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眉
范有儀第一次被抓的時候,是我去保釋的,他是樓下朱先生的房客,朱先生在小女兒離異后,舉家回到了常州鄉(xiāng)下老家,空出來的房子,就租給了范有儀。而我覺得奇怪,像他這樣的外企精英,高級白領(lǐng),卻選擇這古舊的老城區(qū)來住,挑這樣一個幽僻的弄堂。
他是因為嫖娼被抓。
我在一個深夜接到警方的電話,聽明了原委后,關(guān)了店,帶了五千元現(xiàn)金去保釋他,在此之前,我們僅喝過一次茶而已。
一盞寡淡的白牡丹。
那天也是深夜,微雨,茶館里寂靜無人,我一人在窗邊,泡了一壺白牡丹,時值夏日,我暢飲這暗香流轉(zhuǎn)的茶湯,出了一身輕汗,倒也好生痛快,喝到差不多的時候,狹窄的木梯上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一個穿白襯衫的年輕男子緩步上了樓,亦找了個窗邊的位置坐下。
老板,來壺茶。他說。
我見他昏沉沉的樣子,儼然酒醉,頹然似有心事,就將我的一套茶盞托了坐到他面前,說,將就著喝我的吧。
好。他拈起我斟的茶,一飲而盡。
這茶很清爽,他說,我不懂茶,只覺得好喝。
盡管酒醉,講話的樣子還是禮貌斯文,十分儒雅。
這茶叫白牡丹,適合在夏季品飲。我說。
白牡丹?我不曉得原來牡丹還可以做茶。他隱隱有笑意。
不是,我倒真笑了,白牡丹是白茶的一種。
那,為何叫白牡丹?
我告訴他這白牡丹的傳說,大約在西漢時期,有位名叫毛義的太守,清廉剛正,因看不慣貪官當(dāng)?shù)?,于是棄官隨母去深山老林歸隱。母子倆騎白馬來到一座青山前,只覺得異香撲鼻,于是便向路旁一位鶴發(fā)童顏、銀須垂胸的老者探問香味來自何處。老人指著蓮花池畔的十八棵白牡丹說,香味就來源于它。母子倆見此處似仙境一般,便留了下來,建廟修道,護花栽茶。一天,母親因年老加之勞累,口吐鮮血病倒了。毛義四處尋藥,萬分焦急、非常疲勞地睡倒在路旁時,夢中又遇見了那位白發(fā)銀須的仙翁,仙翁問清緣由后告訴他:“治你母親的病須用鯉魚配新茶,缺一不可?!泵x醒來回到家中,母親對他說:“剛才夢見仙翁說我須吃鯉魚配新茶,病才能治好。”母子二人同做一夢,認(rèn)定是仙人的指點。這時正值寒冬季節(jié),毛義到池塘里破冰捉到了鯉魚,但冬天到哪里去采新茶呢?正在為難之時,忽聽得一聲巨響,那十八棵牡丹竟變成了十八棵仙茶,樹上長滿嫩綠的新芽葉。毛義立即采下曬干,說也奇怪,白毛茸茸的茶葉竟像是朵朵白牡丹花,且香氣撲鼻。毛義立即用新茶煮鯉魚給母親吃,母親的病果然好了,她囑咐兒子好生看管這十八棵茶樹,說罷跨出門便飄然飛去,變成了掌管這一帶青山的茶仙,幫助百姓種茶。鄉(xiāng)民為了紀(jì)念毛義棄官種茶,造福百姓的功績,建起了白牡丹廟,把這一帶產(chǎn)的名茶叫做“白牡丹茶”。
原來如此。他又飲一盞:那么這個毛義,還當(dāng)真是個孝子呢。
他口渴至極的樣子,將剩下的牡丹茶喝得干干凈凈。
臨走時,他留下一百元錢,悄無聲息地放在柜臺上,自此沒有上來過。后來在窗口陸陸續(xù)續(xù)看到他獨自上班下班,才曉得原來朱先生的房子是租給他住了。
大約一周后的深夜,我冒雨去警局保釋了他。
這次他非常清醒,卻不像上次那樣與人親近,穿一件墨綠T恤,干凈的板寸頭,眼神很有力。
下著雨,凌晨的街道已經(jīng)打不到的士,我和他走了將近兩個小時,天漸漸放晴,曠遠(yuǎn)的天際呈現(xiàn)神秘的淡青色,揮之不去的假想的云。
回到茶館的時候,已經(jīng)凌晨四點,已經(jīng)沒有睡覺的必要,索性與他走到樓上窗邊,靜靜一坐。
再來一壺白牡丹吧。他說。
那是我們第二次一起吃茶。
我素來不喜過問他人事,但是漸漸地,卻知道了他全部的故事。
他叫范有儀,知名學(xué)府高材生,本市一家知名外企的銷售經(jīng)理,做得好的時候,日入萬金不成問題,現(xiàn)在他住在我樓下,老城僻靜的舊弄堂里,一個人。
還是先從他的母親說起吧。
范有儀的母親叫香桃,是南方一個小鎮(zhèn)上最為美麗的女人。所以當(dāng)范有儀的年輕的父親從大城市插隊到這個小鎮(zhèn),一眼就愛上了她,并且很快有了肉體關(guān)系,這個關(guān)系來得如此之快,快到他自己都始料不及。然而他事先并不知道,香桃為當(dāng)?shù)氐囊粋€暗娼所生,據(jù)說當(dāng)她還應(yīng)該是一個孩子的時候,賺的錢就比她同樣美麗但是早衰的母親要多。
香桃的母親知道她也在偷偷接客的時候,把她狠狠地打了一頓。她用的是窯子里慣用的那種私刑,即不破臉面但是又能讓受刑的人痛不欲生。香桃的母親把她當(dāng)作一個小狐貍精一樣嫉妒和提防著,自從香桃微微具備少女的身形開始,來她那里的客人就開始心神不寧,他們的目光越過她逐漸開始松弛的眼袋和乳房,在她女兒蜜桃一樣的身體上游走。香桃的存在時刻提醒著她的母親,她的衰老她的惶恐,她永遠(yuǎn)無法再次取得的自信和優(yōu)越感,她所有付出的徒勞的一切,她那些虛弱無力的掙扎,以及那遙遠(yuǎn)的令她人生幻滅的愛情。她被時間的激流越?jīng)_越遠(yuǎn),終于幾近癲狂。
香桃在被她母親死命打過幾次以后變乖許多。但這并不代表著她從此收斂了。她只是做得不動聲色,不讓她母親知道罷了。
香桃是一個天生的妓女。小鎮(zhèn)上幾乎每一個人都這么說。其中不乏光顧過她的男人。
當(dāng)范有儀的父親知道這一切的時候已經(jīng)太晚。當(dāng)時香桃已經(jīng)有了身孕,范有儀的哥哥就是這樣糊里糊涂被生下來的。在做過了諸多痛苦激烈的思想斗爭后,范有儀的父親還是和香桃結(jié)了婚。在那個年代,想要甩掉一個懷著你孩子的女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更何況,和所有試圖挽救煙花女子的男人的心理一樣,范有儀的父親認(rèn)為香桃會因為自己而改變。畢竟他一開始對香桃是非常真心的。并且,他是那么迷戀她的肉體。
香桃確實因為范有儀父親的到來而改變許多,他是一個英俊出色的男子,在鎮(zhèn)上肉聯(lián)廠的宣傳隊里當(dāng)干事,是下任團支書的不二人選。然而和香桃的結(jié)合成了他政治生涯上的一個污點,組織上隨便找了個借口把他打發(fā)到鄉(xiāng)下的一所小學(xué)去教書。香桃跟隨他住到了村里的一所小學(xué)。有一陣子,幾乎所有的人都認(rèn)為她“從良”了。連香桃自己也覺得是這樣。那是香桃最好的幾年歲月。村里民風(fēng)淳樸,她的院子里種滿各種鮮潤漂亮的菜蔬,丈夫的學(xué)生們定期給她的院子澆水施肥,有些女學(xué)生甚至幫她打理家務(wù)帶孩子。他們隔三岔五地帶來各色時鮮瓜果,有時候也會是一包渾圓金黃的玉米,或是村婦自制的一串赤豆粽子。村里面殺了豬,最好的一塊肉除了給村長,剩下的就是給范先生夫婦。他們是討人喜歡、受人尊敬的一對璧人。香桃被這樣的生活熏陶得溫婉體面,她幾乎變成了一個嫻靜的女子。在溫暖的春日或是夏天的初晨,香桃穿月牙白的布衫在碧藍(lán)的湖邊洗著衣裳,因為膚色潔白,她的姿容里有一種冰清玉潔的純凈之美,安靜的時候像尊美麗的佛像。這也是范有儀父親打算信任她的一個原因。她是那么地討人喜歡。
然而“文化大革命”席卷到這寧靜的鄉(xiāng)村的時候,香桃還是沒有能夠逃脫命運,盡管她已成為了一個溫柔的妻子、賢良的母親。她被毫不留情地揪出來,戴著高帽子套上破鞋游街示眾,在夜晚的火把下被繩子勒得嚴(yán)嚴(yán)實實,曲線畢露,把眾多的男人看得血脈僨張,被村里所有的女人罵得狗血淋頭。甚至有一次,香桃被一個憤怒的女人當(dāng)眾扯下了一把頭發(fā),抓花了臉蛋和胸脯,還被她用掛在脖子上的破鞋狠狠地刮了好幾個耳刮子。理由是,香桃讓她的男人“沒了魂兒”,她男人在夢里叫香桃的名字,恐怕他在和她相好的時候都想著香桃呢。呸!你這個千刀萬剮的狐貍精!臭不要臉的破鞋。那個虎背熊腰的女人啐了香桃一臉。
香桃在脫胎換骨、徹底從良后,因為歷史原因,又一次被定性為“狐貍精”和“破鞋”。諷刺的是,當(dāng)年年幼的香桃為了向她的母親示威,勾引無數(shù)男人,為的就是糜爛的名聲。她破罐子破摔地作踐自己,就是為了報復(fù)她的母親,她恨自己是這個死要面子的妓女的女兒。她母親做著暗娼,卻總是自詡良家婦女,她生了她,卻從來不曾好好地愛她。她要讓自己爛成一塊腐肉,因為這塊肉是從她母親身上掉下來的。
范有儀父親的出現(xiàn)讓香桃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其實還是個女人,而非性交工具。她從一群男人堆中無比艱難地爬出來,誠惶誠恐地靠近他,他讓她的生命有了光彩。她在他面前禁了聲、收了手,不再爆粗口,不再打情罵俏,她甘心為他成為一個恬靜的啞巴,或是一具優(yōu)雅的艷尸。她在他面前應(yīng)了張愛玲那句描寫男女情致的經(jīng)典之言:自從見了他,她就變得很低,一直低到塵埃里。然而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香桃的花開了不過幾年,就被“文化大革命”打破了。她知道,自己這輩子永遠(yuǎn)只能是個破鞋了,無論現(xiàn)在這雙鞋是多么雅致,多么干凈。人家說你破,你就是破,這雙鞋被扔進了茅坑里,不但破了,還臭,并且還要讓丈夫孩子跟著一起臭下去。
香桃在第一次批斗回來的夜里服了毒,她穿上那件月牙白的布衫安靜地躺在被月色覆蓋的院子里,她的淚水一顆顆滲出空寂哀絕的眼睛,淌過她潔白的臉龐和肌膚,與夜晚的露珠混合在一起。她的丈夫睡在屋里,死一樣地悄無聲息。她有貼近他的欲望,但是她沒有那樣的勇氣。她用手指撫著自己的胸,像她丈夫經(jīng)常對她做的那樣,她頭頂上圓圓的月亮像個冰涼透明的水蜜桃。
然而香桃安然無恙地躺到了第二天清晨,她吃下的是一包劣質(zhì)鼠藥,里面只有干燥的炒麥粉和少許熟石灰。香桃在早晨燦爛的陽光下沒有感覺到絲毫慶幸,有的人尋死也許是一時沖動,但是香桃那晚尋死的心卻是異常堅定。她被輿論扒光了最后一層衣服,她己經(jīng)無法面對自己的生活和愛情。像她這樣的女人,所能擁有的愛情只能像空房間里糊的窗戶紙,顫巍巍地維系著最基本的溫暖和臉面,捅破了就永遠(yuǎn)不會再有第二張。她打了個哆嗦,在那個水蜜桃一樣的月亮下想到了自己冰冷妖嬈的母親、她膽戰(zhàn)心驚的童年、她第一次的被迫失身、她撕心裂肺的叫喊、她面對過的無數(shù)氣喘吁吁扭曲變形的男人的面孔、她在千百個夜晚如死般的恐懼。她躺在濕漉漉的菜地里,在皎潔的月光下泣不成聲,她胸口壓著死一般的悲戚,她絲絲地憋著氣哭著,鋪天蓋地的怨與恨幾乎把自己埋葬。
在那個晚上,一個香桃死了,另一個香桃回來了。
她是個認(rèn)死理的人,從某個層面上來說,也可以說是個心地純真的人。香桃心里銘記著那些古老的道德操守,因為她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早已被推到了貞潔牌坊外,連給自己豎塊小磚頭的資格都沒有。即便她貌美如花,她的母親令她生而不懂自己的價值,自卑像一個巨大的傷口隨時準(zhǔn)備吞噬她。別人給她畫個無形的圈她就得乖乖地鉆進去,別人的輿論就是她的枷鎖,她痛到極至就扒開傷口給自己灑鹽,讓自己帶著傷口跳舞,最終痛到麻木或者就這樣死去。她被永遠(yuǎn)地推回了早年的黑暗世界。
香桃在經(jīng)歷了冒牌鼠藥的水蜜桃夜晚后儼然變了一個人,換個角度來看,也可以說成是恢復(fù)了當(dāng)年的“神采”。她在臺上不再羞怯退縮,悲痛欲絕,而是變得活色生香,風(fēng)情萬種。她很快讓造反隊長穿了破鞋,然后是副隊長、記錄員、替補記錄員,以及捆綁她、押解她上臺的造反小嘍啰。香桃漸漸不在批斗中吃到苦頭,有時在夜間做審訊的時候還能吃到黑市上的水果罐頭。她在少女時代已經(jīng)懂得如何勾引男人,等到長為一個絕色少婦的時候,她已經(jīng)完全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身體去駕馭男人。她在審訊室里泛著懶洋洋的微笑,用一種沙沙的甜蜜蜜的聲音講述自己的破鞋史。她的破鞋史就像是一部現(xiàn)代女版的《玉蒲團》,被她講得豐饒有趣,活色生香,到關(guān)鍵時刻往往戛然而止,引得別人火燒火燎,一聲聲地詢問細(xì)節(jié)問題。每到這個時候,香桃就柔媚地抱著雙臂,蹺起二郎腿,朝那人投去嬌嗲的一個白眼。她衣襟上的扣子松松垮垮,里面的曲線若隱若現(xiàn),坐在對面審訊桌上的男人口干舌燥。香桃復(fù)又是一顆香香的水蜜桃。只有在臺上例行“表演”的時候,她會很配合地說:“我是破鞋,我是舊社會的狐貍精,我不配生在萬象更新的社會主義,我對不起偉大的領(lǐng)袖毛主席,我該死,我有罪?!?/p>
香桃再也不讓她的丈夫碰她。
故事到這里,才是一個開始。
接下來講小桃。
小桃是香桃的第二個孩子。
她出生在小鎮(zhèn)附近的一個叫凈水庵的尼姑庵里。這個庵在“文化大革命”中備受沖擊,許多佛像法器被砸毀,現(xiàn)在已變得破敗不堪,只剩一位無處可去的老尼姑住在那里,她在一個秋天的傍晚在布滿灰塵的佛堂發(fā)現(xiàn)了大腹便便的香桃。當(dāng)夜,她便產(chǎn)下了一個漂亮的女嬰。香桃胡亂給她起了個名字,叫小桃。
小桃出生的那個夜晚,月亮巨大而皎潔,它籠罩在破庵的上空,潔凈、冰涼。
香桃睡在一張胡亂鋪在稻草堆的席子上,衣服被汗水浸透,漆黑長發(fā)黏在臉頰上,在月光的陰影里,面容凄厲。她身邊一個年老的尼姑打來一盆溫水,為她的孩子做簡單的擦洗。
一年后,范有儀的父親來到尼姑庵,接走了香桃和小桃。那是“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前夕。
時隔不久,范有儀的父親意外獲得了返城的機會,并且與香桃解除了婚約。香桃沒有哭鬧一句,顯得非常配合。當(dāng)時小鎮(zhèn)上的人們對此紛紛猜測不斷,有人說這和香桃有關(guān)。她在一次審訊中神秘失蹤了,而后,她五歲的兒子在一次集體勞作中因無人看管被耕牛踩斷肋骨,在醫(yī)院里療傷的時候,因為無人看管而下落不明。一年多后,香桃大腹便便地回來,當(dāng)時范有儀的父親因為是資產(chǎn)階級后代的關(guān)系,已被打成牛鬼蛇神,自身難保,對她也無暇顧及。香桃在流浪了數(shù)周后,被凈水庵收留。誰也不知道這些日子里在香桃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誰也不知道小桃的父親是誰。他一定是個人物,有人很肯定地推測說,所以范有儀的父親很好地利用了這次機會。
范有儀父親走的時候,香桃又有了身孕。在走之前,他為腹中的胎兒取名,他告訴她,如果是男孩,就叫有儀,如果是女孩,就叫嫣然。他走了之后再也沒有回來。香桃似乎也沒有動過去找他的心思。她覺得能活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多余。她對生活已經(jīng)沒有任何要求,任何額外的索取。
香桃的性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她在經(jīng)歷了許多事情以后練就狂躁潑辣的性格,她不再是一個流麗婉轉(zhuǎn)的女子,容顏迅速褪去往日的潔凈秀麗,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粗俗的美艷,她開始發(fā)胖,開始對什么人都不在乎,包括自己的孩子和丈夫。在產(chǎn)下范有儀后不久,她拒絕勞作,房里開始頻繁出現(xiàn)男人的身影。她坦然地走上了和她母親一樣的道路。
唯一不同的是,和她母親對男人的討巧截然相反,香桃表現(xiàn)出對男人極大的憤恨。她仇視一切男子,雖然他們是她賴以為生的。她對待男人犀利而潑辣,她羞辱著到她房里來的男人,用言語奚落他們,用指甲掐他們,用手指擰他們,她源源不斷的罵聲從她緊閉著的門窗里像水一樣流淌開來,在空氣里慢慢蒸發(fā)掉,滋養(yǎng)出一個個潮濕迷亂的春夢。有時候她的罵聲是熱辣快活的,這也許成為她吸引男人的一個原因。那些被她的潑辣和怪異的性格吸引的男人每每對她欲罷不能。她逐漸成為一枝飽含毒汁的花朵,在陽光下散發(fā)出刺目的腐朽的妖冶來。
香桃對待兩個孩子的態(tài)度很極端。對于范有儀,她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歡喜與溺愛,她把對第一個失蹤的兒子的愛也投注到他的身上,似乎他能喚起她對于她殘缺的人生里唯一一段美好生活的回憶。她曾經(jīng)有過的純白的過去。但是對小桃,她卻充滿厭惡和仇視。她在夜間不許小桃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范圍里,她逃避小桃,就像逃避她所有不愿面對的一切。她粗暴地對待小桃,僅給她勉強可以果腹的食物,如果小桃和進入這個房間的男人說話,之后便會遭到一頓痛打。有時候香桃會摟著滿身是傷的小桃淚流滿面。僅是暗夜里微小的一瞬。香桃在對她母親的復(fù)制里日漸崩潰。
然而范有儀和小桃卻是很要好。有時候范有儀拿了母親給的錢偷偷拉上小桃去雜貨鋪里買糖漬的梅子吃,或是用青草汁和糯米粉做成的一種廉價的糕點。小桃有著和她母親一樣出眾的眉眼,然而她的乖巧和早熟卻是香桃遠(yuǎn)遠(yuǎn)不及的。她在和母親的對抗中早早地學(xué)會了如何去保護自己和弟弟。她生而知之這個世界的不公和缺失,她有著超出她這個年紀(jì)的忍耐力和生命力。她忍受著她母親對她的折磨,蹲在檐下用細(xì)小的胳膊搓揉她們?nèi)业囊律眩龜y弟弟甜甜地叫喚著每一個路過的行人。有時候她會被贈與一些微小的食物或是小玩意,她仰起小臉,讓別人知道她的感激和歡喜,她從小知道被人喜愛的重要。她不會是永遠(yuǎn)被愛遺棄的小孩。
小桃在七歲的時候被香桃送了人。那天家里來了兩個黝黑的山里人,穿著草鞋,腰間縛衣服的腰帶也是草繩,身上散發(fā)出大蒜和牲畜的味道。香桃給小桃草草收拾了個小包裹,也沒留那對夫婦吃飯,她把包裹往小桃身上一推,說,去吧,媽也沒什么好給你的,跟了他們,至少不會走歪路,也能吃飽肚子。算是不錯了。她從小桃身邊扯回死活不肯撒手的范有儀,在兩個孩子凄厲的哭聲中掩上了房門。
現(xiàn)在,敘述完了兩個漫長的引子,故事開始了,然而仿佛,也不見得像有什么故事,只是,范有儀很會講故事,他在與我接觸的極短的時間里,用一次漫長的散步、幾壺白牡丹,就道盡了一段人生,這么快,又那么慢。我詫異于他對我的坦誠,但是當(dāng)有一天我得知他失蹤的消息后,便覺得什么都不奇怪了。
當(dāng)范有儀長到七歲的時候,她母親染了重病。她躺在床上,整個身體散發(fā)出群居動物巢穴里的那種腥膻之氣。從這個時候開始,她變得安靜無比。她不讓范有儀靠近。有一天她從枕邊扔出袋裝的一沓錢幣和寫在信封上的一個地址,她說,等我死了你就帶著這些去找你爸爸。她疲憊地轉(zhuǎn)過頭去。她對這個世界心生厭倦。她的眼里沒有淚水。她的身上逐漸長出紅色瘡點,不久后很快死去。
范有儀被公社里的人送到了他父親所在的城市。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惶恐和震撼,巨大的火車站臺,高聳入云的建筑,那么多陌生的交錯的臉。最后他被帶到一個弄堂里,他被命令站在一個生銹的鐵柵欄外。那時候已是初秋,夜晚頗有涼意。他腹中饑餓,只穿著薄薄一件的確良的白襯衣,骯臟的一雙回力球鞋,一張眉目分明的臉,盡管幼小,依稀可以看到他父親的影子。他在門外獨自站立許久,始終沒人出來。一陣秋風(fēng)吹過,寒意頓起,許多枯黃葉瓣落下,飄落這個男童一身一臉。隔壁窗間透出溫暖鵝黃燈光,更映出他孤單瘦小身影。在那一瞬范有儀心中陡生恨意,禁不住放聲大哭。
范有儀自此在這個城市留下,登記了戶口。他第一次被人喚作“范有儀”。他開始有了一個正式的名字。他感覺隆重而歡喜。以前所有的人,包括母親和小桃,都喚他“小安”。那時范有儀的父親已經(jīng)另外娶親,第二任妻子是一個普通紡紗廠女工,高顴骨,一雙吊梢三角眼,身材高大,越發(fā)襯出他的單薄瘦弱。他在返城前就患上嚴(yán)重胃病,雖然持續(xù)吃藥,身形依舊日漸消瘦。上面有哥嫂,以及他們生育的一雙兒女。底下還有一個尚未出嫁的大齡妹妹。三世同堂一起居住。住房面積十分拮據(jù)。一個原來用作會議室的房間被分成許多格,三家人的起居、漱洗以及燒煮烹飪?nèi)谄渲?。范有儀的到來使得這個龐大家庭的空間顯得更為捉襟見肘。范有儀的床被安排在祖父母房間里。一個原已十分狹小逼仄的空間。他睡的地方原來是一個書柜,現(xiàn)在這個陳舊的橡木柜子被搬走,磨光了漆面的花梨木地板留下一個四四方方的嶄新印記。用兩條長凳架起一張木板,板下壘滿從書柜里撤出的各色書籍。
祖母慈祥仁愛,為他鋪設(shè)半舊溫暖被褥。晚上做簡單洗漱后隨老人早早上床。房間里漫溢著老人獨有的暮年氣息,夜壺和痰盂就放在床邊,散發(fā)出淡淡尿騷氣味,和床頭柜紙包里吃剩的桂花糖云片糕的輕微香氣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張撲朔迷離的網(wǎng),使得他一下子不知道身在何處。洗到干硬的棉布床單觸到他幼小身體,散發(fā)出曬干的硫磺香皂氣味。他感覺到陌生的熨貼溫暖,和惴惴不安的惶恐。黑夜漫長。三家人只隔薄薄板壁。深夜偶爾傳來隔壁曖昧聲響。年幼的范有儀在床上睜大眼睛,腦中浮現(xiàn)故鄉(xiāng)種種影像。他對母親沒有深刻的情感,唯獨對從小依偎相伴的小桃念念不忘,她是他的姐姐,亦是他親密的伙伴、心理上的母親,他回憶中溫暖的家。
他夢見小桃站在故鄉(xiāng)的開滿花朵的桃樹下,一遍又一遍疊著那個小包裹里的衣裳。衣裳疊好了又散開來,散開又疊上。她不斷地疊著疊著,范有儀奔跑著,竭力想走近她,但是怎么走都沒有盡頭,桃花一片一片地落下來,蓋住她全身,范有儀眼看著小桃漸漸被花瓣淹沒,他張開嘴叫起來,但是沒有任何聲音。
他亦夢到自己的母親。在灰暗的老屋里,她母親坐在她的床上,穿著臃腫整潔的冬衣,卻光著一雙腳。他夾在一大群男人中間窺視著香桃,他們站在她床前。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光著腳。
剛學(xué)字不久,范有儀便給小桃寫了一封信,信的內(nèi)容是一幅鉛筆畫,兩個小孩攜手站在一起,邊上有小小的房子和云朵,畫的空隙里被他畫滿了各種想像中的食物。他將這副畫視為珍寶,小心地疊進信封,信封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小桃收。
他被送入附近的街道小學(xué)就讀。天資聰慧,成績優(yōu)異。年年都有三好學(xué)生獎狀和各類競賽獎品捧回家。祖父母對他甚為疼愛。他亦乖巧伶俐,從小經(jīng)歷波折,未進城前在同伴鄙夷聲中長大,小小年紀(jì)嘗遍人情冷暖,深知自己在這個大家庭里不討巧的角色。所以做事謹(jǐn)慎,學(xué)習(xí)察言觀色,耳聰目明,也不隨便說話。后母心有不甘,有幾次雞蛋里挑骨頭,刻意為難他,他亦不多作辯解,從此盡力避免與她接觸。老處女姑姑性格怪異,對誰都是冷言冷語,有時刺到他,范有儀也不是特別放心上,依舊禮貌相待。伯母倒是心胸寬厚,有時贈他堂哥穿下的舊衣和學(xué)習(xí)用具,或是零星吃食,他也坦然收下,對伯母更是盡心孝順。
后來生活漸漸好轉(zhuǎn)。幾家人陸續(xù)搬離原來住處。范有儀從初中開始讀寄宿學(xué)校。后母始終嚴(yán)厲刁作,不肯分擔(dān)任何費用。父親已經(jīng)被生活完全消磨掉原來的英氣與銳氣,變成一個灰撲撲頹唐孱弱的中年男人。有時候他避開妻子來到范有儀的學(xué)校,在學(xué)校走廊里放下一包食品罐頭和餅干水果,還有不多的幾張紙幣。他知道父子之間隔閡深遠(yuǎn),對范有儀始終心有愧意,放下東西很快低頭走開。范有儀將東西放到寢室,依舊上課看書,晚自習(xí)后繞著操場跑步。夜間的風(fēng)一陣陣撲面而過,傳來同學(xué)朗朗歡聲笑語。這時候他感覺心中酸楚,淚水不自覺淌滿臉頰。他為此感到羞恥,等心情平息后拭干淚水若無其事回到寢室。與同學(xué)分吃水果零食。談?wù)撃猩信d趣的一些話題,也再適當(dāng)?shù)剡m合說些體己話。在能力范圍里為同伴恰當(dāng)處理一些棘手事務(wù)。他十分懂得同齡人的心理,在學(xué)校擁有極高的威信和榮譽。成績出類拔萃,生活上克己自律,是老師學(xué)生心中的一等模范生。因為表現(xiàn)出色,范有儀所在的公司又主動向他拋出橄欖枝,他也不負(fù)眾望,一直做得順風(fēng)順?biāo)T趧e人眼里,他始終是真摯而快樂的。
后來,他就遇到了貝拉瑞。
貝拉瑞是一個看不出年紀(jì)的女人,比他大不少,但是朱顏未改,容貌似同流動的風(fēng)景,一笑一顰里都有玩味在,言談間有一種跨越年齡的老成和優(yōu)游。
范有儀將她當(dāng)作前輩尊敬,他和所有公司里的人一樣,喚她英文名字Julio,然而在他心里,卻很想叫一聲“貝姐”,他的童年經(jīng)歷讓他對于比自己年長的女性抱有好感,其實他是有些戀母情節(jié)的,雖然他極端不愿意承認(rèn)這一點。他說,他看到貝拉瑞,就會想到小桃,一想到小桃,他就沖動不已,他必須把牙冠咬緊才能夠抑制住自己撲上去抱住她的沖動,像孩子抱母親一樣的抱,像父親擁抱女兒一樣的抱,像戀人一樣的擁抱。他蓬勃的愛意,令他痛苦不堪。
在很多時候他感覺到深刻的孤寂,便去廉價的洗頭房尋求安慰,在那里仿佛放置著他的童年,感覺熟悉溫暖,卻又無比憎惡。他卻不曾想到那是因為他的母親,一個叫做香桃的女人,美麗而粗鄙地,混合著激烈的愛與恨,她仿佛一只鮮艷陰毒的蘑菇,長在范有儀內(nèi)心最柔軟的夾層里。她隨時隨地在他的夢里跳出來破口大罵,亦會把范有儀緊緊抱在懷里一遍又一遍地親吻,她緊緊地抓著他,仿佛離了他,她就要溺死。她把范有儀訓(xùn)練到如此鎮(zhèn)靜。他無法控制她,無法忘掉她,就像無法抹煞她生養(yǎng)他的這個事實一樣。她是范有儀一輩子的瘡疤,他夢中永遠(yuǎn)不會消失的痛。
他的最后一個夢,是這樣的:
范有儀孤零零地站在一棵桃花樹下。香桃在遠(yuǎn)處看著他。她陰沉著臉,面容清麗,依舊帶有一種肅殺之氣。她光著腳。他感到心中悲戚,又變成上海弄堂里路燈下那個無助的少年。想大聲呼喊,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桃花瓣一片片落下,很快蓋滿他一身,小桃亦從花瓣叢里鉆出來,緊緊地依偎著他,就像他們小時候在鄉(xiāng)下的小屋里相擁著睡去。他們誰也離不開誰。
三天后,有關(guān)緝拿范有儀的通緝令布滿了全城。他的罪名是:強奸以及一級謀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