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芳
(杭州電子科技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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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媒體報道的倫理困境
——以廈門公交縱火案為典型個案
徐芳
(杭州電子科技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摘要:在實踐倫理學關懷現實的立場上,文章以廈門公交縱火案媒體報道為典型個案,探討媒體報道的倫理困境,并引入倫理抉擇框架提供思考工具,最后提出媒體報道類似事件需從完善推理過程與推進倫理對話兩方面優(yōu)化倫理思考。完善推理過程包括以公眾利益為報道動機,報道時承擔微觀責任并秉承最小傷害原則。推進倫理對話包括同行對話和與公眾的互動對話。
關鍵詞:公交縱火案;媒介倫理;倫理困境;倫理抉擇
“每一個階級,甚至每一個行業(yè),都各有各的道德?!盵1]傳播真相是媒體的道德準則。但在報道實踐中,媒體職業(yè)價值受到維護社會穩(wěn)定、保護公民隱私等其他價值觀的掣肘,如何在這些同樣道德的價值觀之間取舍成為媒體倫理抉擇難題。2013年廈門特大公交縱火案就凸顯媒體的倫理困境。
一、公交縱火案媒體報道的現實倫理困境
文章所指媒體,不僅包括電視、報紙等傳統(tǒng)主流媒體,也包括博客、論壇等網絡媒體的報道和評論。在人人都是媒體的媒介環(huán)境下,忽略任何一種媒體形式都不能反映媒體全景。在對縱火者陳水總的報道上,同情者有,譴責者有,更讓人困惑的是,同情者有人質疑,譴責者有人質疑,這就是媒體在縱火案報道上遇到的倫理困境。這不禁讓人發(fā)出疑問:對于陳水總,我們到底應該譴責還是同情?
(一)縱火者是否應該譴責
在譴責聲中,將縱火者定義為“敵人”的報道時現報端。廈門公交縱火案后,《廈門日報》發(fā)表評論《如此喪心病狂,全社會必共誅之》。文章指出,網絡中以及極個別網民對陳水總的同情轉移了法律問題的定性,掩蓋了社會矛盾的本質。宜賓公交縱火案后,《錢江晚報》社評的標題就是《對公交縱火犯,標記為社會公敵足矣》,文章特別指出媒體對縱火者故事的敘述構造放大了一個人的極端情緒,媒體的炒作丟失了媒體的底線。
媒體此后展開了關于應不應該譴責的輿論交鋒。四川在線發(fā)表了《<廈門日報>如何代表全社會“共誅之”?》的評論文章,文章指出媒體的良知是分析社會問題發(fā)生的深層原因,而不是劃成分、貼標簽。中國人民政治大學教授張鳴微博也譴責這種只會譴責的做法,稱“廈門日報的社論,是豬的杰作?!盵2]
(二)縱火者是否值得同情
同情的聲音則主要來自網絡,網絡中的評論將對陳水總的同情與對社會的不滿勾連起來?;具壿嬁梢詺w納為:要不是逼不得已,誰會鋌而走險。網絡上個別網民甚至將陳水總化身為對抗政府的英雄。其中網絡大V們也積極參與,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何兵教授將陳水總和房姐的遭遇做對比,認為這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的現實寫照”[3]。
在陳水總值不值得同情的問題上,輿論同樣有爭議。《新京報》發(fā)表了《任何理由都不是戕害無辜的理由》的社論,媒體人石述思則在博客上發(fā)出《為啥有人同情陳水總?》的疑問,文中他用恐怖主義者來定義縱火者。網絡時評人亦忱則針鋒相對發(fā)表《為什么我們必須饒恕陳水總?》。
由此我們發(fā)現,在縱火案報道中,不管媒體是譴責還是同情,都聲稱自己站在了善的道德高地,并把對方劃定為惡的一方。問題是,他們真的如自己所說的那樣代表善,而對方一定就是惡嗎?
二、媒體倫理抉擇參考框架
“倫理學的主要中心已經從研究轉向床頭、轉向刑事法庭、工程實驗室、新聞編輯室、工廠和少數族裔街區(qū)?!盵4]圖爾敏倡導的實踐倫理學認為善惡不是抽象的,而是立足現實語境同時又借鑒理論分析推進的結果。對縱火案報道的倫理分析可以引入倫理抉擇框架——波特方格和博克模式。
(一)波特方格
波特方格由哈佛大學神學家拉爾夫·波特創(chuàng)立,它通過四個嚴密的推理獲得倫理判斷,包括:(1)理解事實;(2)概述決定的內在價值觀;(3)運用相關的哲學原則;(4)清楚地表明一種忠誠[5]。
按照波特方格的邏輯思路推論同情者和譴責者,發(fā)現相同的邏輯推導出不同的忠誠。譴責者理解的事實是縱火者制造的損害公共安全、傷及無辜生命的惡性事件,維護社會穩(wěn)定是它的內在價值觀,為了社會整體的穩(wěn)定和諧必須要譴責那些破壞者。譴責者忠誠于社會,社會的善是譴責者的落腳點。同情者理解的事實是縱火者在實施犯罪前也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普通人實施犯罪肯定有原因。如果這類事件一再發(fā)生,社會需要反思并給人以最基本的同情。同情者忠誠于個人,對個體的善是同情者的落腳點。
(二)博克模式
哲學家西塞拉·博克在《撒謊:公共與個人生活中的道德選擇》一書中提出了博克模式:(1)詢問自己的良心,正確的行為是什么?(2)尋求專家意見,是否有其他方式替代會帶來倫理問題的行為。(3)進行一場倫理談話,談話的對象包括所有可能卷入這次事件的人,目的是發(fā)現具體行為將如何影響他人[6]。在該模式中,倫理對話非常關鍵。如果以陳水總事件為例,這場倫理對話可能是這樣的:
媒體:發(fā)生了公交縱火案,我們就要報道,滿足讀者信息需求是媒體的責任。
政府:媒體除了報道之外,還要承擔引導輿論的責任。我國媒體承擔著宣傳主流價值觀的政治功能,統(tǒng)一口徑很關鍵。對陳水總這樣的人,當然要是非分明地譴責。
讀者甲:媒體是要好好譴責這樣的行為,要不然我們以后哪敢坐公交車?
陳水總家人: 陳水總死了,我們還要繼續(xù)生活。不要隨便把我們的住址和照片公布在網上。
讀者乙:陳水總死了,指責陳水總于事無補,媒體這樣也不人道。挖掘公交縱火案多發(fā)的深層原因才是媒體的責任。
媒體:我們不報道,其他媒體也會報道的,結果還不是一樣。但如果我們不報道的話,我們就失去了讀者。
……
這樣的對話還能不斷地進行下去,博克模式要求媒體人不斷擴展思考視域,將各方利益與訴求理性統(tǒng)合起來,而不是偏于任何一方。
(三)波特方格與博克模式比較
比較兩種倫理抉擇框架,博克模式糅合了康德的絕對命令和功利主義倫理觀的有益成分,以內心道德為出發(fā)點,不斷外擴到通過倫理對話充分考慮各方利益以使決定更合理化。波特方格的哲學基礎在于邏輯學,它寄希望于個人通過嚴密的邏輯推理達到類似效果。由于兩者建立基礎不同,因此可以互補。同時,兩種模式也有相似之處,它們是一個開放的體系,不糾纏于最后的結論,而是提醒媒體人,做倫理抉擇時摒棄感性,高舉理性。
但在縱火者媒體報道中,無論同情還是譴責,大量充斥著非理性的聲音。同情者以同情縱火者來發(fā)泄對社會和政府的不滿,譴責者以強求統(tǒng)一輿論將縱火者判定為人類公敵綁架了輿論。本來同情和譴責都可以指向善,但當這種目的的善是以非理性的方式達成時,本身已經消解了善的本意而代表了惡。塔爾德在《傳播與社會影響》的最后一篇《公共輿論,大眾傳播與個人影響》中說“公共頭腦有三個分支——傳統(tǒng),理性和輿論”[7]。在三者之中,輿論最后形成,最容易成長,而且它的成長要以犧牲其他兩個分支為代價,但最終理性將戰(zhàn)勝輿論。但我認為,失去理性的指引,輿論也將失去健康的土壤。沒有理性的輿論將是沖垮堤壩的洪水,沒有理性的輿論將導致媒介這個社會感應系統(tǒng)失靈。
事實上,經過不同觀點的呈現與交匯,輿論也經歷從非理性到趨于理性的成長。比如,到后期輿論對縱火者陳水總的評價,不再是同情與譴責的勢不兩立,而是同情與譴責的并行不悖。網易論壇上的觀點認為:“譴責罪惡和反思問題不沖突,縱火案不應僅局限于譴責甚至詛咒殺人者,更不能因濫殺無辜就不反思其遭遇的不公?!盵8]中國青年網題為《不能因為陳水總改變我們追求的價值觀》中稱,“需要真正‘加強和改進’思想政治工作,真正建立疏導心理郁積者的社會機制,培育‘自尊自信、理性平和、積極向上的社會心態(tài)’,從根本上減少犯罪,讓更多的陳水總正常地生活,讓更多的無辜者免受傷害。”[9]當媒體的報道理性,不再是咒罵、憤怒、或是泄憤時,社會才能對這次事件進行理性的反思。
三、倫理推理與倫理對話在媒體報道中的運用
“新聞媒介是一種既可以為善服務,又可以為惡服務的強大工具。而總的來說,如果不加適當控制,它為惡的可能性則更大。”[10]為了新聞媒介更好地服務于社會總體善的遠景,媒體人可以除了實際應用波特方格和博克模式進行倫理抉擇外,還可以提取這兩種模式中的精髓,通過嚴密倫理推理和開放倫理對話完善媒體的倫理決策。
(一)嚴密倫理推理
檢視媒體的報道是否代表善,可以從媒體報道動機、媒體報道行為以及媒體報道后果三方面完善媒體報道決策的推理過程。
1.報道動機以公眾利益為重
動機倫理學主張判斷一個行為道德的準則在于行為人的動機。也就是說,如果報道動機不純,那么報道就很難取信于讀者。在廈門公交縱火案不斷升溫時,《廈門日報》發(fā)表了《讓我們攜起手傳遞正能量》的社論,文中除對政府和百姓大唱贊歌外,還不忘自我標榜,稱自己“體現了一個主流大報的道義和責任,得到廣大市民的充分肯定”,“是及時雨、正氣歌,是有擔當、負責任的主流媒體?!盵11]該社論引發(fā)大眾的反感情緒,反感的原因就在于報道動機不純,將媒體的自身利益置于公眾利益之上。
2.報道行為踐行社會責任
媒體的責任不僅包括哈欽斯委員會總結的五類宏觀責任,還包括記者、攝影師、編輯在采訪、報道、寫作中對報道人和讀者、公眾承擔的微觀責任。比如對報道對象的基本尊重,媒體不能為了自己的職業(yè)責任而不顧報道人的感受?!斗ㄖ迫請蟆吩凇蛾愃偳逦蘸妥∷毓猓艚^命書勸妻另嫁》中有這樣一段描述:“連日來,大量記者趕到這里,希望能進入這條窄巷,但均遭到陳水總家屬驅趕,甚至發(fā)生沖突?!盵12]筆者認為,被報道者不配合報道的原因更多在于記者:沒有尊重被報道者不受打擾生活的基本權利。
3.報道結果秉承最小傷害原則
美國職業(yè)新聞記者協會將減少傷害作為該協會的四大價值觀之一?!皽p小傷害包括對那些可能因為新聞報道受到負面影響的人表示同情”[13],除非為了公眾的利益,否則不要輕易侵入個人的隱私。杭州公交縱火案后,浙江在線的報道不僅曝光了縱火者包來旭父母的照片,還在文章最后稱包的母親因為兒子犯了大事“再也不想他了”[14]。筆者在想記者的這種報道角度是否傷害了一位年邁母親的心,記者是否在報道中扭曲了母親的感情。而這種對公交縱火者家人的傷害在類似報道中已成為盲點,也就是沒有記者思考過這個問題:我有沒有傷害到無辜的人?
(二)引入倫理對話
個體的思考能力有限,邏輯再嚴密也可能有偏差。因此互動的對話不失為另一種倫理優(yōu)化路徑。主要包括:
1.同行對話
這也可以理解為媒體之間的相互監(jiān)督。媒介在西方被稱為第四權力,在我國則具有“黨的喉舌”的宣傳作用,擔負著傳遞主流價值觀的政治責任。在社會結構層級中,媒體處在其他組織無法匹敵的信息控制地位,因此特別需要引入同行批評?!缎戮﹫蟆奉}為《公交縱火案,媒體自我標榜不合時宜》的社論就是同行之間的相互批評和監(jiān)督。當然,這種批評一般是自上而下,一般是主流大報對地方報紙的批評,而且以異地批評為主。但這種倫理對話有利于正本清源,有利于媒體整體倫理生態(tài)的清潔和循環(huán)。
2.與公眾互動對話
倫理抉擇是一個內在的抉擇機制,并不外顯于外。有時公眾可能誤讀了記者的報道立場,這時公開的解釋是必要的?!缎戮﹫蟆钒l(fā)表了一篇題為《“縱火者”陳水總》的報道后,網絡輿論普遍認為對陳水總家庭環(huán)境的細碎描述體現了媒體對縱火者的同情。兩天后作者王柳笛發(fā)文表明立場:“同情陳水總和同情縱火犯陳水總,是兩碼事?!盵15]當然,并非所有的解釋都需要在正規(guī)媒體上打開天窗說亮話?,F在,隨著記者微博等個人媒體的開通,記者們往往可以通過自媒體與讀者互動就能清晰解釋自己的倫理立場。
四、結語
如何適度報道公交縱火案在媒體實踐中不是一個結果,而是一個過程。繼2013年廈門公交縱火案后,2014年全國共發(fā)生5起公交縱火案。媒體秉著從“從錯誤中學習”的態(tài)度,報道形式與內容也越來越趨向合理。2014年8月20日,山東龍口發(fā)生公交縱火案,這次媒體沒有一窩蜂報道,除了消息外,只有《法制晚報》和《北京青年報》進行了跟蹤報道,媒體更為節(jié)制和謹慎地報道了犯罪嫌疑人和其家人,唯一一張公布的照片經過眼部處理,尊重了當事人的基本權利。報道也沒有使用“全民公敵”,“共誅之”之類的字眼。同時,媒體不再只關注縱火案事件的過程,還特別凸顯縱火應得的法律后果。2015年2月13日,有關杭州公交縱火案罪犯一審被判死刑的報道出現在《新民晚報》以及新浪、網易等網絡媒體上。報道不僅法律知識性強,解釋了包來旭為何被判縱火罪以及國家為何花費130余萬元救治死刑犯,還不失人情味道,文中稱包來旭為求社會原諒愿意捐獻有用器官。從這篇文章達到的效果看,媒體是能夠實現既追尋真相,又尊重個人權利同時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三重目標,只是需要媒體人的不斷努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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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ut of the Ethical Dilemma in Media Report of Bus Arson Case:A Case Study of Xiamen Bus Arson
XU Fang
(SchoolofMarxism,HangzhouDianziUniversity,HangzhouZhejiang310018,China)
Abstract:This paper attempts to, based on the media reality, by taking the media report of Xiamen bus arson as an example, discuss the ethical dilemma in media report and introduce the ethical option frame. Then, the paper puts forward two ways to optimize the ethical thinking by perfecting the ethical reasoning process and improving the ethical dialogue. Perfecting the ethical reasoning process includes taking public interests as their report motivation, undertaking the social responsibility and minimizing the damage, and improving the ethical dialogue includes the peer dialogue and the public dialogue.
Key words:bus arson case;media ethics;ethical dilemma ;ethical option
中圖分類號:B822.98
文獻標識碼:B
文章編號:1001-9146(2015)04-0053-05
作者簡介:徐芳(1981-),女,浙江建德人,講師,新聞傳播學.
基金項目: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課題(10CGZW10YB)
收稿日期:2014-11-04
DOI:10.13954/j.cnki.hduss.2015.04.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