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丹,趙慶偉
(中南民族大學,湖北 武漢 430070)
朱元璋于元末天歷元年(1329年)出生在安徽鳳陽的一個佃農(nóng)家庭。在他的成長過程中,天災不斷、生產(chǎn)凋敝、人民困苦,各地農(nóng)民起義此起彼伏,并以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勢。在他十七歲時,“淮北大旱,繼以瘟疫,父母長兄皆病死,秋九月,元璋入皇覺寺為行童”[1](P8)。蟄伏了八年之后,于至正十二年(1352年)投奔郭子興,開啟了他的人生新篇章。經(jīng)過艱難的草創(chuàng)時期,朱元璋在其不惑之年,也就是至正二十八年(1368年),稱帝自立,創(chuàng)建明朝,建元洪武,實現(xiàn)了從草莽到天子的人生角色的巨大轉(zhuǎn)換。
對于朱元璋的研究,史學界已有大量文獻。明史大家孟森在《明史講義》中對朱元璋人物性格頗有敘述[2]。吳晗所著的《朱元璋傳》詳細而生動地刻畫了從社會底層艱苦打拼,及至成為九五之尊的一位性格矛盾復雜的帝王形象[3]。趙慶偉在《略論朱元璋文化性格的形成》一文中,以朱元璋的出身和主要經(jīng)歷為切入點,從文化心理學的角度探討了朱元璋文化性格的形成過程[4]。在對于朱元璋性格的分析中,汪明在《朱元璋性格特征與建立極端專制制度的關(guān)系》一文中,著重闡述了朱元璋在建立集權(quán)政權(quán)中個人主觀性格對洪武一朝制度政策的影響[5]。孫麗華也在《從朱元璋身世來剖析其性格特點》中闡述了其早年的經(jīng)歷對于朱元璋性格的形成影響[6]。誠然,朱元璋有暴戾、殘忍、專制和多疑的一面,但筆者認為,朱元璋的性格特征還有與其相對應的一面——自信、至義與大度。正是由于他性格的雙面性與復雜性,從而影響了明王朝的大起大落,左右其從強盛走向衰敗。
在心理學意義上,自信大抵是指自我效能感,是指個體對自身成功應付特定情境的能力的估價。其主要受四種因素的影響:行為成就、替代經(jīng)驗、言語勸說、情感喚起。泛泛而言,自信就是在自我評價上的積極態(tài)度。
朱元璋早在創(chuàng)業(yè)初期就顯示出非同一般的自信。至正十二年(1352年)他暫時棲身的皇覺寺被元軍燒毀,而后他無所依傍。彼時,兒時友人湯和的一封信與他人的告密成就了朱元璋投奔郭子興的外在動因;而其內(nèi)在對自我能力的評估及不甘現(xiàn)狀的積極探索成為其最終邁向帝王之路的關(guān)鍵原因?!洞竺骰柿瓯分杏涊d有:“未幾陷城,深高城隍,拒守不去,號令彰彰。友人寄書,云及趨降,既憂且懼,無可籌祥。傍有覺者,將欲聲揚。當此之際,逼迫而無已,試與智者相商。乃告之曰:果束手以待非?亦奮臂而相戕!智者為我畫計,且禱陰以默相。如其言往,卜去守之何祥。神乃陰陰乎有警,其氣郁郁乎洋洋,卜逃卜守則不吉,將就兇而不妨,即起降而附城,幾被無知而創(chuàng)。少頃獲釋,身體安康。”[7]投奔郭子興后,憑著自身的才干,朱元璋逐步得到郭子興的信任并得以重用,成為了郭的女婿。至正十三年(1353年),朱元璋主動向郭請求去家鄉(xiāng)鳳翔募兵,擁有了親兵部隊,并開始培植自己的勢力。到了至正十五年(1355年),郭子興病死,朱元璋掌握了這支隊伍的實際領(lǐng)導權(quán),開始成為擁兵自立的一方勢力。
在朱元璋親撰的《皇明祖訓》序中,他對自己勵精圖治開創(chuàng)大明江山頗為自得。文中這樣描述自己:“朕觀自古國家,建立法制,皆在始受命之君。當時法已定,人已守,是以恩威加於海內(nèi),民用平康。蓋其創(chuàng)業(yè)之初,備嘗艱苦,閱人旣多,歷事亦熟。比之生長深宮之主,未諳世故;及僻處山林之士,自矜己長者,甚相遠矣。……且群雄之強盛詭詐,至難服也,而朕已服之;民經(jīng)世亂,欲度兵荒,務習奸猾,至難齊也,而朕已齊之。”[8]
從幼時貧孤到稱雄一方及至君臨天下,身份的巨大轉(zhuǎn)換讓朱元璋產(chǎn)生了一種恍惚感,他曾透露過自己這樣的內(nèi)心獨白:“吾微時謂終為村氓,雖遭亂寄身行間,冀以紓禍,不意今日至此?!盵9]在成為尊貴的帝王之后,其早年孤苦、成為游僧的卑賤經(jīng)歷又使朱元璋產(chǎn)生了深深的自卑感。正是由于這種自卑和恍惚,造成了朱元璋性格中的敏感與多疑。
著名心理學家A·阿德勒曾在其心理學著作《超越自卑》中表達了這樣的觀點:“自卑的人總是在不斷地爭取優(yōu)越感。雖然這樣爭取不是針對解決真正問題,而避開問題以來緩解自己的緊張。”[10]
朱元璋利用帝王的強勢,企圖避開因自卑而產(chǎn)生的緊張感,所以縱觀洪武一朝,忌諱頗多,文字獄頻發(fā)。而忌諱本質(zhì)上就是一種卑微虛弱感,一種對于暴露和默認短處的自我貶損。由于朱元璋做過和尚,因此,“僧”“生”“光”都不可說。而“賊”和它同音的“則”也會迎來滅頂之災。浙江府學教授林元亮,為海門衛(wèi)作表,其內(nèi)有“作則垂憲”一句,因“則”字犯忌而被誅。杭州府學教授徐一夔也因為賀表內(nèi)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為世作則”等句中有朱元璋所忌諱的“光”“圣”“則”等字被下令誅殺?!遏鍎僖奥劇分性涊d朱元璋在某個元宵佳節(jié)時微服出游,見街上有人以漫畫形式出了個燈謎,畫中一婦人懷抱西瓜騎在一只馬蹄很大的馬匹上。太祖回宮后便命人查出燈謎的人,并要將他處死。刑部官員不明所以,奏請皇上開恩。太祖發(fā)怒說:“此人侮辱皇后,大不敬,怎能饒了他。”眾人回想這才明白太祖的意思:馬蹄大被認為是暗諷馬皇后大腳,而懷抱西瓜是暗示朱元璋、馬皇后為淮西人,因為“懷”與“淮”同音。
如恩格斯所言,“歷史是這樣創(chuàng)造的,最終的結(jié)果總是從許多單個的意志和相互沖突中產(chǎn)生的,而其中每一個意志,又是由許多特殊的生活條件,才成為它所成為的那樣”[11]。幼時的朱元璋因目睹了各級官吏貪贓枉法、視人命如草芥的事實,所以,其對貪官庸吏的反感格外強烈;出生草莽的背景又使朱元璋對各級官吏極其不信任,恐其影響自己的統(tǒng)治地位,因而經(jīng)常派人監(jiān)視官員們的一舉一動,甚至于洪武十五年(1382年)特別設置錦衣衛(wèi),用以偵察、逮捕、審問各級官員和民眾。在其統(tǒng)治期間先后發(fā)生了“胡惟庸案”、“空印案”、“郭恒案”、“藍玉案”等大案,開國元勛大多也以不能善終而收場。雖然這其中的確是因為各級官吏行為有瑕,實需整頓,但每案數(shù)以上萬人的牽連赴死,確有朱元璋性格驅(qū)使的原因。吳晗先生也在《胡惟庸黨案考》中,最后談論到朱元璋大興諸獄的原因時說道:“另一方面明太祖自身出身寒賤,寄跡緇流,且賦性猜嫌,深恐遭智識分子所譏刺。在他初起事的時候,不能不裝作禮賢下士的神氣,借作號召,及至大事已定,便不惜吹毛求疵,屢興文字之獄。又恐知識分子不為所用,特頒《大誥》,立寰中士夫不為君用之目。一面算是嚴刑示威,一面卻也不無帶著一些嫉視的階級意識。《大誥》中所列文士得罪者不下千人。在胡藍二獄所殺的幾萬人中其大部分屬于智識分子,其中之著者如宋濂以一代帝師匡翊文運,仍不惜曲為歸納,以其孫慎與胡黨有連為辭,流之致死。其他同時諸文士,凡和明太祖稍有瓜葛的也都不得善終……”[12]吳晗先生的觀點雖然頗有陰謀論的基調(diào),但分析得卻頗有道理。
作為統(tǒng)一王朝的締造者和統(tǒng)治者,朱元璋的統(tǒng)治手腕十分急烈。上位之初,朱元璋西征收川、北征除患,定官制、頒誥律、明教化、興儒學,逐步形成了社會安定初興的局面。隨著統(tǒng)治根基逐漸穩(wěn)固,朱元璋的統(tǒng)治成就也越來越大,但隨之而來的是出生草莽的卑微身份和作為皇帝榮耀地位之間的反差也越來越大,這種反差在主觀上或多或少地導致了他對功臣階級的不信任和對文人的寡恩。
在朱元璋起兵反元建明的過程中,以李善長、徐達為首的淮西集團隨他東征西討,立下了開國功勛;以“浙東四先生”為領(lǐng)袖的浙東集團也在征討中幫其出謀劃策、運籌帷幄。朱元璋以淮西起家,又對那些有家學淵源且在浙東一帶頗有影響力的浙東集團很是忌諱。朱元璋于是先利用浙東文人集團和武將出身的淮西官僚集團的矛盾,逐漸消除了以劉基為首的浙東文人的政治影響力。但失去平衡的官場生態(tài)又使淮西集團一家獨大,越發(fā)威脅皇權(quán)。朱元璋開始翦除淮西勢力的行動,期間發(fā)生的胡惟庸案、藍玉案等大案和開國功臣相繼充滿蹊蹺地病死,使明初的功臣群體凋零進一步鞏固了皇權(quán)。明史大家孟森就認為:“以國家全體而論,當開創(chuàng)之后,而無檢制元勛宿將之力,人人挾其馬上之烈以自豪,權(quán)貴縱橫,民生凋敝,其國亦不可久也。功臣遭戮,千古嘆漢、明之兩祖之少恩,其實亦漢、明開國之功,所以能速就耳?!盵13]一定程度上說,朱元璋在政權(quán)基本鞏固后,對于功臣的無情翦除也可說是對于子孫情誼的激烈表達,所謂“父母之愛子女,必為之計深遠”,朱元璋曾以荊條之喻比功臣,教育太子:“汝弗能執(zhí)與,使我潤琢以遺汝,豈不美哉?今所誅者皆天下之險人也,除以燕汝,福莫大焉!”[14]細讀洪武一朝的歷史,朱元璋雖對昔日功臣甚為寡恩薄情,可是對于有才干的年輕士人卻很是寬容。解縉在李善長被誅殺一年后,寫了篇《論韓國公冤事狀》,痛述以李善長謀反罪之謬,對于以才高好直言的解縉,朱元璋竟然沒有對他加以責備。后并對諭其父曰:“大器晚成,若以而子歸,益令進學,后十年來,大用未晚也”[15],頗有為子留才的意思??梢?,朱元璋因猜忌、自卑導致的濫殺不容置喙,但單純的說其殘暴、寡恩也并不合理。
朱元璋一生中唯一的妻子——馬皇后,不僅是朱元璋早年在郭子興隊伍中的貴人,也是與他相守一生,患難與共的伴侶。毛奇齡的《勝朝彤史拾遺記》中有著這樣的記載:“獨子興子三與太祖不相能,數(shù)數(shù)構(gòu)太祖,間以他事幽太祖別室,絕口食。后竊懷鐺底飼之,值蒸饃鑼熱,后乘熱竊其一懷之薄乳傍,乳為之糜。幸張氏憐后意,皇急陰解之。時諸軍四出多鹵獻,獨太祖無有,子興怒。后密丐張氏婉轉(zhuǎn),且以棗脯薦子興,子興置不問。后善承人意而知書,精女紅。太祖每出軍,一切軍狀皆屬后。籍簿井井,雖逾時詢之不少遺。暇即率諸校妻縫紉衣裲以備不給。至太祖渡江,后多智,恐元兵躡其后,必相隔?!盵16]正是這樣患難與共的感情,讓朱元璋感懷不已。及至稱帝后,立其為后,并多次贊揚馬皇后的賢德。朱元璋在《皇明祖訓》中特設內(nèi)令一章,防止后宮干政。但其對于馬皇后卻多次詢問她對于朝政的看法并對其予以采納,可見他對于馬皇后的感情之深。馬皇后逝世后,太祖痛哭失聲,悲傷不已,下旨罷朝數(shù)日,終此一生也再沒有立后。
朱元璋在其早年的征戰(zhàn)生涯中為增強自己實力,儲備將帥之才,曾收養(yǎng)了不少養(yǎng)子。這些人大多出身孤苦,被收養(yǎng)后馬皇后將其視如己出,彼此感情極其深厚。清代學者趙翼從政治角度分析道:“蓋群雄角立時,部下多易于去就,惟撫之為家人父子,則有名分以相維,恩誼以相浹,久之亦遂成骨肉之親,以之守邊御敵,較諸將帥尤可信也?!盵17]但不可否認,朱元璋對這些義子是投入了感情的,在早年對他們很是信任。在眾多養(yǎng)子中,一位叫沐英的養(yǎng)子恩寵尤隆。沐英八歲時成為孤兒,幸遇朱元璋,被其收為義子。沐英十八歲時跟隨朱元璋出戰(zhàn),在此后的歲月里他四處征戰(zhàn)、屢立奇功。洪武十年(1377年),沐英因征討西番有功,被封為西平侯,并賜鐵券。洪武十六年(1383年),沐英被留下獨自一人鎮(zhèn)守云南。據(jù)《明書》所記,“太祖嘗稱:‘是兒長,吾世屏翰也’”[18]。疑心頗重的朱元璋能令一個異姓子弟鎮(zhèn)守一方,并將其視為守衛(wèi)大明的棟梁之才,可見對其的器重和信任。一般而言,侯死后追封為公,公死后追封為王。而在沐英死后,朱元璋越級追封沐英為黔寧王。朱元璋再給沐英之子沐春的敕書中寫道“爾父沐英當天下擾攘之秋,孤而且幼,無所依歸,朕特憐之,撫以為子,從渡江左。至于長成,朕后有子,命復本姓,歸繼宗祀,因有勤勞,封為西平侯,重祿厚賞,冀為巨家,與國同久……邇者,因疾令終,特越侯爵錫以王封,慰之于冥冥,今命爾春襲封西平侯。嗚呼”[19]!
縱觀洪武一朝,朱元璋并非如諸多史家所言如此暴戾、無情,不可否認的是朱元璋的性格是敏感而又多疑的,但幾乎關(guān)于朱元璋性格乖戾殘暴記載出現(xiàn)的時間結(jié)點都是在朱元璋稱帝后。社會心理學提出過的一個關(guān)于角色性格的概念:當一個人在扮演某一角色時,一方面其角色行為受其原有性格特征的影響,表現(xiàn)出角色行為的個體差異;另一方面,其原有性格特征也會受到角色規(guī)范和角色期待的制約和影響,表現(xiàn)為可能增加一些為社會所期望的與角色要求相一致的性格特征,也可能會消除一些與角色規(guī)范相沖突的性格特征[20]。明初,社會初定,但卻也潛藏毒瘤:貪污弊政之風沿著歷史的慣性并未改變?,F(xiàn)實中人們對于皇帝這個角色的期待,需要他展現(xiàn)強力以革除這個病患?,F(xiàn)實要求加之其原本敏感多疑的性格造就了明初的多場大案。而對于朱元璋的濫殺,由于史料的有限且多見于野史小說之中,這其中到底有多少以訛傳訛的成分實則難以分辨。
后世讀者在品味大明朝歷史時都會注意到:朱元璋的為人和處事風格在登基前后有種種強烈的反差,突出表現(xiàn)在他個人的氣度上。曾經(jīng)寬宏大度、包容萬物的明主在登基后突然就變成了錙銖必較、心如針尖的小人。這種矛盾個性集于他的一身,隨之也影響著明王朝的大起大落。
朱元璋之所以能成就帝王之業(yè),主要得益于他在用人和待物上的寬宏大度。對于用人,朱元璋曾說過:“予思英賢,有如饑渴,方當廣攬群議,博收眾策,共成康濟之功?!眳顷舷壬苍u價道:“三十多年來,儒生,道士,和尚,三教九流,都被盡量利用,鞏固他的皇座。”[21]在他的帝王之路上,不僅有眾多和他有地緣親近的淮西集團為他東征西戰(zhàn),還有浙東的文人集團為他運籌帷幄。此外,還有佛教人士為他檢舉百官,也有道士尼姑為他涂上神秘色彩。他不僅重用南方人,還大力引進北方人;不僅重用漢人,還注重擢用少數(shù)民族的人。在攻克大都后,朱元璋即下詔:“蒙古人、色目人,有才能者許擢用。”[22]真正做到了官員任用上的“五湖四海,唯才是舉,不分親疏”。并且對于這些文臣武將都給予優(yōu)厚待遇,給予知識分子充分尊重。在攻克婺州后,再三聘請劉伯溫、宋濂、葉琛、章溢四人,一見面就謙恭地說道“我為天下屈四先生耳!”并特地蓋了一座禮賢館,尊稱他們?yōu)椤八南壬薄?/p>
此外,在用人上他能避人所短,用其所長,而不求全責備,做到知人善任,而且不計前嫌。徐達、劉伯溫、李善長、常遇春等各有所長,也都有缺陷,但他卻能任其所長,不計其短。在其麾下的文臣武將有相當一部分都曾為敵對勢力效過力,然而他在攻城略地后往往先是盡一切辦法從原敵對營壘挖掘人才。元萬戶元帥納哈出,兩次被俘后仍被封為海西侯??梢哉f,做到了他自己所提出的:“因材而授職,譬如良工之于木,大小曲直各當其用,則無棄材,夫人亦然,有大器者或乏小能,或有當小能者不足當大事,用之者在審察其宜耳?!?/p>
朱元璋的大度還表現(xiàn)在他對文武官員財物賞賜上。在攻克滁州后,“凡軍中所得”,“輒令分給群下”。至正十六年,攻取太平,“富民陳迪獻金帛”,亦隨即以之“分給諸將士”(《太祖實錄》卷1、卷3)。建國后,太祖皇帝大封群臣,封六位公爵,二十八位侯爵,并賜予少數(shù)功臣免死鐵券,名實都給。如此大規(guī)模的分封沒有足夠的度量是做不到的。
朱元璋大度性格的對立面是心胸狹窄、雞腸小肚,這也深刻影響了他事業(yè)的前行,甚至左右了明朝帝國的走向。首先,在對待威脅皇位的人上,太祖皇帝一個都不放過:摧毀了早期追隨他南征北戰(zhàn)的淮西集團、為他出謀劃策的文人集團;衷心為他辦事幾十年功勛卓著而又謹小慎微的開國重臣、為江山社稷立下汗馬功勞的親戚、義子都沒有幸免于難。胡惟庸案和藍玉案被殺四萬多人,空印案和郭桓案被殺七八萬人,這“四大案”把洪武年間一切能人幾乎都斬盡殺絕,得以善終的開國元勛也就寥寥數(shù)人了。位極人臣的劉善長已年逾古稀仍遭滅族,近若半仙而又功成身退的劉伯溫仍遭絞殺,“布衣兄弟”徐達一直小心謹慎卻也難逃魔掌,替他除掉小明王的德慶侯廖永忠終究難免于被屠戮的命運,等等。更讓人發(fā)寒的是,義子親侄朱文正以“親近儒生,胸懷怨望”被鞭死;義子親甥李文忠也因左右多儒生,禮賢下士,有政治野心被毒死。用吳晗先生的話來說就是“從開國元勛到列侯裨將、部院大臣、諸司官吏再到州縣胥吏、進士監(jiān)生、經(jīng)生儒生、富人地主、僧道尼姑、以致親侄兒、親外甥,無人不殺,無人不可殺,一個個的殺,一家家地殺,有罪的殺,無罪的也殺”[23]。
對于有礙他個人權(quán)威鞏固的人,極少人能僥幸存活,這突出體現(xiàn)在其大殺功臣和大興文字獄上。大興文字獄,一方面是為了清除異己勢力,另一方面是出于維護他個人的自尊和權(quán)威。如前面所提到的各種避諱語詞,圍繞其身份地位的各種聯(lián)想幻想。此外,還有一件引人注目的事就是“表箋之禍”。刁書仁教授在研究“表箋之禍”時指出:“朱元璋在國內(nèi)大興表箋之禍的同時,在與藩屬國朝鮮的外交中也屢屢制造表箋之禍?!盵24]致使朝鮮使臣把出使大明朝視為“不歸路”,以致沒人敢以書信形式向大明朝朝賀,嚴重破壞了中朝關(guān)系。對外邦竟也呵責到如此地步,其度量之小可見一斑。
與他政見不同的人,也紛紛遭到了不測。張來碩諫止取已許配的少女做宮人,認為不合情理,被碎肉而死。李仕魯勸皇帝不要太尊崇和尚道士,而要發(fā)揚朱學,未料到皇帝不理會,于是當面罷官還家,朱元璋大怒,當場叫武士把他摜死階下。洪武九年,葉伯巨以星變上疏,指出用刑太過嚴苛,朱元璋大怒,沒過幾天就把他下刑部處理,不久死于獄中。曾經(jīng)對文人的寬宏大度、尊重關(guān)懷似乎早已不見蹤影。
在對意識形態(tài)的管控上,最能反映太祖皇帝不能容忍“異端邪說”的就是在對《孟子節(jié)文》的刪減上。敢于罵亞圣孟子,刪改圣人之言,罷其配享的,朱元璋是空前絕后的惟一人。據(jù)學者秦燕校對,“《孟子》足本共260章,《節(jié)文》刪去88章,刪去內(nèi)容占足本的1/3”[25]。其中刪除的內(nèi)容主要是:關(guān)于歌頌堯、舜、禹禪讓的高風亮節(jié)的主張;關(guān)于君主要尊賢,臣可擇主而事,可以與君主分庭抗禮的主張:關(guān)于省刑罰、不是殺人的主張;等等。《明史·錢唐傳》記載:“帝嘗覽《孟子》,至草芥寇仇語,謂非臣子所宜言,議罷其配享。詔:有諫者以大不敬論。”全祖望《鮚琦亭集》也講道:“上讀《孟子》,怪其對君不遜,怒曰:使此老在今日,寧得免耶!”文化上專制若此,足以讓人窒息!
一言以蔽之,朱元璋幼時的經(jīng)歷塑造了他的剛毅果敢,也造就了它的自卑多疑,王位的上升與角色的變換,促使了朱元璋的性格最終變得多面而矛盾,形成了他自信與自卑并存、至情至義與薄情寡義共有、寬宏大度與心胸狹窄同生的性格特征。二者似乎相互矛盾,但又相互統(tǒng)一:為了自己的帝王之業(yè),他能做到包容一切;在建立自己的帝國后,為了帝國的“永世長存”,又計較一切,消滅一切反動力量。這種矛盾的復雜性格,不僅影響了他個人的一生,也影響了明朝的盛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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