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斌,俆曉韻
(杭州師范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浙江 杭州311121)
近肄習(xí)《爾雅·釋草》,疑歷來雅學(xué)名家于葦萑類一段經(jīng)文多失讀。所謂名家者,郭璞、邵晉涵、郝懿行輩是也。郭氏《爾雅》注,為今存最早注本,后人講《爾雅》,必以此為圭臬。邵氏《正義》、郝氏《義疏》,則為清人治《爾雅》之高標(biāo)。
郭氏讀及注如下①此據(jù)周祖謨《爾雅校箋》本,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為清眉目,經(jīng)文加粗。:
蔈、荂,荼。即“芀”。
猋、藨、芀。皆“芀”、“荼”之別名,方俗異語,所未聞。
葦丑,芀。其類皆有芀秀。
葭華。即今蘆也。
蒹、薕。似萑而細(xì),高數(shù)尺,江東呼為蒹藡。音廉。
葭,蘆。葦也。
菼,薍。似葦而小,實(shí)中,江東呼為烏蓲。音丘。
其萌,虇。今江東呼蘆筍為虇,然則萑葦之類,其初生者皆名虇。音繾綣。
蕍、芛、葟、華,榮?!夺屟浴吩?“華,皇也?!苯袼缀舨菽救A初生者為芛。音豬。蕍猶敷蕍,亦華之貌,所未聞。
郭注讀多有所失,其失蓋有三:
(一)失條理。此段經(jīng)文的意思是:“蔈”就是“荂”(花),也叫“荼”;“猋”、“藨”都是“芀”的別名;這些都是葦萑類之花秀。①章太炎謂:“草末曰蔈,木末曰標(biāo),金末曰鏢?!比粍t“蔈”為葦花者,以蘆花在蘆末也。章說見《章太炎說文解字授課筆記》第43頁,中華書局,2008年?!捌K”就是“葭華”?!对姟酚小遁筝纭?,“蒹”又名“薕”,“葭”就是“蘆”。《詩·碩人》“葭菼揭揭”,“菼”又名“薍”;都是葦類的萌芽,也就是“虇蕍”。經(jīng)文可謂條理井然:說的都是葦萑類,由秀名至本名,再至萌芽之名。因此可以分為三條:
蔈、荂,荼;猋、藨,芀;葦丑。
芀,葭華。蒹、薕;葭,蘆。
菼,薍;其萌,虇蕍。
而郭注分為九事,以致條理不清。
(二)分連語。“虇蕍”本為連語。連語大抵不可分釋,清儒之后,人盡皆知。王國維云:“《釋草》‘其萌,虇蕍’,《釋蟲》‘蠸輿父,守瓜’,《釋詁》‘權(quán)輿,始也’,……蒹葭之萌,謂之虇萮,引申之則為凡草木之始,《逸周書·文酌解》‘一干勝權(quán)輿’,《大戴禮·誥志篇》‘百草權(quán)輿’是也。又引申為萬物之始,《詩·秦風(fēng)》‘不承權(quán)輿’,《逸周書·日月解》‘日月權(quán)輿’是也?!保?](P.224)是王氏讀“虇蕍”不分。今按,《爾雅》“權(quán)輿”、“虇蕍”、“蠸輿”凡三見,郭注唯此“虇蕍”分釋②此據(jù)周祖謨《爾雅校箋》本,而注疏本“蠸輿父”分為“蠸,輿父”。,未能一律。
(三)誤連屬。此乃分釋連語所致。其后“芛、葟、華,榮”乃泛稱,非專名葦類,本不應(yīng)相連屬,而由于分釋“虇蕍”為“虇”、“蕍”,“蕍”字無著落,只好勉強(qiáng)廁于后,以致連屬失當(dāng)。注語“蕍猶敷蕍,亦華之貌,所未聞”,可見郭氏實(shí)亦猶疑不能決。
邵晉涵《爾雅正義》③此據(jù)面水層軒乾隆五十三年(1788)刻本,李嘉翼點(diǎn)校,中華書局待出。亦分九事,一仍郭注。不過邵氏并非毫無識見,以其“正義”字樣標(biāo)識,則分為四事;而于“葦丑,芀”下云:“此釋上文‘芀’為葦之類也”,則實(shí)分為三。又于“其萌,虇”下曰:“《說文》云:‘萌,艸芽④按,段注作“艸木芽”,云“木字依《玉篇》補(bǔ)”。也。’又云‘,灌渝,讀若萌。’灌渝為草之萌生者,則下文渝字當(dāng)上屬,與郭讀異也?!惫噬凼蠈?shí)乃疑誤而誤。
其所以誤,尊郭也。邵氏《自序》云:“依郭注為正?!庇钟诠蛘x云:“郭氏長于小學(xué),今傳者有《方言注》,其闕佚者有《三倉解詁》,皆因玩《雅》訓(xùn)而旁及之者也。地理之書謂犍為郡烏尤有郭璞爾雅臺,是其沉研鉆極,用力最久,故遺跡尚存”;“郭氏好古文奇字,故《山海經(jīng)》《穆天子傳》皆為之注”;“今所傳《爾雅》,唯郭注最善?!蔽ㄆ渥鸸?,則疑誤而仍誤。尚古、好古、乃至于唯古,“疏不破注”,此實(shí)舊時(shí)學(xué)者之畫也,邵氏亦未能免。
郝氏《爾雅義疏》,較邵氏書后出,故辨之愈詳。郝氏讀為三條:
蔈荂荼猋藨芀
葦丑芀葭華
蒹薕葭蘆菼薍其萌虇
“葭華”,所廁與郭讀異。郝氏云:“‘華’亦‘芀’也,‘葭’亦‘葦’也,廣異名耳。《詩正義》引舍人曰:‘葭,一名華?!癜?,經(jīng)傳無名葭為華者,舍人蓋以葭華蒹薕俱疊韻相屬,故為此說。今移葭華與葦芀相從,庶乎可通焉?!保?](P.62)按,郝氏以“葭華”為“名葭為華”,誤。“葭華”為葭之華,《說文》“芀,葦華”,“葭華”、“葦華”,一也。
其他學(xué)者非專治《爾雅》,而于此讀反比邵、郝二氏裁斷更明。
然而“芛”字下段氏又云:“《釋草》曰‘蕍、芛、葟、華、榮’,郭曰‘今俗呼草木華初生者為芛。音豬之。’”[4](P.37)則同郭氏讀,與“”字注齟齬。又,“芀”字下注:“葦華大于萑華,故葭一名華?!保?](P.34)段氏此說實(shí)難成立,且亦以“華”為葭之一名,誤與郝氏同。
黃侃《爾雅音訓(xùn)》以“葦丑芀、葭、華”為一條,蓋依郝氏;“虇蕍”亦仍郭氏分為二事。然而于“蕍、芛、葟、華、榮”下,不論“蕍”字,由是知黃氏亦不作郭氏讀也。于“蒹,薕,葭,蘆,菼,薍,其萌虇”下曰:“虇蕍、權(quán)輿、萑、葦、灌渝、芛、葟、華榮、葭、薍蒹皆聲轉(zhuǎn)”[6](P.134),由是知黃氏以“虇蕍”為讀也。
他者,今人周祖謨《爾雅校箋》,不議郭讀及“虇蕍”。徐朝華《爾雅今注》,胡奇光、方環(huán)?!稜栄抛g注》,“虇蕍”皆不分讀,是①“虇蕍”,《爾雅今注》連讀而未議,《爾雅譯注》則加按語,引王念孫說,而將王氏“或”字略去,是未顧及王氏之用心。;而他讀則有所出入。《爾雅今注》讀作:
蔈、荂,荼。
猋、藨,芀;葦丑。芀,葭華。
蒹、薕;葭,蘆。菼,薍;其 萌,虇蕍。[7](PP.276-277)
《爾雅譯注》讀作:
蔈、荂,荼。
猋、藨,芀。葦丑,芀。
葭,華。蒹,薕。葭,蘆。菼,薍。其萌虇蕍。[9](PP.320-321)
《爾雅譯注》以“葭華”屬下,乃據(jù)阮元、周祖謨校,其注云:“‘華’,阮校、周校均作‘葦’。正因?yàn)楣疟咀鳌敗?,故郭注‘即今葦也’?!币浴拜缛A”屬下,乃據(jù)阮元、周祖謨校。周校實(shí)即阮校。周曰:“阮元《??庇洝吩?‘華當(dāng)作葦,字之誤也?!墩f文》:葦,大葭也;葭,華②當(dāng)作“葦”。之未秀者,可證?!段倪x·東京賦》:外封葭菼,李善引《爾雅》曰:葭,葦也;菼,薍也;是唐初本不誤?!椿哿铡兑袅x》卷八十六引郭注云:‘葭,蘆葦也?!钫f是也?!保?](P.271)
按,阮校未必是?!墩f文》所釋,并不能證其說;而李善所引非全條,今本自有“葭,蘆;菼,薍”,與李引不過“蘆”、“葦”之引異。古人引書,或增或減或以意,若必字字計(jì)較,李引兩“也”字亦為今本所無。至于周按所引慧琳《音義》,《爾雅》經(jīng)文“葭,蘆”,郭注“葦也”,疑慧琳乃誤將郭注與經(jīng)文連讀,尤不可為證。
且若依《爾雅譯注》此讀,則第二條兩言“芀”,第三條兩言“葭”,“葭、葦”、“葭、蘆”,經(jīng)文不至于如此復(fù)沓凌亂。故竊以《爾雅今注》所讀為是,唯“蔈荂荼”與“猋藨芀”同為萑葦花秀,似并為一條為宜;而“葭,華”承上啟下,似應(yīng)屬下讀,確切分條已見前文。
要之,《爾雅》舊廁于經(jīng)部,今日仍有其語言、文化等研究的重要價(jià)值,此失讀已近1700年,不應(yīng)再存在下去。故為此小文,辨析諸說,證諸故書,明其條理,以正其句讀。
[1]王國維.《爾雅》草木蟲魚鳥獸名釋例(下)[M]//觀堂集林: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84.
[2]郝懿行.《爾雅》義疏[M].北京:中國書店,1982.
[3]王念孫.《廣雅》疏證[M].北京:中華書局,1983.
[4]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5]馬敘倫.《說文解字》六書疏證[M].上海:上海書店,1985.
[6]黃 侃.《爾雅》音訓(xùn)[M].北京:中華書局,2007.
[7]徐朝華.《爾雅》今注[M].天津: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1987.
[8]胡奇光,方環(huán)海.《爾雅》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9]周祖謨.《爾雅》校箋[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