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鷗, 肖錦鳳, 豐 濤, 李小煒
(懷化學院外國語學院,湖南懷化418000)
美國作家辛克萊·劉易斯 (Sinclair Lewis)以《巴比特》 (Babbitt,1922)獲得諾貝爾文學獎(1930),該作品發(fā)表以來獲得了眾多批評家的好評。弗吉里亞·伍爾夫 (Virginia Woolf)認為劉易斯的《巴比特》比得上20世紀任何一部英語小說[1]210。H.G.威爾斯 (H.G.Wells)認為劉易斯抓住了以前沒有人做到的典型的美國商人特征,他是庸俗的,但也在探索一些更美好的東西[1]210。然而多年來,人們對《巴比特》的藝術手法得出了很多不一致的結(jié)論。比較一致的說法有三種:現(xiàn)實主義小說、諷刺小說,或者是現(xiàn)實主義和諷刺文體的矛盾雜糅。有個別論者認為是心理小說。有些批評家對《巴比特》的手法感到迷惑,干脆避而不談,或者斷定劉易斯缺乏必要的敘述手段,只是場景的胡亂拼湊。格綸A.洛佛 (Glen A.Love)在其1993年出版的專著《巴比特:一個美國人的生活》中,對劉易斯《巴比特》藝術手法的諸多特征進行了全面細致的總結(jié),也無法把它與現(xiàn)存的任何一種文類掛上鉤[2]89。
其實,這正是劉易斯高超的藝術手法超常規(guī)、超時性的一種體現(xiàn),具有一種多元性的現(xiàn)代現(xiàn)實主義的特質(zhì)。本文認為,劉易斯《巴比特》、《大街》等作品并不是學界通常認為的現(xiàn)實主義和諷刺文體的矛盾雜糅,而是融合了現(xiàn)實主義、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特質(zhì)的高超的藝術作品,我們把劉易斯這種集合了現(xiàn)實主義、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特征的文體稱為“現(xiàn)代現(xiàn)實主義”①②。連接——發(fā)展——斷裂——連接的多元敘述線條是現(xiàn)代現(xiàn)實主義的基本特點也是劉易斯多部小說的共同特點,正是它們巧妙地完成了小說中各種事件的拼貼組合,使小說呈現(xiàn)了色彩斑斕的多元文化畫卷。但是這種多元敘述線條在不同的社會文化語境中顯示的敘事特征又各不相同,本文要討論的就是劉易斯所創(chuàng)造的現(xiàn)代現(xiàn)實主義敘事形式之一——肖像化敘事策略在其小說《巴比特》中的體現(xiàn)。
在《巴比特》的敘事中,劉易斯運用了一種詹姆斯·費倫 (James Phelan)稱之為“肖像化”的敘事藝術[3]22,把敘事成分與人物素描成分結(jié)合了起來,對傳統(tǒng)故事情節(jié)進行了解轄域化,通過斷裂——連接——發(fā)展的多元敘述線條巧妙地組合了各種事件,消解、化解或者說緩解了事件的發(fā)展過程。劉易斯使用一個整體的張力,就是巴比特(Babbitt)內(nèi)心興奮躁動和不滿所形成的張力驅(qū)動敘事進程,然后利用那種張力的結(jié)果,通過巴比特由不滿而反叛的故事,刻畫了巴比特的形象。巴比特形象的塑造過程不是標志著主人公巴比特的一種變化,而是相當于完成這幅肖像。肖像化敘事藝術的分析表明,巴比特不但像普遍所認為的是一個循規(guī)蹈矩、自滿得意的美國人,而且還具有通常被人們所忽視的另一面:一個不滿意和不快樂的美國人,一個消費文化的精神奴隸。
詹姆斯·費倫認為,肖像敘事的進程常常依賴整體張力的引進,那種張力必須在故事結(jié)束前解決。不穩(wěn)定性可能被引進,但它們更可能是局部的,連接著從屬于微小敘事的運動而不是混雜作品的更大的軌道。整體張力的出現(xiàn),可以是從敘述者對人物性格的最初描寫開始,也可以從對人物的某種嗜好或習慣開始[3]179。我們認為,在《巴比特》中,整體張力的出現(xiàn)就是從巴比特常做的那個夢開始的,表現(xiàn)的是對新旺繁榮之現(xiàn)實的欣喜、期待,和期待中產(chǎn)生的不滿所導致的對現(xiàn)實的逃避、自我意識的宣泄,這是巴比特性格特征的實質(zhì),也是其性格的主要成分。整個的張力就是圍繞著這種自滿-不滿所進行,最后由兩個微型敘事 (外遇與發(fā)表自由言論)在故事結(jié)束前解決了這一張力,完成了巴比特的形象塑造。這種不滿不是很強烈,其反抗也不會很強烈,自然不會形成很強的戲劇沖突。它只是中年的巴比特在享受豐富的現(xiàn)代物質(zhì)生活的同時,追求一點自我提高、自我表達的權利,而這不是巴比特生活的主要部分,自然也不會成為他肖像的主要性格特征,雖然是不可缺少的特征。由于批評家們沒有充分認識巴比特這種性格特征的組成成分,及劉易斯創(chuàng)造這個人物時所用的敘述藝術,才導致了一方面高度贊美《巴比特》的偉大成就,另一方面又認為《巴比特》竟然沒有常見的小說技巧的蹊蹺悖論。
全知敘述者用夢啟動了整個故事的張力,而夢的出現(xiàn)是需要有前期誘惑背景的,所以,在小說的開端,在敘述巴比特的夢之前,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的是一副欣欣向榮的現(xiàn)代城市風景圖:
澤尼斯的一幢幢高樓森然聳起,涌現(xiàn)在晨霧之上;這些質(zhì)樸的鋼骨水泥和石灰?guī)r筑成的高樓,堅實如同峭壁,而纖巧卻像銀笏。它們既不是城堡,也不是教堂,一望而知,是美輪美奐的企業(yè)辦公大樓。
……近郊的小山崗上閃現(xiàn)出許多嶄新的房子,看來那里家家戶戶都充滿笑聲和寧靜。
……紐約特快列車轟隆隆地剛剛駛過,二十條閃閃發(fā)亮的鋼軌一下子躍入令人炫目的光照里[4]1-2。
在這幅風景圖的后面,全知敘述者敘述的就是躺在氣派舒適住宅里的主人巴比特的夢境。我們認為,偉大的小說家劉易斯是在巴比特做夢的同時,首先隱含地交代了夢主人的夢因:這是1920年代早期前所未有的繁榮昌盛所帶來的、是美國消費文化的潮流開啟時出現(xiàn)在人們心頭莫名其妙的心靈悸動,是一種更多的渴求,也是對現(xiàn)實不滿的一種逃避。
從這副舞動的旋律圖中,我們看到,高聳入云的企業(yè)辦公大樓已經(jīng)掩蓋了昔日矚目的歷史——城堡,也取代了人們精神上的圣地——教堂,成了人們心目中景仰的巨人,特別是巴比特所崇拜的對象,作品后面還多次強調(diào)過這種情景。商業(yè)盈利,也就是說商業(yè)巨人變成了巴比特的崇拜對象。那么,這種物質(zhì)至上的實用主義拜金生活就難免不會導致精神生活的缺失,導致在追求豐厚利潤和享受奢華生活的同時產(chǎn)生精神上的失落感。但如果不隨社會潮流而去追求個人精神的自由,家人朋友,特別是他所屬的社會階級肯定會饒不了他,因而肯定得付出一定代價和損害寶貴的既得利益 (小說后面巴比特略微的反抗所招致的損失就是明證),這對于已獻身神圣商業(yè)的巴比特自己也絕不會答應的。因而巴比特的逃亡,主要是精神上的逃亡,只有在夢中去逃避一下繁亂的現(xiàn)實生活,彌補一下現(xiàn)實生活的缺陷,諧和一下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完美。
從巨大無比的新工廠生產(chǎn)出來的產(chǎn)品已經(jīng)占據(jù)了遠至偏僻的非洲南部市場,黎明的汽笛唱響的是萬眾齊歡的勞動頌歌。在這繁榮歡樂的背景襯托下,巴比特在與夢中的仙女一起神游。他的妻子、他的那些吵吵嚷嚷的朋友,都千方百計想跟住他,但他還是想法脫身逃走了,仙女在神秘的小樹林里等他,“仙女說他無憂無慮、英俊果敢,她會等著他,他們將一起航行到遠方去”[5]8。然而,晨曦的汽笛聲、汽車聲,讓他從迷戀的夢境中悠忽醒來,還想再重新鉆進夢中,家中那個現(xiàn)代化裝置的珍貴鬧鐘響了,“他沒好氣地承認,再也無法逃避了”[5]9。美夢被驚醒,他新的一天開始了。然后,劉易斯用了120頁的篇幅,描述了他一天的生活,并用睡夢中仙女的召喚和遠方閃閃發(fā)亮的大海結(jié)束了巴比特一天的生活。
從上面的敘事闡釋我們可以判斷,小說開端的現(xiàn)代城市繁榮的律動圖是巴比特的夢因,巴比特的夢又啟動了整個故事的張力,而這一整體張力又是為刻畫巴比特的肖像服務的。
費倫說道,“肖像敘事主要是關于性格、特征的揭示,他們聚焦的不是變化,而是在穩(wěn)定性上,在一種固定情境上的特征和性格上,肖像敘事要求作者的讀者保持在觀察者和判斷者的雙重角色中”[3]179。因而,張力雖然啟動了,但其推進的強度卻是徐緩的,敘事幾乎處于一種靜止的狀態(tài)。人物的性格沒有任何發(fā)展,就恰如美國著名批評家門肯所說:“巴比特只是年齡上長大了兩歲,在其它方面他一點都沒改變?!保?]20讀者看到的是巴比特興高采烈,洋洋自得,偶爾的懊惱不滿很快又被其它的事情沖淡,如早晨美夢被擾亂的煩惱在窗前縱目遠眺到巍峨聳立的國民大廈時,“緊張煩悶的神色已從他臉上淡出,他帶著崇敬的心情抬起了那松弛的下巴頦兒”[5]16。敘述者根據(jù)巴比特性格、特征的揭示需要,利用連接——發(fā)展——斷裂——連接的多元敘述線條,連接了澤尼斯商業(yè)文化領域的各種畫面,讓他出現(xiàn)在生活的各種場景,以此展示城市商業(yè)文化的多元性。由于作者提供的各種畫面趣味盎然,作為讀者的我們盡管只能作為觀察者和判斷者的角色,但也不由得跟人物一起,興高采烈起來。
在興高采烈地觀看巴比特時,我們發(fā)現(xiàn)劉易斯對巴比特肖像的刻畫主要運用了相似于費倫提到的三種肖像化敘事策略,它們是:敘述者對主人公的直接描述、主人公行為的反復敘述和微小敘事的使用[3]23。此外,仔細觀察判斷,我們看到,敘述者對澤尼斯市的人物,事態(tài)的報道、闡釋,似乎全是巴比特的口氣,就好像是巴比特的戲劇性獨白,就連全知敘述者對巴比特的評估,也是巴比特式的,就好像巴比特對自己的總結(jié),完全符合巴比特的要求。這種敘事形式也正像費倫所論,“肖像性敘事通常顯而易見的是,盡管不是專有的,處于一種戲劇化獨白的形式”[3]23。
敘述者對巴比特的直接描述有力地強化了巴比特的性格特征。敘述者對巴比特的外貌進行了直接描述,“他寬大的額頭帶點粉紅色,……他長得并不胖,但營養(yǎng)極佳,兩頰圓圓地鼓了起來,一只白嫩的手無力地搭在黃褐色毯子上,顯得有點兒浮腫”[5]8。“從外表來看,他是個地地道道的前去公司上班的經(jīng)理人物——一個營養(yǎng)極佳的人。”[4]32。從這兩處的描寫中,都寫道了“營養(yǎng)極佳”,這是典型的消費過多的反應,與21世紀的后現(xiàn)代社會的人們形成了連接。營養(yǎng)極佳到微微浮腫,這已是典型的營養(yǎng)吸收過多,消化不良了。因而,從外表上看,巴比特需要調(diào)整這養(yǎng)尊處優(yōu)、消化不良的生活了??蛇@一切吃、穿、用的消費顯然已成了他那個群體的一種生活方式,是一種自我身份的標志,成功的標志,作為其中的一員顯然是擺脫不了也不愿擺脫,但反胃和厭倦也不由自主地會冒出來,久而久之變成了一種渴望和不滿。
敘述者反復地對巴比特的思想進行了直接描述。在他為自己能夠想到為金鶯谷住宅區(qū)添修一個公用汽車房時,“他突然感到自己很有能耐,是一個辦事干練、善于出謀劃策、指揮若定、有所成就的人”[4]3。與鄰居利特菲爾德博士閑聊時,直抒胸臆,“我們需要一個穩(wěn)健有力的——懂得經(jīng)濟的——會做生意的好政府,讓我們有機會獲得相當可觀的利潤”[4]32。透過巴比特強烈的自我意識,一個一味追求商業(yè)利潤和現(xiàn)代時尚生活的沾沾自喜、自滿得意的巴比特躍然紙上。劉易斯這種對人物的直接描述呈現(xiàn)了活靈活現(xiàn)的人物形象,這是肖像化敘事的一種技巧。但如果我們僅僅只是看到自滿得意的巴比特,那只是完成了作為觀察者的角色,就會產(chǎn)生不少批評家的這種類似的看法:認為劉易斯《巴比特》中幾乎無含蓄可言,事事都向我們交代得明明白白。我們參與巴比特的想法與憂慮時是參與其全部;沒有更多的深度及精神意義可探測[7]89。
其實,作為判斷者,我們有責任不能只根據(jù)作者對人物的直接描述來下定義,我們需要思考一下:巴比特為什么要顯得那么洋洋自得?我們可以從第十八章對巴比特因吃多了蛤蜊鬧病躺在床上時的思想描述中找到蛛絲馬跡:
他在弗吉爾·崗奇 (煤炭商人,澤尼斯市促進會會長)面前,自己臉上總要擺出堅定樂觀的神情,但眼下崗奇不在,他發(fā)覺——而且?guī)缀踝约憾汲姓J——他發(fā)覺自己的生活方式太機械,機械得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機械的生意——盡快把偷工減料的蹩腳房子賣出去。機械的宗教——枯燥、冷酷無情的教會,完全脫離市井細民的真實生活,像一頂高筒大禮帽,雖然道貌岸然,卻沒有一點兒人情味[4]277-278。
從引文中我們看到,巴比特其實對自己的生活方式并不滿意,他的志滿意得其實只是他樂觀堅定外表上的一件外衣,是人際交往和職業(yè)生涯所需要的一種表演,也是當時保守的社會環(huán)境所要求的一種政治面貌。他不敢表示對社會的不滿。因而盡管覺得自己的生活是那樣的枯燥乏味,他也只能笑臉以對。再聯(lián)系小說第一章開始時巴比特的夢醒到第七章結(jié)束時巴比特的重新入夢來進行判斷,答案就更加明顯。我們看到,潛藏在自滿得意的文本動態(tài)之下的巴比特其實是非??仗?,焦躁不安的。他已經(jīng)厭倦了他的所謂現(xiàn)代化的舒適生活,可他又擺脫不了。他只好用擁有更多的現(xiàn)代化的標志性物品來填塞自己的視覺和味覺,不時用自我成就感來麻痹自己的心靈感覺。內(nèi)心深處越是空虛,表面之上越是需要樂呵呵地掩飾自己,激勵自己,表現(xiàn)自己。如果他真的從內(nèi)心深處感到樂樂呵呵,就不會在夢中從朋友和妻子身邊逃走,“一陣風似的朝她 (仙女)那里跑去”[5]8??磥?,現(xiàn)代化物質(zhì)至上主義的桎梏比數(shù)百年前巴比特們的祖先所受的宗教壓迫還要厲害。300年前,他的祖先還能掙脫羈絆,乘坐“五月花”來到美洲,追求自己的自由夢想。而巴比特只能在夢中逃離現(xiàn)實,釋放自己的真實情感,追求一下自由的生活。這樣看來,內(nèi)心深處的巴比特不是一個樂呵呵的巴比特,而是一個可憐巴巴的巴比特,是物質(zhì)繁榮、實用主義枷鎖下現(xiàn)代版的精神奴隸。
敘述者也通過對主人公一些行為的反復敘述來闡釋夢因,展現(xiàn)巴比特內(nèi)心興奮躁動和不滿的矛盾狀態(tài),如對巴比特的戒煙、交易所事務的處理、家庭宴會、與已成大亨闊佬的同學查理·麥凱爾維的比較、上康樂會、去緬因州旅游等行為進行了反復敘述,以此深化對巴比特肖像的刻畫,推動進程在自滿——不滿的張力軌道上運行。我們看看對巴比特六次去康樂會的行為的反復敘述就會明白,由多元敘述線條所拼貼組合的這一系列對巴比特康樂會之行的反復描述,每種行為都連接著他周圍的社會現(xiàn)象,像一根起伏的鏈條,又像一面籠罩了澤尼斯天空的鏡子,不但照耀、連接了澤尼斯市融合在時代風云里的多元商業(yè)文化的方方面面,也解構了現(xiàn)代商業(yè)結(jié)構的肌肉紋理,讓讀者清晰地感觸到了其脈絡的起伏搏動。巴比特及其他的同伙——澤尼斯市的殷實公民們,公開里一個個高談闊論,背地里干的無不是同行傾軋,欺蒙拐騙行當。
就像里斯靈所說的:我們所干的只是掐斷對手的脖子,從而叫顧客買單[5]55。這深刻形象地反映了當時的商業(yè)文化倫理:能夠賺取最大利潤,就是成功的典范。巴比特就認為,地產(chǎn)生意的唯一目的就是讓他喬治·?!ぐ捅忍刭嵈箦X。而這一切,并不是巴比特的初衷。他原本大學畢業(yè)時是想當律師的,但現(xiàn)在卻成了一名言不由衷的房地產(chǎn)商。有批評家認為劉易斯沒有交代巴比特是怎樣成為他現(xiàn)在這種模樣的。其實,透過劉易斯對澤尼斯市的商業(yè)文化肌理的解剖,不難得出答案。反之,劉易斯為什么要對這些方面進行反復敘述,就是在間接地向我們展示答案:在《巴比特》中,劉易斯隱含著把主人公托付到了一層新的地獄——一場消費主義的熊熊大火[1]214。美國20世紀初迅速發(fā)展的社會經(jīng)濟拉開了消費主義的大網(wǎng),巴比特及其康樂會的同伙無不是這網(wǎng)中之魚。聯(lián)合起來,他們就是這大網(wǎng)的主人,可以掀起左右局勢的浪潮,有著非常誘人的前景。但如果想突破這張大網(wǎng),只會是頭破血流,為浪潮的棄兒而窮愁潦倒。所以,要想衣食無愁,只有投入這張大網(wǎng),老老實實呆在里面。
最后,敘述者在利用斷裂——連接——斷裂的多元線條推動故事進程、展示巴比特的性格特征、解釋巴比特的夢因、推動自滿——不滿的張力前行到一定限度的時候,用巴比特的反抗與屈服的兩個微型敘事在故事結(jié)束前解決了整個的張力,完成了巴比特的形象塑造。里斯靈失控了,他把所有的不滿都發(fā)泄在了刁蠻的妻子身上,朝妻子開槍而被判刑關進了監(jiān)獄。巴比特失去了唯一可以暢談的摯友,他心里的不滿再也按捺不住,他開始反抗了。首先,他勾搭上一位名叫丹尼思的漂亮房客,一位紙張批發(fā)商的遺孀,并與她那幫紙醉金迷的朋友們混在一起花天酒地,常常玩得樂而忘返,半夜三更才跌跌撞撞趕回家中,與死氣沉沉的家庭生活進行了決裂。另外,在康樂會俱樂部和在促進會會員的聚餐會上,他開始大膽地說出與以前的老朋友們不同的看法,甚至還滿口稱贊無政府主義者塞尼加·多恩,并且公開拒絕參加“良民聯(lián)”③。
那么,巴比特的反抗給他帶來了什么呢?首先,說了他想說的話,做了以前未敢做的事,他的心里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感,輕松感。但是,煩惱也隨之而來。背叛妻子的內(nèi)疚時而困擾著他,適應丹尼思的要求又給了他新的累贅,于是,他與丹尼思斷絕了來往。其次,他的那幫康樂會的老友開始疏遠他,不理睬他,背著他竊竊私語,這使他產(chǎn)生了新的孤獨感還有一種恐懼感,他仿佛看見全體良民正從餐廳窗戶里偷偷地監(jiān)視他。接著,原先跟他來往的生意伙伴也另找了他人。巴比特幾乎陷入了絕境。這時,作者安排了另一事件:巴比特的妻子生病。妻子生病了,急性闌尾炎,動了手術躺在醫(yī)院。巴比特對妻子進行了細心照料,患難之情使夫妻倆又重歸于好。昔日的老伙伴也紛紛來醫(yī)院看望,重提請他加入“良民聯(lián)”的事,巴比特迫不及待地答應了。這樣,一切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巴比特在康樂會又找到了賓至如歸的感覺,與他斷絕來往的公司又主動回來繼續(xù)與他合作。
這樣,由夢開啟的張力在故事結(jié)束前得到了解決。敘述者在與巴比特一起徘徊迷茫于澤尼斯的消費主義長廊后,在故事結(jié)束前驅(qū)除了迷茫,回到了堅定的殷實公民的懷抱。故事結(jié)束時的巴比特除了年齡長大了兩歲,就像故事開始時一樣,又是一個表面循規(guī)蹈矩、自滿得意,而內(nèi)心深處則只得繼續(xù)用夢中仙游來釋懷不滿和渴望的巴比特。
對《巴比特》的肖像化敘事策略的分析顯示,劉易斯不僅為世界奉獻了一個經(jīng)典的巴比特形象——自滿、庸俗、短視、守舊的中產(chǎn)階級實業(yè)家或自由職業(yè)者,這是詞典上對“巴比特”的解釋[8]209。除此之外,我們還看到了,劉易斯隱含在文本動態(tài)之下的對表面的巴比特形象進行解構了的、另一個長期以來被人忽略的真實的巴比特:一個不滿的巴比特,一個并不快樂的巴比特,一個思想被奴役的巴比特。這是劉易斯《巴比特》偉大的藝術成就。對表面的巴比特,劉易斯用諷刺作為批判的工具,而對真實的巴比特,劉易斯用緘默表示了同情和肅穆的態(tài)度??吹搅藘蓚€巴比特,評論界長期以來認為《巴比特》所表現(xiàn)出的對人物既嘲諷又同情的矛盾態(tài)度和文體的含混問題也就解決了④。批評界存在的誤區(qū)主要在于:一是在敘事手法上沒有識別《巴比特》肖像性的敘述策略,二是在人物分析上沒有在自滿——不滿的張力之下,找到互為解轄域化的兩個不同的巴比特。批評界長期以來只看到那個表面循規(guī)蹈矩、自滿得意的巴比特,因為他的形象太生動逼真,全知敘述者也一心一意模仿這個巴比特,對人物、事件的報道、闡釋和評估都是巴比特似的態(tài)度。這種肖像化敘事中恰似戲劇性獨白的效果形成了一個強大的巴比特磁場,讓讀者無處不感到巴比特們的無所不在。這樣強大的敘述聲音也難怪不會掩蓋另一個處于弱勢的真實的巴比特。然而,這也正更為強烈地提出了一個值得警鐘長鳴的問題,也是巴比特形象的深層含義,劉易斯?jié)撐谋鞠绿N涵著一個讓所有讀者深思的哲理:警醒現(xiàn)代高度的物質(zhì)繁榮下精神的奴役。
注釋:
①該文與另3篇已于2010年發(fā)表的論文《劉易斯〈大街〉的異質(zhì)化敘事策略》、《〈阿羅史密斯〉的解轄域化敘事策略》和《論〈埃爾默·甘特利〉的自主化敘事策略》均撰寫于2009年,來自本人2009年的博士論文和2010年出版的專著《辛克萊·劉易斯小說的文化敘事研究——以〈大街〉等四部小說為例》。因?qū)V缫寻l(fā)表,而該文在2009年投稿至A類核心刊物后一直沒有采用,本人早已放棄了發(fā)表該文的想法。無奈,看到有人以《解讀劉易斯作品中的文化敘事策略》為題發(fā)表在《芒種》上的一篇文章,“概述”了本人解讀劉易斯作品的四種文化敘事策略,但概述文字實在是有點粗制濫造,且采用了本人博士論文中四種敘事策略的名稱 (即《大街》的異質(zhì)化敘事策略、《巴比特》的肖像化敘事策略、《阿羅史密斯》的解轄域化敘事策略和《埃爾默·甘特利》的自主化敘事策略)也不加以引用說明。這幾種敘事策略是本人在博士生導師寧一中教授指導下,經(jīng)過數(shù)年的研究后于2009年在博士論文中首次提出來的。本人無意追究責任,現(xiàn)在發(fā)表該文一是想解釋清楚 (盡管本人博士論文和專著已對此敘事技巧有詳論,但博士論文或者專著太長,很多人沒時間看)小說《巴比特》的肖像化敘事策略是怎么回事,以免愧對小說家辛克萊·劉易斯的高超藝術技巧;二是以免學術界誤會我在盜用他人成果。
②關于劉易斯現(xiàn)代現(xiàn)實主義文體風格的論述詳見:楊海鷗.辛克萊·劉易斯小說的文化敘事研究——以《大街》等四部小說為例[D].中國國家圖書館,北京語言大學博士論文,2009年,第二章。
③良民聯(lián) (the Good Citzens'League),系指上層階級針對各勞工組織及進步人士而成立的一種民間組織。
④關于劉易斯文體的含混和對人物的矛盾態(tài)度參見:謝爾登·諾曼·格雷布斯坦.辛克萊·劉易斯[M].張禹九譯.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94年,第78-79頁;虞建華.美國文學的第二次繁榮[M].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53頁;Glen A.Love.Babbitt:An American Life.New York:Twayne Publishers,1993:89.
[1] Richard Lingeman.Rebel from Main Street[M].New York:Random House,2002.
[2] Glen A.Love.Babbitt:An American Life[M].New York:Twayne Publishers,1993.
[3] James Phelan.Experiencing Fiction:Judgment,Progressions,and the Rhetorical Theory of Narrative[M].Columbus: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07.
[4]辛克萊·劉易斯.巴比特 [M].潘慶舟令,姚祖培譯.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2002.
[5] Sinclair Lewis.Babbitt[M].Harmondsworth:Penguin Books Ltd.,1987.
[6] H.L.Mencken. “Portrait of an American Citizen.” [A].1922.Mark Schorer.ed.Sinclair Lewis: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C].Englewood Cliffs,N.J.:Prentice-Hall,Inc.,1962:20 -22.
[7]James M.Hutchisson.The Rise of Sinclair Lewis:1920-1930[M].Pennsylvania: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6.
[8]陸谷孫.英漢大詞典 (上卷) [Z].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