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敏,魯先文
(1.淮南市第二十六中學;2.淮南師范學院,安徽 淮南 232038)
儒學從孔子創(chuàng)立到春秋戰(zhàn)國時成為顯學,在經歷了“焚書坑儒”的災禍后,于西漢漢武帝時期確立其顯赫地位,此后成為文化正統(tǒng)。而在漢代興起的道教以及在漢末進入中國的佛教在中國逐漸發(fā)展的情況下,儒、釋、道三教在唐代形成并行的局面。后來,佛、道崇興,儒家則漸漸式微,直至宋明理學才重歸正統(tǒng)地位。明末清初,思想激蕩,一大批鴻儒巨擘出現,根據周于同先生對清初三派代表人物的劃分,可以看出分別有右派陸王心學的余緒黃宗羲、中派否定王學末流而肯定宋儒的顧炎武以及力排明末王學末流空腐的“顏李之學”。本文試從顏元的《習齋四存編》入手對顏元儒學吸收傳承等方面進行分析。
顏元,字渾然,又字易直,晚號習齋,是明清之際反理學思潮的重要代表人物,同時也是在清代思想界產生過相當影響的“顏李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顏元的思想經歷了從深喜陸王之學到專尊程朱之學再到摒棄宋儒理學心學返歸孔孟原本的過程。他的《習齋四存編》集中反映了他一生主要思想變化的歷程,也因此被推崇為“繼絕學于三古,開太平以千秋”的名編。
之所以稱顏元是“儒教”的傳承者,是因為他認為宋明理學中或多或少都受到了佛教和道教的影響,不能稱之為真正的符合孔孟之道的“儒學”,而他從孔孟原本中汲取出來的才是真正的儒學,這些在他的著作《習齋四存編》的《存學編》和《存人編》中表現得較為明顯。
《習齋四存編》是由《存治編》、《存性編》、《存學編》、《存人編》四本書輯合而成的,其中成書最早的《存治編》體現了顏元社會理想的構成?!洞嬷尉帯吩麨椤锻醯谰帯?,全編分為“王道”、“井田”、“治賦”、“學校”、“封建”、“宮刑”、“濟時”、“重征舉”、“靖異端”等九篇,集中體現了顏元主張回復井田、封建、學校等“王道”政治的社會理想。他主張恢復夏商周的“井田”、“封建”制度,建議“寓兵于農”并列舉其九條優(yōu)點,他試圖通過為封建國家所策劃的王道政治中的九條改良措施,進一步提出他的“有意更張”的治世之道。顏元在提出“墾荒、均田、興水利”七字富國安民的綱領以后,同時又強調“舉人才、正大經、興禮樂”九字安天下,而其中尤重“重人才”,他提出可以通過由基層公議推舉人才的征舉制來代替已經僵硬腐朽的科舉制。顏元的這些提法,固然有可取之處,但是像井田、封建以及征舉制,在實踐上是很難實現的。所以他的弟子李塨在《存治編》的書后對老師顏元的不少看法進行了批駁,“惟封建以為不必復古”,并提出七條理由來反駁他。
至于《存性編》,則是通過批駁宋明理學以及通過性圖來闡述自己“性氣皆善、應為一體”的觀點的。《存性編》中提到的六行、六藝、九容、九德等是《存學編》中顏元強調的“三事三物”的基礎?!跋韧踔瞬涣曈谛运居兄?,必習于性所本無之惡,故因人性之所必至,天道之所必然,而制禮樂射書數,使人習其性之所本,而性之所本無者不得而引之蔽之?!雹賉清]顏元:《習齋先生言行錄·卷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
既立一教,必破一教。顏元作為“儒教”的傳承者,自然在自己的思想中,竭力摒棄佛道的影響。
在《存學編》中,顏元開宗明義:“著《存學》一編,申明堯、舜、周、孔三事、六府、六德、六行、六藝之道,大旨明道不在詩書章句,學不在穎悟誦讀,而期如孔門博文約禮,身實學之,身實習之,終身不懈者?!边@就概括了顏元的經世思想主要體現在“三事三物”的治學內容和“實習實行”的治學途徑兩個方面。但是在顏元看來,宋明時期的儒學,已經或多或少受到了佛教和道教的影響,所以才會坐而論道,只重視經籍而忽視實踐,這些是不符合孔孟之道的,“至宋而程、朱出,乃動談性命,相推發(fā)先儒所未發(fā)。以仆觀之,何曾出《中庸》分毫?但見支離分裂,參雜與釋、老,徒令異端輕視吾道耳”②[清]顏元:《存學編·卷二·性理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
顏元也通過批駁程朱一些帶有佛道思想的觀點來闡述自己的思想。“程子辟佛之言曰:‘彌近理而大亂真?!抟詾榉欠鹬恚顺套又斫鹨?。試觀佛氏立教,與吾儒之理,遠若天淵,判若黑白,反若冰炭,其不相望也,如適燕適越之異其轅,安在其彌近理也?孟子曰:‘治人不治,反其智?!链ㄓ诖送絿@學者之流于異端,而不知由己失孔子之教,亦欠自反矣?!雹弁?。再如顏元批駁朱熹:“今朱子出,而氣質之性參雜于荀、揚,靜坐之學出入于佛、老,訓詁繁于西漢,標榜溢于東京,禮樂不明自若也,王道之不舉自若也,人材之不興自若也,佛之日昌而日熾自若也。實學不明,言雖精,書雖備,于世何功,于道何補!”④同②。顏元數次指出程朱理學中含有佛、老的影響,因而已經不再是儒學的孔孟之道了。
在《存學編》中,顏元否定了程朱理學中佛、道的思想,在《存人編》中,顏元對佛道的批駁更為激烈明顯。
《存人編》,曾用名《喚迷途》。何謂“喚迷途”?喚迷途其實是顏元在蠡縣與李塨、王五修討論“習行經濟”之學時所作,目的是為了喚回在佛教和道教道路上“越來越誤入歧途”的僧道?!秵久酝尽饭卜治鍐荆阂粏緦こI?,二喚參禪悟道僧道,三喚番僧,四喚惑于佛道的儒者,五喚鄉(xiāng)愚各色邪教。
這五喚中,顏元從不同方面勸說僧道放棄佛老。
一是地域。顏元勸說尋常僧道時說:“但你們知佛氏甚么人否?佛氏西域番人,我們是天朝好百姓,為甚么不做朝廷正經的百姓,卻做那西番的弟子?”“他若是個正神還可,他是個西方番鬼,全無功德與我們。”“你們動輒說‘賴佛穿衣,指佛吃飯’。佛若是個活的,不忠不孝,尚且不當穿天下人的一,吃天下人的飯,何況佛是個死番鬼,與天朝全無干涉,你們焉能指他吃穿的?”⑤[清]顏元:《存人編·卷一·喚迷途第一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如此一番“謗僧毀佛”的言論,從地域方面來闡明佛不可信。
二是宗族人倫。先說人倫,“(勸僧人還俗之后)上與朝廷添個好百姓,這便是中,下與祖父添個兒孫,這邊是孝,使我上面千百世祖宗有兒孫,下面千百世兒孫有祖父,生作有夫婦、有斧子、有宗族親友的好人家,死入宗族墳墓,合祖宗父兄組人埋在一塊土,做個享祭祀的鬼”⑥同⑤。。顏元為還俗的僧侶憧憬了一片美好的未來,通過親情人倫勸說僧侶還俗。再談宗族,“(僧侶還俗后)現有宗族,合他父兄、子侄情分,便病了,他直得照管你,便死了,他直得埋殯你,便做鬼,也得趁祖宗享春秋祭祀,豈不是好?”“若做僧道,莫說游僧游道死在道路,狼拖狗拽的,便是住持的,若無徒弟也苦,雖有徒弟伏侍的,終是異姓人,比不得我兒女,是我骨肉,也比不得我宗族,是我祖宗一派,死了,異姓祭祀也無饗埋?!雹咄荨n佋ㄟ^對比還俗和不還俗兩者在死后宗族的待遇,來勸說尋常僧侶還俗。
三是佛道消極處事觀?!胺疠p視了此身,說被此身累礙,耳受許多聲,目受許多色,口鼻受許多味,心意受許多事物,不得爽利空的去,所以將自己耳目口鼻都看作賊。充其意,直是私密餓了,方不受這星體累礙,所以言圓寂,言涅槃,有九定三解脫諸妄說,總之,是要不生這賊也,總之是要全一點幻覺之性也。嗟乎!有生方有性,若如佛教,則天下并性亦無矣,又何覺?”①[清]顏元:《存人編·卷一·喚迷途第二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顏元的這番闡述,把佛教世界的“終結”點了出來——死亡,這種“向死而生”在顏元看來是不敬生,不敬性氣的。
四是佛道之空。“吾非謂佛學中無此意也,亦非謂學佛者不能致此也,正謂其洞照者無用之水鏡,其萬象皆無用之花月也。不至于此,徒苦半生,為腐朽之枯禪;不幸而至此,自欺更深?!雹谕佟n佋J為佛道所追求的“四大皆空”、“清玄空靜”與儒學的“入世”相比,空洞乏味,沒有任何用處。
五是佛道并無真學問?!叭逯鹫?,大約是小智慧人看道未貫上下,或初為儒者,而功力不如,畏圣道之非禮,半途欲費,又恥于不如人,遂妄談空虛以夸精微這,或貪名利,工文字,名為儒而實不解圣道為何物,亦如愚民見異端而驚喜者”。③同①。顏元認為佛道只是一些沒有體悟到儒學真諦的儒者用來糊弄世人的,佛道相比于真正的儒學,是沒什么真學問的。
顏元通過《喚迷途》大肆批駁佛道闡述立人行事的原則,推崇儒學,回歸人倫,所以《喚迷途》后改名為《存人編》。
在《習齋四存編》中,可以明顯感受到顏元對于儒學實踐的重視以及對佛道空虛的反對批判。為何顏元會如此推崇儒學,強調儒學獨立性、實踐性?筆者認為具體原因有三:
一是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明清易代,漢族地主政權淪亡,社會動蕩凋敝,傳統(tǒng)儒學也隨之變形和墮落。清初學界在清廷的直接干預之下,一方面是作為官方正學的理學的泛化,并且在新形勢下出現“尊朱抑王”和“崇王黜朱”的兩股思潮;另一方面,一批以誓死報效先朝的遺民為代表的在野儒者,在明末的殘酷現實中粉碎了自我中心的幻象,通過總結社會更迭和學術演化的歷史,將明代滅亡的原因歸咎于理學的空疏。顧炎武主張學術研究應有益于政治和移風易俗,黃宗羲則強調“學貴適用”,而顏元則認為應該探身于原始儒學,尋求濟世良方。而他所發(fā)現的濟世良方就是“著《存學》一編,申明堯、舜、周、孔三事、六府、六德、六行、六藝之道,大旨明道不在詩書章句,學不在穎悟誦讀,而期如孔門博文約禮,身實學之,身實習之,終身不懈者”。學習和實踐相互補充,既要學習儒家經典,更要通過實踐來體會深入了解儒家經典中的內涵。
二是儒學自宋明以來的變化發(fā)展。周于同先生曾指出:原始之儒家,留意于修齊治平之道,疲精于禮樂刑政之術;雖間有仁義中和之談,要不越日常道德之際。及至宋代之理學,始進而討究原理,求垂教之本原于心性,求心性之本原于宇宙。故儒家之特色為實踐的、情意的、社會的、倫理的;而理學之特色則為玄想的、理智的、個人的、哲學的;二者殊不相同。④周予同:《周于同經學史論著選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由此可以看出,宋代所生發(fā)出來的理學已經與春秋戰(zhàn)國時期孔子所弘揚的儒學完全不同了。原始儒學所宏揚的經世精神,已被輕視功利、空談義理的性理之學所取代,儒學完全喪失了儒家以天下為己任的那種歷史使命和社會責任感。無怪乎顏元在《存學編·學辨一》中蔑視宋元以來的儒者:“宋元來儒者卻習成婦女態(tài),甚可羞,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即為上品矣?!?/p>
三是學習儒學方法的改變。宋明理學興起之后,儒者開始只專注于經籍,而忽視了實踐的作用。如周敦頤稱贊“觀先生在羅浮山靜坐三年,所以窮天地萬物之理,切實若此”,而顏元批駁為“原來是用此功,豈不令孔子哀之乎?但凡從靜坐讀書中討來識見議論,便如望梅畫餅,靠之饑食殼飲不得”⑤[清]顏元:《存學編·卷二·性理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再如朱熹認為“學者只是不為己,故日間此心安頓在義理時少,安頓在閑事上時多,于義理卻生,于閑事卻熟”,顏元評價“只因廢世六藝,無以習熟義理,不由人不習熟閑事也。今若一復孔門之舊,不惟好色好貨一切私欲無從參,博弈詩酒等自不為,即誦讀、訓詁、著述、文字等事亦自無暇。蓋圣人知人不習義理便習閑事,所以就義理作用處制為六藝,是人日習熟之。若只在書本上覓義理,雖亦羈縻此心,不思別事,但放卻書本,即無理會。若直靜坐,勁使此心熟于義理,又是甚難,況亦依舊無用也”⑥同⑤。。顏元批駁周敦頤和朱熹只讀書之弊,是希望儒學能夠恢復到入世的實踐中去,而非僅僅是紙上談兵。
既然入世的“儒道”如此有利于社會,那為何會在清初曇花一現之后,便歸于平寂?筆者認為,顏李之學雖然對儒學恢復是一個創(chuàng)新,但是顏元在恢復儒學的同時,含雜了墨家的思想。顏元認為大儒需學六藝,如孔子、如孔門七十二弟子,其余資質不足者,可從六藝中選取一門,或者六藝一門中的一個步驟、方面來學習達到精專。雖然說并不是要求每一位儒家弟子都能夠達到六藝皆通的水平,但是為了教導下一任弟子,總需要有人來達到六藝皆通,這個要求對于儒家來說較為苛刻。更何況,顏元所推崇的孔孟儒學,是將經典與六藝實踐結合,這與宋明理學只專注經典相比,難度要大得多,顏李之學若傳承下去,所依靠的只是老師的魅力和學生的興趣。所以顏李之學只在清初曇花一現,到后世漸漸沒落,直至晚清才有所“復活”,但那已經不再是顏元所提倡的儒學了。
通過《習齋四存編》可以看到,顏元作為“儒教”的傳承者,在研究儒學的道路上,積極做著“遠宗孔子,近師安定,以六德、六行、六藝及兵農、錢谷、水火、工虞之類教其門人,成就數十百通儒”的事情,以達到“朝廷大政,天下所不能辦,吾門人皆辦之;險重繁難,天下所不敢任,吾門人皆任之”的目的,最終達到“吾道自尊顯,釋、老自消亡矣”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