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勝
(中國社會科學院 研究生院文學系,北京 102488)
美學作為哲學的一個分支,歷來與宗教有著錯綜復雜、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也因此,美學和宗教及其學說之間產(chǎn)生了許多難以厘清的糾葛。這些糾葛便造成了美學上的諸多難題,如神學美學是神學還是美學?美學和藝術應不應該取代宗教?美學能否和應該拋開宗教學說?解決這些難題就需要厘清美學和宗教之間的糾葛,重新確立美學和宗教之間應有的關系。從美學和宗教的關系來看,西方美學史大體上經(jīng)歷了五個發(fā)展階段:美學與宗教學說互為一體的階段、中世紀的宗教美學階段、美學和宗教保持距離的階段、美學欲以取代宗教的階段和美學欲以清除宗教的階段。當然,這五個階段不是涇渭分明的,甚至在現(xiàn)在,美學界也還仍然存在著這五種不同的傾向。不過,對這五個階段的大致和簡要梳理,有利于兩者之間關系的厘清。
從人類文化發(fā)展史上看,較早階段的文化都處于文史哲不分家的階段,古希臘時期也是如此,在這樣的階段,由于學術和文化還沒有形成分科的機制,文學、史學、哲學、宗教等學科都還混溶在一塊兒。美學自然也沒有形成獨立的學科,還是同哲學、文學、宗教等一同處于較為綜合的文化形態(tài)當中。美學同宗教學說之間的關系也是一種相互融合、印證的關系,并沒有像后世那樣互相排斥或者定于一尊。
畢達哥拉斯便是將美學和宗教融合起來的一個較早的例子。英國哲學羅素將畢達哥拉斯看做一位宗教的先知、純粹的數(shù)學家。[1]而畢達哥拉斯學派正是通過數(shù)學,將美學同宗教融合在一起的。基于對數(shù)學的研究,畢達哥拉斯學派認為美就是數(shù)的和諧。畢達哥拉斯學派不僅將這一結果運用在音樂、建筑等藝術領域,而且還“將這種思想擴展為一般的理論,即物質世界的成分或者就是數(shù),或者是數(shù)的模仿。”[2]畢達哥拉斯學派據(jù)此認為整個宇宙也是對數(shù)的模仿,形成“所謂‘宇諸天音樂’或‘宇宙和諧’的概念,認為天上諸星體在遵照一定軌道運動之中,也產(chǎn)生一種和諧的音樂。”[3]這種音樂可以由感受敏銳的人所聽到。在畢達哥拉斯學派看來,“人體就像天體,都由數(shù)與和諧的原則統(tǒng)轄著。人有內在的和諧,碰到外在的和諧,‘同聲相應’,所以欣然契合。因此,人才能愛美和欣賞藝術。”[4]這樣,人體碰上宇宙和自然的和諧即感受到自然美,碰到藝術中的和諧即感受到藝術美,通過對美的欣賞增強個人靈魂上的“和諧”,并使得靈魂得以凈化。[5]如此,畢達哥拉斯學派便將數(shù)學、天文學、美學、倫理學和宗教學說融合在了一起,構成一種整體的哲學學說。
同畢達哥拉斯學派一樣,柏拉圖哲學中的宗教成分也來源于奧爾弗斯教,這些包括靈魂不朽、出世精神、洞穴的比喻、神秘主義等。[6]并且他把奧爾弗斯主義同畢達哥拉斯學派、巴門尼德、赫拉克利特以及蘇格拉底等哲學相融合形成了他的理念論。柏拉圖的美學思想有某種分裂傾向,即他肯定美但卻否定詩和藝術。而無論是對美的肯定,還是對詩和藝術的否定,都和他的宗教信念有關。即他認為唯有理念世界是最真實的,而這個世界不過是對理念世界的不完滿的模仿,詩和藝術又是對這個世界的模仿,和真實的理念世界隔了三層。柏拉圖認為,對于認識理念世界而言,感覺最不可靠,這也是他否定詩和藝術的又一原因。柏拉圖認為美和審美在本質上并不源于事物和感覺,相反他認為美來自于美的理念,即他所說的美本身。而審美在柏拉圖看來,則是直覺性的,是源自靈魂對理念世界的回憶,事物的美只所以可貴,乃在于它可以“帶領我們回到我們已經(jīng)忘卻的家園。”[7]柏拉圖的美學雖然有為其宗教信念服務的痕跡,但在本質上仍然是哲學性的。在柏拉圖的美學當中,宗教和美學并沒有彼此吞沒、奴役、剝離,它們處在和諧的張力之中,并相互闡發(fā)。這也是柏拉圖美學至今仍然魅力不減的原因之一。
作為新柏拉圖主義者的普羅提諾,其美學思想有著明顯的柏拉圖式的痕跡。不過已經(jīng)大為不同了,比較于柏拉圖,其美學的宗教氣氛更為濃烈,有向宗教美學過渡的趨勢,并對基督教美學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普羅提諾認為世間萬事萬物都源于“太一”的流射,事物之美也正是因為流射而分享了太一的緣故。所以同柏拉圖一樣,他也高度肯定了美,并將事物之美作為回歸永恒家園的向導。雖然普羅提諾的美學更富宗教意味,但其宗教學說也并沒有將美學吞沒或者奴役,普羅提諾對事物之美和藝術之美的看法仍然是極富啟發(fā)性的。
隨著蠻族的入侵、羅馬的建立以及基督教的定于一尊,古希臘美學便衰退了,美學進入中世紀的宗教美學階段。實際上,在整個中世紀,在美學上并無太多創(chuàng)新之處,有的只是將古希臘美學的諸如整一、比例、秩序、和諧、數(shù)、明晰等點滴思想應用到其基督教神學體系當中。這一方面是由于基督教的《圣經(jīng)》特別是《新約》本身對美論述比較少,另一方面則是由于諸如奧古斯丁等諸多教父和神學家都在一定程度上有著反藝術和反美學的傾向。因此專門研究中世紀美學的史家塔塔科維茲也說:“忠誠、道德律令、愛的教義與永生的信念是基督教的基本精神,它無需科學與哲學,更沒有美學。”[8]
不過,在教父和神學家們浩博的神學著作當中,還是能找到一些關于美和藝術之論述的。奧古斯丁強調美是一種異質的整體,整一、數(shù)、相等、比例和秩序是美的主要特征。托馬斯·阿奎那對于美有一個簡潔的定義,他說:“美的東西就是看到就喜歡的東西?!保?]即美就是看或觀照時使人愉悅的東西。而且他認為美與圣子的性質某種類似,這是由于“美要求三點:第一點是完整或完美,因為凡有所減損者,就因而是丑陋的;第二點是應有相稱的比例或和合;第三點是光彩,因此,彩色鮮明者就是美的?!保?0]同柏拉圖將美的來源歸結于理念、普羅提諾認為美來源于“太一”的流射相似,奧古斯丁和阿奎那都認為美的本體乃是上帝,美之所以是整一的,乃在于上帝就是整一的(奧古斯?。?,美之所以是光輝的乃在于上帝就是活的光輝(阿奎那)。甚至阿奎那,還將美歸結在了一個悲慘的形象,即耶穌基督身上。
雖然古希臘的美學也包含了較多的宗教思想,但美學和宗教的關系卻是極富彈性的,在古希臘美學思想中,美除了是抵達終極的工具之外還有這積極的此世意義。中世紀則完全不同,在奧古斯丁和阿奎那那里,美已經(jīng)只具有從屬的地位,它來源于上帝但卻不可能抵達上帝。而且,中世紀的美學,已經(jīng)完全被宗教神學所淹沒了,因此在宗教美學階段,美學像哲學一樣完全成為了神學的婢女。
啟蒙運動以后,隨著理性主義和經(jīng)驗主義在歐洲大陸和英國的興盛,德國唯心主義的興起,美學又迎來了一次偉大的復興。也是在這個階段美學發(fā)展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理性主義的興起,使得學者們甩開了神學的包袱,用理性研究一切的熱情得到鼓舞,感性認識也納入到了理性認識的范疇之中。
鑒于對感性認識研究的不足,美學之父鮑母加登倡導建立一個專門研究感性的學科,并致力于發(fā)現(xiàn)感性自身的規(guī)律,因此他發(fā)明了 “美學”(Aesthetica)一詞,亦即感性學。法國神父夏爾·巴圖著有《歸結為第一原理的美藝術》,在這一著作之中,夏爾·巴圖第一次將包括詩、繪畫、音樂、雕塑和舞蹈在內的藝術稱之為“美的藝術”。[11]這一歸類和稱謂直到今天,影響仍然巨大。萊辛的《拉奧孔》則開了藝術比較和藝術媒介研究的先河。具有柏拉圖主義傾向的夏夫茨伯里則極富原創(chuàng)性地提出了“內在的眼睛”、“道德感官”等術語,并繼續(xù)深刻地探討了“崇高”、“趣味”等理論。較早地思考了趣味的的普標性、審美無功利性等命題。在單個論題方面,休謨著有《論趣味的標準》,博克發(fā)表了《論崇高》,并在相關兩個論題上貢獻卓著,而且都影響到了康德美學思想的形成。德國唯心主義美學更是輝煌,康德的《判斷力批判》、席勒的《論素樸的詩與感傷的詩》、《審美教育書簡》、謝林的《藝術哲學》、黑格爾的《美學》等等,影響遍及全球。
表面上看,這些美學著作都與宗教學說保持了一定的距離,但如果仔細分析,這些著作及其學說大部分都吸納了宗教的某些思想。如夏夫茨伯里的 “內在眼睛”、“道德感官”說,博克的崇高理論、席勒的美學救贖思想、謝林的“絕對的象征”、黑格爾的“理念的感性顯現(xiàn)”等,康德雖然極避形而上學和宗教的影響,但其天上的星空和道德律令之說仍然影響到了他的美學的某些層面。宗教思想雖然由墓前退居幕后,但影響無疑仍然是內在和巨大的。
欲以取代宗教的美學集中體現(xiàn)在浪漫主義、特別是德國浪漫主義的美學家和哲學家當中。這個美學浪潮有其思想史的背景,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以后,基督教及其神學在思想界遭受到大范圍的批判。西方哲學界相信通過哲學及其理性就能把握住上帝和最高實在,“這一運動肇始于笛卡爾論證上帝及靈魂的存在,并在黑格爾那里達到頂峰,黑格爾斷言,哲學將取代宗教和藝術,成為把握真理和最高實在的唯一方式。”[12]但是,這一運動非但沒有取得預想的結果,而且遭到來自哲學內部的批判和否定??档碌摹都兇饫硇耘小穼⒄軐W及其邏輯理性把握最高實在的努力被宣判為無效。至此,基督教和哲學在試圖把握最高實在的問題上,都被認為無效。但人們的超越性訴求卻并沒有就此泯滅,他們繞過基督教和理性主義哲學,試圖尋求別的把握實在和走向超越的道路。
浪漫主義哲學和美學便是在此背景上產(chǎn)生的,即是說浪漫主義美學希冀著通過美和藝術完成基督教和理性主義哲學所想完成的,把握最高實在并走向超越的任務。對此,施萊格爾在《論戲劇藝術與文學》中說:“浪漫主義的詩歌體現(xiàn)了一種對無限的追求;它源自基督教,并且以一種內在的精神分離,一種實際與理想分裂的感受,以及隨著而來的不滿足的渴望為標志?!保?3]因此,當美國美學家門羅·C.比厄斯利認為浪漫主義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是它的認識論時,他的判斷是極其準確的,他還強調“這是一種情感直覺主義,被看成是取代或糾正此前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理性主義與經(jīng)驗主義。 ”[14]雪萊、華茲華斯、柯勒律治、諾瓦利斯等的美學都有這種傾向。浪漫主義美學將自己的藝術和學說看成了一種新的宗教。這種傾向在叔本華、尼采那里發(fā)展到了極致,兩個人不僅都反對宗教特別是基督教,而且都試圖通過藝術拯救宗教失落后的世界。美育代宗教的思想,就是發(fā)源于這股思潮。
浪漫主義美學之后,雖然美學上流派紛呈,但除了個別美學家之外,美學與宗教日益分道揚鑣。19世紀的現(xiàn)實主義將美學研究的焦點放在社會層面,而為藝術而藝術的理論家則將美學的焦點放在了藝術本身之上,宣稱藝術沒有外在目的。20世紀的西方美學更是紛繁復雜,各種主義、學說紛至沓來,據(jù)高建平先生的研究,這些流派大體體現(xiàn)了三個大的轉向,即心理學轉向、語言學轉向和文化學轉向。[15]從總體上看,這三次轉向都在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了科學主義和人本主義兩大潮流,并離宗教和形而上學越來越遠。社會、政治、藝術本身、審美心理成了美學研究的焦點,生物學、語言符號學、政治學、社會學的方法成為美學研究的主流。雖然如此,但也仍有學者繼續(xù)沿用宗教的角度研究美學,或者在美學研究當中還體現(xiàn)著一定的宗教維度,前者如神學美學家馬利坦和巴爾塔薩,后者如海德格爾等。
從西方美學史上美學與宗教的關系之簡單梳理中可以看到,在趨勢上,美學同宗教及其學說經(jīng)歷了一個逐漸分離的過程,這個趨勢在20世紀前半期達到了頂峰,這期間甚至出現(xiàn)了美學和藝術取代宗教的學說,中國的蔡元培先生提倡的美育代宗教說也是這個潮流的結果。而在20世紀的宗教復興運動中,也似乎出現(xiàn)了相反的呼聲,美學上也出現(xiàn)了重新回歸宗教的動向,如法國神學美學家馬利坦和瑞士神學美學家巴爾塔薩,都在著手重建基督教神學美學,他們試圖在美學和基督教之間建立一種互相印證的關系,中國的劉小楓等學者也做出了響應。這些都迫使美學研究者不得不再次思考美學和宗教的關系。
浪漫主義美學運動的衰落本身就說明,依靠美學和藝術來尋求最高的實在或者上帝,同依靠哲學達到這個目的一樣是行不通的。西方學界對這一點也多有反思,法國新托馬斯主義哲學家、美學家雅克·馬利坦曾站在基督教的立場上,對浪漫主義的這一美學運動給予了嚴厲的批評,馬利坦雖然認為藝術和審美有一定的超越性傾向,但不可能明確地達至于上帝,也不可能形成明確的信仰,他說:“詩人苛求至福,但卻向藝術要求只有上帝才能給予的神秘的完滿。……所有事件都證明在藝術中尋找最終歸宿和在藝術中棲息的人是愚蠢的。”[16]自從蔡元培先生將“美育代宗教說”引入到中國以來,也引起了一些學者批評,到如今,仍有批評的聲音存在。
不過,到今天美學和藝術不應該取代宗教已經(jīng)成為共識。雖然美學和藝術同宗教有些交叉,但畢竟屬于不同的領域。從社會層面看,兩者發(fā)揮著不同的作用,宗教給予信徒精神上的安慰和依靠、宗教對于信眾品德的塑造、宗教對于社會和政治的影響等等,都不是美學和藝術能夠取代的。從人的精神層面看,美學和藝術也不能像宗教那樣滿足人對于超越和終極的渴望。以美學和藝術取代宗教會給社會和人們的精神生活帶來眾多的混亂,這不僅對宗教本身產(chǎn)生不好的影響,甚至會影響到美學自身的發(fā)展。我國學者潘知常教授就認為,蔡元培的“美育代宗教說”導致了中國美學的百年迷途。[17]潘知常教授的說法雖稍嫌夸張,但確有道理。
藝術與宗教當然是極其不同的,但也有很多相同和交叉之處。大量藝術同宗教一樣追求終極的關懷,藝術和宗教都能讓人產(chǎn)生強烈的情感體驗,有時這些情感體驗都是一種美感、藝術和宗教都致力于人的道德修養(yǎng)和精神境界的提高等等。[18]基于這些原因,以藝術為主要研究對象的美學是否可以和應該再度向宗教回歸而成為宗教神學的一個分支學科呢?實際上在21世紀的今天,這樣的工作仍然有人在做,法國基督教哲學家雅克·馬利坦,瑞士神學美學家巴爾塔薩,都在從事著這樣的工作。站在某種宗教信徒的角度來看,這當然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在他們看來,既然某種宗教是無可懷疑的最高真理,那么包括美學在內的一切學科不僅應該,而且必然要向這種宗教復歸,也只有這樣,美學才能重新同真理連接,煥發(fā)它的生機。
但站在美學自身和其發(fā)展史的角度來看,這種觀點只能是一廂情愿。首先,在當今世界,沒有一種宗教能夠有效證明自己的真理性,在宗教自身都日益飽受懷疑而缺乏認同的今天,美學向宗教的復歸,只能使得美學遭受到同樣的境遇。其次,這個世界上不只是有一種宗教,而是多種宗教并存,并且各種宗教之間都是排他性的。如果美學要向宗教復歸,那么應該向哪種宗教復歸,就成了一個大問題。如果美學向某一種宗教復歸,那么美學勢必遭到其它宗教信仰者懷疑,甚至是誹謗和攻擊。如果美學同時分別向不同的宗教復歸,這又勢必引起美學上新一輪的混戰(zhàn),而且這些混戰(zhàn)無法在學理上達成共識。第三,如前所述,美學畢竟有著自己獨特的領域和品格,宗教不能完全覆蓋它。因此,美學向宗教的回歸,雖然在某些層面可以給美學帶來新的觀察點和維度,但必然會使美學在其它層面喪失其應有的敏感性。
如前所述,美學不應當取代已有宗教而變成一種新的宗教,但也不能向某種宗教回歸,成為宗教神學的附庸。不過,無視宗教及其理論和學說同樣是美學發(fā)展的又一個極端,也應當避免。這是因為,宗教和美學有很多共同的領域和關注點,在這些領域和關注點上,宗教可以給美學提供新的視角和維度,能讓美學更有生機,這一點從西方美學發(fā)展的歷史也可以看出。柏拉圖、普羅提諾、黑格爾等的美學至今依然煥發(fā)著迷人的魅力,和其宗教向度是分不開的。
從學理上看,美學的幾個研究層面仍然需要有宗教的維度。對自然美的解釋需要宗教的維度。自然美,直到現(xiàn)在仍然是美學研究中的熱點和難題之一。自然為什么美,當然可以采用各種角度進行研究,生存的角度、環(huán)境的角度、心理學的角度、文化的角度等等都可以被采用,但到目前并沒有一種角度能完全解釋自然美的問題。而宗教中關于自然美的觀點卻極富吸引力并有啟發(fā)性,雖然宗教對于自然美的解釋也不能在客觀上被有效論證,但卻能在精神上解除某些關于自然美的迷惑。萬物有靈、理念的顯現(xiàn)、上帝的影子、道的體現(xiàn)、有情世界等各種宗教對于自然美的解釋,直到今天仍然煥發(fā)著它的獨特魅力,這些美學都不應該忽視,而且完全可以吸納為自己的研究維度。
對文學藝術中的宗教思想和超驗之美的研究需要宗教的維度。古今中外有大量的藝術極具宗教思想,并且在其作品當中為讀者或觀眾提供了超驗之美的典范。 《悲慘世界》、《戰(zhàn)爭與和平》、《罪與罰》、《紅樓夢》、中國的禪詩、西方的宗教繪畫、建筑、雕塑等等一大批世界藝術名作都充滿著崇高或者優(yōu)美的宗教精神,對于這些藝術品的研究需要美學能夠進入相應的宗教語境之中,這也要求以藝術研究為主要內容的美學應該具有宗教的維度。
宗教信仰和修行者有著豐富的有關宗教的美感體驗,美學研究應該關注這些美感體驗。美國宗教學者威廉·詹姆士在他的《宗教經(jīng)驗之種種》中曾說過:“在人心所自然嗜好的宗教旁枝現(xiàn)象之中,我們永遠不可忘記了美感的動機?!保?9]詹姆士的話不僅說明美感的動機對于宗教的重要性,而且也說明,在宗教信仰當中,信徒會有許多美感的體驗。如基督新教里的“圣靈充滿”、“平安”、“喜樂”,禪宗里的“頓悟”、道教里的“天人合一”等體驗,都是極具美感和美學意義的。美學除了要研究自然美、藝術美之外,宗教經(jīng)驗中的美感也應該是它關注的對象。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替代宗教、回歸于宗教、無視宗教都不應該是美學應有的立場和態(tài)度。美學應該堅守自己的學科品格和使命,在美學已經(jīng)成為一個獨立學科的今天,審美現(xiàn)象和藝術才是其主要的研究對象,對審美和藝術現(xiàn)象的解釋、說明,并為提高人的審美能力、質量,提高藝術的審美品質出謀劃策才是其應有的使命。在這個意義上,美學不可能成為一種新的宗教,或者成為某個宗教的注腳。當然,由于宗教當中具有一定的美學理論,宗教信仰當中具有美學現(xiàn)象,而且宗教又對藝術的發(fā)展產(chǎn)生著不可估量的影響,完全忽視宗教的美學也不可能健康地成長。或許,保持對宗教的關注,在宗教當中吸取藝術和美學精神,并且在美學研究當中引進宗教的維度,更有利于美學自身的發(fā)展。
從西方美學發(fā)展史來看,從古希臘美學與宗教互相融合的階段到中世紀美學淪為附庸的階段,到美學與宗教保持距離的階段,再到美學欲以取代宗教和清除宗教的階段,美學同宗教的關系大體上經(jīng)歷了一個從緊密到逐漸疏離的五個階段。但是,美學即使在它欲以清除宗教的階段,都同宗教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美學從宗教當中吸取了大量營養(yǎng),這些營養(yǎng)直到今天仍然在滋養(yǎng)著美學的發(fā)展。而且,比起美學來,宗教要古老得多,從遙遠的古代到現(xiàn)在,宗教積累了大量的智慧,這些智慧滋養(yǎng)了人類文明的方方面面,如果要在人類文化當中找出一點不受宗教影響的東西,恐怕也是很困難的,就連自然科學的研究在某種程度上也受到過而且還將受到宗教精神的影響。作為人文學科的美學,在其學科氣質、品格和使命上也同宗教有更多交集。所有這些,都決定了美學及其研究不可能同宗教完全脫離關系。而且,如上所說,美學及其研究需要從宗教當中吸納大量營養(yǎng),并且美學還應該將宗教領域內的審美體驗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再者,對于自己的學科品格和學科使命來說,美學也應當從宗教當中吸納宗教之中的超驗維度。當然,在美學已經(jīng)成為一個獨立學科的今天,重新讓美學變成宗教的附庸已經(jīng)不符合美學發(fā)展的潮流和趨勢。美學也不可能去取代宗教而成為一種新的宗教,一方面是因為這不屬于它的使命,它也完成不了,從另一方面說,宗教仍然有著它不可替代的作用,在宗教是否可能消失、是否與真理相關還不能確定的今天,妄談用美學和藝術取代宗教只能是一種激進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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