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金標(biāo)
(淮陰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江蘇淮安223300)
中國古代詩歌注釋學(xué)的歷史源遠流長,在長期的注釋實踐中形成了內(nèi)容豐富的學(xué)術(shù)體系和規(guī)范,為今人有關(guān)古詩的注釋提供了足資借鑒的學(xué)術(shù)遺產(chǎn)。但如何充分利用這一資源,卻是需要我們認真思考的。
近日因為研究之需,粗粗翻閱羅時進先生《丁卯集箋證》(以下簡稱《箋證》)一過,深覺有必要重視這一問題?!抖∶肥峭硖圃娙嗽S渾所著,元代和清代分別有祝德子《增廣音注唐郢州刺史丁卯集》、許培榮《丁卯集箋注》兩部注本,但皆較簡略。2012年中華書局出版的《丁卯集箋證》在此基礎(chǔ)上作了較多開拓,主要是三個方面,一是??保⒄咚鸭擞嘘P(guān)該集的各種版本,對重出互見詩以及佚詩進行考訂,并對異文詳盡比勘;二是集評,關(guān)于許詩的各種評論搜羅豐富,這個工作十分辛苦,但很有價值;三是考證,對許詩所涉之歷史、人物、地理、名物等作出了較為認真的考證。
但該著的問題也十分突出,幾乎觸目皆是。筆者僅以前100頁為例,列舉較為重要的幾大問題。
別集注本歷來以編年為佳,如《四庫總目》即曰:“注本之善不在字句之細瑣,而在于考核出處時事。任注《內(nèi)集》,史注《外集》,其大綱皆系于目錄每條之下。使讀者考其歲月,知其遭際,因以推求作詩之本旨?!保?]編年體注本的主要功能,是使讀者在閱讀作品時,可以全面了解作者的生平遭際,反過來也可以通過背景知識,更深地理解作品。正因如此,清代對前代詩人的別集注本基本采用編年體。許渾的生平研究至今已較為成熟,羅先生亦有《許渾年譜稿》[2],應(yīng)該將最新研究成果采納其中,據(jù)此對許詩按年份或時段編排,并在解題中對時事背景等作出介紹。即使有一些詩篇暫時不能考定創(chuàng)作時間,亦可采取先編考定之作、另編未定之作的方式處理。但《箋證》完全按照舊版分體編排的方式,解題也基本滿足于一般的人名、地名考證和文字校勘,對史實等材料付之闕如。這是本著的一個重大缺陷。
注釋條目的編列體現(xiàn)了著者對詩歌解讀的深度,也是體現(xiàn)著作質(zhì)量的重要指標(biāo)。其中濫注和失注是值得重視的兩個問題。
濫注是濫列條目,將簡單易懂的知識點也作為注釋的條目。古籍整理和注釋重在專業(yè)性而非普及性,如果不加選擇,勢必造成篇幅臃腫,淺俗厭觀。例如:《箋證》第2頁“畫舸”“回雪”“猿聲”,3頁“玉人”,7頁“銀河”,12頁“詩僧”“雁門”,16頁“素琴”,19頁“寄世”“修身”“二毛”,21頁“宮莎”,22頁“裊裊”“三湘”,25頁“斷腸”,29頁“素手”“玉壺”,33頁“露華”,37頁“煙波”,40頁“袈裟”“別怨”,49頁“陶彭澤”,54頁“素衣”“窮巷”,55頁“京洛”“斷蓬”“易水”“白云”,57頁“疊嶂”,58頁“荊江”,62頁“蘭堂”,70頁“武陵”,80頁“函谷”“薜蘿”,84頁“坐禪”“天臺”,87頁“漏未殘”,94頁“五嶺”,95頁“翠娥”,96頁“藤杖”,97頁“蒲團”等,還有不少屬于兩可之列,皆專業(yè)學(xué)者甚至普通讀者耳熟能詳?shù)脑~匯,大可不必列為條目。誠然《丁卯集》較為淺顯,用典較少,但不能因此而硬湊條目,濫竽充數(shù)的結(jié)果必然導(dǎo)致水準(zhǔn)降低?!端膸烊珪偰刻嵋放u余簫客《文選音義》注釋的八條弊端,其中一條是“抄撮習(xí)見,徒溷簡牘”,曰:“世有不知漢武帝、曹子建而讀《文選》者乎?”[3]這對當(dāng)代古籍整理者應(yīng)有所啟發(fā)。
與之對應(yīng)的是失注,失注是注者不知有典而失察。如15頁《晨起二首》其二“因知北窗客,日與世情乖”,“北窗客”明顯用陶淵明“北窗下臥,遇涼風(fēng)暫至,自謂是羲皇上”的典故。20頁《廣陵道中》“山暝牛羊少”,暗用《詩經(jīng)·王風(fēng)·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羊牛下來”。22頁《洞靈觀冬青》“露重蟬鳴急,風(fēng)多鳥宿難”套用駱賓王《在獄詠蟬》“露重飛難進,風(fēng)多響易沉”句式(49頁《晨至南亭呈裴明府》“露重螢依草,風(fēng)高蝶委蘭”、95頁《江樓夜別》“蕙蘭秋露重,蘆葦夜風(fēng)多”亦然)。24頁《送友人自荊襄歸江東》“劍愁龍失伴,琴怨鶴離群”,后句失注,其實用“鶴琴”之典,古有《別鶴操》之曲,是抒發(fā)離情的琴曲。楊炯《幽蘭賦》“鶴琴未罷,龍劍將分”正與許詩兩句相合。按許培榮《箋注》曰“琴怨斷弦?!肚僮V》有《別鶴引》”[4]?!豆{證》當(dāng)引。27頁《孤雁》“霄漢力猶怯,稻粱心已違”,其實套用謝靈運《登池上樓》“薄霄愧云浮”“退耕力不任”兩句。29頁《寓懷》“爭忍嫁狂夫”,“狂夫”乃無知妄為之人,用《詩·齊風(fēng)·東方未明》:“折柳樊圃,狂夫瞿瞿。”41頁《發(fā)靈溪館》“千巖萬壑中”,乃用《世說新語》顧愷之“千巖競秀,萬壑爭流”之語。45頁《送李定言南游》“重惜芳尊宴,滿城無舊游”,襲用王維《送元二使安西》“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之意。51頁《題張司馬霸東郊原》“更欲尋芝術(shù),商山便寄家”,注者對“芝術(shù)”“商山”分別注釋,其實“商山芝”乃古詩文習(xí)見之典,兩句不可分割。55頁《送從兄歸隱藍溪二首》其二“京洛多高蓋,憐兄劇斷蓬”二句,化用杜甫《夢李白》“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75頁《獻白尹》“褐寬烏帽斜”,用孟嘉落帽之典。86頁《留贈偃師主人》“曉燈回壁暗”,化用何遜《臨行與故游夜別》“曉燈暗離室”。93頁《津亭送張崔二侍御散北歸》“津亭墮淚頻”,用羊祜死后百姓見碑而落淚之典。97頁《霅上》末句“云樹滿陵陽”,暗用“云樹之思”之典。99頁《下第別楊至之》“逢君話心曲,一醉霸陵間”,暗用李廣醉霸陵的熟典,表達懷才不遇之情,而作者雖注釋“霸陵”,卻僅作為地理名詞。類似的暗用、化用當(dāng)還有不少,不及細檢。造成失注的原因多樣,但作為古籍整理,應(yīng)當(dāng)抱持謹小慎微的態(tài)度。
穿鑿之弊,歷代多有,《箋證》亦不能幸免。如第7頁《早秋三首》其一“迢遞白云期”,注引陶弘景《山中》詩“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云云,其實用《莊子·天地》:“乘彼白云,游于帝鄉(xiāng)”之“白云鄉(xiāng)”之典。13頁《寄契盈上人》末句“湯師不可問,江上碧云深”,兩句皆平常之語,至多如錢起《省試湘靈鼓瑟》“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結(jié)語有味而已,但注者卻引湯惠休《怨詩行》“妾心依天末,思與浮云長”,又引江淹《休上人怨別》“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來”,更是治絲而棼,多歧亡羊。其實“湯師”只是比擬契盈,注者徒以“碧云”字眼而引二人之詩。20頁《廣陵道中》“城勢已坡陀,城邊東逝波”,寫景之語,亦寓今昔滄桑之感,但注釋“逝波”卻引《論語》“子在川上曰”云云。其實后世用《論語》此典,多為珍惜時間之意,與此鑿枘不合。30頁《洛中游眺貽同志》“橋勢排高鳳”,注曰:“指洛陽天津橋。《寰宇通志》卷八五《河南府上》:天津橋在府城外西南,架洛水,隋煬帝建云云?!钡珡脑娭薪z毫看不出此橋即天津橋的暗示。33頁《長安旅夜》“掩瑟獨凝思”句,注引阮籍《詠懷》:“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且不論兩者感情不類,前者表示客愁,后者表示苦悶,單就“掩瑟”和“彈琴”而言,字面、意義亦皆無可比之處。39頁《湯處士返初后卜居曲江》“黃槿四時花”,注曰:“木槿花朝開夕凋。李頎《別梁锽》:‘莫言富貴長可托,木槿朝看暮還落?!钡S槿與木槿并非一物;且上句“綠琪千歲葉”與本句“四時花”,皆表示祝福之意,所以引李頎詩十分不妥。42頁《留題杜居士》“應(yīng)知此來客,身世兩無情”,注“身世”曰:“身,佛教所謂身持戒行?!赌鶚劷?jīng)》第二十八:‘身戒心慧,不動如山?!?,世事俗法?!卑淳湟庵^俗客至此,全忘身世煩擾,“身世”指本身和身外,亦無深意。而注者徒以題中“居士”字面,竭力挖掘“身世”的佛教意涵,但“居士”并不一定就是佛徒,隱士、道士乃至雅士皆可。57頁《思歸》“山寒謝守窗”,注“謝守”為謝朓。按“謝守”當(dāng)為謝靈運,《登池上樓》“衾枕昧節(jié)候,褰開暫窺臨。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嵚”,寫其久病登樓,臨窗眺望遠山。64頁《送李暝秀才西行》“停車山店雨,掛席海門濤”,注“海門”曰:“在井口。《嘉定鎮(zhèn)江志》卷六云云,又卷二一云云。”按“海門”指通海之處,與上句“山店”一樣,皆屬泛指而非實地。77頁《茅山贈梁尊師》“云尾何年客,青山白日長”,注“云尾”曰:
王士性《廣志繹》卷二:“《金陵志》:‘茅山與蜀岷、峨相首尾,蔣山實其脈之盡者。’固然,然茅山不得與岷、峨首尾也。為岷、峨尾者,乃天目耳。句曲亦從天目發(fā)龍。”書棚本、祝德子訂正本作“云屋”。云,蜀刻本?!耙蛔餮?。
此條注文長達百余字,注者據(jù)題中“茅山”字眼,試圖從《廣志繹》中尋找有關(guān)茅山的材料。且不論以明人地理書來注釋唐代作品,已經(jīng)稍覺不妥,況且所引文字并沒有厘清“云尾”。其實很簡單,“云尾”乃“云屋”之誤,校勘已經(jīng)指出,“云屋”乃隱者之居,但注者生拉硬扯,還是不得要領(lǐng)。又本詩“上象壺中闊,平生夢里長”,注“上象”曰:“猶言世界?!兑住は缔o》:‘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按“上象”或不詞,或為校勘問題,但定與所引《易·系辭》毫無瓜葛。
中國古代詩歌的注釋規(guī)范,大部分針對注文,因為注文是注釋的核心和主體。引什么,如何引,在注釋實踐的歷史上有不少經(jīng)驗和教訓(xùn),這些經(jīng)驗教訓(xùn)理應(yīng)為今人所吸取,但從《箋注》看來,完全沒有做到。下面略作分析。
(一)最先的問題。引文應(yīng)該追蹤原始,正本清源,古代學(xué)者早有共識。如李善在《文選注》中就強調(diào)“舉先以明后”,清初著名學(xué)者朱鶴齡在《輯注杜工部集凡例》更明確地說:“凡征引故實,仿李善注《文選》體,必核所出之書,書則以最先為據(jù)。”[5]之所以強調(diào)文獻引用的“最先”原則,主要是因為典故的原創(chuàng)性,它與后世的引用是源與流的關(guān)系,因此這個原則被歷代注家奉為圭臬。唯有引用最先文獻,才有助于讀者準(zhǔn)確理解詩文之意,有助于把握作者在內(nèi)容和形式方面的借鑒和創(chuàng)新,其意義不可小覷。但《箋證》在引文方面較為隨意。例如:第2頁“畫舸”引岑參詩,“日華”引蘇頲詩,3頁“鳥跡”引杜甫詩,4頁“玉人”引《世說新語》,5頁“笻杖”引唐人李中詩,“無機”引中唐耿湋詩,10頁“禪床”引《舊唐書·王維傳》,但引文中僅有“繩床”而無“禪床”字眼,二者并非一物;16頁“素琴”引《晉書·陶潛傳》,19頁“寄世”引寒山詩,“二毛”引庾信賦,22頁“翠幬”引宋玉賦,23頁“石壇”引中唐皇甫冉詩。24頁“商洛”引《資治通鑒》胡注,而胡注又引《隋志》。為何不直接引用呢?25頁“斷腸”引曹操詩,27頁“扃”字引《莊子》成玄英疏,28頁“稻粱心”引杜甫詩,29頁“玉壺”引鮑照詩,31頁“河洛”引《史記》,32頁“白玉盤”引杜甫詩,33頁“良夜”引《后漢書》,36頁“柏城”引白居易詩,37頁“煙波”引孟浩然詩,37頁“秋風(fēng)搖落”引曹丕詩,40頁“綠琪”引孫綽賦和李紳之文,“黃槿”引李頎詩,“別怨”引柳宗元詩,41頁“絲桐”引王粲詩,42頁“石床”引盧綸詩,“心猿意馬”引敦煌變文。51頁“三徑”,注文先概述蔣詡院中辟三徑,唯與知己過從。接著曰:“參《文選》卷四五陶淵明《歸去來辭》‘三徑就荒’句注。后人本陶文之意,以三徑喻隱士所居?!表氈叭龔健背鲎詵|漢趙歧《三輔決錄》,陶文亦是引用,后世更非“本陶文之意”而用“三徑”之典。72頁“王粲”引李善注,“呂虔”引《蒙求》注,等等。如此的例子簡直不勝枚舉。這些條目,筆者雖未一一查詢,但基本可以斷定所引文獻不是最先。有時《箋證》干脆引用類書或辭典,而非以此為線索查找源頭,如19頁“曹溪”,注末云“見《祖庭事苑》卷一《曹溪》”,《祖庭事苑》乃北宋人編輯的佛學(xué)辭典?!豆{證》所引材料八成乃至九成是亂引,皆非“最先”文獻。注者唯一顧忌的,好像是所引文字僅在作者之前而已。
(二)濫引的問題。引多少,也是一個學(xué)問,其原則是貼切詩意。古代注家多采取節(jié)引的方法,也就是節(jié)取與詩意有關(guān)的部分材料,否則極易汗漫無當(dāng)?!豆{證》即犯有此弊。如第8頁“生公”,晉代高僧竺道生,注文所引“石點頭”的故事,卻與詩意毫無關(guān)聯(lián)。22頁“三湘”,泛指洞庭湖、湘江一帶,但注文引明人王士性《廣志繹》,長達140字之多,實為贅冗。28頁“榆塞”,注文雖長,卻更令人糊涂,其實“榆塞”僅指邊塞,與上句“蘆洲”皆泛指。49頁“陶彭澤”即陶淵明,無需大費周章,但注文亦達百余字。其余如53頁“魯肅”,55頁“易水”,65頁“海門”,67頁“解題”之“馬鎮(zhèn)西”,69頁“解題”之“郁林”,76頁“烏帽”,84頁“心法”“無住”,94頁“素車”“珠履”“五嶺”,97頁“解題”之“新安”,98頁“陵陽”,等等,皆不顧詩意,大段轉(zhuǎn)引,漫無節(jié)制,徒費筆墨。
(三)順序的問題。注釋古詩,應(yīng)首先標(biāo)明典故的原始出處,但《箋證》相反,卻在注末以“事見某書”的方式標(biāo)明,例如6頁“華表”,注末云:“事見《搜神記》”;8頁“生公”,注末云“事見晉佚名《蓮社高賢傳·道生法師》”;19頁“曹溪”,注末云:“見《祖庭事苑》卷一《曹溪》”等。14頁注釋“婚嫁乖前志,功名異夙心”二句,注曰:
渾有《酬殷堯藩》云:“相知愧許詢,寥落向溪濱。竹馬兒猶小,荊釵婦慣貧。獨愁憂過日,多病不如人。莫怪青袍選,長安隱舊春?!北驹娧浴盎榧薰郧爸尽?,用東漢人向子平料理兒女婚嫁既畢,遂肆意出游五岳名山之典故,謂不得遂其超塵之愿也。向平事見《后漢書·逸民列傳·向長傳》。正確的順序應(yīng)該是先引用《后漢書》解釋“婚嫁”之典,再解釋二句詩意,最后再引用《酬殷堯藩》,但《箋證》完全相反,令人不知所謂。不僅最重要的“婚嫁”之典,無一字文獻引證;且引許渾《酬殷堯藩》詩,揆之本意,是想說明作者早有兒女婚嫁即歸隱之心,但從引詩中卻難以看清。內(nèi)容錯誤,邏輯混亂,徒增煩擾。
(四)語言的問題?!豆{證》用自己的語言解釋典故和詩意,有兩個問題,一是表達欠妥,二是過于直白。欠妥的問題,如23頁“翠幬”,注曰“翠色床帳”,按“翠”當(dāng)為“綠色”;27頁《山雞》“月圓疑望鏡”,注曰:“山雞甚自愛羽毛,常照水而舞”,但與所引《異苑》照鏡而舞的文字卻不合。42頁“石床”,注曰:“平坦之石,可偃可臥,謂之石床?!卑串?dāng)解為“石制坐臥具”;44頁“龍氣”,注曰:“傳說龍能興云雨,故稱水氣曰龍氣?!卑串?dāng)為“云霧”而非“水氣”;47頁“終童”,注曰:“終軍少即出眾,世稱終童?!卑捶Q之“終童”,是因為終軍死時僅二十余,而非其“少即出眾”;57頁“平蕪”,注曰“平曠的草地”,按當(dāng)為“平曠之原野”;65頁“缊袍”,注曰:“以新綿合舊絮為袍”,按當(dāng)為“亂麻為絮之袍,貧者所服”,等等。其二是直白的問題?!豆{證》多處以白話注釋,如9頁“詠貧”,注曰:“陶淵明有《詠貧士》七首,刻畫了歷代典型的貧士形象,表現(xiàn)出貧士的心理與氣節(jié)?!辈粌H累贅,而且刺目。現(xiàn)代學(xué)者注釋古詩,當(dāng)盡量用淺近文言。
(五)來源不明。雖然注者對詞語作了注釋,或者也知道其有典故,但卻不交代文獻來源。如36頁“金蠶”“玉燕”,前者注曰“殉葬之具,以銅鑄為蠶形,飾以金銀”,而無來源交代,后者注曰“釵名”,引《洞冥記》白燕飛天事。按“金蠶”“玉燕”皆葬品,典故源自任昉《述異記》卷上:“闔閭夫人墓中……漆燈照爛,如日月焉。尤異者,金蠶、玉燕各千余雙,皆殉葬之秘器也。”之所以以之為葬,當(dāng)取其蛻化之意。同頁“隨龍馭”,注者雖注“龍馭”為“天子駕崩”,但對“龍馭”來源卻無引用,按此典用《史記·封禪書》黃帝于鼎湖乘龍升天事。44頁“龍氣”,當(dāng)引《易·乾》:“云從龍?!?5頁“缊袍”,當(dāng)引《論語·子罕》:“衣敝缊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79頁“倒接籬”,注曰“參《陪王尚書泛蓮池舟》‘客散山公醉’句注”,但2頁“山公醉”條,卻無“倒接籬”的佐證。94頁“愛樹”,注引《詩經(jīng)·甘棠》,卻無“愛樹”字眼,按當(dāng)引《左傳·定公九年》:“《詩》云:‘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思其人,猶愛其樹,況用其道而不恤其人乎!”
古人曰“注書難”,早在宋代,洪邁就感慨“著書難,注書至難”[6]。到了清代,這種感慨反而更多,如乾隆時學(xué)者杭世駿為王琦《李太白集輯注》作序曰:
作者不易,箋疏家尤難,何也?作者以才為主,而輔之以學(xué),興到筆隨,第抽其平日之腹笥,而縱橫曼衍,以極其所至,不必沾沾獺祭也。為之箋與疏者,必語語核其指歸,而意象乃明;必字字還其根據(jù),而證佐乃確。才不必言,夫必有什倍于作者之卷軸而后可以從事焉[7]。的確,注釋不僅需要詳盡考察作者的生平時事,而且須仔細涵詠詩文,對每一詞語和詩句考定其內(nèi)涵意旨,“核其指歸”“還其根據(jù)”,還必須編列年譜,確定作品創(chuàng)作時地等,“必有什倍于作者之卷軸而后可以從事”,所以說“注書難”洵非虛言。除了這些功夫,注者尚需熟悉古代注釋體例,所以即使著名學(xué)者,箋注卻非必是其所長。古代詩文注本過萬,但佳作寥寥,原因就在于此。
古代注家有“不愧古人,不負來者”之說,意思是注家的注釋應(yīng)該知人論世,無愧于作者;開物啟智,有益于后人。對待古人詩集,當(dāng)代注者應(yīng)抱持敬畏之心,對古人敬,對后人畏,唯有所執(zhí),方有所成。前者拜讀高克勤《莫把“貢禹”改“禹貢”》一文,高先生針對《王荊公詩集補箋》存在的各種錯誤,指出古籍整理者須有“甘坐冷板凳、十年磨一劍的精神,而絕不能草率從事、急于求成”[8],確實頗中肯綮。清代《錢注杜詩》耗費錢謙益大半生精力,甚至臨終還指示錢曾“杜詩某章某句,尚有疑義”,“口占析之”,囑咐錢曾記錄[9],其情其景,令人動容。今人錢仲聯(lián)先生《劍南詩稿校注》亦費時二十余載,與編輯同仁幾經(jīng)往復(fù),方付剞劂。我想,如果注者和編輯都能有如此精神,我們何愁不能奉獻更多古籍整理的佳作呢!
[1] 紀昀,等.山谷內(nèi)外別集注提要[M]//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北京:中華書局,1997:2067.
[2] 羅時進.許渾年譜稿[M]//唐詩演進論.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214-273.
[3] 紀昀,等.文選音義提要[M]//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北京:中華書局,1997:2669.
[4] 許培榮.丁卯集箋注[M]//續(xù)修四庫全書:131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513.
[5] 朱鶴齡.凡例[M]//杜工部詩集輯注:卷首.保定:河北大學(xué)出版社,2009.
[6] 洪邁.注書難[M]//容齋續(xù)筆:卷十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7] 杭世駿.跋[M]//李太白全集: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77:1683.
[8] 高克勤.莫把“貢禹”改“禹貢”[J].文藝研究,2008(8):134-138.
[9] 季振宜.序[M]//錢注杜詩: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