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 佳
(揚州大學 社會發(fā)展學院 ,江蘇 揚州 225009)
“厚重”概念與元倫理學和規(guī)范倫理學的當代發(fā)展*
賈 佳
(揚州大學 社會發(fā)展學院 ,江蘇 揚州 225009)
伯納德·威廉斯提出的“厚重概念”,以及其對以往倫理學中尤其是進入20世紀以來占主導地位的元倫理學對“善”“應該”等“單薄概念”在倫理學理論中統(tǒng)治地位的反駁,體現(xiàn)了后現(xiàn)代倫理學潮流尤其是德性倫理對個體化、生活化和在歷史和文化中理解人類道德的形成和道德品質(zhì)的要求,但同時也凸現(xiàn)了后現(xiàn)代思潮中的一系列問題,需要進一步的反思和理論探討。
“厚重”概念;“單薄”概念;事實;價值;德性倫理;元倫理學
對道德概念及其邏輯和語言學關(guān)系的重視是當代倫理學理論的重要特征之一。但在菲麗帕·福特和伯納德·威廉斯等學者看來,這種重視是有局限性的。因為早期涉獵語言學的元倫理學家往往認為,“道德概念”主要指的是“善”、“應當”、“正當”等“一般”概念,而對那些在描述性意義上更為固定的“特殊”道德概念,即所謂“厚重”概念的認識,則顯得十分不足。因此,推崇“德性倫理”(或“美德倫理”)的道德哲學家,試圖通過“厚重”概念來闡發(fā)在元倫理學層面他們與主流規(guī)范倫理學在語言學基礎(chǔ)上的不同之處,并由此論證德性倫理的獨特意義所在。由于他們作出的區(qū)分,當代倫理學家如今大體認為,在價值詞中,存在著“單薄”與“厚重”的區(qū)分?!皢伪 钡膬r值詞主要指如“好”“正當”之類的一般概念。而“厚重”概念則為數(shù)眾多:慎重、勤勞、樸素、精明、殘忍、勇敢、懦弱等等包含有明顯的描述性含義的價值詞都屬于其范圍。
“厚重”概念(thick concept)最早在此意義上被使用,可見于社會學家Clifford Geertz的《文化解釋》(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一書中,但Geertz主要還是受到了賴爾(Gilbert Ryle)的啟發(fā)。賴爾曾在一篇文章里指出[1],在最單薄的描述下(thinnest description),僅僅是右眼眼皮收縮這樣的動作;在厚重一些的描述下(thicker description),則可被理解為抽搐、會意地使眼色,或者是對他人抽搐的一種戲仿。不過在此之前,安斯寇姆(G. E. M. Anscombe)就認為[2],在倫理學中,“道德上不正當”等描述性意義模糊的詞語應該被“說謊”“不貞”“不義”等具有更多描述性意義的詞語所取代。而菲麗帕·福特(Philippa Foot)在論證其“新自然主義”倫理思想、反駁黑爾等人的表達主義倫理學中,更是認為[3],僅僅使用“善”和“應當”等價值詞來為道德理論論證是不完善的。她以“粗魯”(rude)等同時具備描述性與評價性含義的概念為自己的新自然主義理論進行了論證。不過,“厚重”概念在倫理學中被明確提出,并被視為反對表達主義和主流規(guī)范倫理學的重要武器之一,則是在威廉斯的《倫理學與哲學的界限》(Ethics and the Limit of Philosophy)中。
由于分析哲學的“語言學轉(zhuǎn)向”等原因的影響,現(xiàn)當代的英美倫理學當中最突出的一個特點就是注重對道德概念的語言和邏輯學的分析,這也導致了以此為主要任務(wù)的元倫理學在上世紀前半葉成為倫理學界的主流。在元倫理學家那里,道德概念或價值詞一般主要指的是“善”與“應該”等以“評價性含義”為主的語詞?!吧啤焙汀皯摗边@樣的概念在倫理學中的重要性被認識到可以說為時已久,現(xiàn)當代的倫理學界,尤其是元倫理學界,往往認為道德哲學主要就是關(guān)于“應該”和“善”等價值判斷的學說。這些詞語的特點在于,被認為不具有或者雖然具有一定程度的描述性含義即“事實”性成分,但主要的意義或作用卻在于指導道德行為與選擇。在經(jīng)歷了由認知主義到情感主義和規(guī)定主義等表達主義(非認知主義)等元倫理學發(fā)展的各階段以后,這些所謂的“價值詞”一般被認為其描述性含義從屬于它們的評價性含義,即評價性含義是第一位的,而描述性含義是第二位的。用規(guī)定主義者R.M.黑爾的例子來說,就是:一個人可以認為某個酒店房間是“好的”的標準之一是從這個房間能夠看到海景,也就是說“好房間”的一個描述性含義或標準對他來說就是“能看到海景的房間”,但對另一個對海景不感興趣的人來說,他完全可以認為“這是一個能看到海景的房間,但它不是一個好房間”,在這里,“好房間”的評價性含義并沒有改變,改變的只是它的描述性含義或“標準”。[4]21這種將價值詞的意義完全或主要歸結(jié)于它的評價性含義的元倫理學中的非認知主義或表達主義傾向,隨著黑爾的規(guī)定主義在一定程度上更正了情感主義者對道德概念表達情感功能的任意性之后,似乎融合了道德概念或價值詞制定描述性標準與指導道德行為和選擇的雙重功能,使倫理學中的理性主義與非認知主義、道德概念的規(guī)定性與普遍性在以人的能動性選擇為中介的前提下達成了統(tǒng)一。
這種“價值詞理論”最大的特點就是,那些主要的價值詞如“善”和“應該”,它的“描述性含義”或“標準”并不是固定的。即不同的“好(善)”的事物有不同的“好(善)”的標準,并且如前面的事例所述,即使是同一類事物,不同的人也經(jīng)常會有著不同的“好(善)”的標準。對“應該”的標準也與此相似,只不過“應該”更多的是用于形容行為和義務(wù),在應用范圍上更具有局限性。以這種價值詞為基礎(chǔ)建立起來的倫理學理論,對道德和道德概念本身的理解也在于此——由于這些價值詞的評價性意義是第一位并且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所以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群體之間能夠通過價值詞的評價性含義進行交流,同時又能了解價值詞所附屬的描述性標準,從而理解雙方的道德分歧并在此基礎(chǔ)上化解分歧、達成道德一致。
隨著倫理學在當代的發(fā)展,以及元倫理學在當代倫理學中主導地位的被削弱,再加上規(guī)范倫理學中的兩大主流——道義論與功利主義受到了后現(xiàn)代哲學反基礎(chǔ)主義的攻擊,這種用幾個缺乏實質(zhì)性意義的道德概念為基礎(chǔ)建立一種倫理學理論的嘗試受到了各方面的抨擊。其中,“新自然主義”對非認知主義倫理學理論和德性倫理學對主流規(guī)范倫理學的批判,可以看作是對這些以理性主義的非認知主義為基礎(chǔ)的“基礎(chǔ)主義”倫理學打擊最大的兩種思潮。如伯納德·威廉斯認為,元倫理學對“事實”與“價值”的區(qū)分不是語言學家的發(fā)現(xiàn),而是他們的發(fā)明。他對之前元倫理學中視作邏輯和語言學基礎(chǔ)的那些“單薄(thin)”的道德概念進行了猛烈的抨擊并提出了“厚重(thick)”的道德概念。這種“厚重概念(Thick Concepts)”理論同時從這兩個方面對在現(xiàn)代前期占主導地位的非認知主義元倫理學,和近代以來一直被認為最重要的規(guī)范倫理學理論進行了批判。威廉斯在他的《倫理學與哲學的界限》(Ethics and the Limits of Philosophy)一書,以及其他一些著作和論文中,闡述了自己的“厚重”概念。他舉的“厚重”價值詞的例子如背叛、承諾、殘忍、勇氣、感激等,都與所謂的“單薄”的價值詞如“善”和“正當”形成了一種反差。
在他較早的文章《道德》(Morality)中,威廉斯就提及了厚重和單薄的概念,只不過沒有直接使用“厚重”“單薄”這些術(shù)語:他提到了懦弱、有害、卑鄙、可惡、慷慨、粗暴、可怕等諸多詞語。他將這些概念與單薄的概念相對照,并更傾向于前者。其中他寫道:“既然當務(wù)之急與事實與價值相關(guān),在語言學體系中就集中在了道德語言最一般的特性之上,或者說事實上也就是價值語言。因此注意力往往會集中在一般的言語行為如‘贊揚’‘評價’和‘規(guī)定’,以及一般性的概念如‘善’‘應該’上,而其他那些更為細節(jié)性的概念,那些人們在思考和交流時更多使用的概念,除少數(shù)學者外,往往都被忽視了。”[5]除了具體命名以外,這段話已經(jīng)完全體現(xiàn)了對“厚重”和“單薄”概念的區(qū)分。
此外,“厚重”概念也可以引申到倫理學之外的其他領(lǐng)域中(在這點上威廉斯沒有十分明確地提出)。諸如危險、殘忍、粗魯、不雅、尷尬等使用范圍模糊的詞,以及明智、謹慎、美麗以及較“單薄”的理性和非理性等術(shù)語也可以被認作是“厚重”的價值詞。
關(guān)于“厚重”概念,艾倫·吉巴德曾下過一個定義:“認為一個語詞是厚重概念,就是認為它贊揚或譴責的某一行為具有某種特定的屬性(property)?!盵6](作為非認知主義者,吉巴德認為不具有評價性意義上的“屬性”,所以他所謂的“屬性”,是純粹描述性意義上的)。而“厚重”和“單薄”概念的區(qū)分主要有:首先,“厚重”概念具有更多的描述性內(nèi)容。如說“一個行為是殘忍的”就比說“它是錯誤的”說出了更多的內(nèi)容。其次,“厚重”概念不僅具有描述性內(nèi)容,并且與“單薄”概念一樣,具有評價性內(nèi)容。也可以說包含了“厚重”概念的判斷“內(nèi)在的”蘊涵有評價性內(nèi)容,如某人認為一個行為是“殘忍的”就蘊涵了該人認為這一行為是“錯誤的”。第三,“厚重”概念在威廉斯看來“似乎是事實與價值的統(tǒng)一體”,如前所述的“殘忍”一詞,它的描述性內(nèi)容就無法與它的評價性內(nèi)容分開。但第二、第三點都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而只是在對某一“厚重”概念達成了一定的文化認同的社會內(nèi)部才會如此。以上三點都可以看作“厚重”概念最引人注目的特征。
此外,“厚重”概念還有第四點特征。威廉斯認為,“厚重”概念的應用,“即具有事實指導性作用(world-guilded)又具有行為指導性作用(action-guilded)”[7]141。也就是說這樣的概念“可能正確或錯誤地被使用”(事實指導性);并且使用這樣的概念“與作出某種行為的理由相關(guān)”(行為指導性)。如認為某人因為自己孩子犯了點兒小錯就毆打他的行為是“殘忍的”人,同時也會將此看作自己去阻止這一行為的理由,盡管由于相關(guān)因素的影響可能使其它理由壓倒這一理由。所以,他可能會出于謹慎而不去阻止這一行為——如害怕此人施加于他孩子身上的殘忍會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來。
但“厚重”概念的這兩個要素——事實指導性和行為指導性——在某一個體的心理層面并不一定是共存的:一個人完全可以將某一概念正確運用于對世界本身的描述中,而不必用其指導行為。對此威廉斯也說過“一個富有洞察力的觀察者確實可以理解和期待對某一概念的使用而不必與完整使用該概念的人共享它的價值”[7]141-142。
阿德里安·摩爾曾提出過一個重要的觀點:即對某一“厚重”的完全接納。他寫道,“我需要提供一個對‘接納’某一概念的粗略解讀?!裰亍拍羁梢砸詢煞N方式進行理解,‘接納’的方式與‘抽離’的方式。以一種抽離的方式理解某一‘厚重’概念,即能夠認識到這一概念是否被(正確的)使用,能夠理解他人對這一概念的使用等等。而以接納的方式理解一個‘厚重’的倫理學概念則不僅如此,還必須對這一概念的使用有著充分的應用意識,即當自己使用這一概念時,不僅意味著在語言交流溝通時應用無誤,并且與自己對這個世界本身的認識與自己如何行事直接相關(guān)。簡要地說,就是對與這個概念相關(guān)的信念、關(guān)注點與價值觀等等相一致。”[8]137其中摩爾舉的例子是猶太人的安息日。即使是不接納這一概念的人依然能夠?qū)ζ渥鞒稣_的理解,“但只有認識到這一概念所包含的義務(wù)性要素的猶太民族能夠以一種‘接納’的方式理解它?;蛘呖梢哉f這樣一個人以這一概念為生?!盵8]137當然如果一個其他民族的人接納了猶太教的信仰,那么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他也是以一種“接納”的方式理解了這一概念。
在因為提出了“是”與“應該”的關(guān)系而被當代倫理學家重視的近代哲學家、倫理學家休謨那里,以“應該”為謂詞的道德語言最重要的特征并不是與描述性語言之間不可推論的關(guān)系,他認為道德語言指向的不是人的理性認識,道德語言與人的情感狀態(tài)直接相關(guān),而非理性的情感不同于理性的事實性判斷,這才是“是”與“應該”,“事實”與“價值”最大的區(qū)別所在。在這點上,休謨對道德語言的看法并不等同于現(xiàn)當代倫理學中的情感主義者。在他看來,道德判斷和道德語言所代表和引發(fā)的情感并不是個人情緒的任意表達,而是具有共性的一種“心同此心,情同此理”,是由于人們心理構(gòu)造、所處環(huán)境的相似性而造成的一種“同情感”或“通感”。從這層意義上來說,對“厚重”概念不同層面的接受可能更明確地顯示出了道德判斷中情感的共性。
威廉斯等德性倫理學家之外,當代學者們一般也認為,“厚重的概念(thick concept)”是與“善”“應該”“正當”等“單薄的概念(thin concept)”對應的語詞。作為德性倫理學和“新自然主義者”關(guān)注的重點之一,“厚重(thick)”或“細致(specific)”的道德概念與“善(好)”“應該”這類“一般(general)”的道德概念的不同就在于它們具有更多的事實性成分,像“貞潔”、“懶散”、“勇敢”等概念,表達主義者如黑爾將其歸結(jié)為“次級的”道德概念,并認為相對于“一般”的道德概念,它們具有更多的描述性含義,有時描述性含義甚至占據(jù)了主導性的地位,如在現(xiàn)代以來的主要工業(yè)化社會中,稱一個人是“勤勉的(industrious)”對他是一種贊美,而在某些“田園詩”般的社會中,這個詞就不但不具有稱贊的意味,有時還是一種諷刺。而那些“一般的(單薄的)”道德概念,它的評價性(規(guī)定性)含義卻不會隨著社會生活方式本身的不同而變動,如“好(善)”總是表達著一種贊許、偏好于此的態(tài)度,“應該”總是代表一種積極的行為指向等等。但厚重的道德概念依然是道德概念,因為無論它們的評價(規(guī)定)性含義如何變動,只要它們還具有這樣的含義,就不是完全在陳述事實。問題在于,在一個社會中,更重要的究竟是哪種道德概念?黑爾更看重“一般”的道德概念,因為它們的評價(規(guī)定)性含義更明顯、更少變化,而厚重道德概念的評價(規(guī)定)性含義則具有更多的流變性,有時甚至隨著時代的變動而徹底失去了其評價(規(guī)定)性含義,成為純粹的事實性概念,如在以無神論占主導地位的中國,說一個人是“虔誠的”教徒只不過是在陳述某人對某一宗教具有堅定信仰這樣一個事實,而并不是在稱贊他什么。
但在日常生活中,往往“厚重”道德概念的使用頻率更多,也更有意義。當說一個人是“好人”時,我們一般除了知道這個人在一般意義上他的行為舉止符合某一社會的大部分標準之外,就很難再有什么更多的認識了。而如果說一個人“勤奮、謙虛、幽默、有禮貌”等等時,我們就不僅是在稱贊他,更是在某種程度上多方面地了解了他。很多時候,僅僅使用“一般性”的道德概念是遠遠不夠的。一個依賴于十分籠統(tǒng)的倫理表達的社會與更傾向于依賴更為細致的道德概念的社會是完全不同的。
當然,表達主義者們不認為“厚重”概念的評價性意義無法與描述性意義相分離。如黑爾就否認這種新自然主義的觀點即“一個語詞的評價性與描述性含義是不可分的,因而描述本身就帶有不可分割的價值判斷”。[4]74他舉了一個小孩子對“粗魯(rude)”一詞使用的例子:在一間教室里,教師走到后排處理事情,“前排的一個男孩對他的鄰桌說了些什么,對方的反應是靜靜地啐了他一臉。說話的男孩揍了他一拳,這時教師發(fā)現(xiàn)了這一幕。她平靜地說,‘別這樣,快做功課去?!蛉说哪泻⒄f道,‘老師,我打他是因為他啐我一臉口水?!處熁卮?,‘太無禮了,真粗魯?,F(xiàn)在做功課去,這才是你們該做的?!谑撬麄兝^續(xù)做起功課,這時啐人的男孩向?qū)Ψ竭肿煲恍?,‘我保證過了,這么做就是很粗魯?!盵4]74
可以認為,使用“粗魯”這一厚重價值詞的男孩并沒有完全接納這一概念。但如果他在其他時候都是以完全接納的方式使用這一概念呢?如一個對下屬開“殘酷”玩笑的人卻不會如此對待自己的孩子。這樣的人并不少見,并且至多只能認為他前后矛盾——不是邏輯上的矛盾,而是對待人的態(tài)度上的矛盾。也就是說,完全接納一個“厚重”概念即將其當作行為指導的人,并不一定在所有場合下都如此行事。
以黑爾為代表的表達主義者并不反對“厚重”的價值詞的描述性含義更具有主導性作用,而只是不同意認為這兩種含義不可分割甚至可以合二為一的態(tài)度。在一個特定的社會內(nèi)部,也許“厚重”的道德詞在人們之間進行交流時更加重要;但是在跨文化交流時,或許正如黑爾所說,“善”與“應該”這類更為“一般”的價值詞的使用會更有助于減少誤會,化解分歧。
“厚重”價值詞的提出,在元倫理學中的影響主要是針對非認知主義的,他們將道德語言看作一種與描述性語言在語用學上作用完全不同的東西?!昂裰亍眱r值詞最大的特點在于其描述性含義的固定性,也就是說,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一個“厚重”的價值詞的描述性含義的意義和作用是優(yōu)先于它的評價性含義的。如“勇敢”“貞潔”這些價值詞,它首先是對于人的某種品質(zhì)和行事傾向的描述,其次才是對這種傾向進行道德評價。在對某一“厚重”概念進行了“接納式”理解的一定社會內(nèi)部,這種評價的道德傾向性是一致的。但在不同的社會背景下,對這些價值詞的理解和所作出的道德評價卻可能是不一樣的。如在一個重視女性的貞操觀念的社會中,說一位女性是“貞潔的”不僅道出了她潔身自好,甚至不隨意與外人交流的行為傾向,并且是對這種品性和行為傾向作出了一種肯定性的評價;但是對處于這個社會之外的某個圈外人來說,如果在他原本的文化背景中對女性的貞操觀念并不重視甚至并沒有能夠與“貞潔”一詞的語義完全對照的語詞,那么很可能當初次接觸到這個概念的時候,就完全無法理解這個語詞的意義,即使通過各方面的交流與文化學的研究對這個概念的描述性含義有了全面的理解,在使用這個詞的時候,也往往是在一種不含評價意義,僅僅是在描述某個女性的性格和行為傾向的層面上使用“貞潔”一詞;甚至在一個注重個人的自由和性解放(或者在一些較原始的崇拜女性生殖能力的氏族)社會中,或許能夠找到與“貞潔”在描述性意義上相對應的概念,評價性意義卻可能與其完全相反。而像“善”與“應該”這樣的“單薄”的價值詞,盡管在不同的文化與不同的語境中其修飾對象的描述性含義或“標準”可能各不相同,它們的評價性含義即在感情上傾向于認同,在行為和選擇上傾向于照此行事的功能,卻是在不同文化、不同語境中基本保持不變的。也就是說,與“單薄”的價值詞正相反,“厚重”的價值詞的描述性含義一般是固定不變的,而可能會發(fā)生變動的卻是它的評價性含義。
如果說,在元倫理學中,“厚重”價值詞的出現(xiàn)是新自然主義對非認知主義的反動,通過“厚重”的價值詞,我們可以認為道德概念并不必然主要是評價性的,即對行為和選擇的指導,那么在元倫理學之外,這一概念的提出更是對規(guī)范倫理學的兩大主流思潮——義務(wù)論和功利主義共同尋求的普遍性、客觀性前提造成了沉重的打擊。
作為德性倫理的代表人之一,威廉斯認為,道德的意義與其說是設(shè)定一個普遍、客觀性的行為標準,倒不如說是對個人道德品格本身的塑造,并使一個人在行事時保持住自身的人格完整。而道德品性或道德人格的塑造是與個人所處的社會和文化環(huán)境無法分割的?!昂裰亍眱r值詞的存在說明了對不同的行為和品性、不同文化中的成員可能會由于立場的不同而得出完全不同的傾向性判斷。在德性倫理的倡導者看來,功利主義和道義論的行為規(guī)范取向而非人格取向的體系建構(gòu)方式,固然不符合道德人格發(fā)展的本來要求;其更大的問題卻更在于建構(gòu)在普遍客觀理性的基礎(chǔ)上的道德規(guī)范?!昂裰亍眱r值詞的存在表明,不同社會、不同文化中的某些“德性”概念深深地植根于該社會、文化的氛圍和背景之中,而該文化、社會的圈外人即使能夠?qū)ζ涿枋鲂院x有一定的認識,在交流中不至于產(chǎn)生誤解,但這并不表明一種文化認同。相反,道德的普遍、客觀性基礎(chǔ)是不存在的,任何一個人在作出道德判斷和道德評價的時候都不能脫離自身的文化歷史背景和所受到的道德教育的影響。甚至可以認為,對“普遍性”的追求本身也只不過是西方基督教文化背景下的“普世”思想影響的結(jié)果。威廉斯由此認為,倫理學或道德哲學與自然科學最大的不同不在于描述事實還是指導實踐,而是在于自然科學能夠站在一個普遍、客觀的立場上作出判斷和評價;而在倫理學中,他雖然不像某些表達主義者那樣認為道德判斷是無意義的偽命題,卻認為,在道德判斷中沒有絕對客觀普遍的立場,任何一種對“普遍性”的追求都是不可能的。
德性倫理或“后現(xiàn)代”的道德觀念是生活化、歷史化的,同時也是個人化的,認為個人所具備的德性不具有普遍性的基點,而是與一個社會深厚的文化歷史底蘊相對應。這與追求具有“普遍規(guī)定性”的社會性道德規(guī)范的規(guī)范倫理背道而馳。“厚重”價值詞的提出,正表明了這點。由此可見,“厚重”價值詞體現(xiàn)了后現(xiàn)代倫理學理論對倫理學或道德哲學本身“普世”作用的懷疑和對生活化的倡導。如果原意為“風俗習慣”的道德剝?nèi)ニ非笃毡榭陀^的規(guī)范性要求的外衣,回復它在原本語境中的意義,致力于在特定社會歷史背景中培養(yǎng)起來的風俗習慣和人格塑造,那么就是在一方面正視道德哲學本身的局限性,同時也能更好地認識道德哲學的概念、價值和存在的意義。所以這也體現(xiàn)了對現(xiàn)代哲學建構(gòu)性體系的反動,和對生活世界的回歸。如果說這種思維方式有什么問題的話,那也跟整個后現(xiàn)代思潮同樣——注重解構(gòu)而非建構(gòu),破壞而非建設(shè)。培養(yǎng)獨立自洽的道德人格,把對每一件事的道德判斷植根于特定社會文化背景下固然重要,但在今天社會的文化沖突中,每個文化背景下的成員都有著各自的道德立場,普遍主義要求拋棄主觀立場,站在“理想觀察者”的角度化解道德沖突的努力固然不現(xiàn)實,不過至少是一種嘗試。德性倫理對“厚重”價值詞的重視是對不同文化背景下具備不同價值觀的文化和社會道德觀的尊重,卻無法回答“當跨文化的道德沖突發(fā)生時,應該如何行事”這類問題。也許,這就是道德哲學的界限所在。但如果道德本身只能遵循某個社會的道德立場而不能化解跨文化的價值觀念和道德沖突,那么,又有什么行為不可以做的?單純的利益博弈甚至武力沖突都難以達成令各方面都滿意的成果。更重要的也許是,如果道德或者倫理只是一種個人品性的培養(yǎng)而不具有普遍性的基點,那么整個社會的倫理規(guī)范的形成以及在跨文化交流中如何在交往中形成公認的標準并達成共識,就更需要在個人美德和社會性道德規(guī)范之間搭起橋梁。
[1]Gilbert Ryle. Collected Papers[M]. New York: Routledge, 2009:496-497.
[2]G. E. M. Anscombe. Modern Moral Philosophy[J]. Philosophy, 1958(33):9.
[3]Philippa Foot. Virtues and Vices and Other Essays in Moral Philosophy[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102.
[4]R. M. Hare. Moral Thinking[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1.
[5]Bernard Williams. Problems of the Self[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3:208.
[6]Allan Gibbard. Thick Concepts and Warrant for Feelings[J]. The Aristotelian Society Supplementary, 1992(66):268-269.
[7]Bernard Williams. Ethics and the Limits of Philosophy[M]. London: Fontana Press, 1985.
[8]Adrian Moore. Maxims and thick ethical concepts[J]. Ratio (new series), 2006(19):137.
(責任編輯 文 格)
“Thick Concepts” and the Contemporary Development of Meta-ethics and Normative Ethics
JIA Jia
(SchoolofSocialScience,YangzhouUniversity,Yangzhou225009,Jiangsu,China)
The “Thick Concepts” has been prompted by Bernard Williams and other moral philosophers, as well as their objection of the domination position of the so-called “thin concepts” like “good” and “ought” in meta-ethics since last century, somehow reflected the individualism, realism and historical requirement of post-modern ethics. But it also kind of highlighted many problems of postmodernism in many ways, so further discussion and introspection are required.
thick concepts; thin concepts; fact; value; virtue ethics; meta-ethics
2015-04-26
賈 佳(1980-),女,江蘇省連云港市人,揚州大學社會發(fā)展學院講師,博士,主要從事倫理學研究。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青年基金項目(12YJC720059);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基金資助項目(2014SJB762)
B82
A
10.3963/j.issn.1671-6477.2015.06.0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