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桂元
歲月感與《文學自由談》
黃桂元
我相信,世界上有一種人,其歲月感仿佛與生俱來。這或許也意味著,談論“歲月”,未必就是老年人的專利?,敻覃愄亍ざ爬沟摹肚槿恕罚魅斯诘谝豁摼驼f:“18歲,我就老了。”我雖然在《文學自由談》供職不足十二年,但回望它曲曲彎彎的來路,內(nèi)心便有了可稱為“歲月感”的那種滋味,令人恍兮惚兮。
還是從“上個世紀”談起吧——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用“上個世紀”來界定一些并不久遠的陳年往事,仿佛那些往事距今已有百年之遙,而我們每個人都是仍在茍活的垂垂老者,于是歲月感也由此如影隨形,糾纏不休——《文學自由談》誕生在公元1985年秋季,如今已是三十華誕。三十年前我恰值而立,大學畢業(yè)僅僅三載,在一個黨政機關當差,一部分工作便是閱讀,但多與興趣無關。那時我已有作品發(fā)表,對所謂文壇卻懵懂無知。隨著作家夢的漸行漸遠,我開始擔憂一輩子就這么交待給了那些無盡無休的速朽公文。不覺之間,《文學自由談》這份由市文聯(lián)辦的小開本刊物進入了我的閱讀視野,我很快為之吸引,為之遐想,為之掛肚牽腸。或許我的天性對一本正經(jīng)的文章不感興趣,而喜歡讀自由言說的批評文字,但我從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會與這本刊物有任何交集。
一天下班后,我找到處長,吞吞吐吐地談了離開的想法。處長大吃一驚,不明白我怎么會突然提出這么個古怪的要求,而且我的理由還很書生氣很不合時宜,比如想有自己的閱讀和寫作啦,學以致用啦,專業(yè)對口啦。處長面容變得嚴肅了,規(guī)勸我:“是不是你學了中文,就覺得在這里屈才啦?告訴你,我們這里才真正是中文系畢業(yè)生最合適的對口專業(yè),不是什么人想來就能來的,里面的學問大得無邊!”我蔫巴巴垂下腦袋。處長和善地笑一下,拍拍我的肩膀:“小伙子,別三心二意了,你還年輕,文字也不錯,把眼光放遠些,老老實實地好好干!”
我“老實”了兩三個月,內(nèi)心又開始蠢蠢欲動。我大著膽子直接找到部領導,語無倫次地擺了一堆離開的理由:我十五歲就發(fā)表習作,讀大學前還當過兩年文學期刊編輯,到大學畢業(yè)時已有若干詩歌、散文和評論發(fā)表,希望組織上能考慮我的具體情況,最好能讓我的工作與文化更靠近一些。部領導很和善,大約已經(jīng)看出“爛泥扶不上墻”,干脆放行。一些同學、同事知道后,曾苦口婆心地勸我邁出這一步要慎重,三思而行,有朋友甚至直言,早知今日,又何必在宣傳部兜這么大個彎子才回去搞文學?到文聯(lián)就能搞出名堂來?三十多歲的人了,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老農(nóng)村婦都懂的道理?。∥铱嘈χ?。我承認我的選擇有些冒險,但跟我能不能在文學上搞出名堂扯不上關系,不過是我的那根文學“筋”總在作怪,這已經(jīng)是沒辦法的事了。
就這樣,我的工作關系由巍峨莊重的市委深宅大院轉(zhuǎn)到了市文聯(lián)。那時文聯(lián)只有三十來號人,因為基建,沒有固定的辦公場所,只臨時租借了一座八國聯(lián)軍時期的百年舊樓,里面墻皮剝落,光線昏暗,空氣潮濕,我每天拎包踩著吱呀松動的樓梯,到只有兩間窄屋的一家雜志編輯部重操舊業(yè),但只有我能感覺出此時此刻自己的心正在快樂地呻吟。從大機關的干事?lián)u身一變成了普通雜志的編輯,昔日光環(huán)在瞬間熄滅得干干凈凈。如果說這種落差在世俗眼里毫無反應,那是騙人,但無論如何,我體會到了個人性情回歸文學軌道的輕松。終于可以踏下心來進入閱讀和寫作了,那些澄明的文字引領我的日子遠離喧囂,安于平靜,進入靈魂的一種自在儀式。我最初在《藝術(shù)家》供職,后來,兩家刊物都由南開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任芙康師兄執(zhí)掌,這個事實也構(gòu)成了我文學人生的一種宿命。那時候我開始涉足文學評論,但多屬于被動式寫作,削足適履,中規(guī)中矩,唯獨給《文學自由談》寫稿無任何顧忌。老任在我眼里是個神奇人物,他把自己獨特的辦刊理念堅定不移地注入這本刊物,并為其打上了鮮明的個性印記。他給我的定心丸是:不要有框框,寫自己內(nèi)心想寫的,但要讀著有趣。2004年春末夏初,我被調(diào)到《文學自由談》做老任的助手,幾乎是在他耳提面命的情狀下,完成了“讀者——作者——編者”的文學人生三部曲。
《文學自由談》是一本積極介入文學現(xiàn)場的小開本批評刊物,始終倡導一種即時、及物的近距離文學批評。它的辦刊思路和使命很簡單,就是以文學批評而不是以學術(shù)研究的姿態(tài),搭建一個可以聽到各種不同聲音的批評平臺,它的三十年歷程見證了新時期以來的文學發(fā)展軌跡。許多年來,我們所受到的教育是“多數(shù)人的想法永遠是對的”,而在這里,你可以根據(jù)獨立判斷說“不”。進入這樣的寫作語境,意味著你選擇了一種“偏離”或“游離”,很容易被視為另類。這三十年歲月,全球化、互聯(lián)網(wǎng)、大數(shù)據(jù)給當今中國社會方方面面帶來的變化之巨,非天翻地覆、滄海桑田不足以形容、描繪,而再看《文學自由談》,似乎還是最初的模樣:辦刊宗旨一意孤行一如既往,小開本,隨筆化,現(xiàn)場風云,問題意識,逆水行舟,我行我素,文風銳利,筆墨生趣,詮釋的是一種以不變應萬變的批評氣質(zhì)和文學向度。
有一個詞已經(jīng)被世俗用濫了,但請原諒我一時還找不到更適合的可以代替之,這就是——堅守。在我看來,一本文學批評刊物,在普通讀者中或許可以是小眾,但如果在作家中依然是小眾,被束之高閣,不受關注,就不大正常。批評刊物不應辦成文學研究刊物,只給圈內(nèi)少數(shù)受過專業(yè)理論訓練的人士來讀。比較專業(yè)的文學研究刊物當然需要,但不可強求一律。這三十年的文學批評,從文學自覺回到學術(shù)自覺,當然是中國文學的進步,但同時也付出了一些代價。如今的文學理論刊物,多與經(jīng)費實力充裕的高?;轲B(yǎng)殖,彼此借力,這也決定了,置身其間的是一個新的、以前不曾出現(xiàn)過的學術(shù)環(huán)境。這個環(huán)境由什么構(gòu)成?基本上是由大學體制構(gòu)成,或者說,現(xiàn)在的學院評價體系已經(jīng)深深影響甚至牢牢左右了文學批評期刊的辦刊方針。應該承認,在大學評價體制下,期刊的非學理化傾向確實得到了有效扭轉(zhuǎn),但也正像一些有識之士指出的,有不少學院派批評基本上是偽學理的,文本并沒有細讀,很快就過渡到理論,他們津津樂道的理論常常是與文本游離的,與作家的寫作是“兩張皮”,使人望而生畏,然后是望而生厭,不被作家當回事,也就成了常態(tài)。當文化研究成為批評的一個主要方法之后,闡釋變成了主流。以文化研究帶動批評的深化固然值得肯定,以喪失批評趣味為代價卻是不可取的。學者的思考可能更厚重,現(xiàn)場批評則更需要有血有肉、生香活色的體味,好讀,有趣,而趣味正是一些故弄玄虛的理論家最缺乏的東西。
對于氣象萬千的文學現(xiàn)場,批評刊物需要接文學地氣,與作家的寫作息息相關,永遠保持對文學現(xiàn)場的一種關切,一種介入,就像法國批評家蒂博代說的,文學批評應該表達一種“自發(fā)的批評”的聲音,要熱烈地愛,還要清醒地說;它最需要的不是學者日積月累的卡片,而是機智、敏感、生動、迅速的即時反應,是剛出爐的滾燙的現(xiàn)場批評。它的天職是抵制理論的無味纏繞、虛假的廉價捧場和無關痛癢的點贊喝彩,而注重文學話題的當下性、前沿性,起到文學現(xiàn)狀晴雨表的作用。很顯然,這一類現(xiàn)場批評本來就不是為傳世、為后人寫的,卻可以為未來的經(jīng)典作品研究和文學史研究作篩選和鋪墊,因而是必不可少的。這類文章大多數(shù)會消失于文學史的視野,卻起到了文壇哨兵和輕騎兵的有效作用。沒有現(xiàn)場批評就沒有學術(shù)的進一步深入,或者說,沒有成千上萬的充滿爭議的見仁見智的現(xiàn)場批評,就沒有后來的文學史研究。所以蒂博代認為,不同的聲音要比單一的聲音好,對話要比獨白好,爭議要比一潭死水好。文學批評期刊應該體現(xiàn)一種大自在大境界,匯攏各種面貌,各種聲音,各種性情,各種趣味,力求向當代文壇強調(diào)一種海納百川、吞吐萬象的批評氣度,營造一個區(qū)別于一般理論刊物路數(shù)的獨特存在。有位詩人的一句話深得吾心:對于創(chuàng)作而言,團結(jié)是一種力量,不團結(jié)也是一種力量,這才是正常的。歐美文學、俄羅斯文學的鼎盛時期哪有那么多大團結(jié)?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才是最真實、最生動、最有包容性的大合唱,才是最高意義上的和諧。這個過程中,批評者可能由于來不及深入思考而出現(xiàn)某種偏頗和疏漏,產(chǎn)生一些誤解甚至情緒化的謬見,也無須大驚小怪,說到底,這是來自現(xiàn)場的還來不及冷卻下來的直接感受?!段膶W自由談》開辟了一個場域,為之帶來一種活力四射的互動——與作家的互動,與讀者的互動,但很可能不是與少數(shù)專家的互動。它明白,文學批評如果失去了對發(fā)展中的文學進程的有效性,其存在的意義就會大打折扣。
這些年,我越來越能體會芙康為刊物付出的心血和辛勞。時下,中國并不缺少思想厚重、學理規(guī)范、言說嚴謹?shù)奈膶W理論刊物,《文學自由談》的出路在于求新立異,另辟蹊徑?!段膶W自由談》的三十華誕之際,也恰逢我退休之時,巧合的是,年富力強、底蘊厚重的潘淵之、董兆林組成的刊物核心團隊也畢業(yè)于南開大學中文系,我相信這一定有一個不同尋常的隱喻。我為曾經(jīng)擁有一段與《文學自由談》榮辱與共、相濡以沫的歲月而欣慰,也為刊物未來的歲月祈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