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雪松,原名葉輝,滿族,遼寧北鎮(zhèn)人。出版作品集5部,多篇作品轉(zhuǎn)載并被收入多種選集。
秋天剛一過,這雪就接二連三地飄了下來。遼西的天,最應(yīng)時令。人們還陶醉在秋天的風景里,冷空氣就猝不及防地襲了過來。
天一冷,王洗塵就比以往忙了。他這個小酒館規(guī)模不大,可越到冬天就越忙。小酒館有一個招牌菜——殺豬菜。殺豬菜就冬天火,說是一個菜,其實包含一個系列:有柴骨肉、酸菜燉白肉血腸、毛血旺、蒜泥護心肉、燈籠掛(豬下水),凡是豬身上有的,都會被做成美味佳肴。生意好時,王洗塵每天都會賣上一口豬。每天早上,王洗塵抹完了三把臉,天不亮就去屠宰場取一頭豬,回來后又忙著將豬的各部分分解,忙得腳不沾地。
王洗塵是接了父親大老王的班,飯店至今仍然延用父親的名號。盡管父親去世多年,溝幫子西大橋附近酒館眾多,但數(shù)大老王酒館的生意最為火爆。南來北往的客人們,經(jīng)過沈山線中轉(zhuǎn)站的溝幫子時,除了品嘗水餡包子、熏雞、豬蹄外,都會慕名去大老王酒館嘗嘗那兒的殺豬菜。大老王酒館成了溝幫子的“老字號”。
大老王酒館在西大橋附近老菜市場巷子深處,地理位置并不顯眼,可酒館里殺豬菜的香味,飄了幾十年,一點都沒淡。來人大都是回頭客。在溝幫子,殺豬菜的酒館遍地都是,可獨有大老王酒館的殺豬菜味道和別處不同,食客們只要吃上一回,用不了多久,就會想著再來。人們風傳王洗塵在配料里放了大煙桿兒熬的水做湯,市里的衛(wèi)生監(jiān)理部門聞聽,還專程到這兒來檢驗,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傳說中的大煙桿兒只是幾味有食療價值的中草藥,有關(guān)大煙桿熬水做湯傳聞純屬子虛烏有。因為這兒的菜有食療功效,酒館的生意反倒越來越火了。
這天是臘八。
俗話說,臘八臘八,凍掉下巴。這話一點不假,在東北,數(shù)這一天最冷。一大早,天上就飄起了清雪,王洗塵從屠宰場取回來的那頭剛剛殺完的豬,從車上卸下來時上面就有了硬梆梆的凍茬兒。王洗塵進屋暖和了一會,一邊吃著媳婦做的熱湯面,一邊吩咐廚師分解這口豬。
王洗塵正吃得臉上冒汗,門開了,一個中年人攙扶著一個老人走了進來。中年人五十左右,穿著時髦,白凈面皮,長得挺精神。老人身材瘦弱,精神很好,穿一件草綠舊式軍大衣,頭戴狗皮帽子,左眼深陷,細看,是個瞎眼老人。獨眼老人王洗塵認識。每年臘八,老人總會到他這兒來,而且,一大早,酒館剛營業(yè),老人就冒著嚴寒來了。十多年了,從未間斷過。王洗塵不解的是,這個老人,卻從未點過一個殺豬菜。
今年,可能身子骨兒不行了,所以,讓人陪他來了。王洗塵不明白,老人為什么在每年的臘八到這兒來呢?來時,只要一盤姜絲炒肉,一壺六十二度的老白干,上三副碗筷,三只酒盅,然后,默默地坐在那兒,直到這盤姜絲炒肉被服務(wù)員拿去熱七八次,老人最后才離開。走的時候,這盤菜也沒動過一筷子,酒也沒喝一盅。老人就那么坐著,雙眼望著門外,似乎在等什么人??擅看?,都快到了晚上,老人才離去。
見老人的身形有些蹣跚,王洗塵放下碗筷,遠遠迎上去,親親熱熱和老人打著招呼:“老爺子,還是老皇歷,姜絲炒肉,老白干?”
老人滿意地看了看王洗塵,又加上一句:“三副碗筷,三只酒盅。”
王洗塵又高聲復述了一遍:“三副碗筷,三只酒盅?!?/p>
老人笑著點了點頭,坐在以前坐的那個座位上。這個座位,對老人來說,似乎很重要。以前,好幾次客人多了,王洗塵讓老人騰出地兒來,老人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百元大鈔:“小伙子,你這座位,我今個兒包了?!?/p>
這次,老人仍像以前一樣,掏出一張百元大鈔,看著王洗塵:“上菜吧!”
莫非,老人,在等什么人?從要的三副碗筷和酒盅來看,還有兩個客人,可那兩個客人每次都沒來。這是兩個什么樣的客人呢?老人的左眼又是怎么瞎的呢?老人到他的殺豬菜館,為什么每次不點一個殺豬菜而只要一份價錢便宜的姜絲炒肉呢?看老人的樣子,并不是條件不好呀!既便條件再不好,一個殺豬菜還是點得起的。王洗塵百思不得其解。
中年人一邊小心地扶著老人坐下,一邊熱情地和王洗塵打著招呼。中年人話語不多,站在老人身后。王洗塵知道,中年人是老人的兒子。王洗塵熱情地同這爺倆打招呼。以前,老人腰板溜直地坐在那兒,今天,卻不得不坐在王洗塵特意為他搬來的圈椅里。還是老規(guī)矩,老人要了一壺六十二度的老白干和一盤姜絲炒肉,放了三副碗筷,三個酒盅。兒子站在身后,老人雙眼直直地望著門外。目光切切,似在殷切地等著什么人。
王洗塵將酒燙好,放在老人面前,對獨眼老人的兒子說:“大爺?shù)纳眢w不太好?”
老人的兒子點點頭:“前陣子,我父親做了一次大手術(shù),身體現(xiàn)在還有些發(fā)虛。”
怪不得老人的身子有些佝僂,原來,是大病初愈??衫先藙倓偞蟛〕跤瑸槭裁捶且现◇w趕在這天出來?王洗塵趁獨眼老人的兒子去衛(wèi)生間,迎上前問:“老爺子為什么每年的今天都要到這兒來要盤姜絲炒肉呢?”老人的兒子說:“兄弟,不是我不告訴你,我也不知道我爸為什么要這樣?!?/p>
王洗塵心說,這老人可真怪。不過,他吩咐服務(wù)員,給老人上了兩道殺豬菜,免費。
老人說:“謝謝你,可我不吃殺豬菜,這兩樣菜,你還是拿回去賣給別的客人吧!”
王洗塵以為老人怕花錢,又大聲補充了一句:“大爺,這兩道菜是小店奉送的,不要錢?!?/p>
老人淡淡一笑:“不是錢的事?!?/p>
王洗塵只好吩咐把菜撤下,老人的兒子沖著王洗塵抱歉一笑。
時間一點點過去了,客人們走了一撥又一撥,那盤姜絲炒肉熱了好幾次,老人要等的客人仍然沒有出現(xiàn)。老人的兒子說:“爸,時間都這么晚了,您身子又不好,咱們還是回去吧!”
老人沒言語,只是回頭用右眼狠狠瞪了兒子一眼,兒子就不說話了。午飯過去了,老人仍沒離開的意思。王洗塵想,這次,老人是等不到人不罷休呀!這是一個什么重要的人物,讓老人拖著病體等了這么長時間還不出現(xiàn)?從他接手父親的酒館開始,老人就在這兒等著那個人出現(xiàn)。可十多年過去了,這個人始終也沒出現(xiàn)過,這次,會不會同樣讓老人失望地離開呢?難道,老人的等待只為了享受這個過程?現(xiàn)在通信技術(shù)這么發(fā)達,打個電話不就成了?王洗塵又一想,可能是雙方失去了聯(lián)絡(luò),沒有對方的電話號碼。他們聯(lián)系的唯一方式很可能就是在臘月初八這天來他們家的酒館相聚。
真是件怪事,比地下黨接頭還有戲劇性。王洗塵在心里說。
又過了一個小時,奇跡終于出現(xiàn)了。一個拄著拐杖的老者吐著雪白的哈氣走了進來。老人的眉毛上,罩上了一層薄霜。老者瘸著右腿,也佝僂著腰。獨眼老人看見瘸腿老者興奮地站起來。
“瘸子,我等了你十年,你總算來了!”獨眼老人嘿嘿笑道,快步走到瘸腿老人身邊,兩人相擁,獨眼老人又狠狠地捶了瘸腿老人一拳,“你小子,這么多年,咋消失了呢?”接著,沒等瘸腿老人回話,沖著王洗塵喊道:“大侄子,把這盤姜絲炒肉熱一熱,把這瓶老白干再燙一燙。”
“好勒!”王洗塵答應(yīng)一聲,燙酒熱菜去了。
瘸腿老人脫下大衣,摘掉圍脖,坐在老人對面兒:“瞎子,這些年,我一直在美國我兒子家住,大前年才回來?!?/p>
獨眼老人的兒子忙給他們倒茶點煙,透過裊裊飄飛的煙霧,王洗塵遠遠看見,獨眼老人給兒子和瘸腿老人分別做了介紹,獨眼老人的兒子和瘸腿老人的眼中都放出光彩。看得出,他們?yōu)檫@次相見,顯得很興奮。
王洗塵心說,獨眼老人等候的酒友總算等到了。這二人一定有過什么約定,不然,獨眼老人不可能等他這么多年。
酒菜擺上,獨眼老人給瘸腿老者和自己還有那個空酒盅分別滿上酒說:“瘸子,我就知道你會來的。這么多年了,我總算等到了今天。”
瘸腿老者夾起一根姜絲,放在嘴里慢慢咀嚼起來,反問:“瞎子,咱們又沒約定,你怎么知道我會來?”
王洗塵驚訝不己,原來,這二人并沒有什么特殊的約定呀!這兩個老人,真是一對兒怪人。
獨眼老人指了指菜和酒:“有了這兩樣東西,你還能不來?老二哥也來了,來,咱們哥倆先敬他一盅!”
二人將酒灑在地上。
獨眼老人說:“老二哥,你吃菜喝酒。”
瘸腿老人說:“老二哥,你喝酒吃菜。”
王洗塵心想,怪不得獨眼老人每次來都要三副碗筷和酒盅,還有一個故去的老朋友呀!這個叫老二哥的人,又會是個什么樣的人呢?獨眼老人和瘸腿老人不約而至,一起趕到今天在此相約,原是祭奠這個叫老二哥的摯友。
老二哥讓他們感動,而他們的舉動更讓王洗塵動容。
“爸,再來幾盤菜吧,這兒的殺豬菜可是一絕?!豹氀劾先说膬鹤诱f著看著柜臺上的王洗塵,“老板,把你們這兒最好的菜端上幾樣來?!?/p>
王洗塵正要吩咐服務(wù)員去端菜,卻見腐腿老人說:“大侄子,你不知道,對我和你爸來說,一盤姜絲炒肉就著六十二度的老白干,是天下最美的佳肴呀!別的菜,我們不愛吃?!?/p>
獨眼老人的兒子還要堅持,獨眼老人說:“沒聽見你叔說嗎?一盤姜絲炒肉就著六十二度的老白干,對我們哥倆來說,就是天下最美的佳肴呀!”
“爸,我知道了?!豹氀劾先说膬鹤舆@才做罷,只得拿起酒瓶來給他們倒酒,卻又被瘸腿老人制止了:“大侄子,不用你倒酒,我和你爸輪番倒就行了?!?/p>
兩個老人多年不見,只一盤姜絲做下酒菜,還不讓旁人倒酒,真不可思議。王洗塵還是頭一次見有人這樣喝酒。二人推杯換盞,談笑風生。幾杯酒落肚后,紅暈開始悄悄爬上了兩位老人蒼老的面頰。
獨眼老人的兒子說:“爸,您剛做完手術(shù),身體還沒完全恢復呢,要少喝呀!”瘸腿老者見狀說:“瞎子,大侄子說得對,瞎子,你少喝?!豹氀劾先说闪藘鹤右谎郏骸拔液湍闶甯吲d,沒事!”獨眼老人的兒子就蔫蔫退到一旁去了。
就著這盤姜絲炒肉下酒,兩位老人喝得津津有味,最后竟然喝得滿臉淌汗,騰騰地冒著熱氣,遠遠望去,就像兩團霧氣罩在兩位老人頭上。兩人夾根姜絲,喝下一口酒,那旁若無人的樣子,看了讓人眼饞。一邊喝酒,一邊說話,還不時發(fā)出大笑聲,那旁若無人的樣子,引得一旁的食客們將目光駐停在這里。盤子里的姜絲在一根根減少,這頓酒,喝了有兩三個小時,最后,只剩下一小堆,兩人攢過來攢過去,似乎舍不得吃了。
王洗塵心想,一盤姜絲炒肉才十五塊錢,兩個老人也不像是摳門兒的人,難道,這就是當年爺爺對爸爸說過爸爸又對他說過的喝酒的最高境界?爺爺是個酒仙,活著時對爸爸說:“喝酒是講境界的。喝酒就是心與心的交流?!边@么多年,王洗塵一直沒見過高境界喝酒的人,今天,讓他大開了眼界。
“小伙子,來,算賬!”獨眼老人將酒錢放在桌上。王洗塵過來,瘸腿老人說:“小伙子,把桌子擦拭干凈。”
王洗塵心說,這兩個老人可真怪,喝完了酒還讓他把桌子擦拭干凈。王洗塵將錢揣在口袋里,然后親自把桌子收拾干凈。出于對兩位老人的尊重,他又上了壺熱茶,可獨眼老人卻將茶壺放到了另外一張桌子上,從隨身帶的一個包里掏出一張水墨畫,瘸腿老者也從隨身背來的包里掏出一個物件來。王洗塵一看,竟是一根筆管磨得锃亮的毛筆。那毛筆被手指摩挲得光滑油潤,被積年的汗水蝕得在正午的冬日暖陽下反著綢緞一樣的柔光,仿佛釅茶濃透了的顏色。兩個老人一個帶畫,一個持筆,他們想做什么?
獨眼老人滿意地笑了,然后將畫鋪在桌子上面,對瘸腿老者說:“瘸子,這幅畫在十年前就完成了,余下的該你了?!?/p>
王洗塵走到旁邊打量這幅畫,但見,獨眼老人的畫作是一盤菜,一壺酒,三只杯盞,沒有題跋。雖是水墨,卻惟妙惟肖,透著靈氣,一看就是大手筆。瘸腿老者展腕揮毫,筆走龍蛇,題名賦詩,題款蓋章。王洗塵看傻了眼。他雖然對詩畫不甚了解,可看著兩位老人自若的神態(tài),就知道,這二位是深藏不露的藝術(shù)家。十年前的畫就畫好了,就為了今天在此題跋蓋章?
畫配上了詩款,點晴之筆,更顯得富有神韻。獨眼老人對王洗塵說:“小伙子,看出這畫上畫的是什么嗎?”王洗塵說:“老爺子,如果我沒看走眼,畫的是,一盤菜,一壺酒,三只杯盞?!豹氀劾先诵α耍骸靶』镒?,你眼力不錯。這畫上的菜就是我們剛才吃的那盤姜絲炒肉,酒就是那壺六十二度的老白干呀!我和瘸子見你們小店的風味不錯,尤其那盤姜絲炒肉,就給你們留幅字畫,做個紀念吧!”瘸子老者也沖著王洗塵笑了:“小伙子,我們哥倆是興之所致,信筆涂鴉,如果你喜歡,就裱上掛在廳堂,不喜歡,就隨便處理。”
獨眼老人的畫在十年前就畫成了,似乎專為今天而準備,王洗塵不解,兩位老人為什么要把書畫留給他?可這畫上畫的也不是他們的招牌菜呀!這里邊會不會有什么故事?
兩個老人走后,王洗塵仔細看著這幅畫作,題詩和落款他認不太好,不過,他不明白,酒杯怎么也畫了三只?似乎,這幅畫的深意,遠不止是獨眼老人說的這些。這兩個老人,真是怪人。王洗塵雖然不懂得詩畫,但他覺得裝裱后掛在店里一定氣派,添人氣,于是,就把這幅畫裱好掛在了店堂。
畫裱好掛上不久,顧客們來了都圍著這幅畫評說,可都沒說到點子上。這天,小酒館里來了個客人,指著這幅畫問王洗塵:“老板,這幅畫是從哪兒弄來的?怎么掛在這兒了?”
王洗塵就說是兩位老人贈送的。中年人說:“兄弟,你知道這幅畫是誰畫的嗎?”王洗塵聽得迷迷糊糊,就問中年人看出了什么門道兒。
中年人說:“兄弟呀,這幅畫是當代著名的國畫大師劉師曾和書法大家陸野芒的聯(lián)手之作呀!這幅畫的價值現(xiàn)在少說也值這個數(shù)?!?/p>
中年人說著舉起了一只手,王洗塵試探著問:“多少錢,五百?”
中年人說:“兄弟,我是搞字畫研究的,不瞞你說,這幅《醉仙圖》的價值在拍賣行上保守價至少值五十萬左右!”
乖乖,五十萬,就是他干上五年也掙不來這么多錢呀!難道,前來他小酒館喝酒的這兩位奇怪的老人是劉師曾和陸野芒?
晚上,王洗塵上網(wǎng)在百度上搜起了劉師曾和陸野芒。這一搜,王洗塵就傻了眼。劉師曾和陸野芒確是中國當代泰斗級的國畫和書法大師!二人在十年前就封筆隱歸了。這二人的作品不多,但每件都是精品,且從不送人,目前,國際市場上的價值每平尺萬元左右。
怪不得中年人說這幅作品能值五十萬,果然是有根有據(jù)的。王洗塵不解,自己又不認識人家,他們?yōu)楹我退@樣一幅作品呢?百度一搜,上面有兩位老人的相片,獨眼老人是劉師曾,瘸腿老者是陸野芒。關(guān)于他們怎樣殘疾的,網(wǎng)上并沒有介紹。
為了解開這個謎底,王洗塵找到了獨眼老人的兒子。那天,兩位老人臨走的時候,王洗塵特意要了一張獨眼老人兒子的名片。獨眼老人的兒子在沈陽,王洗塵特意起了個大早趕到了沈陽。按照名片上的地址,王洗塵找到了獨眼老人的兒子。獨眼老人的兒子是一家大型公司的老總,見王洗塵來找他,雖然感到很意外,但很熱情。
獨眼老人兒子說:“老爺子重病入院了,老爺子從你那兒回來后,身體每況愈下,最后,不得不入院接受治療。大夫說,老爺子的身體其實早就接近極限,我也不知道,是一種什么樣的信念支撐著他到了現(xiàn)在?!?/p>
這才幾天呀,老爺子竟然住了院。王洗塵對獨眼老人的兒子說:“大哥,我去看看老爺子,行嗎?”
“當然可以。我代我父親謝謝你。也許,你的到來,對他的病有意想不到的治療效果?!?/p>
王洗塵買了個花籃,在獨眼老人的兒子陪同下去醫(yī)院探視??粗徊∧д勰サ霉鞘萑绮竦莫氀劾先?,王洗塵激動得眼淚直打轉(zhuǎn)??吹酵跸磯m來了,獨眼老人疲憊的眼睛里射出了一抹興奮。
寒喧過后,王洗塵開門見山,握住獨眼老人的手說:“兩位伯伯是書畫界的泰山北斗,為什么為小店送上聯(lián)手之作呢?”
獨眼老人說:“我們都已年過九十,早就土埋脖梗了,可我們一直有個心愿未了呀!想知道我為什么瞎了左眼,他為什么瘸了右腿的故事嗎?”
王洗塵點了點頭,獨眼老人說:“年輕時,我和陸野芒師從當時的國畫大師郭子綦。郭子綦有個叫老二哥的管家。老二哥為人憨厚,經(jīng)常和我們倆在一塊喝酒。老二哥最拿手的下酒菜就是姜絲炒肉。每次,我們?nèi)司椭P姜絲炒肉喝酒,談笑風生,相處非常融洽。老二哥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喝酒的最高境界是什么?是交情!”
王洗塵恍然大悟,怪不得獨眼老人和瘸腿老人只點一道姜絲炒肉和一瓶老白干,喝酒的最高境界是交情??墒牵麄?yōu)槭裁绰?lián)手將畫作送給他這個小酒館呢?獨眼老人似乎看出了王洗塵的心思,說:“這天,郭子纂從一個沒落子弟那兒收到一幅明末秦淮八艷李香君和侯方域聯(lián)手畫的《蘭竹圖》。郭子纂奉若至寶。不久,《蘭竹圖》不翼而飛!郭子纂懷疑我和陸野芒偷的,而我們二人一致認為是老二哥偷的。后來,日本人得知郭子纂手里有幅古畫,便千方百計想搞到手。日本人把我們抓起來,逼著我和陸野芒交出畫,可我們手里沒有畫呀!日本人惱羞成怒,打瞎了我的左眼,打殘了陸野芒的右腿。我和陸野芒實在受不了酷刑,只好交待畫讓老二哥拿走了。日本人放了我們倆,可將老二哥卻被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日本人用盡了所有的酷刑,但我那老二哥都沒有交出這幅《蘭竹圖》來,后來惱兇成怒的日本人就在那一年的臘八,把老二哥給槍殺了?!?/p>
怪不得他們相約在臘八這天相聚,原來,是為紀念老二哥呀!王洗塵不解,獨眼老人和瘸腿老人為什么相約在他的小酒館呢?
獨眼老人說:“數(shù)十年后,我和陸野芒成為著名的國畫和書法大家,意外從一個姓顏的年輕人看到了這幅《蘭竹圖》。姓顏的說,這是他死去的父親顏子成傳下來的。顏子成是師父摯交,這幅畫怎么到了他那兒?為了探訪這個秘密,我們來到顏家,意外發(fā)現(xiàn),年輕人的母親居然是郭子纂的丫頭環(huán)兒。當年,為了得到這幅畫,顏子成特意讓環(huán)兒來到郭子纂身邊,盜走了這幅畫。環(huán)兒說,這些年她一直覺得對不住我們幾個,所以才將這個塵封多年的往事說了出來?!?/p>
沒想到,兩位老人身上,竟發(fā)生過這般傳奇的故事。王洗塵想,兩位老人聯(lián)手作畫,并將畫送給了他的小酒館,又出于什么樣的考慮呀!因為,他與兩位老人素昧平生。
獨眼老人說:“孩子,這就是我們一瞎一瘸的原因??赡阒谰谱郎蠟槭裁捶帕巳痪浦褑??那就是給老二哥準備的?!豹氀劾先苏f到這兒,眼角滾出了渾濁的淚水。
怪不得他們只要一盤姜絲炒肉和一壺六十二度的老白干,原來,這是當年他們和老二哥在一起喝酒時最愛吃的酒菜呀!他們是在以這種獨特的方式來紀念他們的老二哥。老二哥又是誰呢?
老人繼續(xù)說:“孩子,知道老二哥是誰嗎?他就是你爺爺,是我們害了他呀!”
王洗塵驚呆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老人所說的老二哥竟是他從未見過面的爺爺!王洗塵從未聽爸爸說起過爺爺?shù)恼嬲酪颍徽f爺爺在自然災害那年去世的,可能,爸爸覺得爺爺死在日本人槍下是橫死,不光彩。
獨眼老人說:“于是,每到臘八這天,我們就相約在一起喝酒祭奠你爺爺。后來,因為一些歷史原因,我們天各一方,從此失去了聯(lián)系,可我堅信,只要陸野芒還活著,總會來和我一起來祭奠你爺爺?shù)摹N掖蚵牭?,老二哥的后人在溝幫子西大橋開了家酒館。于是,每到臘八這天,我就到這兒來等候陸野芒和我一起祭奠老二哥。我一直等了整整十年,陸野芒才找到這里。陸野芒對我說,為了尋找我和老二哥后人的下落,他也費盡了周折,直到半年前,他才打聽到我的下落,可那時,他遠在美國還沒回來?!?/p>
這時,外邊有人說話,瘸腿老人笑逐顏開走進來說:“老伙計,你怎么知道在酒館準能等到我呢?”
獨眼老人說:“憑咱們的交情你的秉性,我知道,你肯定能來?!?/p>
瘸腿老人嘿嘿笑道:“老伙計,老二哥的魂兒在那兒呢,我能不去嗎?瞎子,咱們很快又能在一起喝酒了?!?/p>
“是呀,我看到老二哥在向我招手呢!老二哥還是老樣子,穿著那件對襟棉襖,戴瓜皮帽,手囤在袖口里?!豹氀劾先苏f。
“懷里還抱著一壺老白干,嘴上吐著哈氣?!比惩壤先苏f。
怪不得酒桌上擺了三只酒盅,原來,多余的那只是給爺爺擺放的。王洗塵這才知道,兩位老人留詩作畫,是為了報答爺爺?shù)拇蠖餮剑?/p>
“瘸子,還是你記性好?!?/p>
“瞎子,你記性也不差呀!”
兩位老人開懷大笑,因為王洗塵的到來,空氣活躍了起來,獨眼老人的精神也好多了,話語也多了起來。兩位老人不時妙語聯(lián)珠,讓王洗塵著實大開了眼界。獨眼老人的兒子說:“老爺子很長時間沒這樣高興了,似乎,所有的精神都攢在這一刻?!蓖跸磯m說:“老大哥,病人現(xiàn)在需要靜養(yǎng),過幾天,我再來看望老爺子?!蓖跸磯m關(guān)門往外走,兩位老人的笑聲還在走廊里飄蕩出老遠。想著兩位老人在一起的親熱勁,王洗塵想,這才是朋友,要是爺爺還活著,肯定比這還快樂??捎忠幌?,爺爺活著,一百多歲了,怎么能活到現(xiàn)在呢?爺爺雖然不在了,卻一直活在老哥們的心里。雖沒見過爺爺,可爺爺?shù)男蜗笤谕跸磯m心中瞬間高大了起來。
幾天后,王洗塵去看望獨眼老人,獨眼老人的兒子的胳膊上戴著黑紗,他告訴王洗塵,在他走后的當天晚上,獨眼老人就去世了,死時,臉上帶著微笑。
淚水,順著王洗塵的臉上流了下來。獨眼老人靠著一個信念才支撐到他人生里的最后一次臘八呀!王洗塵終于明白,什么才是喝酒的最高境界了。
外面的爆竹聲響起來了,今天是大年三十。又一場雪紛紛揚揚飄了下來。他的眼前浮現(xiàn)了那幅《醉仙圖》,在那幅畫里,爺爺他們談笑風生,酒興正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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