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作帝

(浙江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

?

周作人散文經(jīng)濟書寫的多元意識

首作帝

(浙江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

摘要：周作人散文貫穿著較為顯著的經(jīng)濟書寫，其中的啟蒙意識、趣味意識和權力意識等多元意識交叉滲透，不僅提升了文本的藝術境界，為新文學開創(chuàng)了更為寬廣的藝術空間，而且給后人留下了更多的研究方向和路徑，具有獨特的價值和意義。

關鍵詞：周作人散文；經(jīng)濟書寫；啟蒙意識；趣味意識；權力意識

周作人散文研究一直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重鎮(zhèn)，取得的成果可謂豐碩。不過，從經(jīng)濟視角研究周作人散文的人不多，成果更是寥寥無幾。一般認為，周作人“浮躁凌厲”和“平和沖淡”兩種類型的散文，分別代表了其思想的凜然解放與日趨保守兩種姿態(tài)。周作人后來并不看好思想啟蒙，覺得在中國倡導思想啟蒙的鼓吹者是“孤獨的行人”，他們的吶喊不是得不到呼應，便是驚動了“熟睡”的人們而招來一頓臭打。周作人總結道：“思想革命是最不討好的事業(yè)，只落得大家的打罵而不會受到感謝的?！盵1]191因此周作人積極搜尋其他解放的渠道，經(jīng)濟在他筆下得到了更多的惠顧和敘說。我們發(fā)現(xiàn)，不管周作人如何架構他的理論體系和文學體系，都貫穿著較為顯著的經(jīng)濟書寫，它與啟蒙意識、趣味意識和權力意識等多元意識交叉滲透，大大提升了文本的藝術境界，拓展了新文學發(fā)展的藝術空間，“為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提供了多樣化的探索路徑”[2]，從而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本文從經(jīng)濟書寫視角考察周作人散文，以期拋磚引玉開拓新的研究路徑。

一、經(jīng)濟書寫的啟蒙意識

周作人散文經(jīng)濟書寫的第一層面為啟蒙意識。經(jīng)濟書寫催生了“五四”多元啟蒙之一維，作家重在從經(jīng)濟視角探討和開發(fā)啟蒙意識，為新文學增添了瑰麗的一筆。與思想、政治和文化啟蒙不一樣，經(jīng)濟啟蒙重在發(fā)現(xiàn)和突出經(jīng)濟的重要性和不可取代性，決定著人生和未來的格局走向，正如?？滤f，啟蒙的一個要義是“造成人生福樂的一切財富”[3]529，也就是說啟蒙即經(jīng)濟財富的索引。在“五四”文學中，散文一般為了彰顯抒情表意之功能，將經(jīng)濟啟蒙讓位于小說和戲劇，從這個角度觀察，周作人散文彌補了這個空白。

周作人散文通過平實質(zhì)樸的語言通俗地闡述了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重要理論，并力圖喚醒一種自覺的經(jīng)濟啟蒙意識。在《平民文學》一文中，周作人提到了經(jīng)濟對于平民的重要性，不過作家秉持的是否定態(tài)度，他認為平民的文學者并非見了一個乞丐或賊就安心給他一個銅子，一元鈔票：“他所注意的，不單是這一人缺一個銅子或一元鈔票的事，乃是對于他自己的與共同的人類的命運。他們用一個銅子或用一元鈔票贖得心的苦悶的人，已經(jīng)錯了。他們用一個銅子或一元鈔票，買得心的快樂的人，更是不足道了。”[4]133這段話粗讀之下特別別扭，它打破了中國“達則兼濟天下”的善施傳統(tǒng)，“救貧”義行受到了周作人的否定。然而事實上，周作人在這里否定的只是平民的文學者施舍銅子的行為，而非平民與經(jīng)濟的貼近本身，恰恰相反，作家強調(diào)的是平民的文學者應當讓平民明白賺錢的重要，知道賺錢的渠道，懂得賺錢的方法，如同老祖宗留下的至理名言：“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在這里周作人突出的是經(jīng)濟的啟蒙意識，讓平民通過啟蒙主動賺取經(jīng)濟酬勞比被動接受經(jīng)濟救助顯然更重要，也更有時代進步意識。周作人筆下的平民其實就是我們今天所謂的“底層”，他的平民文學即底層文學，關注的是弱勢群體和被邊緣化的人群，婦女便為一例。而婦女解放是“五四”啟蒙文學的主題之一，周作人亦有涉及。對于婦女解放問題，周作人強調(diào)：“想來想去，婦女問題的實際只有兩件事，即經(jīng)濟的解放與性的解放。然而此刻現(xiàn)在這個無從談起，并不單是無從著手去做，簡直是無可談，談了就難免得罪，何況我于經(jīng)濟事情了無所知，自然不能開口?！盵4]417-418周作人將婦女解放歸結為兩個問題，一是經(jīng)濟問題，二是道德問題，而經(jīng)濟問題是第一位的，但經(jīng)濟問題不僅難以開口，而且難以解決，相當棘手，可見經(jīng)濟啟蒙的難度與婦女解放的難度相當，甚至更困難。在這一點上，周作人和他的哥哥魯迅態(tài)度完全一致。魯迅通過娜拉的遭遇昭告天下：“所以為娜拉計，錢，——高雅的說罷，就是經(jīng)濟，是最要緊的了。”“要求經(jīng)濟權固然是很平凡的事，然而也許比要求高尚的參政權以及博大的女子解放之類更煩難?！盵5]168在另外一篇文章中，周作人借用凱本德的觀點闡述婦女解放問題：“英國凱本德(E.Carpenter)曾說過，婦女運動不能與勞工運動分離，這實在是社會主義中之一部分，如不達到純正的共產(chǎn)主義社會時，婦女問題終不能徹底解決。無論政治改革到怎樣，但如婦女在妊娠生產(chǎn)時不能得政府的扶助，或在平時尚有失業(yè)之虞，結果不能不求男子的供養(yǎng)，則種種形相的賣淫與奴隸生活仍不能免，與資本主義時代無異?！盵4]423這讓人情不自禁想起張愛玲在小說《傾城之戀》中通過范柳原之口傳達的婦女經(jīng)濟權的重要性：“根本你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在周作人看來，對婦女而言，政府的扶助、失業(yè)之慮、男子的供養(yǎng)抑或賣淫，統(tǒng)統(tǒng)可歸結為經(jīng)濟問題，經(jīng)濟啟蒙是人的解放的主導形式，尤其是婦女解放更是亟需經(jīng)濟啟蒙引導和助推，否則一切皆為枉然。

周作人散文中的經(jīng)濟書寫圍繞啟蒙意識展開實為“五四”文學的一大亮色，它不是虛幻的，不是空想的，而是切實的迫近的人生寫照。《喝茶》篇，周作人書寫周德和豆腐店獨一無二的茶干與一般豆腐干之間的差別，不僅體現(xiàn)在形狀、色澤和尺寸等外形上，而且體現(xiàn)在價值、價格和流通等經(jīng)濟學上：“尋常的豆腐干方約寸半，厚三分，值錢二文，周德和的價值相同，小而且薄，幾及一半，黝黑堅實，如紫檀片?！币话愕亩垢呻m然也還不錯，但是周德和銷售方式更勝一籌，活靈活現(xiàn)，音猶在耳，賣者挑擔設爐鑊，沿街叫賣，其詞曰：“辣醬辣，麻油炸，紅醬搽，辣醬拓：周德和格五香油炸豆腐干。”這樣，同是豆腐干，周德和卻是通過豐富和擴展的方式顯現(xiàn)了自身獨特性與品味性，“其制法如上所述，以竹絲插其末端，每枚值三文。豆腐干大小如周德和，而甚柔軟，大約系常品，惟經(jīng)過這樣烹調(diào)”，“豆腐的確也是極東的佳妙的食品，可以有種種的變化”，“不失為一種好豆食”。周德和豆腐從制作到銷售是一個動態(tài)的重商主義過程，活靈活現(xiàn)，精彩絕倫，呈現(xiàn)出視覺、聽覺、嗅覺和味覺的綜合動態(tài)交叉。也就是說經(jīng)濟啟蒙是充滿了立體感的，只要是有心人，他要獲得這種智慧并非難事。?？略?jīng)精辟概括過經(jīng)濟學概念存在著一個一般領域：“一個像如此多的不完全對象一樣包含和容納了價值、價格、貿(mào)易、流通、收入、利潤觀念的連貫而有效分層的層面。”[6]220這個經(jīng)濟學的土壤和對象，就是經(jīng)濟財富的領域，周德和的做法與今天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商品流通的方式基本一致，借用制作、包裝與營銷策略，?？滤浴皟r值、價格、貿(mào)易、流通、收入、利潤觀念的連貫而有效分層的層面”在這個過程中得到了完整的體現(xiàn)?！对L日本新村記》篇，周作人勾畫出了日本新村怡然自得的幸福生活，類似于中國“桃花源”的烏托邦情景，作家固然寫到了新村需要集體統(tǒng)一向外界購買糧食才能維持生活的集體主義經(jīng)濟共性：“每人每月米麥費六圓(約中國銀三元半)，副食物一圓，零用一圓，加上一切別的雜費，全部預算每月金二百五十圓?！钡侵茏魅艘矊懙搅司哂袠O為強烈的個人主義經(jīng)濟個性，如文中詳述新村出產(chǎn)的雞蛋無法自給自足，須向石河內(nèi)村田家購買，“當初每個一錢五厘，后來逐漸漲價，已到四錢”，除了物價上漲因素，“他們是有錢人，聊以種田當作娛樂，不妨多賺幾文”是另一原因，精于貨幣價格計算、區(qū)分經(jīng)濟物質(zhì)及其產(chǎn)生的利益、雞蛋作為商品的交換價值的實現(xiàn)、重商主義驅(qū)使財富空間的敞開和服務領域的拓寬，經(jīng)濟規(guī)律自然而然與所有實踐和制度整體聯(lián)系起來，經(jīng)濟啟蒙由此可見一斑。

周作人散文中的經(jīng)濟書寫與啟蒙意識的聯(lián)姻與小說、戲劇通過錯綜復雜的故事情節(jié)予以彰顯不一樣，作家采取的是直觀的也是主觀的態(tài)度，類似于現(xiàn)身說法，感情同化的成分極強，抵達肺腑，警醒人心，在黑暗的現(xiàn)實里照射出了一抹金黃色的微光。

二、經(jīng)濟書寫的趣味意識

周作人散文經(jīng)濟書寫的第二層面為趣味意識。趣味乃周作人散文的核心主旨與價值取向，他一再強調(diào)趣味的重要性：“我很看重趣味，以為這是美也是善，而沒趣味乃是一件大壞事?！盵4]616周作人認為“自己覺得比較地中意”的文章是那些能夠表達出“當時的情思與趣味的”，并命名為“趣味之文”[4]12。除了趣味一詞，真趣、情趣、佳趣、風趣、暢趣、意趣、樂趣、興趣、生趣和有趣等在作家的散文中反復出現(xiàn)，它們含義相當，共同構成了一個嚴謹而龐大的趣味美學系統(tǒng)，為周作人散文增添了最為華美璀璨的色彩。有意思的是，很多時候，周作人散文的趣味通過經(jīng)濟書寫而表現(xiàn)出來，乃為一種自覺的趣味意識。

周作人散文經(jīng)濟視域下的趣味意識很多時候是日常生活的常態(tài)化表現(xiàn)，作家以流暢的思維和質(zhì)樸的語言娓娓道來?！渡钪囆g》《談酒》《郊外》等篇寫飲酒，周作人認為好喝的酒來自國外，并且與價格有關，所以導致他喝不起：“我總覺得勃蘭地最好，但是近來有什么機制酒稅，價錢大漲，很有點買不起了?！倍袊胀癖姼琴I不起，只能將就一般的劣酒，要不就是仿制外國貨，周作人將其斥為“趣味實在還下劣得很”(《郊外》)。顯然，喝酒的趣味離不開價錢，所以周作人認為“海邊的人喝一兩碗是不算能喝，照市價計算也不值十文錢的酒”(《談酒》)。周作人借用契訶夫書簡集中的敘述進一步論證：“我請一個中國人到酒店里喝燒酒，他在未飲之前舉杯向著我和酒店主人及伙計們，說道‘請’。這是中國的禮節(jié)。他并不像我們那樣的一飲而盡，卻是一口一口的啜，每啜一口，吃一點東西；隨后給我?guī)讉€中國銅錢，表示感謝之意?！?《生活之藝術》)一口一口啜，這就是中國僅存的飲酒的藝術和趣味，為飲食之享用之術，而這趣味的選擇與經(jīng)濟的付出息息相關?！逗炔琛菲獙懞炔?，周作人開篇即交代日本茶道為在不完全的現(xiàn)世享樂中僅有的和諧之美與趣味之妙，對之存有支持與贊美的態(tài)度，卻在文末畫龍點睛地指出茶首出中國，日本尚為二道貨國家，而中國落后于日本茶道藝術的唯一原因是經(jīng)濟：“日本用茶淘飯，名曰‘茶漬’，以腌菜及‘澤庵’(即福建的黃土蘿卜，日本澤庵法師始傳此法，蓋從中國傳去)等為佐，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風味。中國人未嘗不這樣吃，唯其原因，非由窮困即為節(jié)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飯中尋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為可惜也。”《臭豆腐》篇，周作人購買臭豆腐享受人生的樂趣，“買臭豆腐最是上算了”，“只要百元一塊，味道頗好”，“這不是很經(jīng)濟的么”。《吃魚》篇，周作人寫“生長在江浙的人說起魚來，大概總覺得一種愛好”，諸如魚荷蝦荷、胖頭鰱魚、烤蝦煎魚、勒鲞淮蟹此類，“范圍頗廣，蝦蟶螺蚌，得著便吃，價亦不貴”，故而人生其樂無窮，而對比北方，“這又成了貴貨，不是平民的食品了”?！稄S甸》篇，周作人用了一個相當生動形象的比喻突出經(jīng)濟書寫與趣味意識之間水乳交融的密切關系。周作人開門見山指出，北京廠甸類似于南京的夫子廟和紹興的大善寺，為游人眾多之集市，情形可謂人山人海，五光十色，吃穿用度一應俱全，但接下來作家用了一段很長的議論性話語指出經(jīng)濟消費亟需提高境界：“過年的消費據(jù)人家統(tǒng)計也有多少萬，其中除神馬炮仗等在我看了也覺得有點無謂外，大都是吃的穿的看的玩的東西，一方面需要者愿意花這些錢換去快樂，一方面供給者出賣貨物得點利潤，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不見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假如說這錢花得冤了，那么一年里人要吃一千多頓飯，算是每頓一毛共計大洋百元，結果只做了幾大缸糞，豈不也是冤枉透了么？飯是活命的，所以大家以為應該吃，但是生命之外還該有點生趣，這才覺得生活有意義，小姑娘穿了布衫還要朵花戴戴，老婆子吃了中飯還想買塊大花糕，就是為此。”在周作人看來，消費不僅體現(xiàn)在需要者花錢換快樂，供給者賣物得利潤，更重要的是應當體現(xiàn)生命之外的“生趣”，“生活有意義”，這與前文述及日本茶道憑借經(jīng)濟的滲透而取勝于中國茶道的原理是一樣的。

周作人散文中物質(zhì)享受的趣味意識如此，精神悅樂的趣味意識同樣如此，仍然是通過經(jīng)濟書寫來勾畫同樣的情景。周作人曾經(jīng)昭告天下人類的趣味追求需超越日常生活：“我們于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游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北京的茶食》)在周作人看來，精神享樂是十分重要的，亦為立足于經(jīng)濟基礎?！稄S甸》篇，周作人說到了購買圖書的趣味之樂，就算是偶爾收獲幾本無關緊要的書，只要價格夠低，作家也表現(xiàn)出一種難得的欣慰：“近年較大的書店都矜重起來，不來擺攤，攤上書少而價高，像我這樣‘爬螺螄船’的漁人無可下網(wǎng)。然而也獲得幾冊小書，覺得聊堪自慰?！苯忝闷稄S甸之二》承接了該主旨并進一步深入表意，作家意外購得錢鶴岑的《望杏樓志痛編補》，喜悅心情由“聊堪自慰”頓然劇升到“亦大可喜”：“去年春節(jié)在廠甸得《志痛編補》，得到不少資料寫成《鬼的生長》一文，今年又得此冊，偶然會合，亦大可喜，是則于木活字之外又覺得別有意思者也?！彪S著物價上漲，周作人不免生發(fā)感慨萬端：“今年廠甸買不到什么書，要想買一本比較略為好的書總須得往書店去找，而舊書的價近來又愈漲愈貴，一塊錢一本的貨色就已經(jīng)不大有了?！盵1]487然而對于周作人這樣嗜書如命的人來說，只要經(jīng)濟能力無法滿足購買圖書的需要，那么他也和窮人一樣無能為力，更不要談什么趣味之樂了，正如作家所說：“舊書固然以線裝書為大宗，外國書也并不是沒有，不過以金圓論價，如何買得起，假如我有買一冊《現(xiàn)代叢書》的錢，也就可以買一部《藕香零拾》來，一堆三十二本，足夠好些日子的翻閱了?！盵4]60《買墨小記》和《古董小記》兩篇散文亦可視為姐妹篇，它們的共同主題都是通過經(jīng)濟書寫抒發(fā)精神的趣味享受?！顿I墨小記》篇開頭即寫墨汁的經(jīng)濟性與實用性：“墨汁是最便宜也最經(jīng)濟的……買一錠半兩的舊墨，磨來磨去也可以用上一個年頭。”作家買墨凸顯了個人和個性主義的張揚與解放，“不在物而在人”，“不在工人而在主人”，彰顯了本為怡情悅性的趣味思想：“這些墨原非佳品，總也可以當墨玩了，何況多是先哲鄉(xiāng)賢的手澤，豈非很好的小古董乎。”《古董小記》篇，周作人圍繞購買二十四件古董的趣事展開敘述，幾乎都與價格、價值、交易、流通、支出和利潤等經(jīng)濟因素糾纏互滲，例如“竹木制香爐各一……都從東安市場南門內(nèi)攤上買來”，“面人三……外加玻璃盒，價共四角”，“貝殼舟一……以十五錢買得之”，“陶器花瓶一……價二十錢也”，“一個一只洋耳……價約四角至六角之譜”，《藤花亭譜》著錄之月宮圖鏡，“以一元購得”，等等；針對市場上的古董價格昂貴，“物以稀為貴，現(xiàn)存的店鋪還要標明只此一家以見其名貴”，“貴則必好，大官富賈買古物如金剛寶石然”，作家鄭重其事地進行表態(tài)：“總而言之，我所有的雖也難說賤卻也決不貴。”作家宣誓以“玩古董者”的心態(tài)購集古董，“表里統(tǒng)一，可以養(yǎng)性”，其實強調(diào)和培養(yǎng)的是一種怡然自得的健康趣味觀念，而非一夜暴富的極端心理。

三、經(jīng)濟書寫的權力意識

周作人散文經(jīng)濟書寫的第三層面為權力意識。不管何種文類，在經(jīng)濟書寫的視域下，隨啟蒙意識而衍生的是權力意識，周作人的散文當然也不例外。而當經(jīng)濟與權力結盟的時候，經(jīng)濟權力的概念也隨之誕生了。長期以來，這一點并沒有人注意到，正如羅素所說：“想把任何一種形態(tài)的權力——如今特別是經(jīng)濟權力這一形態(tài)——孤立起來的企圖，一向是而且仍然是許多具有重大實際意義的錯誤的根源?！盵7]7可見，文學作品中經(jīng)濟書寫與權力意識之間的關系有多么重要。

“五四文學”發(fā)軔之初，周作人大力提倡“平民文學”，用普遍和真摯兩個條件作為區(qū)分平民的與貴族的文學的標志。隨著新文學的發(fā)展，周作人修改了他的文學觀念，認為貴族文學里也有很多真摯的作品，從而使得普及也成為可能。于是，周作人重新解釋，平民的和貴族的更多時候是作為文藝上的兩種精神呈現(xiàn)，“只是對于人生的兩樣態(tài)度，是人類共通的，并不專屬于某一階級”，當然最重要的一點是，“他的分布最初與經(jīng)濟狀況有關，——這便是兩個名稱的來源”[4]205。在這里，周作人揭示出了經(jīng)濟狀況與觀念、精神、態(tài)度之間密不可分的重要性，進而開始在散文創(chuàng)作過程中有意引進經(jīng)濟書寫與權力意識的交接作為闡發(fā)理論和闡述現(xiàn)實的手法?！兑粋€鄉(xiāng)民的死》和《賣汽水的人》兩篇皆為周作人創(chuàng)作的平民文學，用魯迅的筆法可能會刻畫出祥林嫂、閏土和阿Q這樣的典型人物，然而周作人更多以散漫的筆法刻畫人物形象，他們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因為代表的是平民的普遍性，“一個鄉(xiāng)民”、“賣汽水的人”，類似于人們街頭吆喝“賣菜的，黃瓜多少錢一斤？”不過，周作人將篇幅更多留給了經(jīng)濟書寫及其隱匿在背后的權力意識?！兑粋€鄉(xiāng)民的死》篇，周作人刻畫了羅漢堂食堂里當幫工的鄉(xiāng)民的孤獨、病重、求醫(yī)和死亡，他的一生深陷經(jīng)濟困境，生前深受人們的白眼和歧視，以致死了之后經(jīng)濟脈絡仍在延續(xù)。周作人在篇末有一段經(jīng)濟書寫：“在各種的店里，留下了好些的欠賬。面店里便有一元余，油醬店一處大約將近四元?！庇鐣W家肯尼思說過：“經(jīng)濟權力和財富密切相連?！盵8]21鄉(xiāng)民之死深刻地揭示了財富分配和權力分配的失衡?！顿u汽水的人》篇，周作人開頭便是醒目的經(jīng)濟書寫：“從汽水廠用一塊錢一打去販來，很貴的賣給客人。倘若有點認識，或是善于還價的人，一瓶兩角錢也就夠了，否則要賣三四角不等。禮拜日游客多的時候，可以賣到十五六元，一天里差不多有十元的利益?！比绱思氈碌慕?jīng)濟盤算，為后文即將出現(xiàn)的“賣汽水的人”的經(jīng)濟作弊作了鋪墊和伏筆：“三四角錢賣掉的汽水，都登了兩角的賬，余下的都沒收了存放在一個和尚那里?！蔽闹杏謱懰I各種好吃的東西，半個月里抽了好幾盒香煙，諸如此類。追求財富的積累正是追求權力的過程，“賣汽水的人”也是一樣，只是在享受無法得到足夠的保證時，這一切均深藏不露，具有極強的隱形特征，可以稱之為“‘求富’之路”[9]。

《死之默想》篇，周作人寫到了窮人和富人之間的天壤之別，概括起來無非是“經(jīng)濟”二字。遠房伯

母因家境十分清貧，十二月底去投河尋死；路上的乞丐，掙扎著茍活沒有“生人樂趣”；而與之形成對比的是皇帝的野心和奢靡，仰仗的恰恰是經(jīng)濟和權力，這兩者往往是相通的。周作人認為解救窮人的辦法很簡單：“比較確實的辦法還是設法發(fā)財，也可以救濟這個憂慮。”但對于窮人來說，如何發(fā)財，這是個難題，作家沒有給出答案，或許權力的缺失本身就是答案?！舵脚Y贊》篇，周作人借用德國人柯祖基的話來表述資本家充分利用手中的權力從經(jīng)濟上剝奪女工，也從性上剝奪女工：“資本家不但利用(女工)的無經(jīng)驗，給她們少得不夠自己開銷的工錢，而且對她們暗示，或者甚至明說，只有賣淫是補充收入的一個法子?！苯?jīng)濟權力的存在造成了社會的兩極分化，窮者更窮，富者更富，作家為讀者生動地展示了其鮮明的權力意識是如何通過經(jīng)濟書寫彰顯出來的：足金的話演繹“愛戀之喜悅”，乏銀的話則衍生“死生之悲哀”[1]357，這實在是作家的肺腑之言。周作人散文對于權力意識的關注由此可見一斑。

總而言之，周作人散文以經(jīng)濟書寫作為反射和映照時代特征與現(xiàn)實精神的獨特手段，而啟蒙意識、趣味意識和權力意識是經(jīng)濟書寫的多元呈現(xiàn)。它們就像一面多棱鏡，色彩斑斕，繽紛絢麗，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正是從這個角度考察，周作人散文為“五四”新文學開拓了另類的創(chuàng)作道路，也為后人留下了更多的研究方向和路徑，具有永恒的價值和意義。

參考文獻：

[1]周作人散文:第1集[M].北京：中央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

[2]蘇琴琴.論20世紀中國的文學經(jīng)典流變[J].浙江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5).

[3][法]?？?福柯集[C].杜小真，編，顧嘉琛，譯.上海：遠東出版社，2003.

[4]周作人散文：第2集[M].北京：中央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

[5]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6][法]?？?詞與物——人文科學考古學[M].莫偉民，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

[7][英]羅素.羅素文集：第5卷[M].吳友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

[8][英]肯尼思·E.博爾丁.權力的三張面孔[M].張巖，譯.北京：經(jīng)濟科學出版社，2012.

[9]付建舟，嚴麗萍.“近現(xiàn)代轉(zhuǎn)型期文學”：一個新的文學史概念[J].浙江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5).

[責任編輯于湘]

Relationship between Chinese philology and calligraphyby JIANG Tong-xuan p.66

The Chinese characters are originated from pictures; square characters have the associative function; and calligraphy has different appearances. Those are the reasons why Chinese character calligraphy formed. Calligraphy is the art of characters, and characters are the carrier of calligraphy. Philology and calligraphy connected with each other, at the same time, they are different from each other due to their features.

Key words:philology; character; calligraphy

基金項目：2012年南京曉莊學院青年項目(2012NXY48)

收稿日期：2014-09-11

中圖分類號：1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6390(2015)01-0059-04

作者簡介：首作帝，男，湖南永州人，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江南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博士，碩導，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