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延
(蘇州科技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江蘇蘇州215009)
書簡中張愛玲美國時期的寫作與生活*
潘 延
(蘇州科技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江蘇蘇州215009)
宋氏夫婦、夏志清和莊信正是張愛玲后期“幽居”生活中最重要的外界聯(lián)系人,也是僅有的能與她保持長期通信的友人。夏志清編注《張愛玲給我的信件》、莊信正編注《張愛玲莊信正通信集》和宋以朗編《張愛玲私語錄》這三本書信集為研究張愛玲的后期創(chuàng)作提供了重要的資源。張愛玲的書信呈現(xiàn)出她極度焦慮的寫作心境,其程度之深與曠時之久是罕見的;她有明確而龐大的寫作計劃,并形成對自己作品反復(fù)修訂的寫作習(xí)慣。在待人接物上,張愛玲常常表現(xiàn)得“不近人情”,但她也有溫情、豁達(dá)的另一面。從與賴雅的婚姻、與鄺文美的友情、與姑姑的親情上,可以看到張愛玲后半生的情感世界并非荒涼,她以自己的方式獲得平衡。
張愛玲;宋氏夫婦;夏志清;莊信正;書信
張愛玲離世已二十周年,隨著她遺作的整理出版,其后期創(chuàng)作日漸成為張愛玲研究所關(guān)注的重點(diǎn)。但張愛玲后半生在美國離群索居的生活為研究帶來重重霧障,近年來陸續(xù)出版的張愛玲書簡無疑為我們走近她提供了切實(shí)的途徑。夏志清編注《張愛玲給我的信件》收錄1963—1994年間兩人的通信共118封;宋以朗編《張愛玲私語錄》中的第四部分《書信選錄》為張愛玲與宋淇、鄺文美夫婦的信函節(jié)選,約14萬字,是宋以朗以“友情”為主題從宋家現(xiàn)存的600多封、共40萬字的信件中輯錄而成。①夏志清:《張愛玲給我的信件》,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宋以朗:《張愛玲私語錄》,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莊信正編注《張愛玲莊信正通信集》②張愛玲給莊信正的信曾于2006年在臺北《印刻》月刊連載,后以《張愛玲來信箋注》為名結(jié)集,由印刻出版社于2008年出版,增訂本《張愛玲莊信正通信集》由北京新星出版社于2012年出版。收錄1966—1994年間的通信共134封。1972年,張愛玲從加州大學(xué)中國研究中心解聘,由舊金山搬到洛杉磯,她就進(jìn)入了在繁華都市里自我放逐的“幽居”生活。此后的三十年間,宋氏夫婦、夏志清、莊信正可以說是張愛玲最重要的外界聯(lián)系人,也是僅有的能保持長期通信的友人。對張愛玲來說,宋氏夫婦是她后半生最可信賴的摯友,宋淇可謂張愛玲無名而其實(shí)的文學(xué)經(jīng)紀(jì)人,鄺文美則是張愛玲最親近的密友,張愛玲對宋氏夫婦完全敞開心扉,“是不拿你們只當(dāng)朋友看待的”(張愛玲致鄺文美、宋淇1961年2月21日信)[1]169。夏志清對張愛玲有知遇之恩,又是一位古道熱腸的性情中人,他以自己的學(xué)界影響力為張愛玲提供最切實(shí)的幫助,張愛玲給夏志清的信中多有請托之辭,也多談及自己的寫作計劃、進(jìn)程、狀態(tài)等,信中時時見出她深懷感念、用心細(xì)致。莊信正是張愛玲的后學(xué)晚輩,景仰她的才華,且為人敦厚,張愛玲生活中遇到諸如送材料、找書刊、租房子等難事,總是托付莊信正。從他倆的通信中見出張愛玲的親切溫和,這種長輩身份在張愛玲的人際交往中是極罕見的,無怪乎莊信正會“常常覺得她富有人情味”(張愛玲致莊信正1970年6月18日信)[2]52,而非常人所說的“乖僻”。筆者在閱讀這些書信時,一個“書簡中的張愛玲”如在目前,使以前的模糊印象變得清晰,并更正之前的一些錯覺。因此,筆者試從寫作、處世和情感三個方面解讀張愛玲,希望能為其后期創(chuàng)作研究廓清迷霧、辨識真相做一點(diǎn)工作。
很多作家表白自己將寫作視為生命,張愛玲從未有過這樣的表達(dá),但從她的書信中看出她將生活中除寫作之外的一切都簡化到最低限度,壓榨出全部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她所說的“業(yè)務(wù)”中去。張愛玲和賴雅婚后最初幾年里,他們常去影院,也參加朋友社交,但賴雅癱瘓之后均終止了。張愛玲的后半生選擇離群索居的生活,從中年到老境,她的日常生活里除了最簡單的超市購物、去郵局、銀行和不得不去看醫(yī)生之外,所有的時間都用在工作上。張愛玲在信里會問候?qū)Ψ降募胰撕⒆?也會隨著夏志清、莊信正到歐洲或臺灣香港的行程而聊幾句旅途風(fēng)情,但她自己與這些都無關(guān),她的獨(dú)居生活以簡單為原則。她請莊信正找房子,只要求房子小、能搭乘公交、比較干凈就行,而對房子的裝修、采光等沒任何要求,這個住房標(biāo)準(zhǔn)歷經(jīng)幾十年始終未改(張愛玲致莊信正1969年5月30日信、1984年10月14日信)[2]39,183。80年代遭遇“蟲患”,她告訴莊信正想要搬家:“久住窗簾破成破布條子,不給換我也不介意,跳蚤可馬虎不得?!?張愛玲致莊信正1983年10月26日信)[2]165她的遺囑執(zhí)行人林式同在她人生的最后十年里有幸見過她兩次,對她腳穿浴用拖鞋印象深刻。[3]253,276破窗簾和拖鞋的細(xì)節(jié)完全顛覆了我們印象中愛穿“奇裝異服”的張愛玲形象,這與胡蘭成當(dāng)年的描述有天壤之別:“第二天我去看張愛玲。她的房間竟是華貴到使我不安,那陳設(shè)與家具原簡單,亦不見得很值錢,但竟是無價的,一種現(xiàn)代的新鮮明亮幾乎是帶刺激性?!盵4]25對生活條件如此馬虎,是因她沒有精力和能力來顧及。寫作是懸在張愛玲頭頂?shù)倪_(dá)摩克里斯之劍,她常因為寫作陷入焦慮的心境中,這是閱讀她信件留下的非常深刻的印象。
我這樣長期“三年不飛,三年不鳴”的下去,不用人提醒,自然也是心理一個結(jié),憂煎更影響工作,成為vicious circle。(張愛玲致莊信正1974年5月13日信)[2]81
我總是極力省時間,因為腦子里有個鐘滴答滴答,……能擱下的事統(tǒng)統(tǒng)擱了下來,馬虎到極點(diǎn)。(張愛玲致鄺文美、宋淇1976年5月8日信)[1]206
我寫信非常費(fèi)力,大概寫信較近談話,不會說話就不會寫信。給Stephen(指宋淇,筆者注)的信因為業(yè)務(wù)大都是有限期的,此外只跟志清等兩三個人通信——都怪我難得寫——已經(jīng)覺得周而復(fù)始,是個負(fù)擔(dān)?!蚁胛覀兌紤?yīng)當(dāng)珍惜剩下的這點(diǎn)時間,我一天寫不出東西就一天生活沒有上軌道。還是少寫信,有事就寫便條。(張愛玲致鄺文美、宋淇1989年3月6日信)[1]266
我這些時一直收到信只拆看賬單,……想著你不是等回信,就沒寫,同時也是怕寫了你又要騰出時間來回信。我自己是要我再額外多花點(diǎn)時間就像割肉一樣心疼。(張愛玲致鄺文美1993年10月17日信)[1]293
40年代初張愛玲自稱在淪陷區(qū)寫作是“賣文為生”,但她那時是滬上最紅的作家,稿件炙手可熱,真正承受“賣文為生”煎熬的是到美國后的最初十年。她想以英語寫作在美國立足的雄心隨著出版商一次次的退稿而被徹底粉碎,她跟賴雅的日常生活全靠宋淇為她聯(lián)系的給香港電懋公司編寫劇本得以維持,可以想象生存壓力之大,這當(dāng)然是張愛玲寫作焦慮的首要原因。但是,筆者上文所引的這些信函都是寫于70年代臺灣、香港興起“張愛玲熱”之后,張愛玲重新定位中文寫作,她的經(jīng)濟(jì)狀況有了很大改善。1966年夏志清回臺灣時,受張愛玲所托與皇冠商定出版《張愛玲全集》,稿費(fèi)和版稅方面給予特別優(yōu)待,“解決了張愛玲下半生的生活問題”(張愛玲致夏志清1966年10月3日信)[5]52。所以,這段時期她寫作的焦慮主要不在經(jīng)濟(jì),而是因身體病弱、時光不多產(chǎn)生的焦慮。特別是80年代她經(jīng)歷“蟲患”之后,更加強(qiáng)烈地想要完成那些寫作計劃?!拔页鋈€有幾篇東西要寫”(張愛玲致夏志清1992年7月8日信)[5]332,“為了出全集寫的一篇長文迄未寫完”(張愛玲致夏志清1993年1月6日信)[5]340,她竟然把寫信花費(fèi)時間看得“跟割肉一般”。大凡寫作者都會經(jīng)歷創(chuàng)作瓶頸、經(jīng)濟(jì)困厄等寫作焦慮,但像張愛玲這樣“焦慮”的強(qiáng)度之深重,時間之久長,極為罕見。像張愛玲后半生這樣的寫作境遇與寫作狀態(tài)的,20世紀(jì)的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中沒有第二個。
張愛玲的通信中有相當(dāng)多的篇幅是談及書集出版和文章刊發(fā)的,關(guān)于稿費(fèi)方面她從不計較:“不要特為寫信來問我,省點(diǎn)時間。我從來又沒什么意見?!?張愛玲致宋淇1975年11月5日信)[1]196但她常計較清樣校對,她要求出版社將排版清樣航空寄回美國親自校對。①1991年,由于舊的版本字體老舊,版面不清,皇冠決定重新編輯《張愛玲全集》,歷時一年完成,每部作品都經(jīng)過張愛玲親自校對,稿件在臺北與洛杉磯之間兩地往返。參見張惠苑:《張愛玲年譜》,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77頁。在與莊、夏的通信中也經(jīng)??吹剿г拱婷嬗绣e字?!啊妒舜骸吩逄鴣硖?不自己校更會脫落整段。倘來不及,寧可且慢登”(張愛玲致夏志清1967年11月25信)[5]84。“《紅樓夢魘》自己校過兩遍,還是錯字很多”(張愛玲致夏志清1977年11月30日信)[5]230。莊信正的書里附了多份張愛玲贈寄他的作品影印件,《紅樓夢魘》初版本和《皇冠》所刊的《色,戒》剪報,上面都有張愛玲用黑色細(xì)鋼筆做的修訂記號,不是個別錯字改正,而是多處句子改動。(張愛玲致莊信正1977年12月14日信,1978年7月18日信)[2]97,99可見張愛玲對自己的文字極苛刻又極珍愛,是因為珍愛所以苛刻。
這里還透露出一個信息,張愛玲對作品反復(fù)修改,這是她的寫作習(xí)慣。她研究《紅樓夢》的一個重要結(jié)論是:“《紅樓夢》改寫時間之長——何止十年間‘增刪五次’?直到去世為止,大概占作者成年時代的全部?!盵6]2這段話可以移用到她自己的寫作上。張愛玲后期的短篇小說,《相見歡》《色,戒》和《浮花浪蕊》寫作時間長達(dá)三十年。②張愛玲在《惘然記》中自述:“三篇近作其實(shí)都是一九五〇年間寫的,不過此后屢經(jīng)徹底改寫,《相見歡》與《色,戒》發(fā)表后還添改多處?!陡』ɡ巳铩纷詈笠淮未蟾?才參用社會小說做法,……一遍遍改寫這么些年,甚至于想起來只想到最初獲得材料的驚喜,與改寫的歷程,一點(diǎn)都不覺得這其間三十年的時間過去了?!眳⒁姀垚哿?《重訪邊城》,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21頁?!锻瑢W(xué)少年都不賤》于2004年出版,其實(shí)1978年已經(jīng)寫出,她給夏志清的信里說:“我一寄出也就發(fā)現(xiàn)它本身毛病很大,已經(jīng)擱開了。”(張愛玲致夏志清1978年8月20日信)[5]241如果老天爺給她更長一點(diǎn)時間,也許她會修訂完稿?!缎F(tuán)圓》也是同樣的情況, 1975年稿子已經(jīng)寫完,此后多次修改。1994年張愛玲給莊信正的信中還說到這部小說:“我正在寫的《小團(tuán)圓》內(nèi)容同《對照記》,不過較深入?!?張愛玲致莊信正1994年10月5日信)[2]315可見直到去世前一年,她還在修改。
張愛玲曾對鄺文美透露過她的寫作雄心:“我要寫書——每一本都不同——(一)《秧歌》; (二)《赤地之戀》;(三)Pink Tears;(四)我自己的故事;……(五)《煙花》(改寫《野花閑草》); (六)那段發(fā)生于西湖上的故事;(七)還有一個類似偵探小說的那段關(guān)于我的moon-face表姐被男人毒死的事?!盵1]51“我自己的故事”應(yīng)該是現(xiàn)在看到的《雷峰塔》《易經(jīng)》和《小團(tuán)圓》;“發(fā)生于西湖上的故事”則是《五四遺事》;《煙花》未見作品③宋以朗注:1956年,張愛玲搬家時遺失了鴛湖作家蘇廣成的《野花閑草》和蘇青的《歧途佳人》,她本打算改寫這兩部書。見《張愛玲私語錄》第51頁。;“類似偵探小說”未見作品,但《易經(jīng)》和《小團(tuán)圓》中都插入一個丈夫殺妻的偵探故事,這故事游離于小說主線之外,是否與此素材有關(guān)還有待佐證??梢哉f張愛玲有一個相當(dāng)龐大的寫作計劃,將她的后半生投影其上,讓人想到“綴網(wǎng)勞蛛”這一意象,她窮其一生在編織這張作品之網(wǎng),可謂絲盡方休。
1941年張愛玲寫《天才夢》:“在現(xiàn)實(shí)的社會里,我等于一個廢物?!诖私游锏某WR方面,我顯露驚人的愚笨?!盵7]17她十八歲時就對自己明白透徹。胡蘭成說的“她決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8]31,一直持續(xù)到張愛玲的中年至晚境,張愛玲的“乖僻”、“不近人情”眾所周知,書簡中確有其“不近人情”的實(shí)證。
1988年莊信正受臺灣洪范書店之邀編選一部中國現(xiàn)代小說選集,他的構(gòu)想是以魯迅為開端,張愛玲壓陣,預(yù)備選張愛玲小說三至四篇,卻遭張愛玲拒絕:“因為我平時寫的東西極少,對選我的作品入選集的要求一直拒絕,因為如果此例一開,自己的作品的銷路會受影響,對不起出版社?!?張愛玲致莊信正1988年4月26日信)[2]229這個回復(fù),莊信正“完全沒有料到”,而這個選本如果缺了張愛玲,在他看來就太conspicuous了。他即寫信懇切陳情,但寫到一半,決定還是尊重張愛玲的意見。這部小說選集因原先的構(gòu)想未能完成,遭書店拒絕出書。(張愛玲致莊信正1988年4月30日信)[1]232,235對比莊信正夫婦三十多年來為張愛玲所做的一切,張愛玲的答復(fù)未免太“不近人情”。另外,從1985年到1988年的三年間,夏志清給張愛玲寫過五封信,都沒有收到回復(fù),只知她因“蟲患”處境艱難,非常牽掛。當(dāng)張愛玲1988年4月6日來信告知“蟲患”結(jié)束、生活又安定下來,夏志清非常高興地回信:“上次你給了我你的電話number,我還是沒有動用。真有些后悔,電話上講幾句話,也蠻有意思的,比讀朋友來信味道不同。if you are still in the mood,請把新號碼給我,心血來潮,也可以打個電話給你?!?夏志清致張愛玲1988年10月29日信)[5]305但張愛玲回復(fù):“實(shí)在不能再搬了,所以住址保密到paranoid程度,根據(jù)電話號碼也可以查得出來,只好號碼也誰都不告訴。也沒心腸打電話談天,看你的《評論集》就也行了?!?張愛玲致夏志清1988年12月14日信)[5]308張愛玲“沒心腸打電話”是因為她急切地想做事,但這樣一點(diǎn)都不委婉的態(tài)度也實(shí)在是“沒心腸”。
張愛玲做人是堅清決絕,一點(diǎn)不敷衍。在此前提下,她也有很多為他人著想的細(xì)致處。比如1970年莊信正要回臺灣,張愛玲想購買影印的《紅樓夢》甲戌本,托莊信正打聽購買地點(diǎn)和價格:“請得便寫個小紙條裝入附上信封內(nèi)寄來,比較省事,不然動身前亂忙中又要抽出時間寫信?!?張愛玲致莊信正1970年6月18日信)[2]50她信中附了寫好自己地址的信封,好讓對方臨行前少一點(diǎn)麻煩。她給夏之清的信,每次結(jié)尾都會問候夫人王洞,但王洞從未主動向張愛玲表示過友好,張愛玲依然幾十年每信必問候,夏志清也為這一細(xì)節(jié)感慨:“不能不說她是個有心人。”(張愛玲致夏志清1994年5月2日信)[5]347
從書簡中還可見出張愛玲性情中的豁達(dá)灑脫。水晶撰文《張愛玲病了!》一事引發(fā)的反應(yīng)可為一例。1983年11月始,張愛玲遭遇“蟲患”,最初從一臺二手冰箱底部飛出類似虱子樣的小蟲子引發(fā)皮膚病,張愛玲開始搬家。每次搬入新住處安頓一段時間后,蟲子又會出現(xiàn),最嚴(yán)重的時候,一天換一家,凄苦之極。1985年7月,因為數(shù)月未得張愛玲音訊,宋淇出于極度擔(dān)憂,想請同在洛杉磯的水晶助張愛玲一臂之力。他影印了張愛玲的信件給水晶,水晶即以《張愛玲病了!》這樣聳人聽聞的標(biāo)題在《中國時報》上發(fā)布。對水晶泄露張愛玲隱私的行為,宋、夏、莊的反應(yīng)都較為強(qiáng)烈,尤其是宋淇,在自責(zé)的同時憤然與水晶絕交。(宋淇致張愛玲1985年9月28日信)[1]242張愛玲倒顯得豁達(dá):“我沒看那篇文章,倒不是諱言這幾年的事,我自己預(yù)備寫一篇關(guān)于這場人蟲大戰(zhàn),不是針對他那篇,所以不用看。Life’s too short,不犯著為這種人生氣?!屗x間我跟僅有的二三知己——雖然他未必存心這樣——我也太無聊了?!?張愛玲致夏志清1988年4月6日信)[5]301這個反應(yīng)讓人想到四十年前胡蘭成所述:“對好人好東西非常苛刻,而對小人與普通東西,亦不過是這點(diǎn)嚴(yán)格,她這真是平等?!盵4]29綜上可見,說張愛玲“不近人情”也罷,“豁達(dá)灑脫”也罷,她的為人處事都是以她自己的人性理解作底子的。
女性作家的情感世界往往是她寫作不可分離的部分,張愛玲后半生離群索居的生活增強(qiáng)了她情感世界的神秘感,而那些私人信件有助于我們了解真相。
(一)與賴雅的婚姻
夏志清這樣理解張愛玲剛踏入美利堅就匆匆走入第二次婚姻:“對她來說,同一個有資格進(jìn)麥克道威爾文藝營的美國文人結(jié)婚未始不是一條好的出路。不論他年紀(jì)多大,在經(jīng)濟(jì)上總該比她有辦法。她哪會知道六十五歲的賴雅早已錢、才雙盡。”[8]10這代表了一種普遍性的看法,即張愛玲的第二次婚姻是為自己的美國生存尋找依靠,只是她看走了眼,賴雅非但沒給予她幫助反而拖累了她。但是,張愛玲給知己鄺文美的信卻是這樣描述的:“Ferd離過一次婚,有一個女兒已經(jīng)結(jié)了婚了。他以前在歐洲做foreign correspondent,后來在好萊塢混了許多年doctoring scripts,但近年來窮途潦倒,和我一樣penniless,而年紀(jì)比我大得多,似乎比我更沒有前途。除了他在哈佛得過doctor& master degree,這一點(diǎn)想必approved by吳太太之流,此外實(shí)在是nothing to write home about。Fatima(指炎櫻,筆者注)剛回來的時候我在電話上告訴她,說:‘This is not a sensible marriage,but it’s not without passion.’詳細(xì)情形以后再告訴你,總之我很快樂和滿意?!?張愛玲致鄺文美1956年8月19日信)[1]147
從張愛玲信中看出,她很清楚賴雅的前景,世俗的擇偶條件,諸如年齡、金錢、學(xué)歷都不入她的眼,她用“說不上明智但充滿熱情”來評價這婚姻。司馬新曾采訪過炎櫻和賴雅女兒露絲,這兩位從未謀面的女性在描述賴雅對張愛玲的感情時都用了同一個詞:crazy about(癡愛)①炎櫻描述:“I have never seen anyone so crazy about someone else as he was.”露絲一直與張愛玲不和,但她也說:“He was crazy about her.”參見司馬新《炎櫻細(xì)說張愛玲逸事》,刊于香港《明報月刊》1999年3月號。http:∥blog.sina. com.cn/s/blog_54cbd8880101ane8.html.,可以說,張愛玲從賴雅那兒獲得了一種全心全意的愛,這是她在前任丈夫胡蘭成身上未曾得到過的。
(二)與鄺文美的友情
50年代初張愛玲在香港為美新社做翻譯時結(jié)識宋淇、鄺文美夫婦,這段友情保持了半個世紀(jì)。張愛玲寫給鄺文美的信則多近于閨蜜私語:“每次我看到你指甲上涂的powder pink,總看個不了,覺得真美麗,同時又怕你會換別的顏色(因為別人的指甲,我做不了主),可是后來看見你一直涂這顏色,我暗暗高興。”[1]88為友伴的指甲顏色,張愛玲竟表現(xiàn)出這樣的眷顧與纏綿,說明倆人之親昵。
好久沒有寫信,但是沒有一天不至少想起你兩三遍,總是忽然到腦子里來一會,一瞥即逝。(張愛玲致鄺文美1956年1月14日信)[1]143
前兩天大概因為在寫過去的事勾起回憶,又在腦子里向Mac(指鄺文美,筆者注)解釋些事,隔了這些年,還是只要是腦子里的大段獨(dú)白,永遠(yuǎn)是對Mac說的。以前也沒有第二個人可告訴。(張愛玲致鄺文美、宋淇1992年3月12日信)[1]285
我至今仍舊事無大小,一發(fā)生就在腦子里不嫌啰唆一一對你訴說,暌別十年還這樣,很難使人相信,那是因為我跟人接觸少(just enough to know how different you are)。在我,你已經(jīng)是我生平唯一的一個confidante了。(張愛玲致鄺文美1992年9月29日信)[1]288
以上類似的話語在張愛玲給鄺文美的信中多次出現(xiàn)。張愛玲后半生深居簡出,不與人交流,從這些信件里才知道她竟保持著“腦子里說話”的方式,對象唯鄺文美,從50年代初到美國,直到90年代離世,這樣的方式從未改變。
張愛玲與鄺文美的友情,讓人想到她40年代上海時期的作品中的早年密友炎櫻,張愛玲《炎櫻語錄》字里行間滿是對炎櫻的欣賞,張愛玲青年時代的生活中處處留下了炎櫻的身影,她1955年剛到美國的時候炎櫻還是與她很親近的,比如她在紐約參加炎櫻美國朋友的感恩節(jié)鴨宴、拜訪胡適時有炎櫻陪伴[3]89,但不久她倆的友情就顯冷淡:“Fatima(宋以朗注:炎櫻)并沒有變。我以前對她也沒有illusion,現(xiàn)在大家也仍舊有基本的了解,不過現(xiàn)在大家各忙各的,都淡淡的,不大想多說話。我對朋友想來期望不大,所以始終覺得,像她這樣的朋友也算了不得了。不過有了你這樣的朋友之后,也的確是spoil me for other friends?!?張愛玲致鄺文美1955年12月18日信)[1]142數(shù)年后炎櫻結(jié)婚,新郎是怎樣的人?張愛玲不知情也表現(xiàn)出無甚興趣(張愛玲致鄺文美1960年2月8日信)[1]169,可見她倆的情份已淡薄了。張愛玲的一生,親密女友只有兩位:炎櫻與鄺文美。年輕時張愛玲為炎櫻活潑潑的生活熱情所吸引,她自己也正處于才華如指尖繽紛花雨般揮灑的創(chuàng)作勃發(fā)期,她倆的友情更趨近于一種命運(yùn)的邂逅。但炎櫻從未真正地理解寫作對于張愛玲的意義,而鄺文美正是在這一點(diǎn)上超越了炎櫻。張愛玲處于寫作的困厄之境時,鄺文美始終傾注全力做她的后盾,支持她,幫助她。張愛玲一生朋友寥寥,在時間的荒原上踽踽獨(dú)行,唯二三知己的友情慰籍她蒼涼的心魂。
(三)與姑姑的親情
張愛玲親近姑姑張茂淵甚于父母,1952年她離開大陸時張茂淵顧慮時局提出斷絕音訊①張愛玲依從姑姑之意,直到“文革”結(jié)束才有通信往來。見司馬新《張愛玲二三事——張愛玲姑丈訪問記》一文,收入陳子善:《記憶張愛玲》,濟(jì)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6年版,第98-102頁。,但當(dāng)張愛玲得知年邁的姑姑終于與五十多年的知交李開第攜手走入婚姻,非常感動,寫信給宋氏夫婦:“覺得除了你們的事,是我唯一親眼見的偉大的愛情故事。”(張愛玲致宋淇、鄺文美1979年3月19日信)[1]221其時,張愛玲已過花甲,姑姑和姑丈年已耄耋,生老病痛,遠(yuǎn)隔天涯,筆端流露出哀痛又多一份克制。姑姑罹患絕癥,很想見她一面,但張愛玲無回來的可能,只能哀訴心曲:“這些時沒消息,不知道姑姑可好些了,又值多事之秋,希望日常生活沒太受影響,非常掛念?!恢毕雽懶艁韱柨捎袆e的辦法。上次來信傷臂寫字不便,只寫了個便條。姑姑千萬請KD來信告訴我,讓我能做點(diǎn)事,也稍微安心點(diǎn)。我等著回音,兩星期去開一次信箱。KD好?念念。煐”[9]220這封信寫于1989年8月,張愛玲右臂骨裂,又受皮膚病、眼病的折磨,但她還是極想為姑姑盡點(diǎn)力,字里行間能讀到她的殷殷之情。當(dāng)年張愛玲去香港上學(xué),李開第是她的監(jiān)護(hù)人,張愛玲敬重他,后來委托李開第作為自己作品在大陸的版權(quán)代理人,可見她對姑父的信任。
相較于對姑姑的親情,張愛玲對胞弟張子靜的感情顯得冷漠。張子靜一生潦倒,晚境凄涼,張愛玲當(dāng)年走紅滬上文壇時他曾寫過一篇《我的姊姊——張愛玲》,90年代臺北大地出版社有意出版同名書籍,托付莊信正征求張愛玲意見,可張愛玲不認(rèn)可,但她又感覺弟弟“在困境中賺點(diǎn)稿費(fèi)我都阻擾,也于心不安”(張愛玲致莊信正1994年10月5日信)[2]316。張愛玲擅寫舊式大家庭人際關(guān)系之丑陋、人性之幽暗,是以她自己從小生活于其中的創(chuàng)傷體驗為代價的,她對中國家族文化中溫情脈脈的血緣倫理有著深刻的抵觸,輕血緣重個體是她一貫的立場,但她最后以《對照記》告別人世,將自己置身于家族血脈鏈條的那一環(huán)上,此舉意味深長。張愛玲到底是中國人,精神寄托與情感慰籍終究離不開血脈之情。“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7]18,張愛玲三十多年的幽居生活說明她的情感世界是殘缺的,但并非荒涼,她以自己的方式獲得平衡。
大陸的張愛玲研究把她40年代淪陷區(qū)創(chuàng)作視為創(chuàng)作高峰,文學(xué)史對她的評價止步于《傳奇》《流言》等。但她的長篇多寫于離開大陸之后,如《秧歌》(中英文)、《赤地之戀》(中英文)、《怨女》(中英文)、《易經(jīng)》(英文)、《雷峰塔》(英文)、《小團(tuán)圓》(中文)等,此外還有《海上花》英譯、《海上花》國語、《紅樓夢魘》研究以及十多部電影劇本,張愛玲的后期創(chuàng)作特色亦很明顯,具有很大的研究空間,而這些珍貴的私人信函為我們走進(jìn)這個世界提供了重要的資源。
[1]宋以朗.張愛玲私語錄[G].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11.
[2]莊信正.張愛玲莊信正通信集[G].北京:新星出版社, 2012.
[3]張惠苑.張愛玲年譜[Z].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
[4]胡蘭成.民國女子[M]∥子通,亦清.張愛玲評說六十年.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01.
[5]夏志清.張愛玲給我的信件[G].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 2014.
[6]張愛玲.紅樓夢魘[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12.
[7]張愛玲.天才夢[M]∥金宏達(dá),于青.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
[8]夏志清.張愛玲在美國·序[G]∥司馬新.張愛玲在美國:婚姻與晚年.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
[9]陳子善.張愛玲未發(fā)表的家書[G]∥陳子善.作別張愛玲.上海:文匯出版社,1996.
(責(zé)任編輯:袁 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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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7-08
潘 延,女,蘇州科技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副教授,主要從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