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巖
(濱州學院 中文系,山東 濱州 256600)
嚴歌苓的小說可讀性強,曲折的故事、生動鮮活的細節(jié)、精煉而內(nèi)蘊豐富的語言搭建了可視感極強的故事層面。難能可貴的是,通俗性絕不是全部,更非根本,故事層面的內(nèi)容不管怎么搖曳多姿都不妨礙敘述的品質(zhì),形而上的哲學思考是故事的核心和統(tǒng)領(lǐng),也是小說最后的旨歸。而且,這種形而上的抵達是自然而然的,由人物和故事出發(fā),而非先入為主地對某個主題的捕捉。《天浴》、《第九個寡婦》由聽來的故事演繹而成,《扶桑》的寫作靈感來自史料中一張照片的視覺沖擊[1],在她部分作品中,甚至把對現(xiàn)實的理解完全意象化了,故事與意蘊從而有了完美的結(jié)合,如《紅羅裙》、《方月亮》、《雌性的草地》……在諸多意象與多重主題寫作中,對原始生命形態(tài)的回溯,對文化建構(gòu)意義上文明的質(zhì)詢構(gòu)成其文化反思中重要的一部分。這種反思,部分地是由動物意象來實現(xiàn)的。
《雌性的草地》、《白麻雀》、《青檸檬色的鳥》、《初夏的卡通》、《白蛇》、《愛犬顆韌》……嚴歌苓諸多直接或間接涉及動物意象的作品中,《雌性的草地》是避不開的一部作品。不僅因為嚴歌苓本人多次表明對它的喜愛,更重要的是,作為嚴歌苓出國前的作品,寫于1988年的《雌性的草地》在其創(chuàng)作中極具里程碑意義,如果說《綠血》、《一個女兵的悄悄話》其寫實與自敘的探索尚嫌單薄與盲目的話,《雌性的草地》則感情充沛,敘事手法多樣,藝術(shù)性較高,也是最為密集地借助動物意象傳達其思想的一部象征性作品??梢哉f,這部作品既是嚴歌苓此前創(chuàng)作思想與情感觀念的一次總結(jié),又孕育了她后期創(chuàng)作的豐富主題,“比如‘永恒女性’、‘大地圣母’、‘男女性愛’、‘精神與物質(zhì)’、‘復(fù)仇與寬宥’等”[2]。
《雌性的草地》中的主要人物、紅馬、狗諸種意象充滿了象征意味,革命理想與人性本能、集體意識與個人意志的矛盾沖突得以彰顯,“明顯的,這部小說的手法是表現(xiàn),而不是再現(xiàn),是形而上,而不是形而下的?!保?]3班長柯丹是作為自然或原始的蠻夷之人被塑造的。她在草原上的生活環(huán)境雖與沈紅霞們并無差異,但她是生就的藏民,草原就是她的家。柯丹與第一個丈夫的故事、死去的孩子、再次孕育與生產(chǎn),都是在與老狗姆姆故事敘述中交叉講述的,兩個互為文本的敘述描述了“雌性”共同的生命遭遇與生存法則。柯丹布滿血管與裂口的“猶如銅鑄”的乳房與欲望和道德無涉,它是孕育生命的源泉,更是古老民族起源與生存繁衍的象征,是人類無論什么時候也不能摒棄的根本。小說最后,叔叔死了,沈紅霞還在以她高大的形象昭示著“使命、信仰、責任”,是柯丹怒吼著用槍趕走了還留在草原上的女知青,喻示著被“主義理想”所化的人們終于回歸了自我。而“沈紅霞”是紅色理想的象征,在她身上,雌性的犧牲精神完全被雄性的為“主義理想”的犧牲所取代。與柯丹相比,沈紅霞們的悲慘境遇帶有了人為“自虐”的色彩,為了宏大的理想與崇高的目標而獻身,依附于某個抽象的理念,“我們是用牧馬這種艱苦卓絕的形式達到一種偉大的實現(xiàn)?!保?]12沈紅霞在本已苛刻至極的生存環(huán)境中一再壓榨自己,對人生存基本的需求置若罔聞,為拯救馬逐漸失去了腿、嗓音、視力,直至獻出生命。在人們敬仰、畏懼的目光里,“她已和紅馬、和那旗連成一體。”[4]26,成為一面飄蕩在草原上空的精神旗幟。紅馬被騸,因為“要成為一匹優(yōu)秀軍馬,就得去掉馬性”[3]4,沈紅霞要成為革命忠誠的追隨者與捍衛(wèi)者,就必須奉獻生命,拋棄女性乃至人基本的需求,因為“要做一個忠實的女修士,就得扼殺女性”[3]4。超越現(xiàn)實指向精神的生活不是不可能的,但如果這種追求矯枉過正,走向極端,很可能會落入“虛假”觀念的羅網(wǎng),也許它很崇高,甚至不乏悲壯,卻往往在歷史的回顧中顯得蒙昧。由此,嚴歌苓在沈紅霞身上寄托的感情是復(fù)雜的,嚴歌苓既用詩性的筆觸傾情贊頌了女紅軍戰(zhàn)士芳姐子、青年墾荒隊員陳黎明、沈紅霞們的獻身,緬懷了理想感召下的生活以及隨之而逝的青春歲月,另一方面,又因理性的反思為人的生活豎立起“動物”的參照,無時不刻在提醒人們,精神感召下的生活如果離人自然、正常的生活越來越遠,成為一種非理性的蒙昧存在,在扼殺人性的同時也就扼殺了人。而這種“非人”的生活被賦予了更為柔弱的“雌性”時,其慘烈和悲壯是不言而喻的。
作品中表現(xiàn)出的質(zhì)疑與反思與嚴歌苓早年經(jīng)歷密不可分:父親在中國文化中的遭際,文革中女作家萌娘的自殺,自己因早戀而導(dǎo)致集體的疏遠與背叛。到她16歲接觸“女子牧馬班”,此前她所有的經(jīng)歷與思考都找到了一個集中的突破口。特定歷史階段(文革),獨特的生存環(huán)境(環(huán)境惡劣的大草原),再加上一群少女,很自然地,就有了自然、原始的生存與特定歷史時期傳統(tǒng)文化與意識形態(tài)左右下個人命運的比照。出于對集體意識形態(tài)扭曲、扼殺人性的控訴,就有了《雌性的草地》中的那些馬、狗、驢,它們與草原上的少女共同組成了“雌性”的天空?!鞍雅詫懗纱菩?,這個容納是大得多,也本質(zhì)得多了。雌性包涵女性的社會學層次的意義,但雌性更涵有的是生物學、生態(tài)學,以及人類學的意義?!保?]不難看出,嚴歌苓在使用“雌性”這個概念時,并不排斥從社會學或文化層面出發(fā)的對女性的理解,但同時又對文化中壓制女性乃至人性的內(nèi)容充滿了警惕,剝離了社會層面的生物性成為她要強調(diào)和凸顯的一點。嚴歌苓后來的小說,即便不再這么直接和密集地寫到動物意象,其中的女性人物形象也多是些未能被文明、文化所“化”的女性,或曰“雌性”,如扶桑(《扶桑》)、王葡萄(《第九個寡婦》)、小漁(《少女小漁》)、斑瑪措(《白麻雀》)等,“雌性”,成了后來嚴歌苓女性人物形象的核心內(nèi)涵。
嚴歌苓善用動物意象講述“革命”與“肉身”的沖突,藉以批判特殊年代里“革命理想”對人性的擠壓。“性”,作為文化現(xiàn)象之一,是很多作家展開人性批判的利器,嚴歌苓善寫性,“性關(guān)系在我的理解中時常更為廣義、更為形而上。有時我甚至認為,性包涵的一對對立統(tǒng)一體,能夠解釋宇宙間的所有的對稱或?qū)α?、和諧或矛盾的關(guān)系?!保?]117-118《雌性的草地》中,被征用為軍馬的紅馬必須與母馬絳杈分開,遭受閹割的命運;老杜為獲得隱秘的快感,寧可把腿磨得稀爛也不放棄她那奇怪的馬鞍,驢——欲望與本能的變體——總在她身邊時隱時現(xiàn);老杜在與柯丹的廝打中發(fā)泄多余的精力,喜歡與柯丹鉆一個被窩;草原牧馬班的姑娘們抑制著性的沖動,唯一的出路是獻身指導(dǎo)員叔叔……最終,紅馬被煽,死亡,牧馬班姑娘們的愛情與欲望也被扼殺。
和平年代或許沒有了“革命”與“肉身”的沖突,“性”卻依然是青春與文化的禁忌?!稅廴w韌》由一只狗看人的生活,本來如此的東西呈現(xiàn)了新質(zhì)。一個月大的顆韌親眼目睹我們一伙兵吃掉了它的兄弟姐妹,間接害死了它的母親,之后又不斷承受我們殘暴的親昵與無情耍弄?!拔覀儭北焕а┥綍r它不計前嫌,不惜舍命送信。盡管為救“我們”,顆韌差點喪命,“我們”還是無法容忍顆韌與母狗的親昵,眼里帶著“綠色的陰冷”詛咒“騷情”的母狗是個“小破鞋”,滿懷著妒忌和一種說不出的陰險用雪球、捕兔夾子隔斷了顆韌和兵站瘦狗,失去“愛人”的顆韌卻力圖成全我們男兵女兵之間隱秘的感情……“我們”在馮隊長帶領(lǐng)下將在行軍車上做那事的小周和趙蓓逮個正著。“狗東西”顆韌“搞鬼”本欲撮合我們,卻因揭示了意念越軌與青春萌動的秘密遭到了痛打:它叛賣了我們隱秘的幸福,我們要“殺狗滅口”。
與動物一樣,“性”是人的需求和本能欲望,但在社會文化觀念中,肉體是低賤的,性是不潔的,甚至是罪惡的。也正因為這樣,“性”才成為文化反抗與抵制的工具與途徑?!八械闹髁x,所有的信仰,最深層是要求人獻身的。而Sex卻是對立于這個死亡本能的,因為它的根本出發(fā)點是自身壯大、增殖。”[6]116所以,嚴歌苓在小說中寫柯丹生下嬰兒布布,小點兒與姑父的亂倫愛戀,青年男兵、女兵的情愛萌動。嚴歌苓認為愛情作為一種理想,也是需要奉獻與犧牲的,因此潛意識中對小點兒與騎兵連長沒有肉體參與的愛情是向往的,又是批判的,因為純粹的無欲的愛指向的是“愛情”這個概念,與愛的對象無關(guān)[6]119。也就不難理解,《雌性的草地》中的小點兒殺人越貨,違背天倫,美麗又邪惡,卻是作者眼中具有“最完整的人性”的人,其在朝圣的過程中洗脫邪惡,改邪歸正,“她圣潔了,而她卻不再人性”。所以,嚴歌苓筆下健全的人性是帶有生物本能而非完美超拔的。
對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警惕使得嚴歌苓的生活始終處于文化的邊緣。如果說,出國前的作品中集體主義信仰下人們的生活被置于個人/集體,自然/文明的框架下得以反思,那么,出國后移民的身份又使她居于中西之間,對文化間異質(zhì)的東西特別敏感,動物意象又成為承載文化沖突的隱喻與象征。
《白麻雀》并沒有直接寫動物意象,而是巧妙地使用了斑瑪措名字的諧音,嚴歌苓通過草原歌手斑瑪措的故事表達了其對中原文化與少數(shù)民族文化關(guān)系的思考。“麻雀”這一常見的鳥形象似乎可以喻指草原女子斑瑪措的自然與質(zhì)樸,但它與天生一副獨特嗓音的草原歌手形象不完全吻合,甚至兩相抵牾,“麻雀”的歌聲自是平淡無奇,但是有誰見過白麻雀呢?“白麻雀”的命名特別耐人尋味。斑瑪措羨慕解放軍的白皮膚,渴望當一個文藝兵。蕭穗子和何小蓉在軍馬場大浴池給斑瑪措搓澡場景極具象征性,“搓掉了一層‘斑瑪措’,又搓掉一層‘斑瑪措’”絕不僅僅是何小蓉的戲謔,斑瑪措從荒蠻邁向文明就是不斷舍棄自我的痛苦蛻變的過程。恰恰是斑瑪措眼中像吃睡、走路一樣平常的歌唱成了一種酷刑,聲樂訓(xùn)練讓她受盡折磨,王林鳳要矯正她野路子的煞費苦心更是成為她心靈的重負。幾經(jīng)抗爭的斑瑪措乖乖接受了“文明”的規(guī)訓(xùn),總算在演出中規(guī)規(guī)矩矩唱了歌?;奶频氖牵呀?jīng)逐漸適應(yīng)“文明”生活的斑瑪措因唱得不好面臨不得不退伍的命運。最終,蒙在鼓里的斑瑪措被騙回了草原。斑瑪措的人與歌聲都是本色、質(zhì)樸的,她的獨特就在于那種渾然天成,人們用自己的信條、規(guī)則與文明規(guī)訓(xùn)了蠻夷與粗糙,將渾金璞玉的斑瑪措“塑造”成一個中規(guī)中矩但又平凡無奇的歌手——夜鶯變成了“白麻雀”——又無情地遺棄了她。不能斷然否定女兵蕭穗子、何小蓉對斑瑪措的友情,但若不是她們有限的愛與友情,“白麻雀”不可能徹底剪斷和草原之間的臍帶。如果何小蓉當年在路上甩掉斑瑪措時眼淚還流淌著真情的話,小說結(jié)尾處斑瑪措與何小蓉的重逢卻真正讓人感到隔膜、生疏與可怕的冷漠??梢哉f,正是在她們那里,“白麻雀”遭遇了更深更痛的傷害,品嘗了徹底被“遺棄”的苦澀,文明人的口是心非與虛偽才顯得愈加不動聲色的殘忍?!鞍茁槿浮钡拿兄V嚨暮x:斑瑪措既不可能再做草原上的夜鶯和百靈,也成不了家常的麻雀,那“白”是她尷尬境遇的標志與寫照。
兩種不同文化沖撞的結(jié)果有三種可能:征服、文化掠奪、交流[7]。這種文化沖撞與結(jié)果不僅適用于不同民族之間,也適用于國與國,不同種族之間?!栋茁槿浮啡绻梢岳斫鉃闈h民族中心主義對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改造與征服,那么《初夏的卡通》、《青檸檬色的鳥》則顯示了中西文化間溝通的可能性及其斷裂。《初夏的卡通》里的艾米莉與羅杰兩人感情的開始、發(fā)展、深入始終與他們的狗相互輝映。母狗露絲毫不掩飾地“挑逗”黑狗彼得,兩只狗明目張膽纏綿在一起,恰與他們主人彼此謹慎而有節(jié)制的行為形成了比照。兩性中的愛情不是簡單的雌性與雄性的關(guān)系,可以說,與《扶?!防锏目死锼古c扶桑一樣,艾米莉與羅杰各自代表著東方與西方,兩個人相逢、產(chǎn)生好感、試探與約會其實也夾雜著兩個種族、兩種文化之間的復(fù)雜關(guān)系。羅杰只有在精神病患者時才可能跨越不同國家、種族、身份、階級等諸多因素,作為一個雄性愛上雌性艾米莉。但這種愛沒有結(jié)果,羅杰在以為艾米莉告發(fā)他的誤解中被抓回精神病院,艾米莉則在爽約后孤單地死去?!肚鄼幟噬镍B》里的動物意象比《初夏的卡通》里的狗更具象征意味?!扒帏B”在比利時作家梅特林克的戲劇作品中是人類大同理想的象征,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也喻示著豐富的感情意蘊?!肚鄼幟噬镍B》正是化用了“青鳥”意象,豐富、深化了作品內(nèi)涵。作品中的鳥杰米是一只會說話的八哥,主人香豆和老海員洼是鄰居,樓上樓下的距離成了難以跨越的鴻溝,倆人始終沒能在一起。香豆死后洼就成了杰米的新主人,八哥杰米既是洼與香豆情感的見證,也是洼與墨西哥男孩佩德羅情感變動的推動者。洼在佩德羅鳥兒學舌般的“成年讀物”誦讀中獲得些許畸形的情感安慰,佩德羅則沉浸在杰米帶給他的新奇感受中,似乎這一老一少寄居美國的異族漂泊者各取所需,消弭了文化隔閡帶來的矛盾與沖突。然而,八哥杰米閉口不言讓佩德羅在同伴那里蒙受了羞辱,暴怒的佩德羅在打鳥時卻失手打死了眼已失明的洼,這結(jié)局是否也像《初夏的卡通》里人物的命運一樣,喻示著跨文化溝通的困難重重呢,值得人們深思。
總之,不論對集體意識的反思,還是對兩種文化中邊緣生存體驗的描繪,嚴歌苓小說中潛存的諸多二元對立的要素中蘊含著豐富的文化意味。動物/人,個人/集體,自然/文明,本能/理性,中/西……嚴歌苓既對中國文化中壓抑人性的消極性因素進行了批判,與此同時,又立足超越中西文化的“第三文化空間”重新審視兩種文化傳統(tǒng),最終導(dǎo)向?qū)θ诵悦孛艿乃鹘?。喜愛大自然與動物的嚴歌苓,便不時將動物意象納入人性索解與文化批判的坐標中,使之成為一個功能強大的文化隱喻,承載了她對思想意識形態(tài)以及文明浸染下人性本能、原始品性喪失的思考與批判。
[1]江少川.走近大洋彼岸的繆斯——嚴歌苓訪談錄[J].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06(3):49.
[2]莊園.女作家嚴歌苓研究[M].汕頭:汕頭大學出版社,2006:285.
[3]嚴歌苓.從雌性出發(fā)(代自序)[M]//雌性的草地.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4.
[4]嚴歌苓.雌性的草地[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26.
[5]嚴歌苓.雌性之地——長篇小說《雌性的草地》再版后記[M]//波西米亞樓.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1:138.
[6]嚴歌苓.性與文學——為芝加哥華人寫作協(xié)會所做的一場演講[M]//波西米亞樓.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1:116-119.
[7]翁貝爾托﹒???他們尋找獨角獸[A].樂黛云.獨角獸與龍——在尋找中西文化普遍性中的誤讀[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