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谷 羽
就《杜甫》俄譯本與阿扎羅娃商榷
●文 谷 羽
中國唐朝大詩人杜甫 (712—770),1962年被世界和平理事會推選為世界文化名人。他的詩歌有多種外語譯本,僅在俄羅斯,先后就有巴爾蒙特、古米廖夫、休茨基、阿列克謝耶夫、康拉德、吉托維奇、孟列夫、貝仁、別列列申、梅謝里雅科夫等多位詩人與漢學(xué)家翻譯過杜甫的作品。2012年,俄羅斯出版了阿扎羅娃翻譯的詩集《杜甫》,紀念詩人誕生一千三百周年。這是中俄文化交流的又一件大事,值得大書一筆。
2012年11月22日的《成都商報》發(fā)表了兩位記者曾靈、江然的相關(guān)報道,標題為《俄羅斯?jié)h學(xué)家“神譯”杜甫詩作,字字對應(yīng)意思準確》。文中指出,俄國媒體評價這本譯作“開創(chuàng)了中國詩歌遺產(chǎn)翻譯方法新紀元”,翻譯家“最大程度地尊重了字數(shù)”。不過,記者也提到,四川大學(xué)俄羅斯語言研究中心的專家和研究生卻認為“翻譯并不等值”,對阿扎羅娃的譯詩提出了質(zhì)疑。
應(yīng)我的請求,翻譯《千家詩》的俄羅斯朋友鮑里斯·梅謝里雅科夫給我寄來了阿扎羅娃《杜甫》俄譯本。我通讀了這本譯作,發(fā)現(xiàn)阿扎羅娃采用了重音詩法進行翻譯,即使用含有重音的一個俄語單詞對應(yīng)一個漢字,五言詩用五個實詞對應(yīng),七言詩用七個實詞對應(yīng)。她采用階梯式排列詩行,一行漢語詩,通常分為兩行,偶爾分為三行。此外,不使用大寫字母,也不用標點符號,展現(xiàn)出某種現(xiàn)代派詩歌的形式特色。阿扎羅娃總共翻譯了杜甫詩五十八首,采用漢俄對照形式編排,左面一頁是漢語原作,右面一頁是俄文譯作,方便懂雙語的讀者對照閱讀。附錄部分,除了詞語注釋,還有杜甫生平年表,詩人行旅地圖,還有幾首杜甫的詩,如《野望》《望岳》《春宿左省》等,同時由九位俄羅斯當代詩人翻譯,這些詩人先后出生于二十世紀四十到八十年代。這從一個側(cè)面展現(xiàn)了杜甫詩歌強大的藝術(shù)生命力,經(jīng)歷了一千三百年的風(fēng)雨,仍然能讓那么多俄羅斯詩人產(chǎn)生心理共鳴,以致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拿起筆來嘗試翻譯。
娜塔莉婭·阿扎羅娃是俄羅斯科學(xué)院語言學(xué)研究所研究員,擔(dān)任“世界詩歌語言學(xué)研究中心”負責(zé)人,據(jù)她自己說,她從2003年起學(xué)習(xí)漢語,后來開始翻譯杜甫詩歌??傮w來看,阿扎羅娃的詩歌翻譯嚴肅認真,多數(shù)詩譯得忠實可信,但是存在一些問題,既非像兩位記者所說的“神譯”,也達不到開創(chuàng)翻譯中國古詩“新紀元”的高度。我想用十二個字概括,就是“有新意,非神譯,有問題,可改進”。
下面就音韻、詩行、人名、地名、官職的翻譯以及某些詞語的理解問題,談?wù)剛€人看法,與娜塔莉婭·阿扎羅娃商榷求教。
蘇聯(lián)漢學(xué)的奠基人阿列克謝耶夫院士在為俄羅斯第一本唐詩譯本所寫的序言中指出,詩歌翻譯有兩種途徑,一種是解釋性的散文化翻譯,一種是把原作的詩,用另一種語言翻譯成詩,就是以詩譯詩。阿列克謝耶夫明確反對歐洲文化中心論,他充分尊重中國詩人與原作。他以三音節(jié)音步對應(yīng)一個漢字,采用音節(jié)重音詩法翻譯中國古詩。他翻譯的中國古詩盡力貼近原作的形式,他的譯詩既符合俄羅斯詩歌的格律,同時又體現(xiàn)了原作的節(jié)奏感,在兩種不同的民族語言之間找到了最佳的契合點。他認為俄羅斯詩歌與漢語古詩的音節(jié)比率為三比一。阿列克謝耶夫和他的弟子艾德林譯詩注重節(jié)奏,但不主張押韻,他們認為為了追求韻腳,有時候可能會以詞害義。
另一些漢學(xué)家,如施圖金、孟列夫、車連義、瓦赫金、休茨基、別列列申、貝仁、托洛普采夫、梅謝里雅科夫等,卻認為押韻是漢語古詩的本質(zhì)性特征,在關(guān)注節(jié)奏的同時,特別注重押韻。
阿扎羅娃翻譯的杜甫詩,都不押韻,客觀地說,這是一種遺憾,也是一種損失。畢竟杜甫格外注重詩律,“筆落驚風(fēng)雨,詩成泣鬼神”,造成動人心魄效果的不僅憑借詞語、意象,還要借助音韻的魅力。
其次再說翻譯詩行的設(shè)置。俄羅斯?jié)h學(xué)家深知,漢語詩詞語密度甚大,五個字或七個字包含的內(nèi)容,譯者用相同數(shù)目的詞語難以傳達原作的內(nèi)涵,何況俄語詞大多由雙音節(jié)或多音節(jié)構(gòu)成,而漢語古詩大多使用的是單音節(jié)詞,這讓翻譯家面臨艱巨的挑戰(zhàn),因此,他們往往利用漢語詩內(nèi)在的停頓,把一行譯成兩行。阿扎羅娃基本上采用了這種譯法??墒怯行┰娙朔g家和漢學(xué)家,比如別列列申和托洛普采夫認為,簡潔凝練是漢語古詩的特征,因而一行詩就譯成一行,而且采用雙音節(jié)音步對應(yīng)一個漢字,這在形式上更加接近原作。阿扎羅娃翻譯杜甫詩,無論在用韻還是詩行處理方面,都難以超越這些前輩翻譯家,怎么能說開創(chuàng)了詩歌翻譯的“新紀元”呢?是否超越,不是自詡的,要在文本對比當中做出結(jié)論。
下面就《杜甫》俄譯本當中五首詩的理解與翻譯提出一些疑問,就教于娜塔莉婭·阿扎羅娃。
《春日憶李白》(阿扎羅娃譯本第24-25頁),原作中有兩行: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阿扎羅娃譯為:
южная свежесть
подобна дворцовой ю синя
строй изящренно-изящен
будто у генерала бао
不知阿扎羅娃為什么把“庾信”譯為“尤信”,說“宮廷的尤信”有何依據(jù)?庾信(513—581)在北周官至驃騎大將軍,世稱庾開府,開府儀同三司(司馬、司徒、司空),是王朝重臣。若譯為южная свежесть/подобна генералу юй синю(清新氣息/類似庾信將軍)倒不違背史實。
詩人鮑照(約414——466),南朝宋時任荊州前軍參軍,世稱鮑參軍。參軍之職屬于幕僚,相當于參謀,可譯為советник或штабный офицер。阿扎羅娃譯為“鮑將軍”說明翻譯家對詩人鮑照尚缺乏了解,歷史背景知識積累不夠。
阿扎羅娃采用重音詩法翻譯杜甫詩作,以重音對應(yīng)漢語詩的字數(shù),一行分成兩行,取階梯式排列。絕大多數(shù)詩行都遵循了這種譯法,可是這首詩第四行“俊逸鮑參軍”的譯文卻違背了譯者自己規(guī)定的前二后三的法則,俄譯詩行строй изящренноизящен/будто у генерала бао按重音數(shù)目統(tǒng)計為三、三。因此亂了節(jié)奏,破壞了整首詩的音調(diào)和諧。
《月夜》(26-27頁)原作開頭四句: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阿扎羅娃譯為:
этой ночью
наверно в фучжоу луна
вижу тебя
одиноко глядишь на нее
милых детей
вдали уложишь их спать
они и во сне
не вспомнят отца в сиане
杜甫原作為五言律詩,語言質(zhì)樸流暢,偶句押韻。阿扎羅娃用五個俄語單詞對應(yīng)原作每行五個漢字,可惜不押韻,使原作的音韻和諧打了折扣。漢語古詩簡潔凝練,一個重要原因是抒情主體不出現(xiàn)在詩文當中,對于這一特點,漢學(xué)大師阿列克謝耶夫院士早有發(fā)現(xiàn),他翻譯唐詩有意識地避免使用人稱代詞,反觀阿扎羅娃的譯本,就顯得累贅羅嗦,一個重要原因是多次使用人稱代詞“你”、“它”、“他們”。
最不應(yīng)該的是地名翻譯出現(xiàn)錯誤?!伴L安”是唐朝京城,幾百年后,到了明朝才被稱為“西安”,唐朝人怎么能說明朝時代的話呢?不知阿扎羅娃為什么要這樣翻譯,“長安”與“西安”音節(jié)一樣,是不是她想譯成“西安”更有“現(xiàn)代性”呢?這個地名翻譯的失誤,說明了譯者缺乏嚴謹?shù)臍v史知識和求實精神。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是從抒情主人公詩人杜甫的角度說話,意思是詩人在遠方思念兒女,覺得孩子們年齡太小,還不懂得想念身在長安的父親。阿扎羅娃的譯文則改變?yōu)椋簬讉€可愛的孩子想不到身在“西安”的父親。這里顯然加入了譯者個人的想象成分。
杜甫名篇《春望》(32-33頁):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阿扎羅娃譯文頭四行沒有翻譯出原作的內(nèi)在含義?!皣粕胶釉凇保浜x是:государство разрушено/горы и ркеи существуют。在這里“破”與“在”兩個動詞非常重要,其中蘊含著詩人杜甫復(fù)雜的痛苦心情:首都陷落了,他萬分痛心,但山河依舊還在,表明他對平定叛亂收復(fù)京都的信心。像阿扎羅娃卻翻譯成:“在破碎的國家里/在山巒與河流之間”,顯然未能傳達詩人堅韌的精神,是很大的損失?!俺谴翰菽旧睢保g成漢語白話意思是,城市(指京城)又是春天了,雜草樹木茂盛,卻顯得格外荒涼,阿扎羅娃理解為:“весенний город”(春天的城市),理應(yīng)是“城市里的春天”;“в городе опять весна”,暗含“京城陷落已經(jīng)一年”,詩歌翻譯不能僅僅停留在字面的傳達,一定要體現(xiàn)詩句內(nèi)在的深刻含義?!安菽旧睢钡摹吧睢白帧?,并非“потерян”(失迷)的意思。這些值得譯者認真思考、挖掘潛在含義,并推敲如何傳達再現(xiàn)的手法。
“家書抵萬金”一句,阿扎羅娃使用書信的復(fù)數(shù)письма沒有道理,一封家書就“抵萬金”,在這里只能使用單數(shù)письмо?!皽営粍亵ⅰ币痪涞摹皽啞弊?,并非“смутные мысли”(思緒混亂),這里的意思相當于 “簡直就”,相當于俄語的 “просто не”或“просто не может”。 阿扎羅娃的譯文說明她對原文的理解尚欠深入,而譯文又缺乏認真推敲。
杜甫的《天末懷李白》(第59-59頁),原作是:
涼風(fēng)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應(yīng)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
阿扎羅娃的理解與傳達也存在疑問。阿扎羅娃把第一句“涼風(fēng)起天末”譯為край неба пуст и приподнят ветром,回譯成漢語是“天邊/空曠刮起了風(fēng)”??諘缡亲g者增加的詞,同時遺漏了“涼風(fēng)”的 “涼”字。這一句可修改為:край неба пуст и приподнят ветром或者 холодный ветер/поднялся на краю неба。這樣的詞序更接近原作。
“君子意如何?”譯文是:холодным днём/думаю я о чём?回譯成漢語是“寒冷日子 /我想什么呢?”顯然,譯者把“涼風(fēng)”的 “涼”字移到了這一行,可是這里的“君子”并非指自己,而是指李白,應(yīng)該譯為 “благородный человек/о чем же там думает?”這一句是對詩中所指的主體理解有誤。
“魑魅喜人過”的“過”字,有兩種解釋,一是“經(jīng)過”的“過”,一是“過錯”的“過”,我個人傾向于后者。阿扎羅娃譯為чудища любят/что люди проходят мимо(妖怪喜歡/人們從旁邊經(jīng)過),我覺得不如翻譯成 черти любят/людей допустившихошибки(鬼魅喜歡犯錯誤的人)。
杜甫的《狂夫》(72-73頁),原作為:
萬里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
風(fēng)含翠篠娟娟凈,雨裛紅蕖冉冉香。
厚祿故人書斷絕,恒饑稚子色凄涼。
欲填溝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這首詩的標題“狂夫”,阿扎羅娃譯為сумасшедший,意為“瘋子”、“瘋狂的人”,依據(jù)整首詩的內(nèi)容,建議修改為“безумный старик”,意思是“瘋狂的老人”、“不明智的老頭兒”,可能更接近原意。
此外還有幾點值得商榷:首聯(lián)“萬里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萬里橋”對“百花潭”,對仗工整。阿扎羅娃的譯文是:от моста бесконечкой длинны на запад/соломенной крыши хижина//пруд ста цветов рядом/с иссиня синей цаньлань(無限長橋西邊 /一所茅草房 //旁邊有百花潭 /很像藍藍的滄浪水)。為什么阿扎羅娃不把 “萬里橋”翻譯為 “мост десяти тысяч ли”,而譯為“мост бесконечкой длинны”呢?這里自有譯者的難言之隱,因為俄語詞“萬”(десять тысяч)是個復(fù)合詞:十個千,有兩個重音,再加上“里”,是四個重音,譯者不得已翻譯成三個重音的“無限長橋”,可是這樣就難以體現(xiàn)原作的對仗。我建議使用千的復(fù)數(shù)二格,把“萬里橋”譯為“мост тысяч ли”,這樣跟“百花潭”“пруд ста цветов”數(shù)字對數(shù)字,名詞對名詞,就形成對仗了。
“恒饑稚子色凄涼”一句的“稚子”,阿扎羅娃理解為“孩子們”,因而采用了復(fù)數(shù):только детей ненакормленных лица/ голодных в который раз,回譯成漢語:“只是吃不飽的孩子們的臉/多少次忍饑挨餓”。我認為這個俄文句子并不完整,“色凄涼”沒有翻譯出來。“稚子”是最小的兒子,應(yīng)該是單數(shù),并非指很多孩子。這一句可以譯為:печальный цвет написан на лице/ всегдаголодного младшего сына。
僅從我們引用的五首詩的譯文,就可以判斷,阿扎羅娃的譯本并非“神譯”,也不是字字對應(yīng)意思準確。曾靈和江然兩位記者的語言過分夸張,我不知道兩位記者是否懂俄語,如果沒有通讀過原作,僅憑道聽途說就下驚人的論斷,這種做法并不可取。
回顧一個世紀之前,1913年以赫列勃尼科夫與馬雅可夫斯基為首的未來派發(fā)表宣言《給社會趣味一記耳光》,狂妄地宣告:“要把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等從現(xiàn)代輪船上拋進大海里去!”時間證明了,一個新的流派出現(xiàn),只能與經(jīng)典共存,唯我獨尊的排他性只不過反映了言說者的心胸狹隘。阿扎羅娃翻譯的《杜甫》是否開創(chuàng)了俄譯漢詩的“新紀元”,是否意味著阿列克謝耶夫、康德拉、孟列夫等漢學(xué)家已經(jīng)被超越,已經(jīng)落伍,已經(jīng)被取代,這樣的論斷不是某個翻譯家或評論家說了算數(shù),這要經(jīng)由學(xué)者和讀者的文本細讀,對照原作研讀,才能作出判斷,還要經(jīng)過時間的篩選與檢驗,現(xiàn)在就宣告開創(chuàng)了譯詩的“新紀元”似乎為時太早,太過匆忙。
阿扎羅娃譯杜甫詩歌,花費了不少心血和精力,為中俄文化交流做出了貢獻,值得肯定。但是,我個人覺得,她過于追求現(xiàn)代派的詩歌手法,因此,她翻譯的杜甫,不像是八世紀古樸沉郁的杜甫,而是二十一世紀“非常新潮”的杜甫。人們常說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同樣也可以說,有一千個譯者,就有一千個杜甫。因此,這個杜甫,是阿扎羅娃心目中的杜甫,這原本不必苛求??墒侨绻痛送普摪⒃_娃“神譯”杜甫,開創(chuàng)了翻譯中國古詩的“新紀元”,那就不僅是一個翻譯家的事情了。兩個中國記者的報道,一個俄羅斯評論家的夸獎,這只是一面之詞。我愿意說出不同的見解,就教于阿扎羅娃研究員,也就教于俄羅斯的漢學(xué)家、翻譯家,希望聽到更多的分析與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