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蕾
(安慶師范學院傳媒學院,安徽安慶246133)
自從有了人類就有了欲望。但是,在歷史發(fā)展的過程中,人類的欲望總是不斷地遭受貶斥。蘇格拉底有一句名言:“我們活一輩子,應該盡力修養(yǎng)道德、尋求智慧,因為將來的收獲是美的,希望是大的”[1]90。做一個智慧的人的基本要求就是控制情欲。在《高爾吉亞篇》中,柏拉圖也嚴遵師訓,認為人的身體是不潔的,正是身體的欲望需求導致了塵世的苦難和罪惡。他奉勸人們要努力擺脫肉體的拖累,從而讓靈魂向著理念的世界遠矚高飛。這些形而上學的論述,不僅開創(chuàng)了西方哲學身/心二元論的傳統(tǒng),而且從一開始就將欲望視為知識、心靈、道德的障礙。
進入中世紀,人的欲望又被宗教神學所窒息。在圣保羅那里,特別是圣·奧古斯丁和圣·托馬斯·阿奎那的著作中,身體,尤其是性欲,是人在面對上帝之前必須克服的放肆本能。在漫長的教會和修道院的歷史中,我們看到的是身體被壓抑、被囚禁、被呵斥的歷史,克己、苦行、齋戒、禁欲、獨身等等,是教會普遍采用的身體統(tǒng)治技術[2]257。
文藝復興雖然給身體帶來了一線曙光,比如在桑德羅·波提切利的畫作中,我們可以看到世俗婦女性感香艷的身體,以及這些身體上自然流淌的欲望,但是接踵而來的啟蒙運動又以知識的名義驅逐了人的身體,因為在理性主義的原則下,人被抽象成了意識和(絕對)精神的實體,身體——遑論欲望——依然被置于十分尷尬的位置。在《第一哲學沉思集》中,笛卡爾就旗幟鮮明地指出,“我對于肉體有一個分明的觀念,即它只是一個有廣延的東西而不能思維,所以肯定的是:這個我,也就是說我的靈魂,也就是說我之所以為我的那個東西,是完全、真正跟我的肉體有分別的,靈魂可以沒有肉體而存在”[3]85??档聦Α吧钡亩x是:“一個存在者按照欲求能力的法則去行動的能力”[4]6。這里的“欲求能力”,可以理解為“欲望”。但是,康德所確立的實踐主體是道德的主體。在《實踐理性批判》中,他將主體創(chuàng)建的道德律作為一種絕對律令,要求人們無條件地遵守。從欲望的層面來說,這也就是意味著,每個人的欲望都必須絕對地服從道德律令,無條件地接受道德的約束。由此,康德重新回到了蘇格拉底的老路。
直到尼采出現(xiàn),身體才第一次被擺在哲學的中央。尼采喊出的口號是:“要以肉體為準繩”[5]152?!耙驗椋怏w乃是比陳舊的‘靈魂’更令人驚異的思想。無論在什么世代,相信肉體都勝似相信我們無比實在的產(chǎn)業(yè)和最可靠的存在——簡言之,相信我們的自我勝似相信精神(或者叫‘靈魂’,或者不叫靈魂,而叫主體,就像現(xiàn)在學校里教授的那樣)”[5]152-153。他不僅反對令人窒息的基督教神學,而且對蘇格拉底主義充滿了敵意,因為從這些話語中他看到的是偽善的個體,或者說,是被徹底掏空了的個體。他心目中的英雄是酒神狄奧尼索斯,那是“強力意志”和“欲望”的統(tǒng)一。所以,在價值的重估中,他強調“欲望全部是有益的,其中一部分是直接欲望,另一部分是間接欲望;從利用的角度來說……最強的欲望,也就是最可寶貴的欲望。在這個意義上說,這是最大的力量來源”[5]319-320。由此開始,“欲望”奠定了自己的現(xiàn)代性根基。人不再是蘇格拉底(也包括柏拉圖和康德)意義上的道德的主體,也不再是笛卡爾意義上的理性的主體,更不是宗教神學統(tǒng)治下的奴隸,而是狄奧尼索斯式的欲望主體。
巴塔耶是尼采在法國的門徒,但是他以更為極端的思想走上了造反傳統(tǒng)的道路。從哲學和人類學的角度,他將世界劃分為兩類:世俗世界和神圣世界。前者建立在人性的基礎之上,隨著人類理性的發(fā)展,人性逐漸戰(zhàn)勝了獸性,和其他動物區(qū)別開來,并且建立了一個世俗的世界。由于獸性只是被暫時地壓抑,根本無法被徹底鏟除,它一有機會就會對人性伺機反撲,因此,人類確立了一系列的道德、禁忌和法律。這些道德禁令——它們是人類文明的標志——不僅將性定義為色情,而且還對它實施圍追堵截。由此,性不僅僅被妖魔化,同時也被非法化了,只有夫妻之間的性事才得到世俗世界的允可。巴塔耶所倡導的神圣世界就是對世俗世界的僭越。按照黑格爾的辯證法,如果說人類擺脫獸性確立起人性是辯證法的“第一次否定”,那么,“第二次否定”就是通過對人的欲望和色情——這些被公開譴責的部分——的充分肯定沖破世俗世界的禁令?!八屵@個謀劃的世界破裂、暴露、綻開,讓嚴謹?shù)倪壿嬛刃蜴湕l滑落,讓物質主義統(tǒng)治和功利主義式的盤算的內(nèi)心世界露出豁口,從這個豁口中,一個神圣世界溢出來了,這是與世俗世界截然對立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宗教、藝術、性粉墨登場,同時,非知得到了強調,混亂的內(nèi)心體驗不再為謀劃所主宰,奢華的耗費代替了處心積慮的積攢,總體性的普遍經(jīng)濟取代了整飭性的局部有限經(jīng)濟,異質性顛倒了同質性,性的隨機狂熱壓倒性地擠走了克己的苦行,這就是巴塔耶的‘神圣世界’”[6]13。法國著名的色情文學作家德·薩德是喬治·巴塔耶供奉在這個神圣世界里的一尊“大神”,在他的作品中,欲望表現(xiàn)為一種摧枯拉朽的破壞性力量:對道德的過度侵犯,各種變態(tài)的性行為以及對死尸、嘔吐、排泄物的瘋狂迷戀。在他的西林城堡中,這些“不堪入目”的色情瞬間,在巴塔耶看來,卻是人類欲望在沖破道德禁令的封鎖之后所達到的高潮。在此過程中,“享樂與毀滅極為相像,以致我們把它的頂點叫做‘小小的死亡’”[7]157。
20世紀初,傳統(tǒng)哲學再次遭受到沉重的打擊,這就是由于精神分析的興起。在《精神分析引論》一開篇,弗洛伊德就提出了精神分析的兩大命題:第一,人的心理過程主要是潛意識的,至于意識的心理過程僅僅是人類心靈的可見部分。在人類的思維活動中,潛意識往往具有決定性的作用。第二,也是和欲望緊密相關的,那就是認為人的性本能沖動不僅是神經(jīng)病和精神病的重要起因,而且也是人類藝術和社會發(fā)展的基本動力[8]8-9。這兩個命題很容易引起人們的敵意,因為它們共同否定了這樣一個理論前提,即人是理性的動物或道德的主體。弗洛伊德通過對夢的解釋,發(fā)現(xiàn)了人的本能欲望——他稱之為“里比多”(libido)——才是精神活動的能量來源。然而,在人類精神活動的過程中,里比多又需要遵循這樣兩條原則:一是快樂原則,即欲望的最終目標總是為了獲得心理的或生理的滿足;二是現(xiàn)實原則,由于本能的沖動容易陷入盲目,因此,需要對它加以引導,加以調節(jié),讓它向正確的方向發(fā)生轉移。文學和藝術就是里比多轉移的有效形式之一,也就是弗洛伊德所講的人類性欲升華的結果。
拉康是繼弗洛伊德之后當代西方最為著名的精神分析學家。他完全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法國化了,使之變成了一門哲學。在欲望的問題上,他參照黑格爾的辯證法確立了欲望辯證法的首要原則:“人的欲望就是他者的欲望”[9]612。如何來解釋這句話呢?拉康說它至少包含這樣幾個層面的含義:一、人所欲望的,也就是他者所欲望的;二、人欲望他者所欲望的;三、人正是在他者的欲望中,或者說,正是通過他者的欲望確認自己的欲望。這就表明,欲望必須以另一個欲望為前提,它們之間形成一種自然的結構性關系。然而,通過對鏡像階段的研究,拉康發(fā)現(xiàn),主體總是以格式塔的形式出現(xiàn)的,是一個自我理想化的主體。拉康創(chuàng)造性的思想就在于:“只要主體還停留在想象界,只要主體還在以想象的自我和自我的想象去面對他人和世界,主體間的關系就是一種侵凌性的關系”[10]599。在第六期研討班上,拉康提出了后期著名的幻象公式:﹩◇ɑ,其中﹩表示欲望的主體,小寫并斜體的字母ɑ表示欲望的對象,它通常被讀作“對象ɑ”(objetɑ),◇是兩者之間的連接符號。在這個關系式中,對于欲望主體來說,對象ɑ永遠是一個讓人癡迷的誘惑,一個潛在的陷阱,一個想象的凹坑,一個不可能被確切地把握的對象。主體在欲望它時,總是會飛蛾撲火般地奮不顧身。它的結果,就是會導致主體的閹割(﹩)。由此,拉康不無悲觀地認為,在想象界,不僅真正的愛是不可能的,甚至連兩性之間的性關系也是不可能的?!拔覀兿肱c異性相遇,但是卻在其他性上映照出自己的鏡像,只能通過幻想與之交往”[11]334。
吉爾·德勒茲和費利克斯·伽塔里的傳奇相遇,產(chǎn)生了一種跨學科的靈異之思:“欲望機器”。這個概念可以視為“欲望”和“機器”的折疊,從而形成褶子:“欲望-機器”,或者“機器-欲望”。他們將“機器”引入“欲望”或者將“欲望”裝配“機器”,不僅意味著欲望的機器化,而且意味著人的本能欲望的可操作化和異化?!八鼰o處不在發(fā)揮作用,有時進展一帆風順,有時突發(fā)痙攣。它呼吸、發(fā)熱、吃東西。它排便、性交。曾經(jīng)說起過那個本我,這是多么大的一個錯誤??!無論在哪里它都是機器——是真正的機器,而不是比喻性的:驅動其他機器的機器,受其他機器驅動的機器,帶有一切必要的搭配和聯(lián)系”[12]36。這臺機器既能夠生產(chǎn)現(xiàn)實,又能夠生產(chǎn)想象的客體。只要有需求,它就會啟動馬達,同時帶動其他機器的生產(chǎn)。這些機器與機器相互連接,一同生產(chǎn)著欲望又進行欲望的再生產(chǎn)。在它們的傳送帶上,欲望永遠都不會消失。德勒茲和伽塔里分析認為,機器化的目的就是用外在的動能代替?zhèn)鹘y(tǒng)的體力,從而提高欲望生產(chǎn)的效率?!坝詸C器為基礎,欲望與機器生成不可分割的共謀性組合體。機器支撐著欲望,使欲望生成機械、無意識、不自覺、不由自主的欲望流。而由器官零件裝置成的人,則是這種欲望流的策劃者”[13]823。如今,隨著家庭電腦的普及以及手機3G技術的發(fā)展,欲望更是呈現(xiàn)出新的表現(xiàn)方式,即虛擬化的趨勢。起決定作用的不再是人的身體,而是網(wǎng)絡世界中虛擬的實在。雖然我們不能夸大它的危害,但是我們最終能夠看到人——作為欲望的主體——的消失,這就是網(wǎng)絡世界甜美的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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