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成金,董宇宇
(中國人民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北京100872)
在中國詩歌史上,李賀詩歌的精神內(nèi)涵似乎是個謎團。他的詩歌以極其強烈的情感和異常奇瑰的意象表現(xiàn)了對人的生命和價值的追詢與質(zhì)疑,提出了人的生命存在中的永恒之問。對于李賀詩歌提出的這些問題,如果從悲劇意識的角度加以探討,或許能夠得到更多的理解。
悲劇意識是與悲劇性、悲劇精神密切相關(guān)的概念。悲劇性是人依照某種參照物確定的人的生存屬性,以有限人生去追求某種無限,“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莊子·養(yǎng)生主》),“人生有限情無限”(晏殊《踏莎行·綠樹歸鶯》)的矛盾必然造就人的悲劇性;悲劇意識是指對悲劇性的意識,即對悲劇性產(chǎn)生的思想和情感;悲劇精神是指悲劇意識的指向,如屈服、逃避、抗?fàn)?、超越等?/p>
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人最感焦慮的三個問題是宇宙中性、價值無解和生命有限,而在三個問題中人的生命有限性處于核心和基礎(chǔ)地位。生命有限性如果得到了解決,其余兩個問題也就有了解決的思路和可能;反之,無論是希望把宇宙自然當(dāng)作人的外在皈依,還是將人的精神價值當(dāng)作人的內(nèi)在歸宿,都落不到實處。因此,先秦儒道的立論方式均是從解決人的有限性入手[1],而解決的方式就是對現(xiàn)實的超越,尤其是對后世文化產(chǎn)生主要影響的儒家,十分明確地要求將有限的個體融入到人類總體中而獲得超越性價值,實現(xiàn)人生的永恒。
中國悲劇意識的基本來源是人的生命的有限性,而消解悲劇意識的方式正如解決人的生命有限性一樣,將有限的個體融入人類總體,在暴露人的生存困境的同時加以彌合,在超越性的彌合中建構(gòu)更具合理性的新的價值。這是中國悲劇意識的根本特征。大致而論,中西悲劇意識的區(qū)別在于:在起源上,中國悲劇意識主要源自“天人合一”的思維方式,“天”無限而人生有限,其間的矛盾必然醞釀出濃烈的悲劇意識;西方悲劇意識主要源自“天人二分”的思維方式,其間的斗爭促生了悲劇意識。在本質(zhì)上,中國悲劇意識傾向于價值悲劇意識,西方更多地傾向于命運悲劇意識。在悲劇意識的徹底性上,中國悲劇意識建立在價值虛空的基礎(chǔ)上,從人何以為人的根本問題上著眼,絕無依傍,即便抗?fàn)幨∫舱也坏娇梢浴巴督怠钡膶ο?西方悲劇意識強調(diào)人與外在事物以及命運的抗?fàn)?,失敗后往往可以獲得社會、道德等許多層面的贊譽,并非處在價值虛空中。在對悲劇意識的超越上,中國悲劇意識指向的是人在價值虛空中的毅然崛立,人為自己立命,人在人類總體意識觀照下的覺醒,凝聚的是“人能弘道”的超越性的悲劇精神;西方悲劇意識因有斗爭的對象,也就留下了可以“投降”的出路,宗教的產(chǎn)生就是對悲劇意識的徹底消解,其另一指向是抗?fàn)幘窈蛡€體的覺醒。
李賀詩的“悲劇意識”使用的是中國悲劇意識的概念系統(tǒng)。在中國悲劇意識中,李賀詩的悲劇意識極具代表性,與西方悲劇意識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與上面中國悲劇意識的消解(超越)方式不同的是,李賀那些富有悲劇意識的詩歌文本自身幾乎不提供對悲劇意識的消解因素,只注重對生命有限性和無意義性的暴露,但通過復(fù)雜深微的民族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李賀詩的悲劇意識又必然指向超越性的價值建構(gòu),更體現(xiàn)出中國悲劇意識的獨特表現(xiàn)方式。這是李賀詩的悲劇意識的特質(zhì),也是李賀詩正面價值和獨特藝術(shù)魅力的來源。
中國悲劇意識在種類和階段上大致可分為唐以前的生命悲劇意識、宋代以降的價值悲劇意識和明清時代興起的沖突的悲劇意識。這種分法僅是撮其要者,并非絕對和割裂的。從先秦時期人的理性覺醒,到西漢中期以后“天人合一”宇宙觀的形成和東漢以后的讖緯神學(xué),再經(jīng)過魏晉時期對儒、道經(jīng)典的深度闡釋,直至盛唐時期的高度“解放”,雖然中間有過這樣那樣的本體性探討,但始終是以現(xiàn)實秩序為核心的,因此可以稱為政治本體化時代。這一時期文學(xué)中表現(xiàn)的悲劇意識主要源自對政治本體的追詢:現(xiàn)實政治是什么?是可靠的嗎?對政治本體的體認能帶來價值嗎?這種悲劇意識的最令人焦灼之處在于:生命個體與政治本體應(yīng)該是什么關(guān)系?政治本體能提供感性生命的永恒、價值和幸福嗎?我們將由此產(chǎn)生的文化把握稱作生命悲劇意識。
李賀詩的悲劇意識主要集中在生命悲劇意識上,即從生命的有限性出發(fā),思考生命的長度,追詢生命的意義,表達對生命的感受,希求對生命的把握。
李賀經(jīng)常感受到死神對生命的威脅而表現(xiàn)出無限的焦灼。錢鍾書先生說:“細玩昌谷集,含侘傺牢騷,時一抒泄而外,尚有一作意,屢見不鮮。其于光陰之速,年命之短,世變無涯,人生有盡,每感愴低徊,長言永嘆。”[2](P.179)在李賀詩集中,多數(shù)詩作與生命悲劇意識有關(guān)。李賀對自己的衰病反復(fù)吟詠:“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3](《苦晝短》,P.207),“奈爾鑠石,胡為銷人”[3](《日出行》,P.406),“壯年抱羈恨,夢泣生白頭”[3](《崇義里滯雨》,P.226),“病骨猶能在,人間底事無”[3](《示弟》,P.471),“咽咽學(xué)楚吟,病骨傷幽素”[3](《傷心行》,P.730),“吳霜點歸鬢,身與蒲塘晚”[3](《還自會稽歌》,P.167),“日夕著書罷,驚霜落素絲。鏡中聊自笑,詎是南山期”[3](《詠懷》其二,P.62)。他對于“磓碎千年日長白”[3](《官街鼓》,P.198)的時光流逝表現(xiàn)出無比的恐懼,希望能“長繩系日”[3](《梁臺古意》,P.229),使“老者不死,少年不哭”[3](《苦晝短》,P.207),有時甚至要“一日作千年,不須流下去”[3](《后園鑿井歌》,P.545)。當(dāng)然,李賀是清醒的,他完全明白“天上幾回葬神仙”[3](《官街鼓》,P.198),“彭祖巫咸幾回死”[3](《浩歌》,P.127),生命的永恒沒有可能。所以,死亡的意象在他的詩中顯得那樣密集與沉重:“桂葉刷風(fēng)桂墜子,青貍哭血寒狐死。”[3](《神弦曲》,P.395)“津頭送別唱流水,酒客背寒南山死”[3](《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二月》,P.20),“一方黑照三方紫,黃河冰合魚龍死?!保?](《北中寒》,P.624)。這些都表現(xiàn)了李賀詩歌極為強烈的生命悲劇意識。
“安史之亂”以后,人們對政治功業(yè)的意義產(chǎn)生了懷疑,人生命自身的意義得以凸顯,這是政治本體消解的重要標(biāo)志。李賀十分善于將對政治功業(yè)的無限追求與人的生命有限加以對照,如《秦王飲酒》[3](P.311)中,秦王的功德固然極大,追求固然極高,那“羲和敲日玻璃聲”的清平世界和“劫灰飛盡古今平”的萬世太平更是令人向往,其政治上馭天控地的權(quán)力甚至可以使他“酒酣喝月使倒行”,但最終也不能超越生死,不過落得“青琴醉眼淚泓泓”而已,況且這種恣肆橫行也許正是古今劫灰飛不息的根源。該詩彰顯出規(guī)律性與目的性是如此的不一致,質(zhì)疑的是政治功業(yè)對于生命的意義。
《官街鼓》更是這樣:“曉聲隆隆催轉(zhuǎn)日,暮聲隆隆呼月出。漢城黃柳映新簾,柏陵飛燕埋香骨。磓碎千年日長白,孝武秦皇聽不得。從君翠發(fā)蘆花色,獨共南山守中國。幾回天上葬神仙,漏聲相將無斷絕?!保?](P.198)這是一首時間之歌,在這里,政治功業(yè)不僅對生命沒有意義,反而成為催命的符咒。這種官家開閉城門的報時工具是永不停留的時間的腳步聲的象征,日月的運轉(zhuǎn)仿佛是咚咚的鼓聲,在不斷地催逼著人們,使年年的春光與不再的生命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在這鼓聲的槌打中,歷史灰飛煙滅,秦皇漢武風(fēng)流云散,神仙也不能幸免,只有鼓聲與南山共存。
有時,李賀又通過對人生意義的探尋來表現(xiàn)對政治功業(yè)的否定和對生命的追詢。如《王濬墓下作》:“人間無阿童,猶唱水中龍。白草侵煙死,秋藜繞地紅。古書平黑石,神劍斷青銅。耕勢魚鱗起,墳科馬鬣封。菊花垂?jié)衤?,棘徑臥干蓬。松柏愁香澀,南原幾夜風(fēng)?!保?](P.102)把王濬身后世界寫得如此敗落、蒼涼、凄清和愁苦,使人不忍卒讀,更使人不禁追問英雄的價值與意義。又如《還自會稽歌》:“野粉椒壁黃,濕螢滿梁殿。臺城應(yīng)教人,秋衾夢銅輦。吳霜點歸鬢,身與塘蒲晚。脈脈辭金魚,羈臣守迍賤?!保?](P.167)歷史與生命的雙重衰敗不僅凸顯了自然生命的悲劇感,也對歷史的價值與意義提出質(zhì)疑。
祈求生命長存雖然自古以來就是人生的主題,但只有經(jīng)過政治本體化時代的體認、思考和追詢之后,她才會以更為新鮮的面目呈現(xiàn)出來。李賀可謂生當(dāng)其時,因此,對生命消失的恐懼與悲傷也是李賀生命悲劇意識的重要主題。如《銅駝悲》:“落魄三月罷,尋花去東家。誰作送春曲,洛岸悲銅駝。橋南多馬客,北山饒古人??惋嫳芯?,駝悲千萬春。生世莫徒勞,風(fēng)吹盤上燭。厭見桃株笑,銅駝夜來哭?!保?](P.48)銅駝是漢代繁華鼎盛的見證者,如今卻成為悲涼的象征;人如風(fēng)中之燭,更不能與銅駝相比。又如《昆侖使者》:“昆侖使者無消息,茂陵煙樹生愁色。金盤玉露自淋漓,元氣茫茫收不得。麒麟背上石文裂,虬龍鱗下紅肢折。何處偏傷萬國心,中天夜久高明月?!保?](P.223)不見昆侖使者,長壽終不可得,一切都歸于悲傷。更有甚者,李賀直接營造墓地情景:“南山何其悲,鬼雨灑空草。長安夜半秋,風(fēng)前幾人老。低迷黃昏徑,裊裊青櫟道。月午樹立影,一山惟白曉。漆炬迎新人,幽壙螢擾擾?!保?](《感諷五首》其三,P.366)哪里是人的最后歸宿,留給人的只有巨大的恐懼和悲傷。
時空問題是人類永恒的問題,但只有當(dāng)政治本體趨于消解,人的生命意識凸顯出來的時候,時空問題才得以和人的生命聯(lián)系起來。從這一階段的歷史來看,在文化本體(主要指宋代社會文化的特征)尚未建立起來之前,人對時間的恐懼就成為必然。這種恐懼在李賀的詩中表現(xiàn)得更多,如“桐風(fēng)驚心壯士苦,衰燈絡(luò)緯啼寒素”[3](《秋來》,P.688)、“今古何處盡,千歲隨風(fēng)飄。海沙變成石,魚沫吹秦橋。空光遠流浪,銅柱從年消”[3](《古悠悠行》,P.205)、“今夕歲華落,令人惜平生。心事如波濤,中坐時時驚”[3](《申胡子觱篥歌》,P.244)等等。有時直接責(zé)問時光,呼喊生命。如《日出行》:“白日下昆侖,發(fā)光如舒絲。徒照葵藿心,不照游子悲。折折黃河曲,日從中央轉(zhuǎn)。旸谷耳曾聞,若木眼不見。奈爾礫石,胡為銷人。羿彎弓屬矢,那不中足,令久不得奔,詎教晨光夕昏。”[3](P.406)人世不平,生命有限,具有普遍性的悲劇因素在這里集合起來,融合成具有典型意味的生命悲劇意識。
漢唐以來政治本體消解,生命主題凸顯,是李賀詩生命悲劇意識的社會歷史基礎(chǔ),也是我們這個一以貫之的民族文化發(fā)展的必由之路。雖然這些生命悲劇意識呈現(xiàn)出紛繁復(fù)雜的形態(tài),但都是人的生命有限性的審美顯現(xiàn)。
在李賀那里,盛世不復(fù)、壯志不遂、時光不再、生命不永等種種因素共同整合成了生命悲劇意識,使我們每個人在試圖真切地體味生命時,都會深切地感受到李賀的存在。在唐詩史上,李賀仿佛是一個叛逆,他要離開種種所謂正統(tǒng)的詩風(fēng)而另辟蹊徑,他以詩的方式帶我們探索生存與生命的本真面目,要使我們的靈魂無處可逃,逼迫我們思考和回答。
如本文第一小節(jié)中所說,相對于無限的世界來講,人的知識是有限的;相對于人的無限追求來講,人的生命是有限的。這就是人的有限性,也是中國悲劇意識的來源。李賀的詩正是從人的生命的有限性入手,以最富有藝術(shù)震撼力的方式將這種悲劇意識徹底地表現(xiàn)出來。
李賀不是不懂得生命和生存的美好,或許是因為他對生命與生存的感受太過純粹,他才如此珍惜生命,對生命的短暫和毀滅才有那樣強烈的感受。因此,在他的詩歌中,有一類詩表現(xiàn)出這樣的結(jié)構(gòu)特色,即在詩的前半部分把生命與生存描寫得無比美好,但在詩的后半部分,甚至是最后一句,猛然翻出,使人看到生命的短暫,殘酷地揭示出生存的悲劇真相。如著名的《天上謠》:“天河夜轉(zhuǎn)漂回星,銀浦流云學(xué)水聲。玉宮桂樹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纓。秦妃卷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粉霞紅綬藕絲裙,青洲步拾蘭苕春。東指羲和能走馬,海塵新生石山下?!保?](P.201)除最后一句外,前面五句都是描寫天上的情景,將仙界生活的新鮮與美好描繪得無以復(fù)加,可以說達到浪漫主義的頂峰;最后一句猛然翻出:那永恒的時間還在不停地奔馳,那無常還在,天上的美好也不能長存,何況人間!又如在《三月》中,以“東方風(fēng)來滿眼春”開篇,前面都是寫春天的美好,最后一句寫道:“曲水漂香去不歸,梨花落盡成秋苑?!保?](P.23)《大堤曲》前面寫青春的美好,最后寫“今日菖蒲花,明朝楓樹老”。[3](P.679)《梁臺古意》前面寫梁王臺沼的宏偉富麗和驕奢淫逸的享樂,最后卻是“寥落野篁秋漫白”[3](P.229),與前面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抖隆穭t表現(xiàn)出生活情景的極度不和諧,該詩前面都是寫春天的美好和生活的歡樂,但最后寫道:“津頭送別唱流水,酒客背寒南山死。”[3](P.21)表現(xiàn)出相聚和歡樂的短暫與分別和死亡的永恒?!秾⑦M酒》前面寫“琉璃鐘,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屏繡幕圍香風(fēng)。吹龍笛,擊鼉鼓,皓齒歌,細腰舞”[3](P.664),可謂名物精美,恣意享樂,但后面接下來的卻是:“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痹谥翞閺娏业膶Ρ戎惺谷松谋瘎⌒燥@豁出來?!犊鄷兌獭芬黄鼮榍鄱鴷尺_:“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惟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食熊則肥,食蛙則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為服黃金,吞白玉。誰似任公子,云中騎白驢。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保?](P.207)有對生命悲劇性的認識,有消解,也有掙扎,但最后兩句顯示一切都是徒勞。
李賀因為無法超越時間,無法超越生死,無法超越社會,因此哀愁成為他的詩作的一個主題。如《開愁歌》:“秋風(fēng)吹地百草干,華容碧影生晚寒。我當(dāng)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衣如飛鶉馬如狗,臨岐擊劍生銅吼。旗亭下馬解秋衣,請貰宜陽一壺酒。壺中喚天云不開,白晝?nèi)f里閑凄迷。主人勸我養(yǎng)心骨,莫受俗物相填?!保?](P.105)這里表現(xiàn)的主要不是“不得意”的哀愁,而是人生沒有著落的悲劇感;仕途蹭蹬固然與李賀詩歌的悲劇意識有一定聯(lián)系,但并非主要成因,這種彌漫于天地間的悲愁與中唐以后的時代氛圍緊密相關(guān)。
表現(xiàn)同樣情緒的詩還有很多,如《秋來》:“桐風(fēng)驚心壯士苦,衰燈絡(luò)緯啼寒素。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思牽今夜腸應(yīng)直,雨冷香魂吊書客。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保?](P.688)如果真是鮑照那樣的“壯士”,就應(yīng)該像鮑照那樣遇阻撓而大怒以至奮不顧身,而不是一絲“桐風(fēng)”就能“驚心”,不得志就“心苦”以至“恨血千年土中碧”。這顯然不僅僅是現(xiàn)實中能否得意的問題,而是從社會政治層面上升到生命感性的層面上來。
李賀的很多詩似乎難以索解意義,因為這些詩歌往往只有一堆凌亂的意象,我們似乎只能從所謂的藝術(shù)上來感受它們。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并非像有的學(xué)者認為的那樣是李賀的詩無章法,而是因為李賀找不到人生與歷史的意義而產(chǎn)生的對現(xiàn)實世界的一種感知。在這堆美麗而又奇瑰的意象碎片的背后,我們仿佛可以看到李賀的靈魂。如《神弦曲》:“西山日沒東山昏,旋風(fēng)吹馬馬踏云。畫弦素管聲淺繁,花裙步秋塵。桂葉刷風(fēng)桂墜子,青貍哭血寒狐死。古壁彩虬金貼尾,雨工騎入秋潭水。百年老鸮成木魅,笑聲碧火巢中起?!保?](P.395)意象奇瑰而紛亂,由這些意象構(gòu)成的世界并不溫暖,更沒有秩序,人的生命無可置足。再如《巫山高》:“碧叢叢,高插天,大江翻瀾神曳煙。楚魂尋夢風(fēng)飔然,曉風(fēng)飛雨生苔錢?,幖б蝗ヒ磺?,丁香筇竹啼老猿。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墜紅濕云間?!保?](P.728)空間與時間的維度紛繁交錯,自然、鬼神、歷史事件都沒有歸宿,全詩無法找到一個著落之處,因此也就無法確定意義。又如《湘妃》:“筠竹千年老不死,長伴秦娥蓋湘水。蠻娘吟弄滿寒空,九山靜綠淚花紅。離鸞別鳳煙梧中,巫云蜀雨遙相通。幽愁秋氣上青楓,涼夜波間吟古龍?!保?](P.181)即便我們努力鉤沉索隱,也看不到李賀的情感傾向。這種零度情感指向的不是對事物的客觀描述,而是價值空沒的深淵。
因此,李賀對人生以及美好情感必然走向絕望。在《相勸酒》中,李賀開篇就寫“羲和騁六轡,晝夕不曾閑”,中間極寫及時行樂的情景和道理,終篇乘勢而下:“來長安,車駢駢。中有梁冀舊宅,石崇故園?!保?](P.301)這是及時行樂的邏輯發(fā)展,也是及時行樂的悲劇真相揭示:這種樂不是為樂而樂,而是悲極而樂;但無論是悲還是樂,人生都沒有出路?!短K小小墓》則直接抒寫了對美好情感的絕望:“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jié)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fēng)為裳,水為佩。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fēng)吹雨?!保?](P.647)這郎才女貌的佳偶生不為世所容,死亦不成眷屬。只有那飄忽不定的鬼火和令人心碎腸斷的苦風(fēng)凄雨,伴隨著蘇小小那徘徊于西陵松柏之下的孤獨落寞的靈魂。人生的意義與價值問題被提撕得一無遮蔽。
悲劇意識不是悲傷、悲哀、悲慘意識,而是價值建構(gòu)的重要前提和方式。只有對世事人生富有感情,常常興起豐富而深刻的悲劇意識,才會善于思索和追詢,才能逐漸將富有合理性的價值積淀入人的情感之中,否則人就會在麻木中沉淪。所以,悲劇意識的興起對于人的心靈成長和價值建構(gòu)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意義。唐詩宋詞恰恰是中國悲劇意識最重要的載體,這也就是我們要反復(fù)吟誦那些優(yōu)秀詩詞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在中國文化中,悲劇意識與價值建構(gòu)的深微聯(lián)系在于人的“自足性”。關(guān)于人的“自足性”,《論語》中有著充分的論證,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方面:(一)對鬼神的無待與人的“自足”。“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先進》)鬼神和死亡不可靠,也不可知,因此,它對人的價值建立沒有任何意義。“王孫賈問曰:‘與其媚于奧,寧媚于灶也’,何謂也?子曰:‘不然。獲罪于天,無所禱也?!?《八佾》)人做了壞事,即使上天豁免了他的罪行,對于人的道德圓滿也是無用的。(二)對他人的無待與人的“自足”。“不怨天,不尤人,下學(xué)而上達。”(《憲問》)一切都靠自己做主,從下面學(xué)習(xí),最后到達更高的人格境界,這一切都是由自己的努力得來的,與上天和別人沒有任何的關(guān)系。(三)“為仁由己”的自證與人的“自足”。“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述而》),要想達到仁,只有靠自己。人生來未必要“欲仁”,卻必須“欲仁”,因為不“欲仁”人類社會就不能存在與發(fā)展。“仁”就是歷史合理性,是人類共同選擇的結(jié)果,因此“仁”就在內(nèi)心,“我欲仁”,“仁”一定能到來。人生來未必是有價值的,但人卻是必須有價值的。因此,人的“自足性”決定了人的價值由自己來建立。這種思想,至北宋張載就表述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這就是“向空而有”的價值建立方式。
李賀詩歌生命悲劇意識的徹底性充分體現(xiàn)了人生的價值之“空”,這種“空”在李賀詩歌的藝術(shù)傾向和藝術(shù)感染力的特定作用下導(dǎo)向了價值的崛立。我們經(jīng)常會困惑,李賀的很多詩歌并沒有提供價值取向,似乎沒有什么積極的社會意義,從表面上看甚至還有些消極,但這些詩歌卻是膾炙人口的名篇,也沒有把讀者帶向頹廢,就是因為李賀的這類詩歌帶給了人們價值崛立的自由,為人的覺醒和價值的建立提供了契機。
總的看來,李賀詩的悲劇意識對價值建構(gòu)的意義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生命意識的建構(gòu)、生存狀態(tài)的建構(gòu)和歷史價值的建構(gòu)。
生命意識是指每一個生命個體對自己生命的自覺認識。生命意識與死亡意識是一體的兩面,而悲劇意識與價值建構(gòu)也是一體的兩面。如前文中提到的《蘇小小墓》,蘇小小的紅顏薄命讓人扼腕嘆息,蘇小小的早亡必然帶給人們對于生命的切近感受和深入思考。美好的人、美好的情感本來應(yīng)該得到天地的佑護,但現(xiàn)實恰恰相反,這種生命的悲劇感積聚的是憤懣的感情,指向的是對生命的自覺。這種生命的自覺,或生命意識,不是沒有內(nèi)涵的空洞的概念或是單純的活著,指向的是生命自身的價值與意義,指向的是對單純活著的否棄和對活著的價值建構(gòu),這才是真正的生命意識?!短K小小墓》表現(xiàn)了對美好人生與情感的徹底絕望,但價值正在絕望處崛立,就像人對自己的永生徹底絕望后建立起價值一樣。
活著是生命意識的基礎(chǔ),但并非生命的核心內(nèi)涵。李賀在《后園鑿井歌》這樣寫道:“井上轆轤床上轉(zhuǎn)。水聲繁,弦聲淺。情若何,荀奉倩。城頭日,長向城頭住。一日作千年,不須流下去?!保?](P.545)詩中希望太陽永遠停留在城頭,一日變作千年之長,表現(xiàn)了對生命長度的無比渴望。但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渴望?那是為了情。樂府詩中言及汲井,毎以美人為說,多與夫妻諧和相關(guān),該詩又特別引入了《世說新語》“粲與婦情至篤”的故事,使得詩作對生命長度的渴望變成了對情的執(zhí)著追求。晏殊言“人生有限情無限”,李賀此詩希望彌合二者的裂痕,變成“無限人生無限情”。在這里,“情”是生命意識的核心和本體。
這種生命意識的建構(gòu)又經(jīng)常和壯志不遂聯(lián)系起來,如《浩歌》:“南風(fēng)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吳移海水。王母桃花千遍紅,彭祖巫咸幾回死。青毛驄馬參差錢,嬌春楊柳含細煙。箏人勸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問誰。不須浪飲丁督護,世上英雄本無主。買絲繡作平原君,有酒唯澆趙州土。漏催水咽玉蟾蜍,衛(wèi)娘發(fā)薄不勝梳。看見秋眉換新綠,二十男兒那刺促?!保?](P.127)詩作開篇就將人置于宇宙自然的滄桑巨變中,第二句再寫時間的永恒和人的壽命的有限,使人強烈地感到人生的短暫和不確定性,興起了濃烈的生命悲劇意識。接下來寫英雄無主,有志難伸,為上面的生命意識注入精神內(nèi)涵,使生命悲劇意識找到了現(xiàn)實著落處,上升到新的高度,建構(gòu)起的是生命與事功相統(tǒng)一的生命意識。
對時間和空間的不可把握,對于宇宙自然和人世變化的敏感,李賀詩表現(xiàn)得極其令人震撼。《夢天》以不同的視角來觀察天地:“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樓半開壁斜白。玉輪軋露濕團光,鸞珮相逢桂香陌。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保?](P.721)這是不定的滄桑,是沒有依據(jù)的變遷之悲。又如《將進酒》,前面寫青春的美好,后面就寫“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表現(xiàn)出對生命的無比的珍惜和對青春流逝的極度的無奈。另如“今日槿花落,明朝桐樹秋”[3](《莫愁曲》,P.676)、“刺香滿地菖蒲草,雨梁燕語悲身老”[3](《新夏歌》,P.705)之類的句子,更有很多。這種對時空和變化的恐懼本來是人生的不可逃避的本真狀態(tài),李賀將其鮮明地提撕出來,導(dǎo)向的是對可把握的事物的追求,即建立超越生死的價值。
在《南山田中行》中,李賀更是將南山的田野看作墓地一般:“秋野明,秋風(fēng)白,塘水漻漻蟲嘖嘖。云根苔蘚山上石,冷紅泣露嬌啼色?;钠杈旁碌静嫜溃U螢低飛隴徑斜。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松花。”[3](P.74)將山水田園寫得如此陰森恐怖,如鬼蜮世界,與初盛唐詩中的山水田園和宇宙情懷相比,顯然不能提供靈魂的安頓之所,必然要進行新的生命思考與追詢。
與生命意識的建構(gòu)緊密相關(guān)的就是對生存狀態(tài)的建構(gòu)。生命意識是生命的自覺,生存狀態(tài)是生活過程中生命意識的呈現(xiàn)形態(tài)。缺乏生命意識,生存狀態(tài)就缺少靈魂;生存狀態(tài)不佳,生命意識就得不到充分體現(xiàn)。李賀詩歌對生存狀態(tài)的建構(gòu)主要體現(xiàn)在對美好事物和情景的描繪上。
李賀對現(xiàn)實美好情景和美好事物的感受極為獨到。李賀看美的眼光不是儒家式的,儒家看美沒有這么純粹。李賀以道家的眼睛來審視美事物和情景,以綺麗的意象描繪出純粹的自然的美。在生命悲劇意識的前提下,人的生存本能決定了人們應(yīng)該也必然選擇現(xiàn)實的“樂”的生活,這種“樂”的生活必須是摒棄了庸俗功利的自然而純粹的“樂”,因為面對生命的有限性,任何功利都微不足道。所以,李賀的詩為我們描繪出了最美的世界圖景和生存狀態(tài)。
如本文第二部分所講,李賀的很多詩,如果沒有后半部分或是最后一句,就是絕美的圖畫,如《天上謠》《三月》《將進酒》等等。但也正是因為有了后面對人生有限性的揭示,前面的美好圖景才更顯示出其價值和意義,才更能激起讀者強烈的審美感受和追求的欲望。又如在《二月》中,面對普通的二月天,李賀唱出了這樣的春天之歌:“二月飲酒采桑津,宜男草生蘭笑人。蒲如交劍風(fēng)如薰,勞勞胡燕怨酣春。薇帳逗煙生綠塵,金翹峨髻愁暮云,沓颯起舞真珠裙。津頭送別唱流水,酒客背寒南山死。”[3](P.21)前三聯(lián)寫得那樣自然而又別致,對春天和生命的美好描繪得那樣含蓄而又暢達,可謂是人的應(yīng)然生存狀態(tài)的顯現(xiàn);最后一聯(lián)翻空而出,一方面終結(jié)了前三聯(lián)的美好,另一方面也更堅定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既然分別和死亡不可避免,那就任由它們吧,我們要執(zhí)著于可以把握的美好的情景和生活。
李賀詩的生命悲劇意識對歷史價值的建構(gòu)也起著重要作用。在李賀的詩中,有一些是以生命悲劇意識來否定歷史的價值與意義的,如“磓碎千年日長白,孝武秦皇聽不得”(《官街鼓》)、“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苦晝短》)、“昆侖使者無消息,茂陵煙樹生愁色”(《昆侖使者》)、“誰作送春曲,洛岸悲銅駝”(《銅駝悲》)等等,這些詩歌要表達的意思是,面對生命的有限性,一切顯赫的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都失去了意義。在《長平箭頭歌》[3](P.555)中,李賀生動地描繪了古戰(zhàn)場的情景,其實是在向歷史尋找價值,最終卻一片茫然。在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是《金銅仙人辭漢歌》:“茂陵劉郎秋風(fēng)客,夜聞馬嘶曉無跡。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魏官牽車指千里,東關(guān)酸風(fēng)射眸子??諏h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保?](P.159)該詩表面上是感嘆歷史無常,功業(yè)沒有意義,即使像漢武帝這樣的偉大人物也不能常駐人間;但深層看,該詩指向歷史價值的建構(gòu):對于歷史的“無?!?,上天也傷感與憤懣,“天若有情天亦老”,人不能任由這種“無?!眮碇錃v史,必須建立超越“無?!钡臍v史價值,建立評判歷史的合理價值系統(tǒng)。
唐詩中的悲劇意識有其鮮明的發(fā)展歷程。以李白詩歌為代表的初盛唐詩歌也表現(xiàn)出生命悲劇意識,但由于當(dāng)時昂揚的社會心態(tài),使李白等覺得有信心來戰(zhàn)勝各種困難,甚至能夠超越生命的有限性。以杜甫詩歌為代表的盛唐后期的悲劇意識,一方面沉浸在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深沉體認中,另一方面又對歷史和現(xiàn)實表現(xiàn)出深刻的質(zhì)疑。至中晚唐,初盛唐以來的政治信心喪失殆盡,對政治本體的樂感不再是詩歌的主潮,生命的真實赤裸裸地顯現(xiàn)出來,李賀、杜牧等人的詩歌就表現(xiàn)出了最為典型的生命悲劇意識。至宋代,文化本體開始建立,價值悲劇意識成為主潮。李賀詩歌的生命悲劇意識處于兩種悲劇意識的過渡時期,對于探索生命與價值的關(guān)系,促進價值悲劇意識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在人類文明史上,中國文化不僅不缺乏悲劇意識,相反,有著最為豐富、深刻和獨特的悲劇意識。中國人不追求從認識論的角度建構(gòu)價值,也不追求外向超越的精神價值,而是追求以生命體驗為基礎(chǔ)和原點的內(nèi)向超越的價值感受,從而建構(gòu)起無比強大和堅韌的價值體系。這個體系的建立,從生命悲劇意識出發(fā),由價值悲劇意識追詢,經(jīng)沖突悲劇意識洗禮,形成一個螺旋上升的結(jié)構(gòu),保持其開放的姿態(tài),保證了文化價值的歷史合理性。中國文化的屬性不是“樂感文化”,如果一定要說是“樂感文化”的話,那也是“悲極而樂”的文化,因為其價值建構(gòu)的底色是普遍而濃重的生命悲劇意識。在這樣的語境中理解李賀的詩,或許更能發(fā)現(xiàn)其本來的精神內(nèi)涵和古代詩詞的合理因素。
[1]冷成金.“向死而生”:先秦儒道哲學(xué)立論方式辨正——兼與海德格爾的“為死而在”比較[J].中國人民大學(xué)學(xué)報,2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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