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芝
(沈陽師范大學附屬藝術學校 遼寧 沈陽 110000)
京劇《玉堂春》是久演不衰,廣為人知的劇目之一。尤其“蘇三離了洪洞縣”這一段西皮流水,更是膾炙人口,風靡大江南北。而梨園行有一個習慣的說法,叫做“唐三千、宋八百,數不盡的三、列國”,這當然言過其實,但也說明了京劇數目之多。陶君起《京劇劇目初探》便收錄了1383出京劇。內容的豐富,決定了其形式上的多樣化。京劇有文戲、武戲、唱功戲、做功戲、本戲、折子戲等多種樣式,而《玉堂春》卻在其中脫穎而出,被各派爭相搬演,更成為旦角的開蒙戲,個中原因,頗耐尋味。
《玉堂春》取材于馮夢龍《警世通言》第二十四卷“玉堂春落難逢夫”,《情史》卷二中亦見。劇情頗為簡單,是說明正德年間,禮部正堂王瓊第三子王景隆偶遇名妓蘇三(花名玉堂春),一見定情。后銷金筑樓,靡費錢財,萬金散盡,而被鴇兒一秤金掃地出門,蘇三傾囊助其返家。王景隆歸家后斂心篤志,攻讀詩書,終于金榜題名。而蘇三則被鴇兒賣于山西洪洞縣客商沈洪,沈洪妻皮氏與奸夫趙監(jiān)生設計毒死沈洪,嫁禍于蘇三??h官受賄,將蘇三屈打成招,下入死牢。王景隆中進士后被點為山西巡按,雖遵父母之命,迎聘劉都堂之女,但仍心念玉堂春,到任后查明蘇三的案情,平反冤獄,救出蘇三,并結為夫妻。
改編為京劇的《玉堂春》全劇包括《嫖院》、《廟會》、《起解》、《會審》、《探監(jiān)》、《團圓》等折,幾乎囊括了京劇旦角西皮唱腔的所有板式。其故事與話本大致相同,但增添了《三堂會審》一折,劇情高潮迭起,由大悲到大喜,最終得以大團圓結局。該劇最早于清代被改編為花部亂彈作品。在此之前,明代有《完貞記》、《玉鐲記》傳奇等舞臺劇,均取材于《玉堂春落難逢夫》。到清代,《玉堂春》傳奇就已于昆曲舞臺上搬演,另外,姚燮《今樂考證·著錄四》中也有《大審玉堂春》的名目。但這些改編后的戲劇均未得到觀眾的青睞,直至嘉慶七年(1802),三慶班在京演出京劇版,這出戲才引起廣泛關注。后來在王瑤卿的指導下,梅、程、荀、尚四大流派各創(chuàng)新腔,爭奇斗艷,才使得京劇《玉堂春》風頭之勁,一時無兩,更成為旦角的開蒙戲,經久不衰。
這出戲堪稱文學由案頭走向場上的經典之作,它的走俏,就一方面而言,得益于其與大眾接受心理的契合。京劇是場上之文學,是市民藝術,它的觀眾群體多數為底層市民。因此,其與觀眾心理的契合程度在很大意義上決定了其受歡迎程度??v覽京劇發(fā)展歷程,不難發(fā)現,諸多反映市民生活,以商人、妓女、游俠為主角的戲往往倍受歡迎。
首先,京劇《玉堂春》在取材上選用了文人與青樓女子的愛情故事,故事本身極具吸引力。而文人狎妓,在唐代便形成了一種風尚,逐漸成為一種敘事類型。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道:“唐人登科之后,常作冶游,習俗相沿,傳為佳話,故妓家故事,文人亦著之篇章?!比绨仔泻啞独钔迋鳌?、蔣防《霍小玉傳》,皆是反映倡門女子愛情的篇章,而為時人所喜。
而清末社會結構發(fā)生變化,京劇的觀眾群體不斷擴大,婦女聽眾逐漸增多。陶君起在《京劇劇目初探·引言》中道:“光緒三十一年后,譚鑫培與汪桂芬、孫菊仙、許蔭棠稱四大名生,又多演折子戲,老生戲多于旦角戲,文戲又多于武戲。再入民國,又是四大名旦競賽時期,劇目又有變化,從這種變化中,可以考察到當時觀眾的變化(如女聽眾增加),也可以看出劇目取材的變化?!币虼司﹦ 队裉么骸犯軡M足人們的好奇欲望。
其次,作為場上文學的《玉堂春》,照顧了觀眾群體的欣賞水平,避免了小說中的繁縟敘事和晦深的語言,摻入了市井俗語、俚語等,更為通俗化。如將話本中的王景隆改為王金龍,極具市井色彩,令觀眾倍覺親切。另外,在《會審》一折中,潘必正有一句念白:“頭一次開懷是那個?”“開懷”二字便是青樓當中的行話。同時,蘇三的唱詞中也有“鴇兒貪財將我賣,那忘八鴇兒一斗金”一句,“鴇兒”“忘八”等亦均是青樓當中的慣用稱呼。這些俗語反映了舊時青樓的生態(tài),使觀眾入耳能懂,并非粗鄙的咒罵之語。
除此之外,《玉堂春》中丑角的設置,也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使得整出戲悲而不傷,既動人又樂人。如《嫖院》一折中闕德、冒延二丑的念白:
(王金龍入內坐,看書。闕德、冒延同上。)
闕德(念):前來誆騙三舍,
冒延(念):游院又蒙吃喝。
(書童暗上,與王金龍獻茶。)
闕德(白):門上有人嗎?
(書童出門,見。)
書童(白):原來是闕德、冒延二位。
冒延(白):得啦,你就別提名兒道姓兒的啦!你家公子可在?
其名字即是其形象,將可惡可笑集于一身,以娛樂觀者,令觀者聞而捧腹,見而生笑,從而對接下來蘇三的悲慘經歷稍有釋懷。當然,丑角有可惡可笑之形象,也有可親可愛之形象?!镀鸾狻芬徽壑械某绻溃胺Q是《玉堂春》小說改編戲曲的一大妙筆?!毒劳ㄑ浴分械摹坝裉么郝潆y逢夫”原本意在警示、勸誡世人,但卻太過著于痕跡,讀之呆板枯燥。而京劇《玉堂春》則將這一勸世功能賦加在崇公道身上。崇公道出場的一段念白頗有意味:“你說你公道,我說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闭Z言雖然通俗,但卻道出百姓在是非場中的諸多無可奈何,說中了觀者的心事。接著與典史一番插科打諢,一掃之前蘇三被冤下獄的沉重氣氛,沖淡了整出戲的悲劇色彩。同時,《起解》一折中還增添了一段蘇三的“八恨”(梅派亦有“十恨”唱法)唱段,通過蘇三與崇公道的一唱一和,道出世道之艱難,人情之無奈,引起了戲外人的共鳴。
另一方面,京劇《玉堂春》的大賣,則得益于其百科全書式的西皮唱腔。這些唱腔是經過了數代人的苦心打磨而成的,經過了場上的無數次檢驗。其囊括了西皮唱腔的所有板式,喜愛青衣的戲迷聽一出《玉堂春》就能過上半天的癮。梅蘭芳也曾說:《玉堂春》學會以后,大凡西皮中的散板、慢板、原板、二六、快板幾種唱法都有個底子了。
胡勝在《京劇〈龍鳳呈祥〉的啟示》一文中提到:“戲曲作為‘場上之文學’,與‘案頭文學’是有極大區(qū)別的,它是鮮活的藝術,在某種意義上形式要大于內容。所以,一出戲能否火起來,與劇本劇情固然有關,但關鍵還在場上的演員。”換言之,京劇是角兒的藝術,劇情只是框架,真正能夠演繹故事、打動觀眾的,仍舊要靠演員。而諸多名家對其腔式的打磨則是其廣受歡迎的重要原因。
京劇《玉堂春》最早僅有《起解》與《會審》兩折,荀慧生初時亦僅演《三堂會審》一折,并為其編創(chuàng)新腔。但后又認為,零折短劇,截頭去尾,致使聽戲者莫名其妙,無法滿足觀眾求全心理。后陳墨香覓得全本,與荀慧生、王瑤卿合作,增益了《嫖院》、《定情》及結尾的《監(jiān)會》、《團圓》,成了一出有頭有尾,情節(jié)動人,唱做并重的戲。全本《玉堂春》于1926年在上海大新舞臺首演,共三十余場,用時四個半小時。由荀慧生飾玉堂春,高慶奎飾藍袍,劉漢臣飾紅袍,金仲仁飾王金龍,馬富祿前飾沈延林、后飾崇公道。這出戲在舞臺上使用了五彩燈光、立體布景,為京劇的革新另辟蹊徑,受到了觀眾的熱捧。解放后,荀慧生又對此劇進行了加工及刪益,使其劇情更為精煉。此劇前花旦,后青衣,展現了荀派獨有的風格,一度成為荀慧生的保留劇目。
荀派之外,其他京劇名家也對《玉堂春》進行了精煉和加工,并根據各自特點增加了各具特色的唱腔。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梅派、程派《玉堂春》,雖然單演《起解》、《會審》兩折,在故事性上并不完整,但仍然受到觀眾的熱捧。這也從側面說明了唱腔對于京劇的重要性。
梅蘭芳的《起解》受學于其伯父梅雨田,同時吸收王瑤卿將監(jiān)中原來所唱四句西皮原板增改為大段反二黃的唱法,另外又創(chuàng)編“十個可恨”新腔,醇厚流麗,感情豐富含蓄。而也從梅蘭芳開始,《女起解》成為一出獨立演出的劇目。梅派的《三堂會審》一劇唱腔則是梅蘭芳依據王瑤卿的路子,吸收清末票友林季鴻所編新腔而編成的。這出戲經過梅先生的改編之后,成為了梅派的代表作品之一。
程派《玉堂春》同樣僅演《起解》、《會審》兩折,其唱腔當屬諸派中最為別具一格的。程派嚴守音韻規(guī)律,唱腔起伏跌宕,節(jié)奏多變,往往能夠唱出蘇三堪憐的身世之悲,聞之心酸。程派《玉堂春》唱腔之蘊藉婉轉往往令觀眾沉溺其中,是名副其實靠旦角一人撐起一臺戲。據載,1922年程硯秋首次赴滬,為余叔巖二牌,余叔巖因事未到,改程先生大軸《玉堂春》,觀眾欣喜若狂。1938年程先生第7次赴滬,11月1日《申報》刊文:“程硯秋之《玉堂春》,新腔百出,自成一家,西皮慢板固佳,而原板二六流水,尤多好腔。硯秋之長處,在嗓音雖走細弱,而守眼十分清晰?!庇纱丝梢砸姷?,唱腔之于京劇的重要作用。
可以說,京劇《玉堂春》編創(chuàng)了一個百科全書式的旦角西皮唱腔,同時又恰到好處地契合了觀眾群體的接受心理,極好地發(fā)揮了戲劇的魅力。這是其大獲成功的重要原因。
而京劇作為國粹,在近年來卻日益成為小眾藝術,境況堪憂。因此探討一些經典劇目走俏的原因,就變得很有必要。更為重要的是,京劇作為“場上之文學”,是高度綜合的藝術,與古典小說、金院本以及宋元雜劇等“案頭文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血緣關系。它既與小說等“案頭文學”同屬于敘事系統(tǒng),敘事方式又迥然不同。這就要求在將“案頭文學”改編為“場上文學”的過程中,要細心打磨、錘煉。而京劇《玉堂春》的走俏,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成功的范式,為京劇的發(fā)展提供了極為寶貴的啟示。
[1][五代]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M].北京:中華書局,2006.
[2]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3]陶君起.京劇劇目初探[M].北京:中國京劇出版社,1963.
[4]胡勝.京劇《龍鳳呈祥》的啟示[J].廣西師范大學學報,20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