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巧林

1

春天一到，村上的大人們就忙著整理鐵搭、扁擔(dān)、土筐和犁把等農(nóng)具，忙著從各式各樣的缸甏或袋子里取出藏了一冬的種子。

我父親似乎是另類，不停地編編織織、敲敲打打，最后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一堆奇形怪狀、與莊稼活壓根兒搭不上邊的陌生工具：三四十爿或緊密或蓬松的稻草簾子，二三十根長長短短粗粗細(xì)細(xì)的毛竹，四五個

“T”字形木撐，三張形狀各異大小不一的泥弓，一對用杉木楞子和紫藤條穿扎成的瓦骨（瓦模），四副繡著蝴蝶圖案的白紗布瓦衣，一個盈米高直徑三十來公分的車盤，一只略大于蟋蟀罐的瓦壺，一枚尺把長黃瓜樣粗的斷釘，一柄在木屐樣的木板中間裝上短把手的木手，一輛寬大厚重的雙輪木板車，等等，不一而足。

當(dāng)然，這些工具的名稱我是后來才知道的。

“這些派啥用場？

”我疑惑著，問父親。

“去了村西頭瓦坯場就知道了。

”父親笑瞇瞇，狡黠地說。

我依然不明白。

說起來，村里是有許多去處被叫做“場”的，譬如，堆禾打谷的地方叫稻場，搭臺演戲的地方叫戲場，設(shè)宴擺席的地方叫酒水場，工匠藝人干活的地方叫作場，等等。但我就是不知道何為瓦坯場。再則，我?guī)缀跆焯煲姷缴w在家家戶戶屋頂上的瓦片，但從沒見到過瓦坯，更不知道，瓦坯是怎樣制作出來的？它們跟瓦片有著何種關(guān)聯(lián)？

幾天后，父親搖著木船，載上他的一大堆工具，載上全家人以及衣物糧草等一應(yīng)俱全的生活用品，一櫓一櫓地?fù)u向村西頭。

上岸后，父親指著一片籃球場大小的空白莊稼田，說，這就是瓦坯場，中間是晾曬瓦坯筒子的曬場，側(cè)面是提供瓦坯原材料的采泥場。而聳立于兩頭的小草棚和大草棚呢，前者是做瓦坯筒子的“作坊”，后者是全家人的居所，也是藏瓦坯的倉庫。

我和哥哥、妹妹按捺不住天真好奇的童心，去曬場上奔跑、追逐、打鬧，去草簾子上翻筋斗、摔跤，去采泥場邊跳水溝、打泥仗，最后，讓妹妹坐在推泥板車上，由我和哥哥一起推著，兩個輪子飛也似的向前……

這一夜，或許是一向睡在村里墻瓦房里而此刻突然換到田間草棚里來睡的緣故，我興奮得無奈，瞪大著的眼簾里不時晃過奇形怪狀的黑影，過于靈敏的耳朵諦聽小蟲們高高低低的吟唱、風(fēng)吹草簾時發(fā)出的悉悉索索的碎響和父母親圍繞泥瓦坯所談?wù)撝囊粋€個話題。2

清早，父親操著鐵搭、鐵鏟、長柄水勺子等工具，匆匆走向采泥場。框定一處長約三米、寬約米半的取土“眼頭”，用鐵搭扒去十來公分厚的面泥，用長柄水勺子潑上一通透水。積水瀝干后，用鐵鏟挖起一片片結(jié)實細(xì)膩、烏青油亮的生泥，又一片片往采泥場上拋。遠(yuǎn)遠(yuǎn)望去，猶如一羽羽蒼鷹騰空躍起，又戛然棲息。只是，大多生泥經(jīng)不起折騰，一落地就粉身碎骨了。而此時的父親呢，仿佛成了挖井人。

我走近看時，生泥們已經(jīng)堆成一座半人高的“小山”。而父親腳下的那個取泥潭呢，已經(jīng)將父親的頭臉掩沒掉了，連同從他身上嗖嗖滾落的汗珠。

母親也來了，赤著腳，揮起鐵搭，偕同父親，將“小山”扒成三四十公分厚的平面，順便將生泥一一搗碎。

父親再次往生泥上潑水，只是潑得很淺，云頭雨一般。

母親跨上生泥，雙手反剪，一顛一顫地使勁踩踏，仿佛與生泥們有仇。

我好奇，跟著去踩。哦，挺好玩，腳底下涼颼颼，滑爽爽，還有幾分麻木，因為畢竟是在料峭的早春。

半個來小時后，本是毛糙松散的生泥被踏得平整溜光、幽幽泛黃、粘性初生。顯然，這是由生變熟的寫照。

父母再次齊心協(xié)力，揮起鐵搭，將半生不熟的泥巴搗成無數(shù)云片糕樣的薄片，然后，重新使勁地踩平，踏實。

經(jīng)過三個輪回的搗片與踩踏，泥巴黏成了面團(tuán)似的。

父親操起一把半米見方的

“h”字形大泥弓，將四周的泥巴切成小方凳大小的泥巴塊，搬起，擲向中間，一一堆高。母親配合著，將泥巴塊一一踩平。兩個來小時后，成了一個米把高的方形“毛垛”。

父親推上板車，又將“毛垛”上泥巴一塊塊地切下，裝上板車，然后，父親在前頭拉引，母親在后邊推著，將

泥車吱吱嘎嘎推向七八十米遠(yuǎn)的小草棚處，卸下，堆起，踩平，一車又一車。只是，裝滿了泥巴的板車變成了一頭疲憊的老牛，走得很慢，很慢，兩個輪子不時陷入泥路。每每這時，我和哥哥會立即跑上前去，與母親一起努力地推車。

夕陽西下時分，一個齊肩高、兩米來見方的正式泥垛赫然出現(xiàn)在小草棚邊。

父親喜形于色，在泥垛上拍了拍，揉了又揉;取來幾片草簾子，將泥垛蓋住，提上一桶水，用手一下一下地潑上。但最后，免不了感嘆說，天下三百六十行，最苦莫過做坯郎。

父親點上卷煙，不無自豪地說給我聽：做瓦坯這行可是我們蘇南水鄉(xiāng)農(nóng)家的一門祖?zhèn)魇炙?。而我們這一帶的泥巴呢，特別細(xì)膩，粘性，是制作瓦坯的上好原料。于是有了“南瓦北磚”一說。也就是說，從制作磚瓦角度看，長江南岸的泥土是做瓦坯人的首選，北邊的泥土砂質(zhì)，性硬，更適合制作厚重的磚坯……

我似懂非懂。3

泥垛悶上一夜后，熟之又熟。此謂“醒泥”。

第二天，風(fēng)和日麗。

母親操起一柄推場板，把曬場推得水門汀一般光滑，然后，輕輕地灑水，撒上稻草灰，扯上一根筆直的草繩。

哥哥作為拎坯人，在母親指導(dǎo)下，將瓦衣套上瓦骨，從瓦壺里抓一撮稻草灰，將瓦骨放上車盤，旋轉(zhuǎn)，抹灰……

父親系上樹皮樣拙厚的千納布泥肚兜，操起那把大泥弓，在泥垛上劃得七八塊百余斤重的大塊泥巴，搬進(jìn)小草棚，碼在半尺高的長方形“坨腳”上;右手操起三角形中泥弓，左手配合著，一下一下地切、補、揉、壓。最后，揮起短柄木榔頭，敲上“T”字形木撐……

不一會兒，一個長七八十公分、寬二十來公分、高近兩米的泥坨晃悠悠聳立起來。

這是做瓦坯的第一道工序，謂之“打坨”。

不過，后來曾有幾次，父親才轉(zhuǎn)身，泥坨困了似的，冷不防朝著父親傾倒。幸虧，父親總是眼快手捷，迅速

推住，扭準(zhǔn)，并又取來木撐，敲在泥坨要害處。

泥坨這才徹底穩(wěn)住。

父親取來一根五六十公分長的竹片，將泥坨上端慢慢地刮平抹光后，提起木刨頭一般扁平的小泥弓，從泥坨上刨得一張約公分半厚的泥膜;伸開雙手，輕輕將泥膜托起，動作極像藏民向客人敬獻(xiàn)哈達(dá);轉(zhuǎn)身，將泥膜裹上瓦骨;操起木手，去水缽里醮水少許;使動木手，轉(zhuǎn)動車盤，將泥膜的接口拍平，將泥膜的表面揉光。小草棚響起噼里啪啦的拍泥聲、咯吱咯吱的捻泥聲。最后，父親取來斷丁，將泥膜上端的多余部分切斷?？傆嫴蛔愣昼?，一個圓柱形的瓦坯筒子誕生了。

瓦坯筒子軟綿綿，濕潤潤，初浴清水一般。陽光一照，縷縷光亮惹人眼球，細(xì)看，外表捻痕依稀，光滑如臘，底腳留下兩道由斷丁端頭處的鐵絲暗鉤扣出的線條，內(nèi)壁印有栩栩如生的蝴蝶，還在四道米粒粗的豎痕。

我站在一邊，出神地看著手藝不高超的父親，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只是依然想象不出，這瓦坯筒子是怎樣變成一張張堅硬如鐵的小青瓦的？

哥哥趨近車盤，伸手，踮腳，努力將附著瓦坯筒子的瓦骨取下，一步步地拎到曬場，對準(zhǔn)草繩框定的位子，放下，解開瓦骨，脫下瓦衣，所有的動作都是那么小心翼翼。盡管如此，本是圓得周正的瓦坯筒子一旦落到由稻草泥襯著的曬場后，多少有點變形。但無妨，以后母親會有矯正術(shù)的。

太陽由東向西一刻不停地走著，父親操持著的瓦骨也在周而復(fù)始地旋轉(zhuǎn)。

仿佛是夢境，或者說是奇跡——才一天工夫，曬場上已經(jīng)放上了二千多個瓦坯筒子。整整齊齊，橫看成行，豎看成行，斜看也成行，無數(shù)個圓圈子重重疊疊、挨挨擠擠，組成一幅蔚然壯觀別有風(fēng)味的民俗圖景。

母親像呵護(hù)自己生下的嬰孩一般，一次次地取來草簾子替瓦坯筒子擋風(fēng)遮陽，一次次地往瓦坯筒子底部洇水漬濕，一次次地用輕巧的手指將瓦坯筒子梢上的細(xì)小裂縫彌合，一次次地用溫柔的矯正術(shù)將變形的瓦坯筒子揉圓。

稍干后，母親又用靈巧的雙手，把瓦坯筒子一個個地翻個頭腳倒置，再次揉圓。然后，手持一把柳葉樣的鐵皮小刀，在瓦坯筒子內(nèi)壁的四道豎痕上分別劃上二三

厘米深的細(xì)溝。凡此種種，謂之“圓劃”。4

我終于理解了父母說過的那句關(guān)于做坯人最艱辛的話。因為，從采泥到做坯，從圓劃到搬坯，哪道工序都是體力與技巧的付出。再說，筒子們嬌氣得很，只要稍有不慎就會被弄扁，損角，碰碎;更容不得老天爺?shù)拇箫L(fēng)、烈日和雨水，否則，輕者變形而無法矯正，裂開而無法彌合，重者形消骸亡，重歸泥巴。于是，父母不得不天天起早摸黑，流著汗水帶著疲憊，一刻不停地干。

每天的午飯是由母親端到小草棚來的。一家人顧不上洗手，只是潦潦草草地憑空搓了搓，然后，蹲在泥坨邊，大口大口地享用。而且往往，飯菜還在嘴里嚼著，還有喉里咽著，父母就急著站起身，匆匆上陣，因為，只有做了更多的瓦坯筒子，才能去生產(chǎn)隊里爭得更多的工分。

況且，眼下正值風(fēng)干日燥的夏季，熟泥容易變硬，筒子干得快，有許多時效性極強的活兒正等著人去干呢。

特別令人無法忘記的是，每天黃昏，最緊張忙碌的“收尾”階段—

—

我會自覺地加快腳步，如同臨近終點的跑步運動員，把最后的筒子搬了。然后，可以撲通一下，跳進(jìn)清涼涼的泥潭水中，把整天積下的汗跡灰垢洗個一干二凈。

月亮悄悄地接替太陽了。母親貓在“筒子墻”邊，將晾得干透、刀縫綻裂的筒子取下，放在地上，用兩個腳板勾住，用左手十指捏住，揚起撐成空拳狀的右手，然后，對準(zhǔn)裂縫，噼噼啪啪地拍打。赫然間，裂縫綻開，筒子解體，四張金黃色的泥瓦坯悄然呈現(xiàn)。如此一個接一個個地拍打，一張接一張地碼著，直至消滅掉所有的干筒子“墻”。只是在所難免，總有些帶“病”的筒子會報廢成一堆無用的硬泥碎片。

父親停止做筒子，從小草棚里走出來，開始藏坯。也就是將母親碼好的泥瓦片，一撂一撂地往大草棚里搬，就著橘紅色的煤油燈，把泥瓦片碼得嚴(yán)嚴(yán)實實，細(xì)小的縫隙插不進(jìn)一張薄紙。

忙這忙那，銀閃閃的月亮已經(jīng)升到了半空，田野里傳來咕咕的蛙聲，幾只螢火蟲四處飛竄?；蛟S，這是大自然賜給勤勞人們的樸素詩意。

可是有幾天的這個時段，要想順利“收尾”也很難——天色漸暗，烏云徘徊。父親憑著多年積累的識天經(jīng)驗，一次又一次地抬頭看天。如果晚上真會下雨的話，那么得把所有或軟或硬的筒子藏進(jìn)棚內(nèi)，或者替它們蓋上一層層草簾;如果不下雨，那就可以讓筒子們露天過夜，省去不少勞力。

這才叫猶豫不決左右為難患得患失莫衷一是……

一天晚上，熟睡中的我突然被亂轟轟的聲響擾醒。睜眼時，草棚門外早已成了一個雷電閃爍、風(fēng)雨肆虐的恐怖世界。而父親的身影正在黑茫茫的雨簾里急速晃動。

我忘記了自己還是個孩子，而只想去搶救即將化為爛泥的筒子。于是，一頭往外沖?？墒遣恍?，我畢竟是個孩子。一陣陣大震耳的雷聲、一道道刺眼的閃電直讓我心驚肉跳，手足無措;傾盆而下的雨水挾著狂野的暴風(fēng)，澆得我雙眼難睜，渾身哆嗦。有幾回，我的小手已經(jīng)扒住了那個筒子，可是筒子滑如鰻魚，哧溜一下掉在了雨水橫流的腳下。

“孩子，快回棚！

”母親大喊?！?/p>

第二天，雨過天晴?？墒牵驗樾枰鍜呃墙宀豢暗耐吲鲌?，父親沒有做上一個筒子。5

日復(fù)一日，殷實的大草棚猶如秋天里的谷庫，一派豐收祥和景象！其間，常有買瓦坯人光顧，并對著父親的泥巴作品嘖嘖稱贊。那一天，幾位烏窯師傅搖來一條大木船，將泥坯們運走了。父親樂哈哈，告訴我，這些瓦坯裝進(jìn)烏窯燒上七八個晝夜、淬上一通水，就成了堅硬清秀的青黛色瓦片了。

我靜靜地聽著，腦海里浮現(xiàn)出村里民宅頂上的瓦片——一片片，一楞楞，鱗次櫛比，井井有條，縷縷青黛與粉墻上的潔白相映生輝，古樸，寧靜，雅致，正宗的江南風(fēng)情！

《雨花》“紀(jì)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征文啟事為了紀(jì)念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暨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本刊特發(fā)起兩岸三地（中國大陸、港澳特區(qū)和臺灣地區(qū)）有關(guān)抗戰(zhàn)題材的文學(xué)征文活動。征文主要以小說、詩歌、紀(jì)實文學(xué)為主，征稿截止日期為2015年8月1日。來稿請寄：江蘇省南京市夢都大街50號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雨花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