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英
(西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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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小說敘事認同的一般模式及其問題
王小英
(西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網絡小說是一種象征性、建構性的認同話語實踐,具有強烈的身份認同意義,但目前對網絡小說的認同功能缺乏研究。網絡小說敘事的一般模式為采用以主角人物為中心的形式展開,其基本元素的排列組合方式即建構了一種認同關系網絡和歷程。這種認同關系網絡的核心是具有“索取型人格”的主人公,他主要憑借個性和毫無理由的機遇取得成功。這種程式化的主角人物認同設置與文本外讀者趣味相關聯(lián),是產生“代入感”的重要影響因素,同時也參與建構讀者自身身份認同的可能路徑,然而其中所蘊含的非倫理傾向值得注意。
網絡小說;敘事;身份認同;符號學
漢語中的“身份認同”一詞,譯自英文中的“identity”?!癷dentity本身有兩重含義:一是‘本身、本體、身份’,是對‘我是誰’的認知;一是‘相同性、一致性’,是對與自己有相同性、一致性的事物的認知?!盵1]因此,identity譯為中文,會根據具體語境的不同,分別譯為“身份”、“認同”或“身份認同”。身份認同問題古今中外都有,但身份認同危機問題卻是現(xiàn)代社會才出現(xiàn)的,因此關于認同的研究成為現(xiàn)代性研究的一個重要面向。西方學者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已對當代認同危機問題進行了大量卓有成效的研究,如安東尼·吉登斯對現(xiàn)代性和自我認同的討論,女性主義者對以性別為基礎的社會偏見的解構,民族主義和種族主義者的興起等。其中代表學者有加拿大哲學家查爾斯·泰勒,英國學者安東尼·吉登斯,美國哲學家約翰·佩里,法蘭克福學派和社會行為主義哲學家、德國心理學家愛利克·埃里克森、美國人類學家喬納森·弗里德曼等。
中國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現(xiàn)代化進程加快,認同危機也開始凸顯,90年代以后愈演愈烈,諸如行為失范、方向迷失、焦慮感增強、功利主義盛行等現(xiàn)象比比皆是,且來勢兇猛,幾乎席卷各個年齡階段和階層,而既有的思想教育和心理輔導方法顯得捉襟見肘,收效甚微,整個社會戾氣過重。因此,關于當代認同危機的研究成為近年來的一個熱點。國內80年代還較少有人意識到當代中國認同危機問題,90年代以后對當代中國認同危機具體現(xiàn)象的關注開始增多,“認同危機”的研究也逐漸深入而多元,從涉及的面來看,除了對政治認同、社會認同這些危機容易發(fā)生的方面進行關注之外,還擴大到自我認同、人格認同、網絡上的認同、民族認同、國家認同,除了繼續(xù)關注中學生、大學生、青年知識分子、青年網民這些青年人之外,還鋪開到移民群體、農民工、城市貧困群體、甚至普通大眾。在身份認同與文學的關系研究方面,有周憲主編的叢書《文藝學語境中的文化認同問題研究》,何成洲主編的《跨學科視野下的文化身份認同:批評與探索》,閻嘉的《文學研究中的文化身份與文化認同問題》等。當代中國認同危機下的文學研究,主要關注的是尋根文學、華人文學、女性文學、少數(shù)族裔文學以及現(xiàn)代社會轉型期的認同問題,較少關注網絡小說中的認同問題。
但正如周憲在總結了認同問題研究從精神分析到文化研究的歷程之后指出的,“一方面認同是一個動態(tài)的、發(fā)展的和未完成的過程,具有開放性和建構性;另一方面,認同又是在話語實踐中進行的,在種種象征認同形態(tài)中,語言和文學無疑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盵2]網絡小說是象征話語之一種,它也是一種建構性的話語實踐,并且因其具有日常性和持續(xù)性,這種認同話語實踐的影響更為廣泛和持久。因此關于認同的研究也不應缺少網絡小說這一維度。網絡小說作為文學敘事之一種,雖然沒有成為所有中國人建構自己身份認同中都必須參考的敘事,但其影響力卻不容忽視。尤其是伴隨信息社會的到來,網絡普及率的提高,它與網民日常生活密切交織在一起。自1997年以來,中國互聯(lián)網絡信息中心每年兩次發(fā)布的中國互聯(lián)網絡發(fā)展狀況統(tǒng)計報告,都將網絡文學(主要為網絡小說)作為互聯(lián)網娛樂應用的一項予以調查統(tǒng)計,2015年1月發(fā)布的第35次調查報告顯示結果為:“截至2014年12月,我國網絡文學用戶規(guī)模為2.94億,較2013年底增長1944萬人,年增長率為7.1%。網絡文學使用率為45.3%,較2013年底增長了0.9個百分點?!饼嫶蟮臄?shù)字背后,意味著網絡文學已大幅度進入網民的日常休閑中。在這種背景下,網絡小說的認同功能不能再被忽視。
從目前關于網絡小說的認同研究狀況來看,既有的相關研究主要散見于類型小說研究、社區(qū)迷文化研究、修辭研究、心理學研究和單個作品分析中,如王旭東的《對談與傾訴——從伯克的認同說談〈彼岸花〉》、王宇景的《對網絡小說代入感的敘事分析》、雷惠玲的《網絡小說社區(qū)迷文化研究》。不過,雖然尚未有人直接點明網絡小說與認同危機的關聯(lián),但已經逐漸有較多的學者注意到某些小說類型的特別意義,如康橋指出網絡小說中的情感想象問題,黎楊全對網絡穿越小說系譜和特征與當代文化關系的審視,陳奇佳就網絡玄幻小說對現(xiàn)代人時空意識反映的研究,周志雄對網絡小說實用性的注意,李盛濤對網絡小說生態(tài)的研究以及對其中反映出的主體性悲劇問題的探討等,實際上已經意識到這種小說在主體建構和自我實現(xiàn)方面的獨特意義,而這些恰恰正是當代認同問題在網絡小說中的一種呈現(xiàn)。
中國的認同危機問題與西方存在諸多相似之處,因此中國的認同危機研究與西方關系較為緊密,而中國的網絡小說與西方相去甚遠,故中國的網絡小說研究雖然也受到西方一定程度上的影響,但卻有相當強的獨立性。因此,中國關于網絡小說的認同研究應切實建立于中國的網絡小說實踐之上。就這方面而言,韓國學者崔宰溶對中國網絡文學研究的批評較為中肯,他在考察了中國的網絡小說實踐之后,明確提出以“土著理論”和“網絡性”為突破口來“克服網絡文學研究的抽象性、觀念性,進而敞開具體的、現(xiàn)實的研究的可能性”[3],并且在基于對網絡穿越小說創(chuàng)作實踐有了較多了解之后,他指出這種小說中的普通主人公增強了小說的切身相關性,使凡人能參與到歷史和英雄敘事中,具有強烈的身份認同功能。就網絡小說的認同研究而言,既有的研究成果顯著,但總體上還不夠深入,這可能與網絡文學的整體特點與發(fā)展走向有關,如其在當下中國的文學格局中整體仍處于邊緣,本身具有強烈的娛樂特征等。不過,這種傾向亟需糾正,下面試就網絡小說文本敘事方面分析其符號身份認同特征及影響。
趙毅衡在《廣義敘述學》中提出,人們面對現(xiàn)象世界及想象中的大量材料,有兩種可以對其理解,將其意義化的方式:“一是用抽象思維求出所謂共同規(guī)律;二是從具體的細節(jié)中找出一個‘情節(jié)’,即聯(lián)系事件的前因后果。”[4]1后者即是用敘述化的方式去認識世界和理解世界。新敘述學研究表明,敘述并不僅僅是一種表征方式,敘述性也不僅僅屬于認識論的范疇,它們也是與本體論相關的概念?!拔覀兯腥?,之所以能夠成為我們所是(無論這種所是如何的短暫、多元或變動不居),乃是因為我們被置于或自己置身于社會敘事當中,盡管這些敘事很少出自于我們之手。”[5]33我們被動或主動地通過各種社會敘事來理解世界,同時也理解和建構“我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這種人生之根本的認同問題。美國學者薩默斯據此提出認同的敘事構成這一理解路徑。而于網絡小說而言,首當其沖的便是其敘事認同功能。
薩默斯提出從敘事的角度來理解認同構成,主要理由在于,它可以避免社會理論研究中,那種常見的社會認知研究方式,也即將某一個事件放在某一類別中去理解其意義的方式,“敘事性要求我們從與其他事件的時空關系中來探尋單一事件的意義。事實上,敘事的基本特征是人為建構某種型式或關系的社會網絡,由此來理解各個部分,而這種型式或網絡,則是由符號的、體制的和物質的實踐所構成?!盵5]41敘事認同的特點正在于其將認同放在一個時間關系和空間網絡中去理解。作為象征話語的網絡小說,其敘述世界是用媒介符號構筑出來的,因此,在本體論上與實在世界有差別:“再現(xiàn)是媒介化的,經驗實在并不存在于媒介之中;無論多么精細龐大的再現(xiàn),其細節(jié)量都是有限的?!盵4]179小說這種虛構文本再現(xiàn)的世界,是一個可能世界、不可能世界和實在世界“三界通達”的混雜世界,它的表意行為跨越了單一世界,其“出發(fā)世界”是某個可能世界,“目標世界”是實在世界或可能世界,也即坐虛探實或跨世界綜合[4]186-188。但小說虛構文本中呈現(xiàn)的世界,必定包含有與實在世界相通達的部分,正是因為有這種通達的成分,因此小說的虛構世界在某種情況下會顯得“格外客觀、真實”,小說所敘述的事件不僅可以用來象征性地呈現(xiàn)主體的身份認同,同時也可以象征性地重建身份認同。而認同本來就是一種在時間中展開的動態(tài)過程,故在三界通達的小說世界發(fā)生的事件,也是在假定的關系網絡中,象征性認同展開的一個歷程。
從1998年蔡智恒的網絡小說名篇《第一次親密接觸》開始算起,迄今為止網絡小說的發(fā)展已有十五余年的時間,主導風格和寫作形式都在不斷地發(fā)生變化。但自03年商業(yè)化之后,網絡小說已經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寫作路子,知名網絡寫手撒冷將市場上流行的網絡小說七大主要元素歸納為:有個性的主角;愛情;曖昧關系;友情;親情;自身的成長;階段性的成就感*此貼在國內最大的網絡文學論壇“龍的天空”上發(fā)布,名為《網絡寫手指南,各位大神的解答》,此貼以訪談的形式記錄了多位大神級寫手,流傳甚廣(雖然題目各有不同)。其中撒冷為起點白金作家,真名付強,創(chuàng)作過都市言情、玄幻奇幻等多種體裁的網絡小說。。他的概括不一定完全能涵蓋所有的網絡小說,不過卻是絕大部分流行網絡小說表現(xiàn)出的共同特點,如玄幻、游戲、仙俠、職業(yè)、軍事、穿越(女性小說中自身的成長大多表現(xiàn)為駕馭男性能力的增長)等小說大都如此,因而對我們理解流行網絡小說的敘事認同特征大有裨益。這七個元素都屬于葉爾慕列夫斯基所說的符號文本內容層的實體(substance),但七個要素之間有一定的組合關系,這種組合關系便是敘述,屬于內容層的形式(form)要素。有個性的主角即是小說世界里的中心人物,后面的一些六個要素都應圍繞這一主角而展開,而這恰恰是主角在一定的時間歷程和一定的關系網絡中,構建自己認同的路徑。下面試分述之:
(一)有個性的主角
有無個性是相較于其他人而言,因此,設定一個有個性的主角也就意味著同時要設定很多個與之形成比照的無個性人物,并且有無個性也要看其在特定環(huán)境中的行為是否獨特,因此也就意味著將這一人物置于一個人際社會網絡和一定的時空形態(tài)之中。借用薩默斯的概念來說即主角有了一個獨特的“關系場景”?!瓣P系場景,就是存在于體制、公共敘事和社會實踐之中的關系模式。這是一種關系母體,一種社會網絡。認同形成就是在這種關系場景中脫穎而出的?!盵5]51關系場景提供了認同得以建構的起點。而網絡小說作為虛構文本的優(yōu)勢之處就在于,在構建這一關系場景的時候能夠充分發(fā)揮想象的優(yōu)勢:或古或今,或古今兼有,或奇或幻或二者兼?zhèn)涞鹊?,都可以將其在小說世界中呈現(xiàn),能夠充分實現(xiàn)文化和體制關系的偶成性。
(二)愛情、親情、曖昧關系和友情
這四個要素屬于感情關系的不同緯度,每個個體都生活在一個縱橫交錯的關系網絡之中,同時每個人都有各自生活的不同面向,在這些不同的面向中,面對不同的人,人們就有了自我的不同身份?!叭艘坏┟鎸λ吮磉_意義,或對他人表達的符號進行解釋,就不得不把自己演展為某一種相對應的身份?!盵6]圍繞著愛情展開的雙方是戀人,親情展開的是家庭和親人,曖昧關系展開的是朦朧中的異性關系,友情展開的是朋友。而這幾種恰恰是人最主要的幾種身份角色。在這幾種身份角色中展現(xiàn)出的意識,就基本上構成了自我。因此,在某種程度上說,網絡小說只要涉及這四個要素,就已經開始了自我認同的動態(tài)建構。而這四個元素的豐滿也意味著人物性格的豐滿。不過在撒冷的訪談中,我們可以看到,這些元素都是使小說豐滿的一些元素,卻并不是必須的。目前的網絡小說中,友情和親情都是比較薄弱的部分,友情薄弱源于友情需要一種與主角平等的人際關系,也就是說主角不能再將對方當作工具性的客體,而應當作具有主體性的人。二者的相處,應當持一種主體間性的立場,充分考慮到他者的存在??删W絡小說缺乏一種平等關系,甚至在大部分愛情小說中也是如此,戀愛雙方經常性地將對方當作對象性客體去籌劃事件,缺乏尊重與平等?!爸黧w間性是同主體間的‘互識’與‘共識‘。互識是主體之間的相互認識和相互理解;共識是指不同主體對同一事物所達成的相互理解,所形成的主體間的共同性和共通性。通過對共同事物達成共識,主體才能達到深層的互識?!盵7]不再將同為主體的他人當作外在于自己的客體,而是強調主體間的相互認識與理解。不同主體不相同而相通,而非不相通而相同。這在哲學上是從胡塞爾、海德格爾、哈貝馬斯等人竭力倡導的方向。其實,歸根究底也是一個現(xiàn)代社會迫切解決的倫理問題。網絡小說中友情關系的薄弱和缺失也只是當代社會倫理匱乏的一個再現(xiàn),不過卻可能進一步加劇這種缺失。
(三)自身的成長與階段性的成就感
這兩種元素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也是當下流行網絡小說中最為普遍的現(xiàn)象。撒冷如此談它在各種小說中的表現(xiàn):“放到打架的書里,就是主角功夫過高了。放到都市里,就是主角多有錢了。放到官場文里,就是主角級別多高了。”“一個人武功高了之后,有錢了之后,當官了之后,他是不是該干點什么呢?……當主角成長到一個階段之后,我們就有必要給主角創(chuàng)造一些環(huán)境,一個挫折,或者一個對手,來讓主角的升級所得的價值體現(xiàn)出來,而這時候成就感就出來了?!?http://www.lkong.net/thread-493183-1-1.html,查詢時間為2014年3月1日。主角的成長、升級就是一個人自我價值不斷增加,身份認同感不斷增強的一個動態(tài)過程。這當然是一種權力游戲,也是一種認同話語實踐,通過壓制威脅他的東西,主角才能肯定自己,因此,沒有挫折和對手,也就談不上個人的自我價值。而體現(xiàn)個人價值,也只能通過不斷地戰(zhàn)勝環(huán)境、挫折和對手的方式來實現(xiàn)。
網絡小說的“七大主要元素論”表面上看沒有什么問題,但假如考慮到,絕大部分網絡小說都是可靠敘述,隱含作者、敘述者和人物之間的距離很近,而隱含作者的價值觀主要由主角人物來體現(xiàn)的話,那么這種小說實際上就是一個主角人物完成自我身份認同的小說,它是主角人物主體性的充分體現(xiàn),這種主體性的充分實現(xiàn),靠的是占有更多的東西,如美女、金錢、財富、武力等等。依照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的說法,我所擁有的一切,如身體、能力、房子、家庭等便是自我。每一種擁有中我們獲得一種身份,自我身份認同的形成就是靠占有的更多。階段性的成就感來自和他者的較量,這與占有財富的方式并無二致,都是通過讓對方匍匐在自己腳下,被自己征服來獲得價值感。小說推崇的結尾道義是一種霸權道義。
網絡小說的七大主要元素,都是圍繞著主角人物而展開,是主角人物這一單一主體自我認同和社會認同的動態(tài)建構過程,也是其情節(jié)組合方式,即網絡小說的“敘述語法”。這與俄國文論家普羅普指出的故事形態(tài)相類似,普羅普在研究總結了大量的民間故事(阿爾奈和湯普森歸在300-749號的故事,普羅普用 “神奇故事”一詞來稱這些故事)后,用31項功能來對故事形態(tài)加以總結,并用來驗證“功能項的排列順序永遠是同一的”這一論題,但他同時特別說明“所指出的規(guī)律性僅關涉民間文學,它不是故事體裁本身的特性。藝術創(chuàng)作的故事不在此列?!盵8]在普羅普的研究那里,神奇故事的形態(tài)與宗教有直接淵源關系,派生形式則與現(xiàn)實生活相聯(lián)系。但中國網絡小說的敘述語法,與宗教的關系不大,與現(xiàn)實生活關系更為緊密。撒冷提出的這種“走向性”極強的敘述語法,與網絡小說中“YY小說”[9]眾多的現(xiàn)象相應和,也意味著網絡小說的敘述語法可能已經形成了一定的“程式”。程式代表的是一種思維定勢、寫作習慣和閱讀偏好,也是一種集體意識。但這種程式如何發(fā)生效應?
撒冷所提及的網絡小說七要素在不同的寫手那里有不同的命名和分析方式,但其基本思路都是一致的,如17k小說網的創(chuàng)始人、總經理血酬所做的《網絡小說寫作指南》《網絡文學新人指南》,以及據傳是起點編輯內部教材的《寫手成神之路》等在講到小說設計時都大同小異。但值得注意的是,這類小說從設計之初就將目標直接指向受眾群體,旨在吸引更多人的關注。如《寫手成神之路》就將如何寫商業(yè)小說直接分成兩部分:王道和詭道。王道教如何提高作品質量,詭道教如何利用技巧、宣傳甚至小陰謀來促進作品成名。其中開篇就提出,只有寫讀者愛看的書才能賺錢。而其讀者又明確為網絡讀者、起點會員,特別是VIP用戶。而讀者喜歡看的書被歸結為兩個特點:“一,生動有趣的故事,曲折離奇的情節(jié);二,讓讀者產生強烈的代入感,進而感覺爽快,就是通常所說的YY.其中,第二點更為重要,占主流地位?!?http://tieba.baidu.com/p/1703570766,查詢時間為2014年3月1日,此文在網上流傳甚廣。由此可見,目標讀者群體的代入是網絡小說敘事旨在達到的一種效果。這與撒冷所提及的七要素組合起來所會呈現(xiàn)的狀態(tài)完全一致。故,網絡小說的敘事認同的最終目的是要指向文本外的目標受眾,或者也可以理解為正是考慮目標受眾的需求前提下,基于主體間的寫作立場,而做出的網絡小說敘事安排。
代入感,從心理學上講,帶來的結果為“我好像就是那個人”,與投射帶來的“那個人就好像是我”有細微的不同,投射是將內部心理結構的外化,而代入則重在將外部事物內化,它與美學上的移情作用類似[10]11-16。王宇景在用文本分析法、訪談法和調查法等社會心理學方法,對網絡小說(幻想類和言情類)的代入感進行詳細研究后,指出:
“對人物的認同是影響代入感的重要影響因素,部分讀者較多認同與自己有較多相同特點的人物,并且往往認為小說對現(xiàn)實有較多影響;而另外一些讀者則認同‘超人型’的主人公,往往認為小說是暫時脫離現(xiàn)實的避風港口;大多數(shù)讀者喜歡主人公在充滿沖突與矛盾的情境中迅速成長,但也有部分讀者擁有閱讀散文的心境,能夠接受主人公只是平淡的生活。”[10]64
假如說寫手們及網編們的網絡小說敘事指導,還只是一種感性體悟的話,心理學方面的代入分析研究,則證實了文本外的讀者與文本內的“人物”可能會發(fā)生的共情。不同的讀者固然可能會認同不同的人物類型,但大部分人都喜歡人物的“成長”,至少也是“平淡的生活”,而非“越來越悲慘的生活”。要認同需要代入,代入后就難以接受越活越慘,因此小說主角也就只能“成長進步”。
基于這種網絡小說的廣泛普遍性,康橋在其關于網絡文學的讀者接受反應研究中,干脆直接將讀者的閱讀代入感,理解為讀者通過對主人公的認同而產生的代入感,“在成功的網絡文學作品中,主人公的‘愿望得逞’勾引讀者代入,進行逼真性體驗,是快感實現(xiàn)的主要通道。”[11]每種小說類型都蘊含著一種愿望得逞的類型。英國文化研究學者斯圖亞特·霍爾對認同問題如此表述:“認同實際上是在其形成過程中(而非存在中)對歷史、語言、文化資源的使用問題:不是‘我是誰’或‘我從哪里來’的問題,而是我們可能成為什么,我們是如何被呈現(xiàn)的,我們如何對待我們怎樣呈現(xiàn)自己的問題?!盵12]讀者通過代入對小說產生的認同,實際上也基于如何看待自己,如何看待自己被再現(xiàn)的姿態(tài)而產生。閱讀小說,代入主角人物,沿著其成長延展自己的閱讀體驗,也是在通過文學的象征方式回答自己的自我實現(xiàn)問題:“我想讓自己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我想讓自己以什么樣的方式被呈現(xiàn)”。這也是一個人生觀的問題。
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這是馬克思對人的著名判斷。網絡小說中的人際關系貌似很復雜,其實十分簡單,大致上可以分成兩種:主人公與其幫助者,主人公與其對手。對手會不斷調換,幫助者卻更是層出不窮。并且,這些幫助者大都是“只給不取”的無私奉獻型,如父母、老師、朋友,他們要么給主人公的成長提供充裕的物質條件,要么教給他某種特殊的技能,要么是主人公忠實的保護傘。與之相應的是,主人公屬于“只取不給”型的人,即便是有所給與,也一定是九牛之一毛,無傷大雅之類。并且,尤其需要一提的是,愛情關系也經常屬于這種類型,如種馬文、YY小說中男女花癡們基本上都是腦殘粉。在這種情況下,能夠表現(xiàn)人物深度的人際關系經常被排除在外,人的復雜性被簡化。小說中的肉欲描寫并不匱乏,但與愛情有關的描寫卻比較稀缺,異性只是一種對象性存在。大部分網絡小說中的愛情似有實無,表面上的愛情對象實際上只是一種欲望占有對象,也即客體。客體是為主體的需要而存在的,于是客體也成了服務于主體的、喪失了自己人格的“物化”人。倫理是人與人之間相處的道理和規(guī)則。網絡小說所建構的主要人際關系,在處理主人公與他者關系的時候,視主人公的占有為理所當然,這種認同方向當然是有較大的倫理問題的,它輸出的是一種“索取型人格”。
希冀轟轟烈烈、昂揚向上的人生,是作為閱讀主體的青年人的心理特點,因此這種網絡小說的敘述語法,較易使文本外受眾產生奮斗的勇氣,由此達到勵志的效果,也較易幫助受眾逃避現(xiàn)實的沉重,從而實現(xiàn)娛樂休閑。這一點無可厚非,它是一種低成本、幻想性的自我實現(xiàn)的途徑,對于在無可奈何的現(xiàn)實世界中因個體之平凡,所積累起來的焦慮和壓力能夠起到緩釋作用。但這種小說中說推崇的索取型人格卻是現(xiàn)代社會一重要問題。
網絡小說的敘事認同,大部分是主角人物按照“個人占有”的主體性方式展開的自我價值實現(xiàn),小說通過反復“占有”的方式,來張揚個人主體性和價值感,宣揚的是一種犧牲他者的“唯我獨尊”,避免不了犧牲弱者和對手的嫌疑,也暗含將除自身之外的其他人客體化的傾向,小說中的人際網絡關系是一種霸權獨裁式的關系。這種倫理觀,從最好的可能性來看,是一種個體主義的、尊重規(guī)則的,由利己到利他的西方社會理想社會的倫理觀,但從其一般傾向而言,則很有可能演變成一種絕對自戀,甚或弱肉強食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宣揚一種叢林原則。我們從近年來風靡一時的網絡小說如《趙趕驢電梯奇遇記》《壞蛋是如何煉成的》、《鬼吹燈》、《絕對恐怖》以及改編成電視劇后風靡海內外的《后宮·甄嬛傳》已經可以嗅出這種別樣的氣息,因此值得注意。
網絡小說敘事中宣揚的“唯我獨尊”,引導的是一種帶有非倫理性的人格。但,網絡小說敘事中能夠達到的唯我獨尊,通過一種特殊的動力來促使。這種特殊的動力即運氣。從挫折中成長,幾乎是每一個人發(fā)展中都必須經歷的,但網絡小說中卻竭力夸張了挫折中的運氣成分。于是造成這種情形:一方面是難以忍受的麻煩,另一方面卻又是突然而至的機遇。機遇以巧合的方式降臨,成為一種不可阻擋的運氣,例如08年的點擊率神話式作品《趙趕驢電梯奇遇》中,僅前半部分出現(xiàn)的主要巧合就有:電梯故障,巧遇俏寡婦白琳;短信發(fā)錯,被女上司蔣楠挑中出差;幫人捎東西,結識美女大學生白璐,白璐碰巧有心臟病暈倒,于是英雄救美。這些巧合,把三種欲望類型的女人拉進趙趕驢的生活,同時也開始了主人公趙趕驢的香艷人生。高頻率的巧合在穿越小說、奇幻小說、仙俠小說甚至都市現(xiàn)實小說中都屢見不鮮,而這些反復出現(xiàn)的、異想天開的情節(jié)告訴人們的是其不可復制性,也就是與現(xiàn)實生活是有著巨大錯位的,惟其如此,才能發(fā)揮其作為精神文化商品的夢幻功能。這種巧合是一種沒有競爭的機遇,因此也幾乎是沒有挑戰(zhàn)的、非理性的機遇。進一步而言,也即這是一個主人公無法掌控的非理性世界,成功和艷遇都是運氣說了算,沒有什么規(guī)律的模式。
讀者將自己認同于這樣一位主人公——他充滿挫折與機遇的人生帶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色彩,而個性成為主人公可以炫耀的商標,索取占有被其視為理所當然。這種人生表面上看是昂揚向上的,但實際上與法蘭克福學派學者洛文塔爾在研究美國通俗雜志中的傳記時,觀察到的消費偶像(idols of consumption)的人生相一致。主人公們只不過是機遇或艷遇的承受者,有用或無用的個性是其與生俱來的標簽。這樣的主人公如同商品一樣,可以滿足我們的好奇和娛樂,激發(fā)我們的商品拜物教,但同時也反襯出自我的渺小?!坝谑菍τ诖蟊妬碚f,這樣的故事只能是一種壓迫或壓抑,它反襯出了自己的渺小無能,也映現(xiàn)出了自己與生俱來的缺陷……惟其如此,浪漫的(因而往往是不切實際的)、虛幻的(或者亦真亦幻的)、非理性的(常常訴諸人們無意識領域的)五彩絲線才能編織出迷人的大眾之夢,進入大眾的真實生活。”[13]所以,網絡小說本質上是對個體的一種壓抑,同時也具有相反的兩種力量:一種力量旨在讓讀者認同,從而產生一種虛幻的滿足,另一方面卻又時時將這種成功歸結為非理性的偶遇和個性使然,從而暗示其不可復制性和非日常性。 從這個角度來看,網絡小說敘事的夢幻功能在一定程度上又削弱了其虛構世界塑造中的非倫理性傾向。如果從一種樂觀的角度來看,網絡小說敘事還能發(fā)揮一定的治療功效:“敘事治療的基本醫(yī)學原理在于,敘事本身的心理學動力因素具有意識的引導和潛意識的激活之雙重作用。敘事可以使聽者意識到自己潛在的欲望和直覺,神話的講述可能把人們帶離現(xiàn)實,進入幻覺,而儀式的神圣‘場’的強烈精神感召作用可以使每一個儀式參與者自己‘變成薩滿’。”夢幻敘事的心理潛能釋放功能或許能夠平衡緊張的身心關系,于個體或社會都具有有益的補償作用。
然而網絡小說敘事的夢幻功能和其非日常性雖然有積極作用,但并不能抹殺小說塑造主要人物上的問題。其一般敘事模式,也即以主角為中心的情節(jié)結構方式,呈現(xiàn)的是以主角“占有性”為中心的主體性擴張過程,所竭力追求的是一種“我”與“他者”的等級性關系,小說容易將“他者”的聲音抹煞,因此也較易朝著非倫理的方向發(fā)展。而網絡小說強烈的代入感設定,又可能將這種傾向延展到文本外真實主體的建構中去,迎合受眾需要的同時也影響其社會化進程,從而進一步加劇當前中國社會的身份認同危機。閱讀選擇標識身份,同時也建構身份,網絡小說的這種敘事認同很容易朝著不合倫理的方向發(fā)展,而這反過來又可能會促進閱讀群體在建構自我身份認同時的非道德傾向。即便將閱讀者群體看作是能動的受眾,其可以根據與自我的相關性來對小說作出判斷,將小說與日常生活相分離,舒緩現(xiàn)實中的憤懣后對不滿意的現(xiàn)實安之若素,卻不能阻止其將這樣一種人生視為理想人生。如馬爾庫塞所言,“藝術不能改變世界,但是它卻可以致力于變革那些能夠改變世界的男人和女人的意識與沖動?!盵14]這種小說變革受眾意識與沖動的方向,容易朝向自私的、不太合倫理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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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 荻)
The General Pattern of the Narrative Constitution of Identity in the Web Novel and its Problem
WANG Xiao-Ying
(College of Literature, 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 Lanzhou 730070, China)
Web novel is a kind of symbolic and constructive identity discourse practice, but at present the research on the identification function of the web novel lacks. General pattern of web novel narration expands in the form of a protagonist as the center. Method of the basic elements' permutation and combination construct a kind of identity relation network and process. The core of this identity relationship network is a protagonist with occupying personality relying mainly relying on personality and opportunities for success. The setting of this stylized leading role is associated with the readers′ interest outside the text and is easy to produce empathy. Besides it is also participating in the reader′s own identity formation. However, its non-moral tendency is worth noting.
web novel;narrative;identity;semiotic
2015-06-26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當今中國文化現(xiàn)狀與發(fā)展的符號學研究”(項目編號:13&ZD123);2014年西北師范大學“青年教師科研能力提升骨干項目”(項目編號:SKGG14002)。
王小英,女,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
I207.4
A
1008-2603(2015)05-012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