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憲花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大連116033)
魏晉美學中的“主客觀統一”
趙憲花*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大連116033)
“美是主客觀統一”是朱光潛先生晚年的美學主張,魏晉美學的文學品評、音樂理論、美學范疇“趣”都體現了“美是主客觀統一”。
朱光潛;魏晉美學;文學品評;音樂理論;美學范疇
自從美學作為一個獨立的學科誕生以來,關于“美是主觀的還是客觀的”爭論就一直未停止過,審美活動是植根于生命并彰顯著生命的生存活動,[1]朱光潛本人一生也都在思考和完善“美”這一重要命題,期間有過幾次重大轉折。前期受康德、克羅齊的影響,朱光潛將美學理解為一種“知識論”,認為“美感經驗就是直覺的經驗”。朱光潛先生在其晚年出版的《談美書簡》結合馬克思主義的美學理論重新闡釋了自己對美學的一些看法,闡述了包括“現實生活和抽象概念”“人和美學”“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形象思維”等問題,重新闡釋了馬克思有關“藝術地掌握世界”、“異化”勞動和“人化的自然”等論述中所表達的觀點,并定義為“實踐觀點”,[2]認為這一觀點的提出是美學史上的一個根本性的變革。從這一觀點我們可以看出,美和藝術問題不僅僅是認識問題,也是實踐問題。勞動是“自然人化”或“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勞動也是一種藝術創(chuàng)造,二者同為創(chuàng)造活動,基本原則也頗為一致;基本感受都是認識到對象是自己的“作品”,體現了“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顯示人的“本質力量”,只有這樣,才能感到喜悅和快慰。朱光潛先生從實踐觀點來看待藝術創(chuàng)造,不僅回答了藝術的本質問題,也最大限度地在理論上解決了人與自然、個人與社會、認識與實踐間的對立。在這個意義上,美可以表述為作為主體的人和與之相對應的客體自然的統一。[3]
魏晉南北朝(公元220年—公元589年)是中國歷史上政權更迭頻繁的時期,是中國政治史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長期的封建割據和連綿不斷的戰(zhàn)爭,對這一時期文化發(fā)展產生重大影響,其突出表現是玄學的興起、道教的勃興及波斯、希臘文化的羼入。從另一方面來看,“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王羲之父子的字,顧愷之和陸探微的畫……無不是光芒萬丈,前無古人,奠定了后代藝術的根基與趨向。”[4]并且“思辨哲學所達到的純粹性和深度上,也是空前的”。[5]
魏晉時期有著共同的時代趨向,最顯而易見的當是對文學品評、人物品藻的重視,這種品評啟發(fā)了人的自我覺醒,又不乏對自然山水的關注與愛戀;這種人與物、主觀與客觀的統一在音樂理論和美學范疇等方面都有所體現。
魏晉流行對文學作品品評,曹植在《與楊德祖書》中談及對文學的看法,其言曰“蓋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論與淑媛;有龍泉之利,乃可以議于斷割”,意思是說只有擁有南威一樣的容貌,才有資格與淑媛對話交往,只有像龍泉一樣鋒利的寶劍才有能力切割斷裂。曹植以此強調在文學鑒賞與批評的過程中,批評者本身必須具有相當高的藝術素養(yǎng)。我們姑且把批評者的評論對象(也即文學作品)看成是客觀的,那么批評者在評價這一客觀作品時必定要受到自身主觀情致、好惡、經驗、能力等方面影響,文學批評的過程從而成為了人的主觀性與物的客觀性相互平衡的過程,批評的最佳狀態(tài)也就是主客觀達到統一、平衡之處。
陸機《文賦》是我國文藝思想史上第一篇完整而系統論述文學創(chuàng)作問題的重要文章。魏晉詩風中張揚個性情感的時代潮流創(chuàng)造了“詩緣情”理論,陸機則是這一理論的創(chuàng)始人,他在《文賦》中提出“詩緣情”,主張詩歌對于人的情感表達具有獨特作用,這里的詩歌不再像前代的“賦”那樣鋪陳辭藻,空發(fā)議論,而是立足現實生活中存在的、現實個人經歷的各種各樣的情感。從陸機論述及同代許多詩作中可以看出,“他們的詩賦所緣之情中既有君子不屑的思婦兒女之情,又有違反‘后妃之德’的大坳大喜的激情??梢哉f,陸機提出‘緣情’說,不僅標志了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的自覺意識確立而且標志了文學理論的成熟和文學觀念的進步并逐漸形成了中國詩歌理論的民族特征。”[6]
此外,在《文賦》中,陸機還對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一些矛盾關系,如自然現象與主觀情思間的關系,意與辭、內容與形式的關系等問題,作了比較深入的探討。其中對于自然現象與主觀情思,也即對靈感的內省與應物斯感的體驗相統一的描述,比較契合于朱光潛先生在《文藝心理學》中的科學認識,即“美是主客觀統一”。在陸機看來,只有“佇中區(qū)”才能得以“玄覽”,于“典墳”之中才可“頤情志”,“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從而“投篇”“援筆”。[7]127比之曹植的理論,陸機跳出了人類社會的圈子,開始把目光轉向了自然萬物,四時之變,客觀外物不再是機械僵硬的存在,一變而成為和人同樣有情有靈的造物主的恩賜。陸機本人雖未對此作出明確區(qū)分與描述,但顯然他的理論之中已不自覺地蘊含了現代美學思想里的主客觀統一的觀點。舉陸機對于“艷”的描述作例,“或清虛以婉約,每除煩而去濫,缺大羮之遺味,同朱弦之清汜。雖一唱而三嘆,固既雅而不艷”。有人認為陸機強調“艷”,以至注重“尚巧”“貴妍”,是一種形式主義的理論;也有學者不大同意這種看法,“因為《文賦》從理論上看是得不出形式主義的結論的。重視形式、講究技巧并不等于就是形式主義;形式主義主要表現在對文學作品的內容和形式關系上,重形式輕內容。而《文賦》處處都還是把內容放在主導地位的”[8]。后者分析更客觀,陸機在這里并非要吹捧“一唱三嘆”的豐富的形式,而更強調的是一種“味”,而“味”并不能用形式來概括。把“大羮”和“遺味”放在一起,“大羮”更側重于形式,尤其是一個“大”字,足見形式不可或缺,而僅僅“大”還不算最佳的“羮”,還要留有“遺味”,這里的“味”就是文章的內容,文章的精髓,以“缺大羮之遺味”來批評“雅而不艷”的文章,[7]129正是陸機既重形式更不可偏廢內容主張的體現。某種程度上來看,這里的內容和形式與朱光潛的“主客觀統一”具有內在一致性。
嵇康是三國時期魏國著名的哲學家、文學家和音樂家,“竹林七賢”之一,其所著《聲無哀樂論》是一篇重要的美學論文。嵇康在該篇文章中提到“推類辨物,當先求之自然之理”,這里所說的“推類辨物”不僅僅是眼前之物,更是指事物背后的規(guī)律性的探尋(即“自然之理”),而這種規(guī)律并不是后人出于慕古的心理對古代的想象,而是客觀存在的。
《聲無哀樂論》是音樂的,也是哲學的,隱含著嵇康對人的主體性價值的認同,推動著魏晉時期“人的覺醒”的出現。在此之前,強調社會教化與政治功能的儒家音樂傳統流行于世,而嵇康認為“音聲有自然之和,而無系于人情”,聲音是出于自然的,那么真正使音樂帶有喜怒哀樂的其實是聽音樂的人自己,這里體現的主體意識是對漢以來官方音樂思想的否定和批判,有其積極的一面。除此之外,他還把音樂和現實的關系進行了調整,認為“夫哀心藏于內,遇和聲而后發(fā);和聲無象,而哀心有主”“和心足于內,和氣見于外,故歌以敘志”。[9]也就是說藏于內的心,需受到外物的觸動方能發(fā)而為聲,表面上看音聲無根無源,但“哀心有主”,所以聲也有了其所依附的主體?,F在看來,這篇文章蘊含著深刻的矛盾色彩,在很大程度上符合朱光潛先生關于美是主客觀統一的學說思想,其對自由解放的追求,也正是魏晉時代精神的體現。
朱光潛先生引用《資本論》第一卷第三篇第五章中對“勞動過程”所作的著名的總結:“勞動的內容和進行方式對勞動者吸引力愈少,勞動者就愈不能從勞動中感到運用肉體和精神兩方面的各種力量的樂趣,同時也就愈需要加強集中注意”,推論出藝術起源于勞動,并認為這里的“樂趣”就是美感。中國古代很早就出現了與之類似的“趣”這一范疇,魏晉南北朝時期是其由非審美系統擴大到審美系統的過渡期。魏晉南北朝人士重藝術鑒賞,《文心雕龍·練字》提到“陳思稱揚馬之作,趣幽旨深”。揚雄和司馬相如的作品在完成之后可看作客觀存在物,陳思王曹植認為的“趣幽旨深”就是一種主觀感受,從而這里的“趣”實現了某種程度上的主客觀統一,一方面表現為審美主體在精神上的審美感受和精神愉悅,另一方面又表現為呈現在文學藝術作品中的審美本質。所以說,魏晉時期“趣”這一美學范疇的形成一方面要求具有審美眼光的主體的積極參與,在審美活動中審美主體調動感知、記憶、表象、情感、想象、理解等審美心理諸要素的積極參與,另一方面又要求審美客體具有能引起審美主體“趣”感的美質,只有在這兩種條件的結合下,“趣”才能產生。[10]
二者之間的細微差別在于魏晉時期的審美過程不是馬克思所說的純粹的勞動,自然也不是游戲,而是介于勞動和游戲之間的一種活動,筆者把這種活動暫且稱為“自然行動”。它不同于《資本論》中提到的改造、加工自然界的勞動,因為它更多的是順其自然;也不同于游戲里面的“偶然”“諧隱”,因為它不是為了偶然去行動而是順從內心做出行動。魏晉士人每每出行暢游都會有所收獲,這種收獲,是對人生、宇宙的感悟與體驗,映射出中國古代樸素的美學思想,從這一方面來說,魏晉美學是符合客觀性的。
總之,魏晉時期既是“人的覺醒”又是“美的覺醒”的時代,開放的思想環(huán)境使其在文學、音樂、繪畫等多個方面取得了理論和實踐上的開創(chuàng)性成就。魏晉美學因其走進藝術之中、反觀創(chuàng)作主體自身的雙重行為從本質上契合了朱光潛所闡釋的美的主客觀統一思想,或者說印證了馬克思主義美學理論的科學性與合理性,誠如錢鐘書先生所言“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美學作為一個學科的歷史雖短暫,但美學思想卻伴隨著人類的生產生活逐漸產生、慢慢積累成型,不分種族和地域,為我們的精神家園提供了一筆寶貴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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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張少康.應、和、悲、雅、艷——陸機《文賦》美學思想瑣議[J].文藝理論研究,1984(1):69-75.
[9]李波.《聲無哀樂論》中的古今觀念與音樂思想[J].青春歲月,2014(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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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惠人]
“Subjective and Objective Unity”of Aesthetics in Wei and Jin
ZHAO Xian-hua
(Literary School of Liaoning Normal University,Dalian,116033,China)
“Beauty is the unity of subjective and objective aspects.”is Zhu Guangqian’s aesthetic proposition in his later years.Literary review,musical theory and“interest”category of Wei and Jin embody“Beauty is the unity of subjective and objective aspects.”
Zhu Guangqian;aesthetics of Wei and Jin;literary review;musical theory;aesthetics category
B83
A
1008-388X(2015)04-0076-03
2015-07-11
趙憲花(1984-),女,山東濟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