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偉靜
摘 要:莊子非常重視“身”的觀念,在《莊子》中“身”共出現(xiàn)了115次。莊子之“身”既有形軀之義,更是形與心的交感相合。莊子以身體道,其身體不僅是個體生命的表征,且是介入世界的實踐主體,其價值態(tài)度、理想境界等都在身體上開顯出意義。
關(guān)鍵詞:莊子;身體;道;心
中圖分類號:B223.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5)02-0062-02
20世紀80年代以來,身體哲學的研究在西方日漸流行并成為一大顯學,且對中國思想界產(chǎn)生了強勁的影響,國內(nèi)許多學者也開始以此為新的視角對中國傳統(tǒng)哲學進行新的解讀。作為道家學派的代表人物,莊子的身體哲學為學界所關(guān)注。以身體哲學為視角,對莊子思想重新解讀,這不僅有益于莊學研究的深化和提升,更為重要的是,能更好地推動中國哲學研究的發(fā)展,尤其在當代中國哲學的研究始終未脫西方意識哲學窠臼的情況下,我們發(fā)掘出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的身體性,才能使我們的研究更好地保有中國哲學自身特有的屬性,才能保證其作為西方哲學的他者,具有對話的資格和能力,從而重拾民族自信心,并由此重新認識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價值和魅力。我們要研究莊子的身體思想,就必須立足于莊子文本本身,認真梳理材料,對莊子“身體”內(nèi)涵這一問題的解釋見出自己的看法及價值關(guān)切,以期對莊子的身體哲學思想的研究奠定堅實的基礎(chǔ)。
“身體”可以說是人們耳熟能詳?shù)脑~語,但“人類學的研究顯示,不同的社會對身體具有不同的看法;即使是同一社會,不同時代對于身體的理解亦不相同”[1]。其作為現(xiàn)代哲學術(shù)語,來自西方,西方哲學主流基本上把身體界定為肉軀,并將其置于心靈、精神、靈魂的反面,身與心的分裂極為突出,但由于近代西方哲學對理性主義的質(zhì)疑,身體也具有了豐富的內(nèi)涵。作為現(xiàn)代社會常用語的“身體”,主要指人的身軀、體質(zhì),屬生理性概念。然由于古人尤其是先秦人和現(xiàn)代人的語言習慣不同,“身體”一詞古今涵義已經(jīng)發(fā)生巨大變化。因此,本文首先考察梳理莊子所處時代即先秦時代諸子對“身體”內(nèi)涵的理解,在此背景下,立足莊子文本本身,在與諸子“身體”內(nèi)涵的比較分析中,詮釋莊子的“身體”涵義。
一、先秦諸子“身體”的內(nèi)涵
在中國傳統(tǒng)典籍中,“身體”二字常常分而用之,這也是古代漢語單字成義、獨立運用的傳統(tǒng)。先看“身”,許慎的《說文解字》云:“身,躬也。象人之身。”身即為躬,而“躬,身也”,躬即為身,可見,身、躬互訓,然“躬”本字右邊為“呂”,躬“從呂從身”,段玉裁注解到:“從呂者,身以呂為柱也”??梢姡吧怼敝饕傅氖侨说能|體?!绑w”,其本字為“軆”,《說文》中許慎訓為:“總十二屬之名也?!卑炊斡癫玫淖⒔?,十二屬包括:首之屬有三,曰頂、面、頤;身之屬有三,曰肩、脊、臀;手之屬有三,曰肱、臂、手;足之屬有三,曰股、脛、足。由此可見,“體”指人的整個外部形體。后來“軆”簡化為“體”,從人從本,意思是人的根本。此外,這個“體”在古漢語中不僅作名詞,也做動詞,表示親自去做,這與“身”字有別,“身”一般不作動詞使用。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體”就不單純是指一個外部形象,而是整個人的全部身心的投入,就是把自己置于實際情境之中,才配稱“以身體之”。在先秦諸子的著作中,“身體”一詞作為復合詞出現(xiàn)的不多,二字分開使用卻很頻繁。而我們也不難看出,在不同的語境中,其涵義都不盡相同?!吧眢w”一詞的較早出處見《管子》,有“君之在國都者,若心之在身體也”?!肮试唬悍踩司詢?nèi)失百姓,外失諸侯,兵挫而地削,名卑而國虧,社稷滅覆,身體危殆?!逼湟馑级即笾孪嗤?,指生理意義上的軀體之義。在先秦諸子文獻中“身”“體”二字總分開出現(xiàn)。其中“身”的涵義甚廣,不僅蘊涵形體之義,更兼具心靈之義,而且甚重心靈之德性。如《論語》中多省身、正身之語,《孟子》中也屢強調(diào)修身、誠身、安身、守身等,這些在《大學》《中庸》中也多有提及。此處之“身”可以說明確包具形體和心靈二義,與自我、生命之義相通。而“體”這一概念,其血肉形軀之義甚明,如《論語·微子》中“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在《管子·君臣下》中“四肢六道,身之體也”,可以看出“體”之義包含于“身”中。這里值得注意的是,談到“身”與“體”的關(guān)系時,我們不得不加入“心”的概念,在先秦諸子那里,“心”與“體”總是相對而言的,當然不是說二者是對立的,而是在他們的思想和語言習慣中二者都統(tǒng)攝于“身”的義界。如“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孟子·公孫丑上》)、“淫聲滔耳,淫觀滔目。耳目之所好滔心,心之所好傷民。民傷而身不危者,未之嘗聞也”(《管子·五輔》)、“富潤屋,潤德身,心廣體胖,故君子必誠其意”(《禮記·大學》)等都可以看出先秦諸子之語中“心”與“體”總是并稱,并包含于“身”中。從上文中我們可以看出,“體”之義明確狹窄,而“身”之義較模糊,可單指形軀,也可兼具形軀和心靈二義。然正如蔡璧名所言,“凡人,所生者‘神,所托者‘形;神者‘生之本,形者‘生之具,形神相合,成就完足的‘具體,此乃傳統(tǒng)思想對身體認知的共象”[2]。這樣的解釋也許有些理想化,不過只要我們不過于執(zhí)著于名相上的古今對應(yīng),以“身體”一詞總括形心,將其視為身心合一的完整生命,應(yīng)是沒有問題的。
然我們猶須注意的是,在天人合一的思想傳統(tǒng)下,先秦諸子論及“身”時,不僅體現(xiàn)一種天人同構(gòu)的以身體之的思維模式,而且總是把“身”同實踐行為聯(lián)系起來,期望以“修身”來達之圣人、真人的境界。也可以如此說,先秦諸子的身體觀是宇宙觀、認識論、價值論的融匯合一。
二、莊子的“身體”內(nèi)涵
任何人的思想都不可能脫離時代而存在,莊子亦如是,尤其是在關(guān)于莊子的思想材料中我們不僅能看到他對先秦諸子的評價,也清楚看到孔子、老子對莊子的影響。
關(guān)于“身體”的涵義,和其同時代的哲人也有其共同的思想認識。從《莊子》文本來看,莊子繼承老子的貴身思想,老子認為,“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讬天下”(《老子》十三章),“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老子》四十四章),身(生命)比名和貨都重要,只有珍視自己的生命,才可以將天下托付于他,也才能治理好天下。莊子在《在宥》篇中就直接引用了老子的話。莊子非常重視“身”的觀念,其“身”在莊子看來等同于生命,“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jīng),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yǎng)親,可以盡年”。莊子認為只有順其自然,身體才能得以保全,個人才能長壽,享盡天年?!敖渲?,慎之,正汝身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保ā肚f子·人間世》)一個人要在人世間避免禍患必須正身,正身需要形從和心和,也就是順從自然之道。可見莊子之“身”是包含形與心的。這里需要注意的是,莊子在書中多提到“形”,并且莊子總是把“形”與“心”相對而言,如“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莊子·齊物論》),“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勞形怵心者也”(《莊子·應(yīng)帝王》)等多處都有體現(xiàn)。但是莊子的形(身)心關(guān)系絕對不是西方哲學史上那種一直處于緊張對峙的身心關(guān)系,他所追求的是德充于形、“得之于手而應(yīng)于心”的身心合一的完整身體觀。
以上是本人對莊子的“身體”涵義的簡單勾勒,莊子之“身體”是形與心的交感相合。然莊子之“身體”不是簡單的靜態(tài)的身體,“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其身體還代表著動態(tài)的生命歷程。莊子書中也多言“正身”“保身”“養(yǎng)身”,這里的“身”可以說同儒家所言之“修身”“誠身”“守身”之“身”相同,和實踐行為相聯(lián)系,是包含著實踐驅(qū)動力(“氣”“志”“神”)的行為主體。莊子所追求的理想身體是“藐姑射之山”的神人,形體美好潔凈,任生命自然自在的舒展,以及以支離疏為代表的一系列形體丑陋殘缺卻葆有著與道貫通的自然本性之人,由此可見,莊子以身體道,身不僅是個體生命的表征,且是介入世界的實踐主體,他的價值態(tài)度、理想境界都在身體上開顯出意義。
三、莊子“身體”內(nèi)涵的探究價值
當然,對莊子“身體”內(nèi)涵的梳理,并不能完整闡釋清楚莊子的身體哲學,這僅僅是提供了一個思路、一個支點,在此基礎(chǔ)上莊子身體所涉及的各種問題,如生死、形神、禮樂文化、生命之自由逍遙等問題仍需深深挖掘,才能體味莊子思想的精義。
另外,于中國身體觀研究的整體視野之下研究莊子的身體觀,不僅是一個個案研究,也是中國身體觀研究的一部分,在此背景下探究莊子的“身體”內(nèi)涵,不僅可以揭示出這一相對長久被人忽視的問題,更為重要的是,能更好地推動中國身體觀研究的發(fā)展,尤其是對后世道教身體思想的探究有重要影響。道家作為道教的理論和宗教基石,道教的許多典籍如《太平經(jīng)》《抱樸子》等都體現(xiàn)了對道家思想尤其是老莊思想的繼承,其中莊子的身體思想對道教理論的建構(gòu)也起著巨大的作用。而作為以長生久視、得道成仙為目的的道教,非常重視對身體的煉養(yǎng),對個體生命價值的肯定更是不言自明。在道教那里,“三氣共一,為神根也。一為精,一為神,一為氣。此三者,共一位也,本天地人之氣。神者受之于天,精者受之于地,氣者受之于中和,相與共為一道。故神者乘氣而行,精者居其中也。三者相助為治。”[3]生命是精(形體)、氣、神的三者合一。這與前面所言莊子的“身體”涵義是相似的。但是道教對“身體”的認識是從道家、儒家、陰陽家、醫(yī)家中吸取,再揉入其宗教靈魂,從而形成其對自身生命的獨特看法,因此道教里對身體的認識是極其豐富又極其復雜的。所以說,雖然老莊道家思想是道教的理論基石,為其發(fā)展提供了重要的理論背景,但因其思想目標及其旨歸的根本不同,兩者對道及得道的認識、對身體所涉及的生死、形神等問題的認識都是不同的,甚至是背離的。
參考文獻:
〔1〕顏學誠.修煉與身心互動:一個氣的身體人類學研究[J].臺灣:考古人類學刊,2002,(58):113.
〔2〕蔡璧名.身體與自然——以《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為中心論古代思想傳統(tǒng)中的身體觀[M].臺灣:臺灣大學出版社,1997.49.
〔3〕王明.太平經(jīng)合校[M].北京:中華書局,1960.725.
(責任編輯 姜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