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 蕾
(四川外國語大學 國際教育學院,重慶 400031)
理查德·賴特(1908-1960)是非裔美國作家,其小說、詩歌創(chuàng)作均富有特色,影響頗大。他身后出版的詩集《俳句:別樣的世界》(Haiku:This Other World,1998)收錄了他生前創(chuàng)作的817首俳句,可謂蓋棺之作,其內(nèi)涵的豐富性和藝術(shù)的獨特性都有別于小說,呈現(xiàn)出別樣風景。從目前來看,人們對其小說研究較多,詩歌卻并未受到應(yīng)有的關(guān)注。故而,他這一創(chuàng)作形式的成就有待學界去發(fā)掘,也應(yīng)當受到批評家和文學史家的重視(Wright,1998:1)。鄭建青教授編著的《理查德·賴特的別樣世界——賴特俳句研究的多維視角》(2011)是國內(nèi)外第一部全面研究賴特俳句的專集,“通過這個集子,讀者能夠體驗和感知賴特俳句的詩性及其詩歌價值,從而吸引更多研究者對賴特俳句的關(guān)注”(鐘蕾,2012:172)。本文意在此基礎(chǔ)上,通過對賴特的俳句進行文本細讀和分析,以期從其他角度來探究和進一步認識這位美國黑人作家的美學觀。
作為非裔美國作家,賴特同多數(shù)非裔美國人一樣,接受和吸收了美國文化卻又保留了非洲千百年來的傳統(tǒng)文化,這種雙重文化身份是逐漸形成賴特文學創(chuàng)作中黑人美學觀的重要源泉。曾艷鈺(2004:68)將美國黑人美學思想的發(fā)展分為原黑人美學和新黑人美學兩個階段,認為前者為后者的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賴特的黑人美學處于原黑人美學階段,即作品主要的語言是情感性的,從早期完全被奴役、被虐待的狀態(tài)開始覺醒,提出對白人壓迫的抗爭。他的黑人美學思想在其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小說中已經(jīng)奠定,主張對壓迫的暴力抵抗?!霸趯懹?927年的《黑人創(chuàng)作的藍圖》一文中,理查德·賴特指出:黑人文學創(chuàng)作應(yīng)該從表現(xiàn)中產(chǎn)階級黑人的理想和挫折轉(zhuǎn)移到下層市民的憤怒和不滿。一時間,賴特式的抗議文學大量出現(xiàn),‘抗議’成為黑人文學批評的重要標準?!?黃暉,2002:23)因此,賴特的早期小說創(chuàng)作,充滿了抗爭的火藥味,將他反對種族主義的思想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晚年時,賴特身體健康每況愈下,經(jīng)濟上也由于出版受阻而陷入困窘,賴特心中非??鄲?,想要尋求種族抗爭的新出口。與此同時,布萊斯翻譯的日本俳句在美國出版,標志著俳句作為一種詩歌形式被正式介紹給西方讀者,賴特從朋友那里獲得布萊斯翻譯的日本俳句并仔細研讀。他迷戀上了日本俳句并深受俳句中禪宗思想的影響,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不再像早期的小說那樣充滿火藥味。(鐘蕾,2014:128)
當然,“他并未在俳句中放棄自己的政治觀點和個人主張,顯然俳句這一新形式表現(xiàn)了他非裔美國人的雙重身份”(Hakutani,2014:101)。
本文從俳句的創(chuàng)作背景、文體形式及意境內(nèi)涵三個視角來解析賴特一首著名的俳句《我本無名小卒》,意在闡釋由于晚年四處漂泊、經(jīng)濟受困、疾病纏身,賴特為了排解心中反對種族主義的憂愁,故選擇了一種新的抗爭形式——俳句。這種抗爭形式與早年的小說不同,弱化了賴特早年強烈的黑人身份意識,空寂的禪意境暫時麻痹了賴特內(nèi)心的苦痛??梢姡@是賴特對種族主義的無奈抗爭,“非不為也,實不能也”。
賴特一生都與種族主義作不懈的抗爭,以期求得身份的認同。他早期的詩歌延續(xù)了小說中的暴力主題,比如詩歌“Rise and Live”,“Between the World and Me”等等,有時其中的暴力近乎自虐??墒瞧谕瞥N族主義、獲得身份認同的夢想一直難以實現(xiàn),無奈和困惑之下,他意欲尋求種族主義抗爭的新出口,以期得到內(nèi)心的平靜。
受法國政府邀請,賴特和家人于1946年5月2日離開美國前往巴黎。他離鄉(xiāng)背井,在法國度過了14年余生,于1960年去世。他覺得巴黎寧靜美麗、有趣迷人,而紐約的生活不再令他滿意?!拔蚁矚g法國的生活方式。2000多年形成的這種生活方式確保了其美學價值的首要地位,并且賦予人們舒緩、寧靜的生活節(jié)奏?!?Fabre,1985:127)賴特最初視法國為一個自由的國度,尤其喜歡法國沒有種族歧視的氛圍,可他后來發(fā)現(xiàn)法國的自由并非如他想象,如果不貼上政治標簽,他就不能在法國的報刊上發(fā)表文章?,F(xiàn)實與理想之間的差異使賴特內(nèi)心感到強烈的不安和無奈:他既不是法國人,無法真正融入法國的生活;他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美國人,其身上刻著種族歧視的印跡,外來者的情緒油然而生。14年的異國漂泊使賴特自比小說《局外人》中的主人公克洛斯·達蔓,無國籍、無身份也無根。這種尷尬讓他嘗盡身份認同的焦灼感,從而產(chǎn)生一種“無名小卒”(nobody)的悲傷?,F(xiàn)代文學大師格特魯?shù)隆に固┮?Gertrude Stein)似乎也被這種跨國從屬關(guān)系和跨國身份所困擾,她將美國視為自己的國家,將巴黎視作自己的家鄉(xiāng)?!八固┮蚩绲赜虻纳矸菪Q——這使她自己游離于一個擺脫不了的國家背景和另一個生活居住的大都市之間?!?Jahan,2009:23)當代詩人艾略特詩中如幽靈般的人物的談吐舉止,并非只是對以往英國和美國、意大利和愛爾蘭等國家詩歌元素的偶然組合,更是他跨國身份的寫照。
晚年的賴特精神上受到跨國身份的困擾,身體上也飽受疾病的折磨。他身患阿米巴痢疾(amoebic dysentery),長期不規(guī)則發(fā)熱、夜間盜汗、腹痛腹脹、脫水等各種身體的不適折磨著他。他所服藥物的重金屬成分對心臟危害很大,身體健康每況愈下。由于身體虛弱,“特別是生病臥床,無力坐在電腦前寫作的身體狀況限制了他寫作的長度,他只好把單詞分解為音節(jié)以適應(yīng)自己短促的呼吸”(Wright,2012:viii),從而俳句這一短小的文學形式成為當時賴特創(chuàng)作的最佳選擇。同時,因出版受阻,他在經(jīng)濟上也遭遇危機。多種因素使他迷戀上了日本俳句,“他喜歡俳句的脆弱感——猶如蛛絲。同時,這種令人冥想的形式,讓賴特在生命最絕望、最糟糕、最自我懷疑的那段時間獲得些許內(nèi)心的平靜”(Rowley,2001:505)。
病魔折磨之下的賴特創(chuàng)作了4000余首俳句,其中817首在他去世后經(jīng)整理出版?!霸谏谋M頭,賴特長期住院,無疑已經(jīng)疲于反對種族主義,而是盡力逃脫種族主義的束縛,從納奇茲到孟菲斯,從芝加哥到紐約,最后于1947年離開美國住在法國?;蛟S在俳句的世界中賴特才尋找到精神世界的寧靜?!?Kodama,2011:128)正是在這種流落異鄉(xiāng)、病魔纏身、經(jīng)濟受困的尷尬處境中,賴特已不再像早年那樣用雄渾有力、精氣充沛的長篇話語來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他早前盈腔的憤懣,對種族主義積極的抗爭,只能無奈地由適合其當時抗爭形式的短小凝練的俳句所取代。
日本俳句被譽為世界上最短的格調(diào)詩,源于奈良時代的和歌(Waka)。俳句分為長歌和短歌,最早是31個音節(jié),五行,5-7-5-7-7的節(jié)奏,后來,長歌逐漸消失,在明治時代短歌演變?yōu)楝F(xiàn)在的俳句。傳統(tǒng)的日本俳句在形式上通常有如下特征:首先,整首詩只有十七個音節(jié),5-7-5三個詩行。從形式上看,5-7-5十七個音節(jié)的詩歌并不都是俳句,“俳句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的核心部分要有停頓/切語,它將俳句中的意象形成內(nèi)部的對比”(Gurga,2011:170)。切語前的一部分作為基體,后一部分作為疊加。其次,俳句中有表時間的季語,季語是俳句中的重要組成因素,它如同詩歌中的詩眼,是理解俳句的關(guān)鍵所在。第三,俳句以現(xiàn)在時而不是過去時描繪一個獨立的事件。最后,俳句通常使用直白而非比喻的意象。
賴特研究日本俳句,并盡量在俳句創(chuàng)作中保留日本傳統(tǒng)俳句的形式,同時又融入西方詩歌元素,以短小、精煉的形式表達他無奈抗爭種族主義的黑人美學。下面分析賴特的一首著名俳句《我本無名小卒》的形式特點:
I am nobody:我本無名小卒:
A red sinking autumn sun那輪沉落在秋天的紅日
Took my name away.(Ⅰ)掠走了我的名字。
首先,這是一首形式上典型的俳句,它采用5-7-5三段韻17音節(jié)。這種短小的形式,無規(guī)律的押韻由于受字數(shù)和音節(jié)的限制,在描寫實物時簡單、凝煉;表現(xiàn)感情時含蓄、溫婉,這也符合禪宗的特點:凝煉、含蓄。
首句“I’m nobody”在許多經(jīng)典詩歌中出現(xiàn)過,由于形式的不同,表現(xiàn)力也不盡相同?!秺W德修斯》和《伊里亞特》被合稱為《荷馬史詩》,故事中講述到當獨眼巨人殘殺奧德修斯的隊友波呂斐摩斯時,奧德修斯把沒有勾兌的烈性葡萄酒給他喝,并告訴他自己的名字叫“沒有人”(ουτι),“My name is nobody”,成功欺騙了獨眼巨人,幫助隊友逃脫了獨眼巨人的魔掌。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在她的抒情詩“I’m nobody,who are you?”中用一問一答的方式表現(xiàn)自己隱世脫俗,與世無爭,冷眼看世事的內(nèi)心狀態(tài)。西爾維亞·普拉斯(Sylvia Plath)則在“Tulips”中用自白的方式表達自己心靈的呼喊,一句“I am nobody;I have nothing to do with explosions”將詩人的情感穿梭于“自白、自我、自殺”之間,并將羅伯特·洛威爾所開創(chuàng)的自白派詩風推到頂點。德里克·沃爾科特(Derek Walcott)在《“飛翔號”大帆船》這首詩中也用到“I’m nobody”,該詩清晰地表達了水手Shabine的身份困惑和強烈的民族感:
I’m just a red nigger who love the sea,
我只不過是個熱愛大海的紅臉膛黑人,
I had a sound colonial education,
我曾受過良好的殖民地教育,
I have Dutch,nigger,and English in me,and either I’m nobody,or I’m a nation.
我身上流著荷蘭、黑人和英國人的血,于是,要么我誰都不是,要么就是一個國家。(杰漢·拉馬扎尼,2013)
“他把在加勒比海盆的冒險遠航,用標準的英語并以換行押韻的抑揚格五音步詩歌形式表現(xiàn)出來?!?杰漢·拉馬扎尼,2013:76)詩歌在nobody和nation上重讀,用 either...or...連接、對比,突出了水手Shabine的內(nèi)心掙扎,表現(xiàn)其強烈的民族感。
無論是奧德修斯的長篇史詩,艾米莉·狄金森的抒情詩,還是西爾維亞·普拉斯的自白詩以及德里克·沃爾科特的抑揚格五音步詩都用到過這句“I’m nobody”,可見該句的含意是多重而深刻的。然而,賴特這首詩受日本文化影響,采用傳統(tǒng)俳句5-7-5的形式,它既沒有長詩的強烈抒情和自白,也沒有明顯的韻腳和對比來表現(xiàn)類似于德里克·沃爾科特詩中水手那般鮮明的民族感和強烈的對抗感,當然更不及賴特早年的小說那樣犀利,運用復(fù)雜的故事情節(jié)、人物形象及相應(yīng)的思想、感情,積極表現(xiàn)黑人反對種族主義的思想,它只是在短小、凝練的俳句形式中微弱地表現(xiàn)詩人無奈的種族主義抗爭。
其次,“俳句中常使用切字,有縮短和統(tǒng)一的功能。賴特用英語標點符號(感嘆號、冒號和逗號等)替代切字,比如常用冒號替代切字,用于表達一種情感或悔恨”(Hakutani,“Introduction”,10-11)。這首詩里的冒號表切字功能,把不同質(zhì)的兩種物體分開。詩歌的第一句作為基體:失去自我的靜態(tài)的人,第二句是并置的意象:動態(tài)的秋日,兩者一靜一動,形成巨大的張力。“在這個三段式詩形中,上句中的/I(我)和下句中/my name(我的名字)被描寫自然界的夕陽的中七從句式上切割,從而消解了語義的連貫性,帶來的停頓感就如同山水畫中的留白,給了讀者想象的空間,并在秋天殘陽投射出的幽玄禪境中感受自然的神秘和人類的渺小!”(李怡,2010:136)意象的并置創(chuàng)造出斷裂,從“我”(I)這個意象到“沉落的紅日”(red sinking sun),這兩個意象轉(zhuǎn)換突然而意外,然而第三段中的動詞“奪走”(took)迅速將斷裂縫接起來,語意得以補充。這種意象并置帶來的語意斷裂和它對不可知事物的突然揭示能夠在讀者身上產(chǎn)生深刻的反思,讓讀者不禁感嘆賴特尋求身份認同的無奈和無助。
此外,詩歌中有表時間的季語:“秋天”,詩中秋日象征西方世界,作者賦予秋日動作,即“沉寂”(sinking)和“剝奪”(took),擬人化的手法暗示象征白人社會的秋天剝奪了代表黑人身份的我,在白人社會中無法得到身份認同。“賴特也許將秋天的紅日象征西方世界——美國——它剝奪了詩人的姓名和身份,或許就是非洲黑人的姓名和身份?!?Kiuchi,2011:34)在這首俳句中,即將沉寂的秋日與最為無名小卒的我形成強烈的對比:我是被動、靜態(tài)的無名小卒;一輪沉寂的秋天的紅日發(fā)出動作,剝奪了我的身份,一個主動,一個被動,凸顯了這一對矛盾,即我代表沒有自我身份的黑人,即將沉寂的秋日象征詩人心中即將隕落的白人文化。黑人的身份被白人剝奪,不為白人承認?!皠釉~took字面上指落日對敘述者發(fā)出的暴力行為,其實隱含著南方對黑人的暴力行徑?!?Morgan,2011:112)在詩人眼里,這個季節(jié)的紅日是“沉寂”的,不是上升的,表達了詩人對象征美國種族主義的紅日將要隕落的信心。詩人借物吟志,表達他改善和解決美國黑人種族問題的渴望,希望黑人能和諧地融入美國主流社會,過上與白人一樣的生活。
詩中的冒號和季語是理解這首詩的關(guān)鍵。它們提示讀者,秋天作為季語,本應(yīng)該是個收獲的季節(jié),然而“我”(I)卻被這個季節(jié)的紅日剝奪了身份。第一節(jié)以“我”的口吻敘述,是主體性的表現(xiàn),而在表切字功能的冒號之后,迅速轉(zhuǎn)向自然界客觀事物的描寫。沉寂的紅日剝奪了我的主體特征,“賴特在詩中既是客體又是敘述者,詩歌描述了詩人名字被剝奪和主體性被極度壓抑的狀況”(Hakutani,2014:138)。
總之,俳句的短小形式,意象的疊加并置、使用切語及運用季語的寫作手法不僅幫助賴特書寫其種族主義抗爭的無奈,也引導讀者感受詩人尋求身份認同的渴望,在意象并置的斷裂中體會詩人壓抑的情感。賴特的一生都從事激烈的反種族主義斗爭,晚年感到身心疲憊,接觸到俳句這種短小而細膩的創(chuàng)作形式,才找到了抗爭的一種新的出口。賴特期望利用這種短小、凝練、溫婉的俳句形式來構(gòu)建一個種族平等的想象中的精神世界。
賴特晚年迷上俳句不只是因為俳句的形式符合他氣若游絲的身體狀況,更是因為俳句中的意境、禪宗的教義讓他心里能夠獲得些許的寧靜。禪宗是中國佛教最有影響的四大宗派之一,在中國形成后傳入日本。日本俳句的內(nèi)容和意境中貫穿禪宗的思想,要理解俳句,就應(yīng)體驗禪宗的“頓悟”(mu/nothing)。“這種頓悟就是空無的狀態(tài),空無的實現(xiàn)以去除主體性為前提?!?Hakutani,2014:9)禪宗倡導sabi和wabi,sabi指平靜的美、孤獨美,wabi則指從貧寒中產(chǎn)生的美學欣賞,是貧寂之美。禪宗以樸素的、空寂的自然狀態(tài)追求淡泊、貧寂的生活情趣,推崇人的頓悟,尤其是六祖倡導的“頓悟”法門。這種頓悟不是冥思苦想,而是整個身心掙脫塵網(wǎng)束縛、萬念俱空的瞬間徹悟。
賴特晚年寄居法國,遠離喧囂的城市生活,這是一種逃避的表現(xiàn)?還是一種心靈平靜的滿足感?晚年的賴特是孤獨的。在他的抗爭中,平生夙愿無法得以實現(xiàn);賴特是貧寒的,生活就是一張床,一張桌子,因為晚年的創(chuàng)作不如早年有豐厚的經(jīng)濟回報;賴特也是空無的,自我身份既無,則完全傾向于人與自然融合的頓悟。賴特躺在病床上,用清凈的禪心來細致地體察和感悟自然萬物中蘊含的閑寂幽遠的禪意,并把這些空靈的美感和悟化的意象視為心靈痛苦的解脫。下面繼續(xù)來看那首俳句:
I am nobody:
我本無名小卒:
A red sinking autumn sun
那輪沉落在秋天的紅日
Took my name away.(I)
掠走了我的名字。
傳統(tǒng)的俳句避免以人為中心來表達情感,而是竭力以自然為中心。長詩易于說理,而俳句則盡量避免說教的語言(Wright,2012:252)。在這首俳句中,賴特雖以第一人稱“我(I)”開啟詩行,似乎突出了“我”的主體性,但當讀完此詩,卻發(fā)現(xiàn)“我”被剝奪了主體性,是被去除了主體性的“無名小卒”。那么“我”是如何成為“無名小卒”,失去主體性的呢?
詩人使用感官形容詞“紅”(red),感官動詞“沉落”(sinking),賦予太陽生命力。繼而,“我”(I)的身份被紅日剝奪,成為無名小卒。這種沒有身份認同,失去身份的“我”最終也變成了沒有思想、沒有血肉的“物”。在“我”(I)失去名字的瞬間,實現(xiàn)了空無(nothing/mu),最終實現(xiàn)了我與自然的統(tǒng)一。這象征著賴特俳句時刻的到來?!百骄鋾r刻可被定義為人與物體結(jié)合的瞬間,最終人變成了物,實現(xiàn)了人世間永恒的普遍真理?!?Morgan,2011:92)實際上,這種俳句的精髓就在于人類去除主體性,通過沉思,實現(xiàn)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從這個角度上看,詩人表現(xiàn)了他極其無奈的內(nèi)心世界。因為這種主體性一直是詩人追求的身份認同,然而在接受了禪宗思想,經(jīng)過沉思、得以頓悟之后,卻又接受這種無我(non-ego)的心境。這種“無我”不是詩人的主動選擇,而是被象征白人統(tǒng)治的秋天的紅日奪去,種族主義中的被迫認同。
詩歌中的“我”(I)處于靜態(tài),一個“無名小卒”(nobody)。本應(yīng)是靜態(tài)的秋日卻發(fā)出了兩個動作:“沉落”(sinking)和“奪走”(took)。動靜之間的張力隨著太陽的落下而融入黑暗中,預(yù)示著人世的喧囂、命運的沉浮與落日余暉一同消失,消逝在黑暗中。于此同時,賴特心中的種族主義抗爭意識受到禪宗教義影響,他體會到在禪宗的教義中才能獲得心靈的些許寧靜,人與自然才能真正和諧統(tǒng)一。Kodama(2011:128)認為:“理查德·賴特并非皈依佛教,而是從布萊斯的俳句選集中深刻地理解了禪宗思想,從中獲得心靈的慰藉。晚年臥病在床,他顯然無力也疲于與種族主義做斗爭。也許他所能找到的最后一片心靈的凈土就是俳句的世界……但是他仍然無法擺脫他的過去。”從Kodama的評述中我們也能讀出賴特無奈的選擇。
如前文所述,沃爾科特詩中的水手Shabine也在尋求身份認同,與賴特有著共同之處:都是黑人,均打上了民族的印記,同時都想獲得白人社會的肯定。詩的最后一句“要么我誰都不是,要么就是一個國家”所提出的兩個選擇,強烈表現(xiàn)了詩人的身份焦慮和民族抗爭意識。不同的是,在賴特的這首俳句中已無強烈的民族抗爭情懷。詩人首先用“我本無名小卒”定下了基調(diào),即一種無根性。表切分功能的冒號突出了后面兩行詩句,解釋了“我”被剝奪身份,無根性的原因。其中并沒有直接提出民族主義的口號,也沒有豪言壯語的抉擇,而是用秋日這一意象象征白人社會,掠奪我黑人的身份,“我”卻束手無策。秋日的主動和“我”的被動之間的強烈對比再次表達了詩人的被動和無奈。
同時,“nobody”這一稱呼不僅是困擾賴特的符號,也是“沃爾科特所糾纏的那個綽號,老謀深算的奧德修斯(Odysseus)用到過;同樣地,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和西爾維亞·普拉斯(Sylvia Plath)也都用到過;詩中的‘我’是頗具密碼暗示意味的,這個假定的‘誰都不是’實際上卻包含了多種‘是’(譯注:即身體的混合性)——由荷蘭、非洲和英國的祖先們所給予的遺傳學角度上的想象中的身體,由這個詩中人物所包含的不同民族和種族文學的身體”(杰漢·拉馬扎尼,2013:76)。以上這些詩中的“nobody”,或是打著幌子欺騙獨眼巨獸、逃脫險境的稱呼,或是孤獨隱于世的自我表征,抑或是內(nèi)心掙脫的自白,都突出了“我”①本文中所出現(xiàn)俳句除標注外均為作者中譯。的主體性。而賴特由于受禪宗的影響,深知只有當自我的主體性去除時,才能實現(xiàn)社會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在俳句《我本無名小卒》中,賴特的存在與他的名字一同消失,這是一種無言的狀態(tài)。詩歌中的語句不是為了表達意義,而是為了清除我們與實物之間的障礙,在寂靜的禪意中實現(xiàn)人與自然的統(tǒng)一。
然而,同時升起來的另一個問題是:即如賴特真的實現(xiàn)了人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他果真淡泊于種族主義的抗爭了嗎?對于他一生的夙愿和作為一個具有良知的黑人作家而言,他真能通過俳句的禪宗教義來達到心靈的平靜嗎?真的能治愈他無身份和終身為之焦慮的痛苦?或許,我們只能說,這只是賴特黑人美學觀的一種轉(zhuǎn)向。這種轉(zhuǎn)向當中除了包含無奈成分,可能更多的是抗爭的弱化,而絕不是現(xiàn)實和文學中存在的種族主義的鎮(zhèn)痛劑。
俳句寫作是為內(nèi)心需求找到一種新的、有效的表達方式。賴特晚年選擇俳句,雖有渴求萬物和諧、人與自然統(tǒng)一的心愿,然而卻也屬無奈之舉。賴特學習俳句,并將之用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之中,他的俳句既繼承了日本俳句的禪宗意理和簡潔含蓄的形式,又對其進行跨國文體的創(chuàng)新,最終將東方禪宗思想與西方現(xiàn)代生活融合起來。他的俳句代表作《我本無名小卒》抒發(fā)了詩人抗爭命運的掙扎,同時也有懷舊的嘆息,其雖為禪意之下人生的頓悟,但更是一種真正的絕望。詩人意識到當星光和意義同他的名字一起消失時,個人將不能詮釋自己(Fabre,1985:52)。留給他的,只有在貧寒、孤寂的禪境中體察自己的無根性。青壯年時期賴特運用小說把反對種族主義的思想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晚年的賴特由于身體的原因和受禪宗的影響,他的創(chuàng)作不再像早期小說那樣充滿火藥味,而是采用俳句短小、凝練的形式,寧靜、溫婉的禪意來表達其無奈的反種族主義思想。詩人并非放棄了種族主義的抗爭,而是無可奈何地選擇了另一種抗爭的方式——俳句。這確實體現(xiàn)了賴特黑人美學觀的某種程度上的弱化,但終究不是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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