡下去。

乙丑年《章太炎日記》有如下記載:“某月某日,余自京返杭,于濟南小駐,取道齊州,晤鄉(xiāng)隱儒醫(yī)薛白衣,以溫涼盞飲神仙貪,大快平生也哉。”

這幾日,壽仙堂的門廳蕭條了許多。

薛白衣忽然想起錢問陶有些日子沒來了。

他與錢問陶的相識頗也奇特。錢問陶乃齊州縣政府的教育科長,喝過洋墨水,一派西裝革履,言必談教育救國。那日白衣正在坐診,見一官員模樣的人進來,坐到案幾之側,一搭眼,一聳鼻,便知此人正害著嚴重的酒疸病。

白衣暗笑:“此君嗜酒如命,且喜飲齊州小米香?!?/p>

那人似窺破了他的嗤笑:“薛大夫何故心中暗笑?”

白衣說:“我對同好之人向來敬重,哪敢存著嗤笑之心,您多心了。”

那人哈哈一笑:“這就好,這就好!”竟掏出一酒瓶,仰脖灌了一口。果然小米香。

白衣冷冷說:“我且問你,你面前有兩樣東西,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你待怎選?”

那人怪怪看著他:“你待怎選?”

白衣說:“我問你呢!”

那人說:“我問你呢!”

白衣哈哈大笑:“好,好得很!”

隨手一杯。那人跟著一口。

白衣道:“你可知道我要問你什么?”

那人說:“自然知道,你要問我要命,還是要酒。”

“然也?!?/p>

“我早就看過幾家醫(yī)館,也到濟南府瞧過洋大夫,都說治不了我這病。為啥?就因為我不想戒酒嘛——戒酒不如殺我?!?/p>

白衣拍手叫道:“好,這話說得好膽色,足可飲一觴?!?/p>

那人又說:“后來有人告訴我,要想喝著酒照樣治好病,除了神仙,非薛白衣不可?!?/p>

“妙人妙語。好,我就給你立個喝著酒治病的方子?!苯又?,“你這病,仲景先生的《金匱要略》言得明白:‘心中懊惱而熱,不能食,時欲吐,名曰酒疸。又因曾有醫(yī)生用下法為你醫(yī)治,也就遷延成了所謂黑疸,‘目青面黑,心中如啖蒜薤狀,大便正黑,皮膚爪之不仁,其脈浮弱,你當下諸癥都符合《金匱》所言。”

那人眼里頓時放出灼灼光彩。

白衣?lián)]筆寫下一張方子:“茯苓五錢,白術五錢,葛根三錢,陳皮半斤,長壽仙人柳五錢,以上各藥為末,每服一調(diào)羹,以酒調(diào)下,片時復飲二兩白酒,以振迅諸藥之性”。

那人眉開眼笑:“我就說嘛,啥藥離了酒都甭想精神……”

白衣笑而不答。

此后,那人隔三差五過來,氣色漸漸轉好,跟白衣也熟絡起來。

他就是錢問陶。

這錢問陶端的是個趣人。曾有濟南府一位叫宋湘魚的酒豪聽說他善飲,攜著一壇十斤“老汾”前來切磋酒藝,錢問陶毫不含糊,準時到齊州城最大的酒樓“豐天樂”候著。二人相見,并無客套,對桌坐下,瞅著齊州有名的“老八碗”一水上來,彼此拱手一讓,一旁立著的酒倌兒便開始左右斟酒。頭杯見底,錢問陶拿著筷子等宋湘魚夾菜,卻見他只拿筷子往虛空中一點,便撂在桌上:來者不善啊,明擺著是要跟自己“干拼”啊,這倒忽地激起了錢問陶勃勃的斗志,好,硬碰硬就硬碰硬!

錢問陶面含笑意,宋湘魚靜水無瀾。這可看傻了倒酒的小倌兒,這是干啥呢,也不說話,倒上就喝,一喝就干。不消半個時辰,已經(jīng)下去三斤多。小倌兒額上滲出細細的汗珠。

錢問陶依然含著笑意,目光掠過宋湘魚的肩頭,瞟著那個花窗框出的“青綠小品”,那里正是豐天樂的閑庭,應季的牡丹、海棠、大麗花各逞風騷,幾朵爛漫非常的紅月季黃月季肥潤婀娜,壓得花枝欹斜,恰有一雙彩蝶盤旋復盤旋地與花相戲。宋湘魚臉上則是一片茫然之色,似乎不知身處何世,眼前那些瞧熱鬧的人都已虛化成霧線勾勒的幻影,門外落地的陽光傳來摔碎的啪啪聲。

小倌兒還在忙乎著,大顆的汗滴懸在嘴巴下,晃晃蕩蕩,搖搖欲墜。一位瞧景的老翁眉頭緊蹙捂著心口,太緊張了,緊得心內(nèi)抽搐;一個豁嘴的青年將舌頭掛在口外老半天了,蠕蠕顫栗的舌尖就像一只發(fā)瘧子的肥蝙蝠;豐天樂的劉掌柜咬著水煙袋瓷了般,一道明晃晃的哈喇子從嘴角爬出,一條哈巴狗仰著臉預備承接這瓊漿玉液。

看看七斤將盡,宋湘魚頭頂上似有若無地氤氳出一片藍色水霧,錢問陶最里層的小衣也已經(jīng)溻得精濕,目光卻還清澈地靈動著。不知何時,那兩只蝴蝶換做了兩只蜜蜂,甚至它們顫動的豹紋羽翼都瞧得極其清晰,錢問陶似乎還聞到了花香,令他想起某個春夜與昔日女友漫步在泰晤士河畔的情景。

八斤有余了,那位捂著心口的老漢像被抽了筋似的癱在地上,又抓著桌角強立起來;那豁嘴青年的舌頭粘住了一只小小的飛蛾;豐天樂劉掌柜的口水順利地被哈巴狗的嘴巴“繼承”。小酒倌兒雙手擎著酒壺,動作已經(jīng)很是滯澀。

九斤半的時候,錢問陶看見兩只蜜蜂飛走了,空著的花朵寂寞地嘆了一口氣。宋湘魚的頭發(fā)淋了雨般,瀝下冷汗,恍惚間竟摸起筷子,沾了沾盤中菜湯,如嬰孩初吮母乳般陶然地咂裹著,呱唧聲聲。

錢問陶輕咳一聲,宋湘魚如夢方醒,筷子當啷一聲落在瓷盤上,頓時滿面羞紅,撐起身子而抱拳道:“技不如人,后會有期?!蓖现脒吔┯驳纳碜樱瑩u出了店門。

幾日后,錢問陶便覺胸間痞滿,酸水橫溢,不思飲食,懨懨地漫出黃疸來。惡戰(zhàn)一場,元氣大虧,倒險些斷送了小命。

白衣聽完這段“酒戰(zhàn)”,頗有點評意味地說:“風花雪月,美酒佳肴,既是深情婉約的修道場,亦是刀光劍影的殺人地。”

二人撫髀大笑。

可這段日子,錢問陶卻像在齊州城蒸發(fā)了似的,連壽仙堂墻壁上聞慣酒香的蜘蛛都在想他呢。

來了。

錢問陶踏上壽仙堂臺階的一剎那,門前那棵柿子樹上的麻雀噤了聲,樹葉嚇得哆嗦了一下。

白衣讓憶伶將家中水缸里養(yǎng)著的那條大清河紅鯉屠了清蒸,招待客人。他照例看完候診的病號,才會跟錢問陶以酒談心。錢問陶照例會端著一杯酒,站在藥柜前讀著那些稀奇古怪的草藥名字,靜心等候。

等白衣凈完手,重新落座,錢問陶打懷里掏出一物遞給他,原是一只精美絕倫的犀角杯。

他熱熱地遞上臉來說:“出這趟遠門,為的就是訪這只杯子,總算沒白費心血?!?/p>

白衣翻來覆去把玩著,喝了聲彩:“做得好!”

錢問陶盯著他的眼問:“如何見得?”

白衣說:“這只犀角杯的原料取自蘇門答臘的五歲口犀牛,質地堅實而不失潤澤;又是個巧做的老活,方寸之間雕著‘桃園結義、‘關公夜讀、‘三顧茅廬、‘火燒赤壁等八幅‘三國,刀法緊致而不紊亂,非大匠而難為;再看這包漿,溫潤剔透,深沉含蓄,怎么也得有個三五百年的光景?!?/p>

錢問陶鼓掌叫好:“薛兄果然好毒的眼光,這只犀杯藏在杭州一個世家里已有四百多年,原是他在朝為官的祖上奉命查抄一個權臣的家,在萬千珍玩中覓得此物,愛不釋手,冒著殺頭的危險藏匿起來的。偷來的鑼鼓哪能敲,只是私下玩賞罷了,因此上傳到今天,知道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白衣微微點頭。這當兒薛憶伶已將竇氏下廚整治的幾樣小菜擺放停妥,瞭一眼那杯子,噗嗤笑出聲來,說:“這杯子花里胡哨,是個糠心大蘿卜?!?/p>

白衣面色一沉,喝斥道:“小孩子休要亂說。”

薛憶伶回一句:“它跟咱家那只相比,哧……”

白衣怒道:“豬油糊了你的心竅,滿嘴雌黃,還不趕緊幫你母親把那魚蒸了!”

薛憶伶嘻嘻笑著鉆進廚房。錢問陶似乎明白過味來,呵呵笑著,看著白衣不說話。白衣故作渾然不知狀,搖搖頭。兩人便開始對飲。

喝著喝著,錢問陶提議用那犀角杯試飲幾杯,白衣說聲唐突尊寶,恐大不便。錢問陶說飲酒喝的乃是心境,與外物并無多少牽連,不過添些小口彩罷了。便讓薛憶伶濯洗干凈,斟上一杯,但見那汪玉水顫顫巍巍,漣漪輪輪,蕩得心醉神迷。錢問陶端起,恭敬送到白衣面前,“今生遇著薛兄,真是我三生修來的福分,請薛兄滿飲此杯。”白衣接了,飲下。錢問陶望著他問:“薛兄是否覺得這酒經(jīng)此杯一過,有些異樣呢?”白衣道:“確有些許淡淡的香氣?!卞X問陶道:“經(jīng)過數(shù)百年的氧化,這犀杯已具靈性,一遇到酒便揮發(fā)出一種特殊的香氣。”白衣贊了一句:“端的是個好物?!卞X問陶道:“世間難有入得薛兄法眼之物,小弟想將此物贈與兄長,正所謂寶劍贈英雄,美玉佩佳人?!卑滓逻B忙推辭:“君子不奪人之愛?!卞X問陶有些撮火:“莫不是,府上有更好的杯子,只是拿些現(xiàn)成話打趣我吧?”白衣說:“斷無此事?!卞X問陶說:“既然如此,薛兄就別推辭了。實不相瞞,此次遠行,費盡心思淘得此物,正是要贈與薛兄,也算得你我交情一場的見證?!痹捯阎链?,只好領受。

香氣四溢的清蒸大清河紅鯉端上來,白衣道:“我平日最喜咱們大清河里的鯉魚,今日權且為問陶先生的遠足洗塵?!卞X問陶持杯站起,恭敬一躬:“問陶感銘肺腑,謝過薛兄和嫂夫人的盛情了?!?/p>

二人看看喝得興致高昂起來。

忽然,錢問陶盯住白衣道:“薛兄,小弟平生無所好,惟好這杯中物,不敢說飲遍天下美酒,但大江南北的佳釀沒幾個逃過我的口,所恨者只是不曾飲過、飲過……”目露悵恨之色,說不下去。白衣追道:“不知所恨不曾飲過什么?”錢問陶慨然道:“神仙貪?!卑滓侣犃耍畷r面色如醬,似乎不勝酒力一般,以手扶額,道:“今日喝得興起,竟中酒了。”錢問陶也不多說,將面前之酒仰脖吞下,說聲討擾,揚長而去。

白衣頹然坐下,茫然望著房頂,傻了。

梁上的燕子飛走了,門旁柿子樹已黃颯颯地搖曳出一番風致,這天氣到底轉涼了,不遠處大清河的波光水影也挾帶了寒意,欸乃的槳聲多了一層愁腸。

白衣趁著空閑,有時立在門首眺望著大街盡頭的老碼頭,眼皮底下熙熙攘攘的人流如夢境般恍惚而遙遠。他有些神不守舍,是咋回事自己心里倍清兒——哦,錢問陶又有老大一陣子沒來了,不,自那日分手后他便跟壽仙堂絕了緣。搖搖頭。幾片柳葉隨風悠悠旋到面前,像一尾尾小金魚,又銜著他的悵惘隨風游走了。

白衣正在接診,一位女子慌張進來:“薛先生,問陶快不行了,你得救救他啊!”

白衣駭然:“怎么可能,前些日子還生龍活虎的,怎么可能呢?”

那女子說:“我是他的妻子崔倩儂,自那日他從你這里回去后,神情恍惚,茶飯不思,只是飲酒,只是飲酒,每天都醉得爛泥似的,眼見的就消瘦成了麻稈,這幾日臥床不起,連酒也喝不下去了,沒有二兩精神頭。您可得救他??!”

白衣急道:“你先回家,順路到孫撇子的酒坊,買一瓶最上等的陳釀,我隨后就到。”

簡單打理一下鋪子,叮囑憶伶切不可隨意抓些“野方子”,便匆匆往恩榮牌坊下的錢家而去。

往日里,白衣經(jīng)過這座巍峨的漢白玉的牌坊總要逗留著觀賞一番。這牌坊的來頭可真不小,原是大明朝萬歷皇帝為表彰當?shù)匾晃唤蟹渴厥康姆饨罄粝轮茧方ǖ模颀埧跳P,再飾以各種吉花瑞草、祥云仙靄的圖案,叫人看著熨帖,享受。今日自然沒了這份雅興。

真是難以置信啊,眼前的錢問陶竟如一把枯柴,支支離離地仰躺在床上。見到白衣進來,想欠欠身子起來,哪里還能動彈得了,無神的眼珠只是輪了一輪。

白衣握著他那涼絲絲的手,這涼意大異于風寒之邪,實為陽亡陰竭之兆。鼻中一酸道:“錢先生是出過國的,受過現(xiàn)代的教育,竟也打不開自己的心結,以致糟蹋了身體?!?/p>

崔倩儂在旁偷偷抹淚,抽噎道:“薛先生,問陶這病,全靠您了?!?/p>

錢問陶聞言,搖搖頭,兀自嘆口氣。

白衣道:“錢夫人勿憂,問陶此病盡管已入膏肓,但我責無旁貸,自會盡全力施救,你且退下,到廚房將那陳釀溫好,過會兒好用。”

崔倩儂應聲退出。

白衣忽然哈哈笑起來。錢問陶一驚,身上竄出一層小汗,竟坐起身來,問道:“薛兄見我行將就木,卻還笑得出來?”

白衣說:“我笑你所患之病的蹊蹺,真是全世界獨一無二?!?/p>

錢問陶納悶著:“我倒沒覺得什么蹊蹺?!?/p>

白衣說:“我診你這病,乃是、乃是——”

錢問陶望著他,胸脯大幅翕動著。

“你這病乃是,哈哈,乃是——相思??!”

錢問陶慍色滿面:“薛兄,我敬你如長兄,你、你竟這樣折辱于我!”

白衣道:“稍安勿躁,待我給你下一味藥,看看對不對癥,若是對癥,自然是我沒打誑語。錢夫人,酒溫好了嗎?”

崔倩儂擎著一只馬來錫的酒壺來到病榻前。

白衣伸手打懷里掏出一只木匣,輕輕啟開,取出一只普普通通的玉杯,往崔倩儂面前一送,一注滾燙的酒液劃著銀弧跳入杯中,笑著送到錢問陶身前,低聲道:“請錢先生飲下這副神仙貪的湯藥。”誰都沒想到,那病骨崚嶒的錢問陶聽到這話,突然挺直身子,原已死塌塌的雙睛被一團火焰重新點燃,窸窣抖動著雙手探向那杯,就在他的指尖將觸到杯壁的瞬間,似乎被高溫灼了一般,又迅疾地縮回去,不過,當他再次去接的時候,已毫不猶豫,倏地臉上蕩漾起緋紅色的神采。捧著溫涼盞的錢問陶恢復了昔日的神采,那矚望著小小液體面的眼睛迷離而深情,猶如懷春的少男望著夢中的情人,竟讓崔倩儂心底泛起了小小的醋意。

錢問陶癡癡地望著,忘了世界一般。后來他曾給崔倩儂描述那時腦海間的景象:“那小小的杯子里竟然裝著整個大千世界,你看到的景象比傳說中的洞天福地還要美,你聽到的聲音比瑤池宴上的仙樂都悅耳,你品到的瓊漿根本就不是這凡間能有之物……”

他小口飲下這杯神仙貪,翻身下床,道:“吾愿已足,可速死矣!”

白衣笑道:“恐怕這就由不得你嘍?!?/p>

崔倩儂抱住錢問陶,嗚嗚咽咽,花枝亂顫。

白衣卻倏忽間老去許多。

齊州城亂成了一鍋粥。從德州逃來的人說,那里滿街都是挑著膏藥旗的日本兵,很快就要向南打過來。齊州縣政府跑得比兔子還快,豪門富戶也卷著金銀細軟一溜煙地四散狼奔,頂不濟的人家就貓到僻遠的鄉(xiāng)下,貧寒人家命賤,沒啥牢穩(wěn)去處,索性來個以靜制動。

壽仙堂里空空蕩蕩,沒了先前的生機,一屋寂寥。白衣依然端坐在昔日的位置,捏著一只酒杯,小口啜飲著,捏著一管小毫,氣定神閑地撰著一本叫《白衣醫(yī)鑒》的書稿。門外的人喧馬嘶,離他遠著呢。竇氏與憶伶做著平日的活計,享受著難得的清閑。

白衣傾下一杯,駐筆,忽然道:“去歲里,錢問陶因思溫涼盞而病,迫于情勢,我不得不拿出來滿足他的癡心,然而終非穩(wěn)妥之舉,有悖先祖留下的箴誡,此物現(xiàn)身于亂世恐怕不是什么好兆頭,卻不知要應在何處?”

竇氏溫言慰道:“先生多慮了,咱們平頭百姓只管安安生生地過活,隨方就圓,有啥好怕的哩?”

白衣?lián)u搖頭:“目下時局大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是你想得那么簡單,怪只怪當初,我血氣浮躁,將這杯子拿出來跟那章太炎先生炫耀,才埋下這段隱憂,唉……”

沒過多少日子,齊州縣城果然懸起了膏藥旗,街筒里有了嘰里哇啦的日本憲兵。

壽仙堂關門歇業(yè)。幽暗的堂屋里,白衣擎著酒杯,眉心緊蹙,踱來踱去,時而仰天長嘆,時而低首沉吟。

壽仙堂緊橫的門閂沒能隔住外界的音訊:韓復榘不戰(zhàn)而逃,濟南失守了;日本人在齊州縣各個交通要道修建了一個個炮樓子;國民政府軍在淞滬跟小鬼子硬碰硬地廝殺上了;日本人的小火輪封鎖了大清河河道;齊州縣境內(nèi)出現(xiàn)了好幾支自發(fā)的抗日組織,據(jù)說其中一支隊伍的指揮官竟是錢問陶……

哐哐一陣打門聲。

薛憶伶上前拉開一道縫喊道:“壽仙堂已經(jīng)關門歇業(yè)了,請到別處看病吧?!?/p>

一個聲音高喝道:“趕緊開門,齊州城憲兵大隊長中村先生來拜訪薛白衣先生了!”

薛憶伶道:“家父近日偶感風寒,正在靜心將養(yǎng),不便會客?!?/p>

那人冷笑著說:“窮啰啰個茄子!別給臉不要臉,再不開門,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薛憶伶道:“你們口口聲聲拜訪,世上哪有這樣強盜般的拜訪?!”

那人罵道:“混賬的狗東西!現(xiàn)在是誰的天下?中村先生就是咱齊州城的天,還不快叫薛白衣出來迎接!”

情勢所逼,不得不開,薛憶伶氣哼哼地打開門——一張落著三兩撮黑麻子、盛氣凌人的面孔,在明晃晃的日光里晃蕩著,正是那叩門者,他身后則立著一位穿和服戴眼鏡、文質彬彬的東洋人和三四個便衣裝扮的隨從。

白衣穩(wěn)穩(wěn)踱出,拱手道:“不知幾位降光寒舍,所為何事?”

麻子臉開腔道:“薛先生,這位是大日本皇軍駐齊州城憲兵大隊長中村先生,中村先生久聞您學識淵博,醫(yī)術精妙,酒道高深,所以想跟您把酒論道,不知意下如何?”

白衣微微一笑:“你告訴他:我乃堂堂炎黃子孫,雖不能金戈鐵馬疆場殺敵,又豈肯與寇仇把酒言歡?”

麻臉翻譯一愣,對中村嘰里哇啦一番,中村點點頭,嘰里哇啦一陣。

麻臉說:“中村先生說,很敬佩你的膽氣,但薛先生肯定對大日本皇軍存有誤解,我們是來驅趕歐洲列強,解放全亞洲的。再說中日文化,同根同源,本來就是一家嘛?!?/p>

白衣說:“請問中村先生,你們可接到我國政府的邀請了么?純是一派混淆視聽的胡言。你說中日文化同根同源,更是數(shù)典忘祖,你東瀛文化自漢唐以來取法我中華文明,誰宗誰源,誰支誰流,不言自明,何容你狺狺狂吠?”

中村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何況我國從近代以來更多的是向西方學習,而你們則是大大的落伍了。”

“中國人最講知恩圖報,而你們?nèi)杖艘慌ゎ^就翻臉,以怨報德,根本不知道中國仁道的精髓所在?!?/p>

“優(yōu)勝劣汰,強者生存,這就是今日世界的法則。難道薛先生不怕我手中的戰(zhàn)刀嗎?”

“大丈夫威武不能屈,你難道不知道孟夫子這句話嗎?”

“薛先生,我還知道,中國人有句話,‘識時務者為俊杰?!?/p>

“哈哈……恐怕中村先生不是來找薛某一逞口舌之快的吧?”

“聽聞薛先生府上藏有一只獨一無二的神杯,我想借去一用,在偉大的天皇誕辰之日以此酹酒遙祝,以表我等將士忠君報國之心。”

“此杯乃我族圣潔之物,豈容你等隨意玷污!”

中村勃然變色,迅疾轉身,從隨從腰間抽出一把武士刀,忽地向白衣項上砍去。竇氏和薛憶伶駭?shù)米彀痛髲?,卻發(fā)不出聲音。白衣泰然負手而立,目視窗外,竟似沒看到中村那張扭曲丑陋的嘴臉,沒有察覺到正向自己逼來的森森寒光。

那柄勢大力沉的長刀,在離他的脖頸毫發(fā)處戛然止住。

中村面色柔和下來,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說的就是薛先生這樣的人吧?!?/p>

“你為何不殺了薛某?”

“我已經(jīng)殺死薛白衣了。對一個不怕死的人而言,殺與不殺的意義都一樣,或許不殺更好些?!?/p>

“你雖不殺我,但我意已絕,你要是強奪此杯,我寧愿與它共求一碎?!?/p>

中村嘿然一笑,慢慢道:“既然薛先生不愿共襄盛舉,我也不會強求,只有等著你回心轉意了?!?/p>

一行人尾隨著中村離去了。

此后,壽仙堂便處在憲兵和暗探的控制之下,即便薛憶伶外出采辦日常用品也被人左右監(jiān)視,不得擅自行動。

白衣用飄逸的行楷將一首宋人鄭思肖的絕句錄下:

花開不并百花叢,

獨立疏籬趣未窮。

寧可枝頭抱香死,

何曾吹落北風中。

張貼在壁上,朝夕吟哦。

這日薛憶伶自外歸來,神色慌張,告訴白衣一個消息:錢問陶被日本人抓住了。

白衣手上的小狼毫落在地上,濺出一片墨跡。

沒幾日,齊州城里便貼滿了“斬首錢問陶,以儆效尤”的告示。

白衣就像丟了半條命樣,頓時枯萎下來。

刑場設在了大清河邊的一片曠地。里三層外三層的軍警守得死嚴。

將至午時三刻,人群忽然嘩動,便見一人長衫挽袖、提一壺“齊州陳釀”,徑直來到死囚樁前,輕聲喚道:“問陶賢弟,老哥來送你一程?!?/p>

那具血肉模糊的人體動了動,艱難地睜開眼,露出一絲喜色,道:“你、你、你來得正好!”

白衣道:“來,愚兄且敬你三杯?!?/p>

說著自懷中摸出一只玉杯,但見那杯子在陽光照射下猶如一汪嫩綠的春水,看得錢問陶恍恍惚惚又癡了一番。

錢問陶道:“那日,我入城偵察敵情,忽從你門前經(jīng)過,便被這物撩撥得欲罷不能,我就讓其他人先行一步,踅回頭到了你家門口,剛想敲門,便被這些龜孫逮了個正著,哈哈哈。”

白衣悲鳴一聲:“命也夫!——來,你且飲下這三杯咱齊州的美酒,走到哪兒也別忘了咱大清河邊的這方水土?!?/p>

溫涼盞遞到錢問陶唇下,他一銜而起,仰面飲盡。白衣接了杯,聽他贊道:“好酒!好杯!好膽色!”遂又飲一杯,高聲慨道:“悲哉!痛哉!開懷哉!”繼而飲下第三杯,“薛兄,我平生三大夙愿,交一知己,痛飲神仙貪,碧血洗國恥,今日也算足了!”

白衣淚雨紛紛,哽咽道:“這溫涼盞為倭寇覬覦已久,今日就讓它跟隨賢弟歸去吧!”說罷將那杯子高高舉起,作勢就要摔下。錢問陶的五官即刻擰成麻花,目露苦痛不堪之色,央道:“薛兄,切不可輕毀國之重寶!此杯之命運與國運相系,你務必善加護持啊……”

白衣忍淚轉身,大踏步穿過人叢。身后傳來一聲穿云裂帛的壯笑。

中村忽然攔住了他的去路。

皎月朗照下的大清河宛若萬丈銀練,嘩啦嘩啦的水聲在鮮嫩的水草氣息氤氳中,猶如一位春夜歌者的詠嘆??上姿覠艋鹜鞯漠嬼硵噥y了這潮濕而寧靜的氛圍。

這幾艘畫舫乃是中村特意從濟南城里的大明湖協(xié)調(diào)來的,為的是排排場場地舉辦一場“神杯祝壽宴”。

中間那艘大船上集滿了齊州城、濟南府的軍政要員名流顯貴,在一個燈影晦暗的角落里踞蜷著薛白衣,他是被中村特邀前來“躬逢盛況”的。

一陣豪壯而喜慶的鼓樂過后,中村走到一張懸掛于畫舫艙樓外的巨幅的裕仁天皇畫像前,在司儀唱詠下,引領眾人脫帽三鞠躬。然后中村揮手示意,麻臉翻譯大聲喝道:“請薛白衣先生獻杯——”

白衣面上并無表情,僵僵站起身,硬硬走向中村,此時他腦海間只晃動著兩張臉,一張是錢問陶焦切哀求的容貌,一張是中村忽而吊詭忽而懇摯的笑容。那日他被押解到日軍駐齊州大隊部后,中村答應他,他只需在天皇生日那天借出溫涼盞一用,遙祝儀式結束后定當璧還,他也就能與家人團聚了。白衣思忖良久說,我答應你就是,但你若生強奪之心,我定與這杯同赴一碎。中村笑吟吟地頷首應允下來。

白衣穩(wěn)穩(wěn)走到中村面前,自懷中掏出那匣子,取了杯子,凝視片刻,搖搖頭,交到中村手中。

中村似被這小小的杯子墜了一下手,氣息加粗,胸脯起伏。麻臉翻譯上前斟酒,中村盯著杯面,癡了半晌,深呼吸了幾次,才道:“諸位,今天是我們偉大的戰(zhàn)無不勝的天皇陛下的‘長生天,我們非常榮幸地得到了被章太炎先生載之于日記的溫涼盞,我將以這尊寶物向我們的天皇陛下遙祝生辰,這尊寶物必將保佑天皇陛下壽與天齊,保佑我們的大東亞共榮圈早日建成!”

掌聲轟然。

中村眉飛色舞,繼續(xù)說道:“據(jù)說這只寶器裝上美酒以后,便能呈現(xiàn)美輪美奐、千變?nèi)f化之境,令飲者如仙如佛,雖然天隔地遠,偉大的天皇陛下也必能感受到它的美妙神奇?!?/p>

斟上一杯酒,眾人爭相上前,都想親睹這杯子的神妙之處,卻被中村犀利的眼神剎住了腳步。

中村又道:“這寶物的象征價值,即便三個精銳師團也無法匹敵,它將作為大日本皇軍征服支那之象征,進奉到天皇陛下的玉階之下?!?/p>

眾人喝彩聲起。

忽聽一人哈哈笑道:“爾等井底之蛙,如何識得這寶物的真正奧秘?”原來正是負手背對眾人,兀自仰望那輪弦月的薛白衣。

中村似乎被人戳中了軟肋,臉上霎時結了一層霜,帶著怒氣說道:“那就請薛先生過來,給大家展示一番這件戰(zhàn)利品的奧妙吧!”他故意在“戰(zhàn)利品”三字上加重了語氣。

白衣昂然踱過來,面朝青天,略呈仰角,一派目空一切的狂生范兒。

他從中村手中接過杯子,打懷中掏出一方素帕,旁若無人地擦拭著。周圍靜得能聽見呼哧呼哧的喘聲。中村耐著一腔子焦躁。

白衣將那杯子對著皎潔的月光高高擎起,自語似的說著:“溫涼盞啊溫涼盞,你看你通體碧綠,對著燈光變作一團火焰,對著月光又變成寒冰一塊,對著人心就化作一面明鏡,能照出哪是忠肝義膽,哪是狼子野心!”又轉頭對中村說道,“中村先生,你只是將這杯子視為無生命之物,卻不知道它有著活生生的靈性,感知著世道的冷暖悲歡,凝聚著我們?nèi)A夏子孫的愛恨情仇,也昭示著人間的大道。你的傲慢和貪婪已激怒了它,你可知道戰(zhàn)國人唐雎所謂‘士之怒嗎?‘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哈哈——哈哈——今日是也——”他猛地向船舷跨出兩步,將那只捕獲著整船目光的杯子擲進了浮金耀銀的滔滔逝波,隨即長笑一聲,縱身一躍,投入碧濤。

情勢轉變太突然了。

眾人竟過了一會兒才轉過神來,紛紛跑到船舷邊跺腳尖叫,攘臂哄嚷,裕仁天皇的畫像望著這番景兒泛出了怪味的笑意……

片刻之后中村緩過神來,向船舷跨出兩步,也要作勢跳下,卻被身邊的人死死拽住了。

隨即一陣彈雨泄向了河面。

河邊的林子里,一只夜鳥嘎嘎地掠起,向著對岸黑沉沉的山影飛去。

多年后,齊州城里重新開張的老字號“豐天樂酒樓”出了一樁奇聞。當天,經(jīng)常給豐天樂酒樓送鮮魚的漁佬兒老昝沒進門,就聽見了他那掀房頂?shù)拇笊らT:“今兒讓你們開開眼,看誰還敢說咱這大清河里沒真家伙!”老板伙計服務員呼啦圍了一圈,就見老昝把提進來的編織袋往魚池里一抖摟,撲棱一聲,一條足有碗口粗細的紅鰭金鱗大鯉魚蹦出來,搖頭擺尾,甩了眾人一臉腥氣的水珠子。再看老昝那一臉滿足樣兒,他絮叨著說:“這家伙從早晨上網(wǎng),愣是拽著俺的小船跑了半頭晌午,才算泄了勁,呵呵,咱大清河里二十多年沒撈到這么大塊頭的魚啦,嗬嗬嗬……”

接下來的事更奇了。齊州城里的一幫子文人正巧在這里雅集,見這魚確實罕見,有人就提議搞個大清河鯉魚詩會,主打菜當然就是這尾十幾斤的魚了,邊品嘗美味,邊謅幾句詩,豈不是一段風雅的佳話。當家大廚親自操刀上陣,兩個伙計分別摁住魚頭魚身,就這樣,那生猛的魚尾還是劈了大廚的臉頰一記耳光,霎時半邊臉火燒火燎地拔著往外疼,怒火中燒,下刀狠辣。見這景兒,幾個文人打趣起大廚來,三葷六素,聽得大廚心里越發(fā)毛躁,暗罵一聲:“這幫刁嘴的饞鳥還不如這不會說話的魚呢?!彼鋈灰粋€愣怔,停住了擺弄,將血呼淋啦的一只手伸到“饞鳥們”面前,慢慢舒開,竟是一只玲瓏的小杯子。引得這幾個神經(jīng)質的文人張大嘴半晌說不出話,一位謝頂?shù)闹心耆伺读艘宦?,喃喃道:“這莫非就是早年聽人說道過的那個神物……”

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流水般上來,馨香的水汽繚繞在古香古色的包間內(nèi)。眾人早把吟詩作對的事兒拋到了九霄云外,都盯著主陪座位上那謝頂中年人手中的玉杯,眼睛一眨不眨,喉結下意識地做著吞咽的假動作。這盞依舊晶瑩玉潤的酒杯,從一人手中傳到另一人手中,都是照例飲上一杯,沒人說話,似乎都被某種神秘的力量鉗住了舌根。

不過,據(jù)說那天用溫涼盞品過酒的人無不大失所望:一點神奇沒有啊,那些傳得神乎其神的事兒八成都是瞎掰的吧。

隨后,溫涼盞再次銷聲匿跡。

它最近一次露面,卻是在某晚報的一則新聞里:

近日,青島市海關工作人員在流亭國際機場例行檢查時,在一位日本客商的皮箱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明代翠玉杯,成功將其截獲,避免了一宗珍貴文物因走私而流失海外。據(jù)有關專家介紹,國學大師章太炎先生曾在他的日記里提到過這只酒杯……

責任編輯: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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