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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朱子“興”論的探析與反思

2015-03-20 15:03:38
渭南師范學院學報 2015年5期
關鍵詞:孔穎達比興朱熹

韓 國 良

(南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南陽 473061)

【語言文化與文學研究】

對朱子“興”論的探析與反思

韓 國 良

(南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南陽 473061)

由一系列分析不難看出朱熹所說的“比”實際就是鄭眾、孔穎達等所說的“興”,而鄭眾、孔穎達等所說的“比”,朱熹則將其完全歸入了“賦辭”中。至于朱熹所說的“全不取義”的“興”則更純粹是他個人的發(fā)明,它與鄭眾、孔穎達等前人所作的論述更是風馬牛不相及。雖然孤立地來看,朱熹的“興”論思想也有他獨到的地方,但是如果與鄭眾、孔穎達等前人的論述加以比較,其局限性無疑也是非常大的。

朱熹;興辭;托事于物;全不取義

在中國文論史上,朱熹對于“賦比興”之“興”的詮解可謂是獨具一格的。它獨就獨在一別前人傳統(tǒng)的解釋,而認為“興”是完全無義的。這樣的理解不僅與鄭眾、孔穎達等前代學者所作的論述相抵牾,而且與中國傳統(tǒng)文論中其他方面的“興”論思想也是捍格不容的。不過,由于朱熹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他的“興”論思想在中國文論史上產生的影響還是非常之大的,并且這一影響直到今天也仍在繼續(xù)。這對我們正確理解“賦比興”的涵義,以及與“賦比興”相關的“興寄”、“興象”的含義顯然都是很不利的。也正鑒此,所以對這一問題再加探索無疑仍是很必要的。

一、朱熹“興”論的基本蘊含

關于“興”的涵義及其與“比”的差異,在朱熹之前已有十分準確的解釋。如東漢鄭眾說:“比者,比方于物也。興者,托事于物?!盵1]796唐人孔穎達說:“鄭司農云‘比者,比方于物’,諸言‘如’者皆比辭也。司農又云‘興者,托事于物’,則興者,起也,取譬引類,起發(fā)已心,《詩》文諸舉草木鳥獸以見意者,皆興辭也?!盵2]271唐人皎然說:“取象曰比,取義曰興?!盵3]30北宋程頤說:“興便有一興喻之意;比則直比之而已,‘蛾眉’、‘瓠犀’是也?!盵4]40程頤又說:“曰比者,直比之,‘溫其如玉’之類是也;曰興者,因物而興起,‘關關雎鳩’、‘瞻彼淇澳’之類是也”。[4]311綜合以上各家論述,不難看出所謂“比辭”實際上也就是像“溫如其玉”“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之類的話,前者語見《詩經·秦風·小戎》,后者語見《衛(wèi)風·碩人》。它們不僅都是“直比”式的“比方于物”,而且還基本上都是帶有比喻詞的。再進一步說,也就是它們都只涉及事物的形象而并不涉及文本的義理。而所謂“興辭”則應當是指這類句子,如《周南·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衛(wèi)風·淇澳》“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瑩”等等。它們都是對外物的依托,都是取物為譬、引物為類,都是借助外物來托起或撐起一定的義理,或者說使主體的心懷、自我的情意得到發(fā)明、有所托依。再明確說,也即是雖然大而言之,“比”與“興”二者都屬譬喻,但是無論是它們的側重點還是審美效果都是有很大不同的?!氨取钡膫戎攸c在象在似,通過“比辭”旨在使本體表現(xiàn)得更鮮明、更生動、更直觀、更形象;“興”的側重點在義在托,通過“興辭”旨在使本體表現(xiàn)得更深微、更蘊藉、更婉曲、更有余意。劉勰、孔穎達之所以都認為“比”和“興”的藝術差別乃在“比顯而興隱”[5]601,其中的緣由正在這里。南宋林景熙說:“比,形而切;興,托而悠?!盵6]750元人方回說:“比徒以擬其形狀,不若興而有關于道理?!盵7]268與上文鄭眾、孔穎達等的說法加以對照,不難看出它們實乃一脈相承的。

弄清了鄭眾、孔穎達等有關“興”的認識,接下來再看朱熹的解釋??梢院敛豢蜌獾卣f,無論是對“比”還是對“興”,他的理解與前人都是很不相應的。關于朱熹對“比興”的解釋,最有名的就是他在他的名作《詩集傳》中所說的以下兩句話:“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8]1-4??墒侨绻麑⑦@兩句論說與他在其另外兩部著作《楚辭集注》《朱子語類》中的相關論說加以對比,將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講的都是很不明確的。

綜觀我們所能見到的朱熹有關“賦比興”之意的論說,他對“興辭”的理解,一言以蔽之,就是“興”是完全無義的。再具體說,也即是“興”的功能就只是引發(fā),除此之外,它就再無其他任何功用了。如朱熹《楚辭集注》說:“賦則如《騷經》首章之云也;比則香草惡物之類也;興則托物興詞,初不取義。”[9]6《朱子語類》說:“直指其名,直敘其事者,賦也;本要言其事,而虛用兩句釣起,因而接續(xù)去者,興也;引物為況者,比也。”“(興)多是假他物舉起,全不取其義?!薄啊对姟分d,是劈頭說那沒來由底兩句,下面方說那事,這個如何通解!”[10]2067-2072“興只是興起,謂下句直說不起,故將上句帶起來說,如何去上討義理?!盵10]2085。

不過,對于“興辭”的“全不取義”,朱熹只是就總體上、本質上說的,在具體的運用過程中,朱熹又將其分為四類:第一,以物之有無起興。如《朱子語類》說:“有將物之無,興起自家之所有;將物之有,興起自家之所無。前輩都理會這個不分明,如何說得《詩》本指!”[10]2071又說:“‘豐水有芑,武王豈不仕!’蓋曰豐水且有芑,武王豈不有事乎!此亦興之一體,不必更注解?!庇终f:“‘山有樞,隰有榆’,別無意義,只是興起下面‘子有車馬’,‘子有衣裳’耳。”[10]2084顯而易見,在朱熹看來以物之有無興人之有無,就純是起一個引發(fā)作用,它與作者所要表達的情意或者義理并無什么瓜葛。《楚辭集注》說:“興則托物興詞,初不取義,如《九歌》沅芷澧蘭以興思公子而未敢言之屬也?!盵9]6所謂“沅芷澧蘭以興思公子而未敢言”,也即《九歌·湘夫人》中所說的“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顯然在朱熹看來,由于它也是拿沅、澧之“有”以興“思公子而未敢言”之“未”,因此自然也是“初不取義”,也即“本不取義”“原不取義”的。

第二,興而兼比。本來在朱熹那里,“比”與“興”是有很大差別的。如其《朱子語類》說:“比是以一物比一物,而所指之事常在言外。興是借彼一物以引起此事,而其事常在下句。”“說出那物事來是興,不說出那物事是比?!鹊字皇菑念^比下來,不說破?!盵10]2069又說:“問:‘“泛彼柏舟,亦泛其流”,注作比義??磥砼c“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亦無異,彼何以為興?’曰:‘他下面便說淑女,見得是因彼興此。此詩才說柏舟,下面更無貼意,見得其義是比?!盵10]2102看來,在朱熹眼里,比的本質就是譬喻,興的本質就是引起。二者所言之事之所以一個必須出現(xiàn),一個則可不出現(xiàn),這本來就是由它們的內在本質決定的。

不過在另一方面朱熹又認為:也正是因為“興”的本質只是引起,并不取義,所以它有時也可與“比”合而為一。如《朱子語類》說:“問:‘《詩》中說興處,多近比?!唬骸?。如《關雎》《麟趾》相似,皆是興而兼比。然雖近比,其體卻只是興。且如‘關關雎鳩’本是興起,到得下面說‘窈窕淑女’,此方是入題說那實事。蓋興是以一個物事貼一個物事說,上文興而起,下文便接說實事。如‘麟之趾’,下文便接‘振振公子’,一個對一個說。蓋公本是個好底人,子也好,孫也好,族人也好。譬如麟趾也好,定(腚)也好,角也好?!盵10]2069仔細體味朱熹這段論述,應當說他把“興而兼比”的道理講得是很清楚的。有關這一點,在他的《詩集傳》中也同樣有體現(xiàn)。如《曹風·下泉》:“冽彼下泉,浸彼苞稂。愾我寤嘆,念彼周京?!敝祆渥⒃唬骸氨榷d也?!跏伊暌?,而小國困弊,故以寒泉下流而苞稂見傷為比,遂興其愾然以念周京也?!盵8]88盡管這里說的是“比而興”,而《朱子語類》說的是“興而兼比”,但是其具體指向顯然是完全一致的。日人青木正兒說:“先舉比喻然后敘說真意之法,叫作興”,“只敘述比喻,而真意隱藏著的,便是比”[11]59-60。彼此對照,不難看出青木正兒所說的“興”與朱熹所說的“比而興”或“興而兼比”實際上也是完全同旨的。

當然也需注意,在《詩集傳》中朱熹所說的“比而興”(有時也說“興而比”)并不都是指“比”“興”合一。在很多時候它實際上乃是指比、興的連用。如《周南·漢廣》:“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敝祆渥⒃唬骸芭d而比也?!耐踔越h,先及于江漢之間,而有以變其淫亂之俗,故其出游之女,人望見之,而知其端莊靜一,非復前日之可求矣。因以喬木起興,江漢為比,而反復詠嘆之也。”[8]6也就是說在以上這八句詩文里,“南有喬木,不可休息”只是用以興起下文“漢有游女,不可求思”,除此以外別無他意。而后面四句則是以江漢之“廣”之“永”與“不可泳”“不可方(桴)”,比喻漢女“端莊靜一”,難以茍得。十分明顯,在這里的“興”與“比”只是前后相連,它與前面的《關雎》《麟趾》的“比”“興”同體實是不同類的。又如《衛(wèi)風·氓》:“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對此,朱熹注曰:“比而興也?!陨V疂櫇桑员燃褐萆恹?。然又念其不可恃此而從欲忘反,故遂戒鳩無食桑椹,以興下句戒女無與士耽也?!盵8]37這無疑也是一個“比”“興”相連的例子。

第三,興而兼賦。也即是說描寫的雖是實物實景,但對人的情思卻同樣具有引發(fā)作用。這一用法實際上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觸景生情。對景、物進行直接描寫,這自然是“賦”,但是由于它們同時對人的思緒又有某種啟發(fā),因而這自然又屬“興”。如《朱子語類》說:“問:‘《兔罝》詩作賦看,得否?’曰:‘亦可作賦看。但其辭上下相應,恐當為興。然亦是興之賦?!盵10]2098《兔罝》,詩見《詩經·周南》:“肅肅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睂Υ酥祆渥⑨屨f:“肅肅,整飭貌。罝,罟也。丁丁,椓杙聲也。赳赳,武貌。干,盾也。干城,皆所以捍外而衛(wèi)內者?;兴酌溃t才眾多,雖罝兔之野人,而其才之可用猶如此。故詩人因其所事以起興而美之,而文王德化之盛,因可見矣?!盵8]5意思是說由于文王“化行俗美”,“雖罝兔之野人”干起活來也“整飭”端方,有規(guī)有矩。由此詩人遂觸景生情,推想到即使這樣的鄉(xiāng)間野人也可充作“赳赳武夫”,捍衛(wèi)公侯。朱熹把這樣的描寫稱為“興之賦”,也即可以起興的“賦”或者說用以起興的“賦”,別的且不說,就是這一稱謂本身也把他的本旨展現(xiàn)得很清楚了。

不過對于這種“興之賦”,朱熹在《詩集傳》中更為常見的稱謂則是“賦而興”。如《王風·黍離》:“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敝祆渥⒃唬骸百x而興也?!芗葨|遷,大夫行役至于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故賦其所見黍之離離,與稷之苗,以興行之靡靡,心之搖搖?!盵8]42與上文所說的“興之賦”的例子加以對照,不難看出二者實是如出一轍的。但是正如上文“興而比”“比而興”的情況一樣,在《詩集傳》中在有的時候朱熹所說的“賦而興”也同樣是指“賦”“興”連用的。如《衛(wèi)風·氓》:“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偨侵?,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朱熹注曰:“賦而興也。……言我與女本期偕老,不知而見棄如此,徒使我怨也。淇則有岸矣,隰則有泮(畔)矣,而我總角之時,與爾宴樂言笑,成此信誓,曾不思其反復以至于此也。此則興也?!盵8]38也就是說“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是“賦”,“淇則有岸,隰則有泮”以下則是“興”,二者也是前后相連使用的。

另外,在《詩集傳》中,朱熹還曾指出過一個“賦而興又比也”的例子。這個例子見于《小雅·頍弁》:“有頍者弁,實維伊何。爾酒既旨,爾肴既嘉。豈伊異人,兄弟匪他。蔦與女蘿,施于松柏。未見君子,憂心奕奕。既見君子,庶幾說懌?!睂Υ酥祆潢U釋說:“賦而興又比也?!艘嘌嘈值苡H戚之詩。故言有頍者弁,實維伊何乎?爾酒既旨,爾肴既嘉,則豈伊異人乎?乃兄弟而匪他也。又言蔦蘿施于木上,以比兄弟親戚纏綿依附之意。是以未見而憂、既見而喜也?!盵8]161揣其文意,顯然是說在這段詩文中開頭六句主要在著力鋪陳兄弟宴飲的場面之盛,所以是“賦”。而“蔦蘿”二句一方面借蔦蘿纏木以比兄弟親戚的纏綿依附,而另一方面又為下文的“未見君子,憂心奕奕。既見君子,庶幾說懌”的情感抒發(fā)提供了引子,所以它們不僅屬“比”,同樣也屬“興”。十分明顯,在這里朱熹之所謂“賦而興又比”,實際上也就是在一段“賦辭”之后又加上了一段“興而兼比”的興辭。如果為了便于理解起見,朱熹完全可以在前六句之后標曰“賦也”,然后再在后六句之下標曰“興而比也”或“比而興也”。他之所以沒有這樣做,一方面固然是為了讓表述顯得更為集中更為概括,但另一方面恐怕也有故弄玄虛之嫌。

第四,全不取義。雖然按照朱熹的解說,“興辭”都是“全不取義”的,但是由于“興”可兼“賦”、“興”可兼“比”,所以如果站在這個角度看,說它全部不涉義理,也是不夠恰當?shù)摹<词瓜裆衔乃械谝环N情況,以物之有無興人之有無,嚴格來講,依一般的邏輯,它也同樣是可作“興而兼比”看的。因此,這里之所謂“全不取義”,實指那些既不兼“賦”也不兼”比”的“興辭”,它們才是真正與思想義理全無關聯(lián)的。對此朱熹雖然講得并不多,但是所述也是頗為明確的。如《朱子語類》說:“興,起也,引物以起吾意。如雎鳩是摯而有別之物,荇菜是潔凈和柔之物,引此起興,猶不甚遠。其他亦有全不相類,只借他物而起吾意者,雖皆是興,與《關雎》又略不同也?!盵10]2096-2097又說:“(《棫樸》)‘倬彼云漢,為章于天;周王壽考,遐不作人!’先生以為無甚義理之興?!盵10]2128如果說“其他亦有全不相類”這一表述,其中也還可能包括有“以物之有無興人之有無”的情況的話,那么,“倬彼云漢”云云,“先生以為無甚義理之興”,所指恐怕就只能是一種完全不涉義理的“興辭”了。

二、對朱熹“興”論的評判剖析

總觀朱熹以上論述,不難發(fā)現(xiàn)朱熹所說“興而兼比”以及“以物之有無興人之有無”實際上就是鄭眾、孔穎達等所說的“興”;朱熹所說的“興而兼賦”,從鄭眾、孔穎達等的表述看,實際上也只能視為“賦”。至于“全不取義”的純粹的“興辭”,在鄭眾、孔穎達等的觀念里,可以說是根本沒有位置的。彼此對照,不難得知朱熹對于“賦比興”的理解與鄭眾、孔穎達等前人所作的解釋,其差別無疑是非常巨大的。

為了對朱熹的“興”論有一個更深入的認識,我們下面再對他的“比”論作兩點補充。其一,如上所示,鄭眾、孔穎達等都認為“比辭”只關物象而不關義理,并且它們絕大部分還都是帶有比喻詞的。如上所列,《衛(wèi)風·碩人》“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就是典型的例子??墒菍@類比喻,朱熹卻標之曰“賦也”[8]36,據(jù)此則朱熹顯然把鄭、孔等人所說的“比辭”也看作了“賦辭”。

其二,依據(jù)上文所作的引述,朱熹顯然把“比辭”分為兩類:一是“比”“興”合體,所比之事也同時出現(xiàn)在下句。換句話說,也就是既有喻體,也有本體。二是單獨使用的“比辭”,只有喻體而沒有本體。用朱熹的話說也就是“比是以一物比一物,而所指之事常在言外”,楚辭之中那些“香草惡物之類”的描寫可以說就是這方面的典型。然而在事實上依照鄭眾、孔穎達等人的解釋,這些“香草惡物之類”的描寫實際上也同樣是“托事于物”,取物為譬,引物為類的,只不過其所托之事、所托之義沒有在下文直接寫出罷了。舉例來說,如屈原《離騷》云:“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在這里盡管詩人只寫出了興體,而要興起、托起的對象并未出現(xiàn),但是其基本理路無疑仍是曉然可見的。具體來說,其基本理路即:倩女蛾眉,丑女譖之。賢士美德,讒佞害之。就像倩女每每遭妒于丑女一樣,賢德之士也往往是很難取容于讒佞小人的。很顯然,在屈原的這兩句詩文里是明顯潛藏著這層意思的。

大概也正因為“香草美人”一類的修辭和“關關雎鳩”之類的描寫具有同樣的托助功能,所以王逸、劉勰等皆認為這類“興辭”和《詩經》之“興”是一理相貫的。如王逸說:“《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盵12]2-3劉勰也云:“楚襄信讒,而三閭忠烈,依《詩》制《騷》,諷兼比興。炎漢雖盛,而辭人夸毗,諷刺道喪,故興義銷亡。于是賦頌先鳴,故比體云構,紛紜雜沓,倍(通背,原作信,據(jù)范注改)舊章矣?!盵5]602如前所述,大而言之,“興辭”也同屬一種譬喻,也正因如此,所以王逸才以“引類譬喻”來說明《離騷》“依《詩》取興”的含義。劉勰說“諷兼比興”,雖然沒有王逸說得明確,但他既然批評兩漢時期“賦頌先鳴”“比體云構”“辭人夸毗”“興義銷亡”,則顯而易見他也同是把“香草美人”之類的描寫當作“興辭”看的。因為兩漢賦頌所缺少的就是“香草美人”之類的興托,而如枚乘《七發(fā)》“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鷺之下翔。其少進也,浩浩溰溰,如素車白馬帷蓋之張。其波涌而云亂,擾擾焉如三軍之騰裝。其旁作而奔起也,飄飄焉如輕車之勒兵”之類的只關物象、不關義理的比喻,則是觸目皆是的。

另外,還需注意的是,無論在《詩經》還是楚辭中都有這樣的篇目,前者如《碩鼠》《鴟鸮》,后者如《橘頌》。這些篇目與“香草美人”之類的描寫有一個很大不同,那就是它們通篇都是寫“物”的,而并不只是一些零星的或者松散的片斷,僅占整個文篇的一部分。這類篇子依照朱熹“比是以一物比一物,而所指之事常在言外”的理論,顯然也同樣應當視為“比辭”,可是如果遵從鄭眾、孔穎達等的表述,它們無疑也同樣展現(xiàn)的是“托事于物”,取物為譬,引物為類的路子。具體來說,《碩鼠》《鴟鸮》所潛含的理路顯然是:碩鼠、鴟鸮不勞而獲,缺乏善心,令人厭惡。在上者貪得無厭,不恤眾庶,也讓人痛恨?!堕夙灐匪鶟摵睦砺凤@然是:橘樹受命不遷,遺世獨立,生于南國。人生在世,也應該以橘為師,潔身自愛,秉志不移。很顯然,在這些全篇皆“物”的作品里,也都同樣存在著一個由物及人的托證邏輯。我們歷來所說的“托物言志”,其實都是指這類作品言的。用一兩句話來描寫一個外物,而不指出它所托助的本體,與用一個整篇來描寫一個外物,而不指出它所托助的本體,這在具體理路上應當說是并無差異的。

如果以上所說不錯,則顯而易見對于朱熹的“興”論思想,我們還可進一步再作如下總結,即朱熹所說的“比”實際就是鄭眾、孔穎達等所說的“興”,而鄭眾、孔穎達等所說的“比”,朱熹則將其完全歸入了“賦辭”中。至于朱熹所說的“全不取義”的“興”則更純粹是他個人的發(fā)明,它與鄭眾、孔穎達等前人所作的論述更是風馬牛不相及。雖然孤立地來看,朱熹的“興”論思想也有獨到之處,但是如果與鄭眾、孔穎達等前人的論述加以比較,其局限性無疑也是非常之大的。

首先,他把“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這些只關物象、不關義理的“比辭”作“賦”看待,太過偏狹,與“比”的稱呼也是格格不入的。因為“比”字古形本來就是兩人相并,“比方”“比照”“對比”乃是它的本義。“手如柔荑,膚如凝脂”等等描寫既然與“比”的詞義契若合符,僅僅因為它們喻體、本體同時出現(xiàn),不符合“所指之事常在言外”的私家規(guī)定,就把它們排除在“比辭”之外,這樣的做法顯然太武斷。尤可需要注意者,這些帶“如”的修辭方式,自古以來人們都將其作“比”看待,幾乎可以說是人無異詞,不顧這樣的客觀實際,而一遵自我的主觀之需,對這類約定俗成的世俗觀念任加改變,這樣的學術理路顯然也是很不明智的。

其次,認為“興辭”只是引發(fā),“全不取義”,這樣的理解不僅與鄭眾、孔穎達等前人的論述兩相抵牾,而且與中國傳統(tǒng)文論中的其他“興”論思想也是捍格不容的。眾所周知,中國古代文論所說的“興”除了“賦比興”之“興”外,還有“興寄”之“興”和“興象”之“興”。所謂“興寄”也就是有所寄托、有所托寓的意思,“興”“寄”二者乃屬同意并列關系。所謂“興象”也即有所托載之象,“興”字在此也是作“托”講的。再明確說,也即無論是“興寄”之“興”還是“興象”之“興”,它們都旨在強調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意象應當展現(xiàn)一定的情感、一定的義理,實事求是地說,它們與鄭眾、孔穎達等所說的“賦比興”之“興”實可謂是一脈相應的??墒侨绻裰祆淠菢诱J為“賦比興”之“興”只是引發(fā),“全不取義”,這樣的論斷不僅會破壞中國古代“興”論思想的整體統(tǒng)一,而且也必然使“興寄”“興象”這兩個中國古代文論的重要概念的理論源頭受到遮蔽。

此外,還有一點也需注意,那就是朱熹的“比興”學說雖不乏獨到之處,但是在它里面也存在著不少矛盾。譬如“興辭”既是“全不取義”的,那它靠什么引起下文呢?這顯然就是很令人費解的。再譬如朱熹說“比辭”是“以一物比一物,而所指之事常在言外”,而“興辭”則不僅“全不取義”,并且其所指之事也“常在下句”。既是如此,則“比辭”顯然應較“興辭”更含蓄。可是對于二者的審美效果,朱熹卻謂“比雖是較切,然興卻意較深遠”,“比意雖切而卻淺,興意雖闊而味長”[10]2069-2070,這樣的表述也同樣讓人不知所以。

不過盡管如此,由于朱熹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他的“興”論學說在中國文論史上產生的影響還是非常大的。如明代徐渭說:“詩之‘興’體,起句絕無意味,自古樂府亦已然。樂府蓋取民俗之謠正與古國風一類。今之南北東西雖殊方,而婦女、兒童、耕夫、舟子、塞曲、征吟、市歌、巷引,若所謂《竹枝詞》,無不皆然。此真天機自動,觸物發(fā)聲,以啟下段欲寫之情,默會亦自有妙處,然決不可以意義說者?!盵13]458清姚際恒說:“興者,但借物以起興,不必與正意相關也?!盵14]1今人劉大白也云:“(興)就是把看到聽到嗅到嘗到碰到想到的事物借來起一個頭。這個起頭,也許合(和)下文似乎有關系,也許完全沒有關系?!盵15]686十分明顯,以上所有觀點應當說都是受到了朱熹的啟發(fā)的。

另外還有一種情況,那就是有不少學者甚至進一步認為“興辭”不僅“全不取義”,而且與“賦”“比”也是不相兼的。如果一定要說有什么作用,那它唯一的功能就是押韻。這一看法與朱熹的認識雖然頗有不同,但顯然也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誠然,在朱熹的《詩集傳》中我們也可見到這樣的注解:“因所見以起興,其于義無所取,特取‘在東’、‘在公’兩字之相應耳。”[8]12此注見于《召南·小星》“嘒彼小星,三五在東。肅肅宵征,夙夜在公”下。但是不難看出依朱熹的理解,這里之所謂“在東”“在公”,也應屬于以物之有無以興我之有無的靈活用法,其根本之點乃是以物之“在”以興人之“在”。有的論者說朱熹這里僅是取“東”“公”押韻,“以聲解興”[16]17,這顯然是不合實際的。所以如果據(jù)實而論,最早提出“押韻”說的還應當是朱熹的好友項安世:“作詩者多用舊題而自述己意,如樂府家‘飲馬長城窟’、‘日出東南隅’之類,非真有取于馬與日也,特取其章句音節(jié)而為詩耳。……《王》國風以‘揚之水,不流束薪’賦戍甲之勞;《鄭》國風以‘揚之水,不流束薪’賦兄弟之鮮。作者本用此二句以為逐章之引,而說詩者乃欲即二句之文,以釋戍役之情,見兄弟之義,不亦陋乎!大抵說文者皆經生,作詩者乃詞人,彼初未嘗作詩,故多不能得作者之意也?!盵17]47雖然項安世這里并非專論“比興”,但是他認為“興辭”之用純在“音節(jié)”之助,對這一點我們還是可以看得很清楚的。

今人何定生、顧頡剛云:“‘興’的定義,就是:‘歌謠上與本意沒有干系的趁聲?!盵18]702以《關雎》為例,“作這詩的人原只要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嫌太單調了,太率直了,所以先說一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它的最重要的意義,只在‘洲’與‘逑’的協(xié)韻。至于雎鳩的情摯而有別,淑女與君子的和樂而恭敬,原是作詩的人所絕沒有想到的”[19]676。彼此對照,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所作的這些闡說實可視為對項氏之說的進一步發(fā)揮。為了更清楚地說明這個問題,有的學者甚至還以數(shù)字起興的兒歌乃至示威口號為例,來說明“興辭”純?yōu)檠喉嵉奶攸c。前者如“一二一,一二一,香蕉蘋果大鴨梨,我吃蘋果你吃梨”,后者如“一二三四,戰(zhàn)爭停止!五六七八,政府倒塌”[20]112-113等等。爭論了一兩千年的“比”“興”概念,最后竟淪落到要靠兒歌或示威口號來加以說明,這樣的情狀實是令人沒有想到的。

為了更進一步展現(xiàn)朱子“興”論的不足為據(jù),下面我們再作一點補充,那就是《詩經》的時代畢竟離我們比較遠,在那個時代由于宗教觀念的影響,當時人對于自然的崇拜與我們今天必是有異的,他們取法自然的習尚較之今人無疑也要更虔誠。只是由于詩歌創(chuàng)作畢竟重在情感抒發(fā),它所追求的乃是情感的邏輯,并不像議論文那樣邏輯嚴密,所以才導致了不少“興”句初看上去與其下文并無聯(lián)系。但是盡管如此,如果認真加以體味或者借助古人的訓釋,其借自然為助、崇尚天人合一的用心還是足可察見的。

舉例來說,如《召南·摽有梅》:“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鄙舷挛闹g就很難一下子看出有什么聯(lián)系。可是毛傳、鄭箋卻說:“興也。摽,落也。盛極則隋(墮)落者,梅也?!薄懊穼?果實)尚余七未落,喻始衰也。謂女二十,春盛而不嫁,至夏則衰?!薄扒笈敿拚咧娛浚思捌渖茣r。”[2]291也就是說梅樹的果實熟透之后就會墜落,追求我的庶士,也應在我風華正茂時娶我。十分明顯,借助漢人對此的訓釋,其假托之旨就明晰多了。再如《鄘風·相鼠》:“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禮儀乃是人的門面裝飾,人有禮儀就如鼠之有皮。直至今天,那些不顧禮儀廉恥的人仍被斥為“沒臉沒皮”,由此足見在傳統(tǒng)文化中“皮”與“禮”的關系。所以《相鼠》一詩由鼠之有皮而證人當有儀,可謂正反映了上古先民托物助證的心理。有的學者因為下文的“相鼠有齒”“相鼠有體(指肢體)”與其后面的“人而無止(容止)”“人而無禮”只有押韻關系,沒有語意聯(lián)系,便謂“興辭”可不取義,甚至全不取義,殊不知這完全只是一種修辭技巧,整首詩歌主要乃建基于“皮”與“禮”的象似上?!褒X”與“體”之所以但取押韻,只不過是因為文勢所在,也即詩歌重章疊句的需要,而靈活采用的一種修辭技巧罷了。如果沒有“皮”與“禮”的象似為前提,那“齒”“體”二章詩文的寫作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出現(xiàn)的。再如《周南·麟之趾》:“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麟之定(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北砻婵磥怼爸骸薄岸?腚)”“角”與下文也只有押韻關系,但實際上這首詩歌乃是以獸中麒麟出類拔萃為助,說明公之子、公之姓、公之族也同樣都屬人倫之英,不同凡俗。用以起興的乃是麒麟,而并不是麒麟的趾、定(腚)、角,只是為了詩歌押韻的需要以及形式的活潑,詩人才采用了這種比較靈動的形式罷了。如果僅僅以此為據(jù),就貿然斷定《詩經》之“興”可不取義,甚乃全不取義,這也同樣太機械了。

當然,一些詩歌純粹流于由物及人的形式,上下句之間并無語意聯(lián)系,這一現(xiàn)象在后世也確實是不乏其例的,但是這只能視為對“興”的表現(xiàn)形式的靈活借用,我們已經不能再把它們當?shù)湫偷摹芭d辭”看待了。如果因為這些“興辭”變體用法的產生,就從而企圖推翻前人有關“賦比興”的論說,對它們的內涵進行重新界定,這樣的學術習尚顯然也是很不嚴肅的。

三、結語

由以上所述足以看出,雖然在哲學領域里朱熹的貢獻非常之大,但是在對“賦比興”的闡釋上,他的這種不顧前人的傳統(tǒng)認識,不顧“賦比興”之“興”與中國古代文論中其他“興”論思想的因承關聯(lián)與整體統(tǒng)一,一心只求理論創(chuàng)新,刻意彰顯個人新見的做法,我們實是不敢恭維的??梢院敛豢鋸埖卣f,無論從《詩經》《楚辭》還是漢魏古詩看,鄭眾、孔穎達等漢唐學者的舊說都可以說是通行無阻、愜當周延的,我們完全沒有必要將它們全盤推翻而另立新釋。尤其需要注意者,雖然“賦比興”的概念首見于《周禮》,而《周禮》乃是先秦舊籍,但是由于先秦舊籍每有后人附益,所以“賦比興”的說法,也很有可能起于漢初的經師。即使退一步講,“賦比興”的提出確實在先秦,那漢人在時間上距離先秦也畢竟比較近,他們的詮解顯然是不能輕易否定的。本來,在朱熹之前人們對于“賦比興”的看法雖有分歧,但并不復雜,可是自從有了朱熹的新說,人們對于“賦比興”的理解從此就變得更加淆亂了。

[1] [唐]賈公彥.周禮注疏[M]//孔穎達,等.十三經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

[2] [唐]孔穎達.毛詩正義[M]//孔穎達,等.十三經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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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顧頡剛.古史辨:第3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20] 錢鐘書.管錐編[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

【責任編輯 朱正平】

An Explanation and Reflection on Zhu Xi’s Idea about Xingci

HAN Guo-lia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Nanyang Normal University, Nanyang 473061, China)

By a series of analyses we can arrive at the following reviews that Zhu Xi’s idea about Bici was the same as Zheng Zhong and Kong Yingda’s idea about Xingci, and that Zheng Zhong and Kong Yingda’s idea about Bici was included in Zhu Xi’s idea about Fuci, and that as for Zhu Xi’s idea about Xingci which mean noting. It was more simply Zhu Xi’s private fabrication which was more irrelevant to Zheng Zhong and Kong Yingda’s idea about Xingci. Looked at in isolation, Zhu Xi’s idea about Xingci are also special and valuable, but its limitations and shortcoming are too immense.

Zhu Xi; Xingci; relying on external things; meaning noting

I206

A

1009-5128(2015)05-0058-07

2015-01-05

韓國良(1964—),男,河南新野人,南陽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古代文論與佛道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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