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浩宇
(1.長春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吉林 長春130032;2.吉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吉林 長春130012)
《文選》能影響深遠,蔚成經(jīng)典,關(guān)鍵在于太子蕭統(tǒng)選文的用心、精心。千百年來,《文選》被視為文章圭臬,一句“文選爛,秀才半”即可見出其對我國古代文化的巨大影響;新文化運動時《文選》又因其“翰藻”而被新文學(xué)陣營視作靶子,成為反面的典型與標(biāo)志。需要指出,將“沉思”、“翰藻”視作“選文”標(biāo)準(zhǔn)庶近事實,但對這一標(biāo)準(zhǔn)的理解略顯局限,即多是站在所選作者之角度,只注重篇章的本來意蘊,而忽略了《文選》的整體性和蕭統(tǒng)的時代。其實,就“事出于沉思”而言,本不應(yīng)忘記蕭統(tǒng)作為選家的角度。張溥《昭明太子集題辭》言:“后人見其《選》,即可見其志?!濒斞浮都饧みx本》講:“選本可以借古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見,博覽群籍,采其合于自己意見的為一集,一法也,如《文選》是?!贝酥敬艘饩褪沁x家的旨趣,“沉思”的意圖,這又不只是關(guān)于文學(xué),還包括政治、思想。對此,《文選序》中有兩處關(guān)節(jié)值得深究,一是結(jié)尾“事”“義”之句,人們往往對其中的“翰藻”關(guān)注較多,對“事”“義”則聚焦不夠;一是開篇的感嘆“文之時義遠矣哉”。朱自清先生曾將“事義”與《文心雕龍·事類》所講“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聯(lián)系起來[1]835,這種闡釋恰與《文選序》開篇之“時義”相照應(yīng),印證了蕭統(tǒng)作為政治家對文章何為、選文何為的深沉寄托。這原本值得留意,然而囿于對《文選》尤其是詩賦類文學(xué)性的喜愛,人們無意間忽視了對“選文”篇章的“時義”考辨,未闡發(fā)出其中的思想涵義與時代意味。本文以選詔為例,試作論述。
對詔的認識有廣狹兩種,本文對詔的探討以《文選》為本,故屬狹義范疇。關(guān)于詔,王力《古漢語字典》解釋為“詔書,秦漢以后專指皇帝的文書命令?!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jì)》:臣等昧死上尊號,王曰泰皇,命為制,令為詔,天子自曰朕?!被实鄣姆Q號啟于秦始皇,將詔書規(guī)定為皇帝的文書命令也啟于秦始皇。需講明的是,秦之前自然也有天子的文書命令,只是不稱詔,而徑用“命”、“令”等名稱。有人以為秦之前不僅無詔之名,連詔字也沒有。如蔡邕《獨斷》講:“詔,猶告也,告教也。三代無其文,秦漢有也?!蔽恼?,文字也。
《文心雕龍·詔策》講:“昔軒轅唐虞,同稱為‘命’。命之為義,制性之本也。其在三代,事兼誥誓?!弊匪轀Y源,上古三代“命”、“誥”、“誓”是詔之前身,到吳訥《文章辨體》延續(xù)此說:“三代王言,見于《書》者有三:曰誥,曰誓,曰命。至秦改之曰詔,歷代因之。”其所言三種即包含在孔安國所謂《尚書》“六體”之中[1]835。將《尚書》視為詔之淵藪也來自劉勰的宗經(jīng)思想,即“詔策章奏,則《書》發(fā)其源?!保?]19
由上,詔源于三代啟于秦。當(dāng)然秦之規(guī)定也未必沒有參照。劉勰認為詔之名出自《周禮》“明神之詔”[2]241。后來嚴可均從《逸周書》輯出《詔牧》、《詔太子發(fā)》,到吳曾祺《文體芻言》就講:“周文王有《詔牧》、《詔太子發(fā)》二篇,詔之稱蓋權(quán)輿于此?!毖貏③牡乃悸非矣脟赖妮嬑臑閾?jù),遂將詔之名濫觴于周的說法坐實。但這并不能否認詔作為國家制度是始于秦。任昉《文章緣起》認為“(詔)起秦時璽文,《秦始皇傳國璽》?!鼻丨t早已失傳,璽文為何?《通典》記:“秦得藍田白玉為璽,曰:受天之命,既壽永昌?!毙l(wèi)宏說:“秦璽題是李斯書其文,曰: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可為參考。而嚴可均所輯兩條秦詔卻有物證,其一條是秦始皇二十六年(公元221年)《詔丞相隗狀、王綰》,一條是秦二世元年《詔李斯、馮去疾》。根據(jù)《顏氏家訓(xùn)》,二詔常見于秦時稱權(quán)或量器銘文,宋代呂大臨《考古圖》、薛尚功《歷代鐘鼎彝器款識》皆有著錄,1957年山西左云出土秦權(quán)[3]、1963年山東鄒縣出土陶斗[4]、1976年甘肅鎮(zhèn)原出土銅詔版都有上述詔文[5]??梢娗卦t信而有征。
詔之為體,自覺于《獨斷》:“漢天子正號曰皇帝,……其言曰制詔,……其命令一曰策書,二曰制書,三曰詔書,四曰戒書?!t書者,詔誥也?!睆V義言之,漢皇帝的命令都稱為“制詔”,但具體而言四種命令文書在內(nèi)容、用途、對象及外在形制等方面又有區(qū)分??梢娫t之體是延秦制又有發(fā)展,這也見出漢代禮制較秦更為規(guī)范、豐富。其后劉熙《釋名》也談到文體,其中《釋典藝第二十》講到詔書作用:“詔書,詔,昭也,人暗不見事宜,則有所犯,以此示之,使昭然知所由也?!钡絼⑾蜃ⅰ段倪x》或受啟發(fā):“詔,照也。天子出言如日之照于天下也?!边@個比喻略顯夸張但也言之成理,將詔的莊重威嚴闡發(fā)得很到位。
詔的創(chuàng)作興于漢,漢武帝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代作手,到南朝宋時已極為豐富成熟。齊梁時任昉、劉勰在文體理論上對之進一步系統(tǒng)化?!段倪x》分體選篇,對后世的影響具體而深刻,具有示范作用與典型意義,這當(dāng)然也包括詔。
《文選》如何選文,史無詳載;如何選詔,于史更是九牛一毛,附之闕如,然過程卻可從情理上做還原。蕭統(tǒng)選詔憑借了哪些資料?原則上的參照與來源有三(下述種種以今日可知、梁時見存者為準(zhǔn)):
一是相關(guān)總集??偧亮阂严喈?dāng)豐富。據(jù)《隋志》載,自摯虞《文章流別集》始至《文選》之前,包括李充《翰林論》在內(nèi)不分體的大總集有13種。作為分體總集之一——詔集占總集總數(shù)的五分之一有余,僅梁代之前的詔集就有50余種,多為一代、一帝或一個年號間的集子。其中最早的是《漢高祖手詔》,通代的是南朝宋永初年間的《詔集》,起漢訖宋有百卷之多。《詔集》的出現(xiàn)很重要,它意味著詔之為體至遲到此時已完備成熟。又按《漢志》錄“《高祖?zhèn)鳌肥?。《孝文傳》十一篇”也都包含詔書。以上尤其是《詔集》當(dāng)為蕭統(tǒng)所涉獵。
二是相關(guān)別集?!端逯尽匪d前代帝王別集15種,最早的是《漢武帝集》兩卷。此類亦可為選詔之參考。
三是史籍所附文?!端膸烊珪偰刻嵋贰凹靠倲ⅰ敝v:“古人不以文章名,故秦以前書無稱屈原、宋玉工賦者。洎乎漢代,始有詞人。跡其著作,率由追錄。……至於六朝,始自編次?!薄皠e集小序”又講:“集始於東漢。……其體例均始於齊梁。蓋集之盛,自是始也?!笨梢娢募⑹加邶R梁,此前文章多附錄于史書而流傳。此中最為人熟悉的是“前四史”,其實史籍?dāng)?shù)量內(nèi)容又何止于此。據(jù)《隋志》錄,僅“起居注”就有梁前之43種,此類濫觴于《穆天子傳》,按小序“起居注者,錄紀(jì)人君言行動止之事?!洞呵飩鳌吩?‘君舉必書,書而不法,后嗣何觀?’《周官》,內(nèi)史掌王之命,遂書其副而藏之,是其職也。漢武帝有《禁中起居注》,后漢明德馬后撰《明帝起居注》,……然皆零落,不可復(fù)知。今之存者……皆近侍之臣所錄?!逼鹁幼⒅挟?dāng)多君王之言行命令;“舊事”錄有《漢武帝故事》二卷,其小序講“古者朝廷之政,發(fā)號施令,百司奉之,藏于官府,各修其職,守而弗忘?!溆嗖蛔憬?jīng)遠者為法令,施行制度者為令,品式章程者為故事,各還其官府?!駬?jù)其見存,謂之舊事篇?!眲t《漢武帝故事》當(dāng)有詔書之類;另“雜傳”又有《漢武內(nèi)傳》三卷、《漢武洞冥記》一卷,此于選詔或亦可參考。除以上三種,蕭衍、蕭統(tǒng)父子于總集類也多有纂述。
由上,《文選》于詔之可選范圍極廣,為何獨選漢武?這是一般中的特殊,自有其必然性因素。
首先是文學(xué)批評的意義,歷來人們對導(dǎo)源之漢詔評價極高?!段恼卤骟w》講:“然唯兩漢詔辭深厚爾雅,尚為近古?!薄端膸烊珪偰刻嵋分v:“詔令之美,無過漢唐?!薄段捏w芻言》講:“漢詔則存者多矣,其文詞典雅,為歷朝之所不及,亦其近古然也?!笨梢姲喙套畛跛^“文章爾雅,訓(xùn)辭深厚”[6]經(jīng)得起檢驗,在漫長的詔創(chuàng)作史中,漢詔獨樹一幟,不可移易。所以吳訥選詔將漢與唐宋并為主副兩代表,姚鼐《古文辭類纂》則徑選西漢。
《文心雕龍·詔策》將對詔的認識系統(tǒng)化,其由文景講起,于漢涉及九帝,所贊同者武帝、宣帝、明帝、章帝四家,詳述者僅是武帝與光武,余者一筆帶過,可見嚴格。其中最濃墨重彩推重武帝:“即云:‘厭承明廬’,蓋寵才之恩也?!眰錁O喜愛之意。至于魏晉間能為劉勰看上的作手唯有曹丕,所謂“魏文帝下詔,辭義多偉。至于作威作福,其萬慮之一蔽乎!”又不盡善,遠遜漢武。至于“假手外請”、“職在中書”之作則無足與論。劉勰是東宮通事舍人,蕭統(tǒng)“好文學(xué),深愛接之”上述論斷或會影響到《文選》對詔的判選。
其次從創(chuàng)作角度,漢武是最重要的作手,且有文體自覺性。由“兩漢書”所輯的《兩漢詔令》共收詔令類647篇(以下所涉統(tǒng)計皆廣義之詔),其中武帝以81篇居首,接著是光武73篇,宣帝62篇,明帝62篇,章帝54篇(此數(shù)量及排序與《文心雕龍》相若,劉勰對詔的論述或當(dāng)因之史書),可見武帝在兩漢詔作中的特出地位。武帝詩文現(xiàn)存106篇,就其本人而言,詔作比例也相當(dāng)大。以上可理解為武帝奮發(fā)有為的表征,詔的行政功能在武帝手中發(fā)揚光大。
按《獨斷》,漢代規(guī)定皇帝命令有四種,詔書是其中之一,那作詔并有意與他體相區(qū)分也應(yīng)自此始。但從現(xiàn)存文獻看,明顯有區(qū)分似起自武帝而非漢初。檢《全漢文》,高祖命令絕大多數(shù)稱詔,少數(shù)稱令,如《下令赦天下》、《復(fù)吏卒限制衣冠令》,有《手敕太子》一篇,沒有制、策。文帝命令除《徙淮南王制》、《增神祠制》,余都稱詔。景帝則全部稱詔。到武帝雖仍以詔為主,但四種稱法已齊備。所以《文心雕龍·詔策》才有“策封三王……勸戒淵雅……制詔嚴助”之說,可見武帝作詔之自覺。
由上,在詔體發(fā)展史上漢武之意義非同一般。另外,詔書由文臣代擬的制度在西漢時尚未形成。所以除昭、哀、平幼齡繼位且早殤外,多數(shù)詔為皇帝親制,借用曹丕“文氣說”來衡量則諸詔更見漢皇帝之學(xué)識、性情和氣質(zhì)。這或就構(gòu)成了《文選》詔選西漢、選武帝的必要條件。
武帝入選二詔分別是《詔》與《賢良詔》,嚴可均《全漢文》則分別稱為《賢良詔》與《詔賢良》。通觀武帝詔作,除了例行的封賞、赦免類詔令較多外,其異于諸帝者是求賢納言與對外關(guān)系的兩類詔令尤多,這與武帝之時世、作為、氣魄不無關(guān)系?!稘h書·武帝本紀(jì)》講:孝武初立,卓然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遂疇咨海內(nèi),舉其俊茂,與之立功。……后嗣得遵洪業(yè),而有三代之風(fēng)?!蔽涞坌鄄糯舐?,班固以為最足稱道的是其尊經(jīng)崇儒、稽古禮文與延攬賢才,故武帝屢有求賢之詔不難理解。需留意的是,所選二詔皆頒行于歷史之關(guān)捩,政治含義至關(guān)重要。
按《漢書》,第一《詔》作于元封五年(前106年);第二《賢良詔》是元光元年(前134年)。《賢良詔》在前,武帝時年23歲。前此六年,武帝甫登大寶即吹響了招賢納諫、集聚勢力的號角。“建元元年(前140年)冬十月,詔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諸侯相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丞相綰奏:‘所舉賢良,或治申、商、韓非、蘇秦、張儀之言,亂國政,請皆罷?!嗫??!蔽涞勐暶鞣摇⒖v橫家不在招納之列,已為獨尊儒術(shù)之先聲。值得注意,建元元年詔與《賢良詔》之間的六年是武帝韜光養(yǎng)晦、審時度勢的儲備期。這當(dāng)然不是主動的選擇,有兩個事件構(gòu)成《賢良詔》的閱讀背景。
據(jù)《漢書·武帝本紀(jì)》:“建元二年(前139年)冬十月,御史大夫趙綰坐請毋奏事太皇太后,及郎中令王臧皆下獄,自殺。丞相嬰、太尉蚡免?!边@位歷史上最著名的竇太后給孫兒皇帝一個血淋淋的教訓(xùn):武帝你小子還不應(yīng)有“完全行為能力”,知情監(jiān)管的大權(quán)我要有。這次政治斗爭的犧牲品有武帝所依仗的兩個親信及舅舅田蚡。至此準(zhǔn)備大干一場的武帝不得不冷靜下來。建元六年(前135年)竇太后去世,懸在武帝頭上的利劍去除,才有翌年(改元)的《賢良詔》。
《賢良詔》當(dāng)然有招賢意,但更像政治宣言,其言辭之軒昂,行文之酣暢更見出久被壓抑的釋放與展示。一代雄主終于有機會將偉大理想、襟抱昭告天下了:“朕聞昔在唐、虞,畫像而民不犯,日月所燭,莫不率俾。周之成、康,刑錯不用,德及鳥獸,教通四海,海外肅慎,北發(fā)渠搜,氐羌徠服;星辰不孛,日月不蝕,山陵不崩,川谷不塞;麟、鳳在郊藪,河、洛出圖書?!睗h武的理想就是上古的堯舜之世,高度文明,社會和諧,文化發(fā)達,四方來儀,造物祥和,吉兆頻仍。立意高!可是啊,何以變理想為現(xiàn)實?!(“嗚乎,何施而臻此與!”)今天終于輪到朕君臨天下了(“今朕獲奉宗廟”),改個年號并頒一詔,旨在隆重昭告朕的宏圖“章先帝之洪業(yè)休德,上參堯、舜,下配三王”,賢良們,朕期待你們的良策并會親自細讀(“朕親覽焉”)。此詔三次言“朕”,情感強烈。情感外化的形式就是辭藻渲染,極盡能事,此《賢良詔》一大特色。特殊之時,特殊之朕,特殊之詔,成特殊之世。此詔是一通號角,“于是董仲舒、公孫弘等出焉”,群賢畢至,千百年來令人追慕不已的漢武盛世開始了。另就文學(xué)意義而言,對詔的一貫標(biāo)準(zhǔn)是“言必弘雅,辭必溫麗。垂于后世,列于典經(jīng)。”[7]“本經(jīng)典以立名目”“弘奧”“淵雅”[2]215,即要本乎經(jīng)典,堪稱經(jīng)典,言辭要弘雅、溫麗。參之李善注,上詔所引幾遍及五經(jīng)。而其整齊的四言,排比、對仗、比喻等修辭的運用也堪稱典范。兩相結(jié)合,此詔確是“沉思”、“翰藻”事義俱佳之經(jīng)典。
而《詔》之作時武帝51歲。此前擊匈奴,平南越,選賢任能,武功文治,可謂盛世空前。此詔一出則意味武帝之世盛極而衰,其背景是“名臣文武欲盡”[6]197,霍去病、司馬相如、張湯、朱買臣、張騫、東方朔等相繼去世。此詔之前,“凡七出擊匈奴,斬捕首虜五萬余級”[6]2490的大將軍衛(wèi)青過世,這或許更加觸發(fā)了武帝周遭零落的傷感。而武帝與衛(wèi)青之前后遇合又頗耐尋味。“自青圍單于后十四歲而卒,竟不復(fù)擊匈奴者”[6]2490,這十四年中兩越、朝鮮、羌、西南夷戰(zhàn)事不斷,而一代名將衛(wèi)青卻馬放南山,寂寂而歿,且衛(wèi)青數(shù)子在其生前身后也相繼失爵。相較之下,同樣以軍功著稱而意氣風(fēng)發(fā)的霍去病則受武帝喜愛不衰,霍死后“上悼之,發(fā)屬國玄甲,軍陳自長安至茂陵,為冢象祁連山。謚之并武與廣地日景桓侯。子嬗嗣。嬗字子侯,上愛之,幸其壯而將之?!保?]2489其隆恩深厚,遠非衛(wèi)青能比。此時衛(wèi)青忽去,武帝作何想?且看此《詔》用語之深沉,意味深長。
開篇是“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對比22年前元朔元年(前128年)武帝派司馬相如出使西南。相如作《難蜀父老》,力排眾議,支持武帝開發(fā)西南之舉。相如開篇云:“蓋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睌?shù)十年后,武帝反其序而用之,雖充滿雄才大略的期待,但其中功業(yè)未定而人事不再的感傷也隱然有之。其瞻顧之意,其所指非常之功、非常之人可是包括衛(wèi)青這樣的名將否!此處所指或參照雖未必坐實,但接著“故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負俗之累而立功名”則必是有所指向或說經(jīng)驗之談?!胺蚍厚{之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蔽涞劢y(tǒng)各色人才以御萬邦的輝煌倏忽未遠,其雄心與自信猶在,而他對人才的渴求也是無以復(fù)加,詔求“可為將相及使絕國者”這樣的高規(guī)格人才自包含一層不拘一格的胸懷,而世運之移易也可見一斑。同樣就文學(xué)性論,此詔與前詔不同,體現(xiàn)了一種從心所欲、文氣凜然,一種不為引經(jīng)據(jù)典束縛的新風(fēng)格,可為詔之另一類典范。
以上“時義”討論指作時之意,即對漢時,以下探討二詔于梁之時義。所謂“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之意圖,文章家通過創(chuàng)作實現(xiàn),而文選家自然是通過選文實現(xiàn)。蕭統(tǒng)身份的特殊,詔作主體及其用途的特殊,都提示我們在面對上述二詔時不妨略有“沉思”。
首先需要留意,《文選》選錄時調(diào)換了二詔次序。這可理解為,世易時移,其原本的創(chuàng)作時間及背景對選家已非首要,而更主要的是創(chuàng)作目的,《詔》重在招賢,《賢良詔》則是詔策納言,如此編排為序更覺合理,更易為隔世之讀者接受。是五臣注最早言明此編排邏輯,不知是無意為之還是妙得于心,這就是選家的權(quán)力與手段。另外從讀者閱讀接受講,二詔風(fēng)格迥異,前為變格后為正格,《詔》更能體現(xiàn)出武帝詔作的獨特風(fēng)格和特出性情,其居前則更顯出文體的鮮明個性。
再者是關(guān)于梁之時義的考量,要有當(dāng)世價值。漢武被稱為雄才大略,主要在于其對四方的經(jīng)略,武力兼外交,東西南北氣吞萬里。《詔》作于衛(wèi)青始歿又“初置刺史部十三州”的人事安排之后,其所呼喚的也是衛(wèi)青、司馬相如那樣追亡逐北的將相與可使絕國的經(jīng)略之才?!对t》同時彰顯出年逾天命的武帝老當(dāng)益壯,壯心不已。而南朝二百年最乏建樹的痛處即在此。去梁不遠,永明末年蕭賾欲北伐,令毛惠秀畫《漢武北伐圖》,使王融掌其事,融志在功名,上疏道:“臣乞以執(zhí)殳先邁,式道中原。澄瀚海之恒流,掃狼山之積霧。系單于之頸,屈左賢之膝。習(xí)呼韓之舊儀,拜鑾輿之巡幸。然后天移云動,勒封岱宗。”[8]表達的依然是對漢武北伐功業(yè)的追慕。作為一個時代的象征,漢武的意義和感召首先在此,至梁代亦然。所謂“瓌財重寶,千夫百族,莫不充牣王府,蹶角闕庭。三四十年,斯為盛矣。自魏、晉以降,未或有焉。”[9]97“制造禮樂,敦崇儒雅,自江左以來,年逾二百,文物之盛,獨美于茲?!保?0]江東從來不缺物產(chǎn)之盛,文化之美,梁代堪稱巔峰,而值得玩味的是,梁武帝也喜言北伐卻屢屢無功而返,不解外患便生內(nèi)憂,便禍起蕭墻。呼喚經(jīng)略之才,實現(xiàn)宏圖,重回盛世,是漢武之需,亦是梁世需要?!段倪x》此選是梁武之意還是儲君情懷,抑或兼而有之吧。
在“稽古禮文”上,梁武的“興文學(xué),修郊祀,治五禮,定六律”[9]97堪比漢武“興太學(xué),修郊祀……協(xié)音律,作詩樂”[6]212,然而其“辟四門弘招賢之路,納十亂引諒直之規(guī)”[9]97卻成效不大,并未帶來經(jīng)略的彬彬之盛,所以才有了后來的“小人道長”“卒至亂亡”[9]97。漢武《賢良詔》表達了一位終得施展的少年天子的崇高理想,展現(xiàn)的是共襄盛世的氣魄與胸懷。反觀梁武也多有“置五經(jīng)博士”“均選”“敘錄寒儒”之詔,據(jù)《全梁文》,其尚有《求賢詔》兩篇,第二篇作于太清二年(548年)五月,梁武時年85歲,在其去世的一年前,這時蕭統(tǒng)已過世。第一篇對蕭統(tǒng)最深刻,作于天監(jiān)十四年(515年):“春正月乙巳朔,皇太子冠,赦天下,賜為父后者爵一級,王公以下班賚各有差,停遠近上慶禮?!梁?,輿駕親祠南郊。(有此詔)”這顯然與蕭統(tǒng)的成年禮密切相關(guān)。所謂“思所以對越乾元,弘宣德教,而缺于治道,政法多昧,實佇群才,用康庶績??砂嘞逻h近,博采英異。若有確然鄉(xiāng)黨,獨行州閭,肥遁丘園,不求聞達,藏器待時,未加收采,或賢良方正,孝悌力田,并即騰奏,具以名上。當(dāng)擢彼周行,試以邦邑,庶百司咸事,兆民無隱?!?2歲的梁武帝極其虔誠,言辭誠懇細致,可謂求賢若渴,用心良苦,并對自己以往的不當(dāng)法令表示改悔,可見其振奮之心,振作之意,而這一切或皆因蕭統(tǒng)之成年禮而起!如此蕭統(tǒng)怎能不感動,怎能不把“為國在于多士,寧下寄于得人”[9]93的信條銘記于心,所以《文選》詔選《賢良》便不難理解了。寬仁孝謹?shù)膬c父皇之意相濟,可惜天不假年。
最后談下蕭統(tǒng)如何選漢武二詔?這似乎不是緊要的話題,但言明是為澄清其過程并非上述可能性所闡述的龐雜細瑣,大致的情形是,蕭統(tǒng)參之前朝宋的《詔集》,佐以史書選定,其標(biāo)準(zhǔn)便是“文之時義”,漢時之義,亦梁時之義。
總之,由《文選》選詔的探討不妨明確,“選文”不僅是頗具文學(xué)性的經(jīng)典,同時也是文獻經(jīng)典,甚至是頗具歷史意味的經(jīng)典,而且多與梁代政治、時勢有契合或啟發(fā),畢竟蕭統(tǒng)是太子。
[1]蕭統(tǒng).文選[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
[2]劉勰.文心雕龍[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
[3]吳連城.山西左云縣出土的秦權(quán)介紹[J].文物參考資料,1957(8):41.
[4]楊波.秦二十六年陶斗[J].東岳論叢,1988(2):15.
[5]王博文.甘肅鎮(zhèn)原縣富坪出土秦二十六年銅詔版[J].考古,2005(12):90.
[6]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7]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1537.
[8]蕭子顯.南齊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2:821.
[9]姚思廉.梁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
[10]李延壽.南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5: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