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周作人在五十幾年前,同生在浙江紹興的一家破落的舊家,同是在窮苦里受了他們的私塾啟蒙的教育。二十歲以前,同到南京去進水師學(xué)堂學(xué)習(xí)海軍,后來同到日本去留學(xué)。到這里為止,兩人的經(jīng)歷完全是相同的,而他們的文章傾向,卻又何等的不同!
魯迅的文體簡練得像一把匕首,能以寸鐵殺人,一刀見血。重要之點,抓住了之后,只消三言兩語就可以把主題道破——這是魯迅作文的秘訣,詳細見《兩地書》中批評景宋女士《駁覆校中當局》一文的語中——次要之點,或者也一樣的重要,但不能使敵人致命之點,他是一概輕輕放過,由它去而不問的。與此相反,周作人的文體,又來得舒徐自在,信筆所至,初看似乎散漫支離,過于繁瑣。但仔細一讀,卻覺得他的漫談,句句含有分量,一篇之中,少一句就不對,一句之中,易一字也不可,讀完之后,還想翻轉(zhuǎn)來從頭再讀的。當然這是指他從前的散文而說,近幾年來,一變而為枯澀蒼老,爐火純青,歸入古雅道勁的一途了。
兩人文章里的幽默味,也各有不同的色彩:魯迅的是辛辣干脆,全近諷刺;周作人的是湛然和藹,出諸反語。從前在《語絲》上登的有一篇周作人的《碰傷》,記得當時還有一位青年把它正看了,寫了信去非難過。
其次是兩人的思想了:他們因為所處的時代和所學(xué)的初基,都是一樣,故而在思想的大體上根本上,原也有許多類似之點;不過后來的趨向,終因性格環(huán)境的不同,分作了兩歧。
魯迅在日本學(xué)的是醫(yī)學(xué),周作人在日本由海軍而改習(xí)了外國語。他們的篤信科學(xué),贊成進化論,熱愛人類,有志改革社會,是弟兄一致的:而所主張的手段,卻又各不相同。魯迅是一味急進,寧為玉碎的。周作人則酷愛和平,想以人類愛來推進社會,用不流血的革命來實現(xiàn)他的理想(見《新村的理想與實際》等數(shù)篇)。
周作人頭腦比魯迅冷靜,行動比魯迅夷猶,遭了“三一八”的打擊以后,他知道空喊革命,多付犧牲,是無益的,所以就走進了十字街頭的塔,在那里放散紅綠的燈光,悠閑地,但也不息地負起了他的使命;他以為思想上的改革,基本的工作當然還是要做的。紅的綠的燈光的放送,便是給路人的指示;可是到了夜半清閑,行人稀少的當兒,自己賞玩賞玩這燈光的色彩,玄想玄想那天上的星辰,裝聾作啞,喝一口苦茶以潤潤喉舌,倒也是于世無損,于己有益的玩意兒。這一種態(tài)度,廢名說他有點像陶淵明。可是“陶潛詩喜說荊軻”,他在東籬下采菊的時候,當然也忘不了社會的大事,“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的氣概,還可以在他的作反語用的平淡中想見得到。
魯迅的性喜疑人——這是他自己說的話——所看到的都是社會或人性的黑暗面,故而語多刻薄,發(fā)出來的盡是誅心之論;這與其說他的天性使然,還不如說是環(huán)境造成的來得恰對,因為他受青年受學(xué)者受社會的暗箭,實在受得太多了,傷弓之鳥驚曲木,豈不是當然的事情么?在魯迅的刻薄的表皮上,人只見到他的一張冷冰冰的青臉,可是皮下一層,在那里潮涌發(fā)酵的,卻正是一腔沸血、一股熱情;這一種弦外之音,可以在他的小說,尤其是《兩地書》里面,看得出來。我在前面說周作人比他冷靜,這話由不十分深知魯迅和周作人的人看來,或者要起疑問。但實際上魯迅卻是一個富于感情的人,只是勉強壓住,不使透露出來而已;而周作人的理智的固守,對事物社會見解的明確,卻是誰也知道的事情。
周作人的理智既經(jīng)發(fā)達,又時時加以灌溉,所以便造成了他的博識;但他的態(tài)度卻不是賣智與炫學(xué)的,謙虛和真誠的二重內(nèi)美,終于使他的理智放了光,博識致了用。他口口聲聲在說自己是一個中庸的人,若把中庸當作智慧感情的平衡,立身處世的不茍來解,那或者還可以說得過去,若把中庸當作了普通的說法,以為他是一個善于迎合,庸庸碌碌的人,那我們可就受了他的騙了。
中國現(xiàn)代散文的成績,以魯迅、周作人兩人的為最豐富最偉大,我平時的偏嗜,亦以此二人的散文為最所溺愛。一經(jīng)開選,如竊賊入了阿拉伯的寶庫,東張西望,簡直迷了我取去的判斷;忍心割愛,痛加刪削,結(jié)果還把他們兩人的作品選成了這一本集子(《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散文二集》)的中心,從分量上說,他們的散文恐怕要占得全書的十分之六七。
郁達夫,現(xiàn)代著名作家,有《故都的秋》等作品入選中學(xué)語文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