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師范大學英文系 楊 波
一個唯美主義者的“中國夢”
——評英國作家哈羅德·阿克頓《一個唯美者的回憶錄》
首都師范大學英文系楊波
英國著名現(xiàn)代主義作家哈羅德·阿克頓癡迷中國文化,他的自傳《一個唯美者的回憶錄》再現(xiàn)了他關于東方中國的跨文化體驗?!拔勒摺卑⒖祟D懷著對西方世界的失望和歐洲文明的幻滅感旅居中國,并在中國北京找到了理想的美和心靈的寄托。然而,作為一個“唯美者”,阿克頓的中國觀是建立在純粹的藝術追求上的中國印象,他所愛的并非是一個真實的中國,而是一個經(jīng)過他的藝術眼光過濾的、夢里的中國。
哈羅德·阿克頓東方主義“唯美者”“中國夢”
哈羅德·阿克頓是英國著名現(xiàn)代主義作家,也是20世紀中西交流史上的重要人物。他在中國生活了七年,對中國文化有著濃厚的興趣與獨到的理解。他的自傳《一個唯美者的回憶錄》再現(xiàn)了他關于東方中國的跨文化體驗?!兑粋€唯美者的回憶錄》中的中國觀呈現(xiàn)出與薩義德《東方學》中以歐洲中心論和殖民敘事為特點的異文化觀迥然不同的面目。薩義德認為西方文化中的東方形象隱藏了文化帝國主義陰謀:精心構筑原始、野蠻、墮落、邪惡的東方形象,從而為西方的殖民擴張和殖民統(tǒng)治奠定基礎。然而,一種激進的理論往往在有所揭示的同時,也會有所遮蔽。薩義德的“東方主義”在揭露和批判文化殖民主義的同時,也有將東方主義同質(zhì)化、單一化的缺憾。周寧在《另一種東方主義:超越后殖民主義文化批判》一文中指出:“西方文化中有兩種東方主義,一種是否定的、意識形態(tài)性的東方主義,一種是肯定的、烏托邦式的東方主義?!瓋煞N東方主義,一種在建構帝國主義的政治經(jīng)濟與文化道德權力,使其在西方擴張事業(yè)中相互滲透協(xié)調(diào)運作;另一種卻在拆解這種意識形態(tài)的權力結構,表現(xiàn)出西方文化傳統(tǒng)中自我懷疑自我超越的側面?!雹僦軐帲骸读硪环N東方主義:超越后殖民主義文化批判》,《廈門大學學報》,2004年第6期,第5—6頁。應該說,《一個唯美者的回憶錄》中的中國觀正是屬于后一種“東方主義”,它以仰慕東方、憧憬東方為其特點,是一種肯定的、烏托邦式的東方主義?!拔勒摺卑⒖祟D經(jīng)歷了歐洲的戰(zhàn)亂,心靈的創(chuàng)傷使他向往古老寧謐的東方文化。他懷著對西方世界的失望和歐洲文明的幻滅感旅居中國,并在中國北京找到了理想的美和心靈的寄托。
《回憶錄》中的阿克頓對中國文化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癡迷。早在來中國之前,阿克頓就通過亞瑟·韋利譯的中國詩歌、翟理斯譯的《莊子》、理雅各譯的儒家經(jīng)典了解了中國文化,因此來到中國以后,他發(fā)現(xiàn)對中國的一切都很熟悉。盡管如此,他剛踏上這片土地時仍然難以抑制內(nèi)心的激動,他深情地說:“我剛進入北京時的心情就好像是吉本進入永恒之城時的心情一樣,‘一連幾天沉浸在如癡如醉的感覺之中,只有等自己慢慢緩過神來之后,才能開始冷靜而細致的考察?!雹贏cton,Harold.Memoirs of an Aesthete.London:Hamish Hamilton Ltd,1984.p.276.緩過神來之后,阿克頓對紫禁城及北京周邊的建筑進行了深入細致的考察,并表示了由衷的欽佩和贊嘆。在阿克頓看來,歐洲的宮殿無一能和紫禁城媲美,紫禁城開放式的院落使其與周圍的亭閣和自然環(huán)境融合得天衣無縫,“連天空也成了建筑設計的一部分;那些帶著弧度的金頂就好像是鑲嵌著珠寶的高腳杯一樣盛托著藍色的天空”,使得整個建筑群顯得既宏偉,“又不失靈動與優(yōu)雅”,有一種“仿佛向上飛升的空靈的質(zhì)感”。①Acton,Harold.Memoirs of an Aesthete.London:Hamish Hamilton Ltd,1984.p.276.
令阿克頓心醉的不僅是中國的建筑,還有中國的古典文化和藝術。阿克頓熱愛中國戲劇,尤其是京劇。他說,雖然中國戲劇聲音吵鬧,但是“吃了幾年中國飯以后,響鑼緊鼓對他的精神是一種甜蜜的安慰”,而與中國戲劇相比,“西洋音樂好像哀樂一樣了無生氣”。②阿克頓對中國的繪畫和書法同樣有著濃厚的興趣。他師從溥杰親王學習中國繪畫,并拜訪了當時與溥杰齊名的平民畫家齊白石。阿克頓認為,中國畫完美地體現(xiàn)了人品與畫品的合一;中國畫看重的不是外在的技巧和形式,而是內(nèi)在的精神,因此中國畫不是某種技巧的展示,而是“人的整個精神的結晶”,“在歐洲只有在近代人們才開始意識到對于自然的精確模仿并非繪畫的第一要旨,而只要我們看一看宋朝的山水畫,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歐洲人還在摸索的那些問題在中國早已有了答案。”③Acton,Harold.Memoirs of an Aesthete.London:Hamish Hamilton Ltd,1984.p.374.
1937年,阿克頓曾回了一趟佛羅倫薩的老家,那里一切都未曾改變,景物依舊迷人,親情和友情也依舊濃郁。阿克頓稱佛羅倫薩是自己的“出生地”(my birthplace),而北京則是自己的“收養(yǎng)地”(my place of adoption),在究竟該選擇“出生地的活力而世俗的美”,還是“收養(yǎng)地的更加空靈的美”之間,他感到難以取舍。④Acton,Harold.Memoirs of an Aesthete.London:Hamish Hamilton Ltd,1984.p.384.阿克頓最終選擇了回到北京,希望能在北京安度此生。然而,1939年盧溝橋事變爆發(fā),中日戰(zhàn)爭全面展開,阿克頓不得不離開自己的精神之鄉(xiāng)。離京之前,康有為的女兒康同璧為阿克頓畫了一幅羅漢打坐圖,并題其像贊:“學貫西東,世號詩翁。亦耶亦佛,妙能匯通。是相非相,即心自通。五百添一,以待于公?!雹仝w毅衡:《對岸的誘惑——中西文化交流記》,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2007年,第163頁。離開中國之后,阿克頓還連續(xù)多年支付著他在北京寓所的房租,希望著有朝一日能回北京與中國文化再續(xù)前緣,可惜此生未能如愿。
阿克頓對中國文化的喜愛和仰慕并非特例。西方人的“中國夢”最早可以追溯到馬可·波羅時代。馬可·波羅在他的游記中以一種描述人間樂園的語言描述了“大汗的大陸”,那里有廣闊的土地、無盡的財富、繁華的城市和幸福的人民。文藝復興與啟蒙運動時代,西方的中國崇拜開始波及社會物質(zhì)文化生活的各個方面。孔夫子的道德哲學,中國的瓷器、茶葉、絲織品,中國的園林藝術,一時都進入西方人的生活,并在西方社會掀起了一股“中國熱”。同早期的西方人相比,啟蒙哲學家更關注中國文化的精神層面,他們歌頌中國的道德哲學,贊美中國的開明君主,將中國當作歐洲的榜樣。在他們看來,中國之偉大,不在器物,而在于思想觀念。伏爾泰說,歐洲王公貴族及商人們發(fā)現(xiàn)東方,追求的是知識財富,而哲學家在東方,發(fā)現(xiàn)了一個全新的精神世界。②周寧:《天朝遙遠——西方的中國形象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6頁。19世紀初,西方的“中國熱”開始告退。這部分由于歐洲的“中國式風格”熱潮已經(jīng)走到了自然規(guī)律的盡頭,更主要的原因則在于歐洲勢力的增長和隨著工業(yè)革命的發(fā)展及海外領土的擴張而產(chǎn)生的優(yōu)越感。歐洲人覺得自己不僅在自然科學,就是在倫理學方面也是最優(yōu)異的,而與之相反,中國則成了停滯不前的、東方專制的中華帝國,成了野蠻未開化的民族。于是,上一世紀對中國的熱情逐漸被蔑視所取代。對中國的批評指責聲越來越多、越來越尖銳,甚至一度釀成了“黃禍論”,而英國作家薩克斯·羅默筆下陰險狡詐、無所不能的“傅滿楚”博士更是成為壞蛋中國佬的典型。
然而,20世紀初,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給人們造成了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創(chuàng)傷,極大地打擊了歐洲人的自信心和優(yōu)越感。西方人開始了對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反思與批判,并把目光轉(zhuǎn)向東方,希望在東方文化中找尋歐洲文明危機的出路。一時間,西方文化中的“中國熱”再次達到高潮,這一輪的“中國熱”在繼承早期有關東方異國情調(diào)式的想象的基礎上,又增加了用東方文明批判西方社會文化的反思精神。自20年代起,一些西方哲學家、文學家懷著對自身文化的危機感和使命感,懷著對異域文化的強烈吸引和親近感來到中國,試圖從這個古老的國度中找到新的希望。英國思想家羅素1920年來華擔任北京大學客座教授,在中國停留了近一年。羅素對中國人的生活和藝術以及老莊的思想境界都很感興趣。他認為,中國人有著寬容友好、謙恭有禮的品格,和西方人的尚武好斗形成鮮明對比;羅素非常珍視中國文化蘊含的全人類價值,認為中國文化對于構建未來的人類文明有著不可替代的意義,有可能成為拯救危在旦夕的人類文明的妙方。劍橋人文學者洛斯·迪金森一直夢想著以希臘和中國模式建立現(xiàn)代價值,而來到中國之后他更深感中國之可愛,認為中國是人類理想的定居場所。新批評家瑞恰慈一生到中國六次,因為中國永遠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國。他崇尚中國古代哲學,試圖用中國哲學的模糊性和多義性來平衡西方哲學的精確性。劍橋詩人燕卜蓀也是一個執(zhí)著的中國迷,他在中國一待數(shù)年,感到中國每個地方都好,叫人留戀不已,并著有《南岳之秋》、《中國謠曲》等詩歌來紀念中國。
與其他同時期來華的西方有識之士一樣,阿克頓同樣是在目睹了一戰(zhàn)后西方人的信仰迷失和精神危機 (即所謂“精神的現(xiàn)代病”)之后,出于心靈救贖的需要,來到中國這個古老的東方國度尋求答案。在小說《牡丹與馬駒》中,阿克頓借主人公菲利浦之口道出了心聲:“是中國治好我的病,戰(zhàn)爭讓我的生活變成沙漠,而北京讓我的沙漠重現(xiàn)生機,就像那牡丹盛開?!雹貯cton,Harold.Peonies and Ponies.Oxford:Oxford UP,1941.p.121.然而,阿克頓看待中國的心態(tài)又與其他來華的西方學者有所不同。像羅素、狄金森、瑞恰慈、燕卜蓀等人來到中國都是為了從東方汲取傳統(tǒng)文化拯救喪失信仰的西方世界,他們的出發(fā)點和歸宿都只能是在西方,并非真想安心做一名中國人,所以他們沒有也不可能真正融入中國人的生活。而阿克頓則一心想成為一名真正意義上的中國人。在《一個唯美者的回憶錄》中,阿克頓不僅像一個地道的北京人一樣住在四合院中,而且努力學中國話,練中國字,畫中國畫,試圖盡快融入到中國人的生活中。他這樣描述四合院生活給自己帶來的愉悅感受:“我以一種甜蜜而愉悅的心情細細地品味著四合院生活的和諧安寧,我頭頂?shù)男强?,以及巷子里小販獨特的叫賣聲?!@里我的生活過得如此的豐富,以至于我之前在歐洲的存在顯得那樣無足輕重,似乎這些年來的努力都只是在追逐鬼火?!雹貯cton,Harold.Memoirs of an Aesthete.London:Hamish Hamilton Ltd,1984.p.351.在北京的四合院中,阿克頓不僅獲得了心靈的安寧,并且對自己的認識也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完成了自我的精神蛻變。他希望和自己的過去“說再見”,并在北京度過余生。因此,與其他西方學者不同,他們來中國是為了尋求良藥以拯救西方文明的危機,他們來自西方,并帶著中國的精神回到西方;而唯美者阿克頓的目標則是在東方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園。阿克頓就像是“西方文明的逆子,又仿佛是中國文明流落在歐陸的棄兒,懷著一份倦游歸鄉(xiāng)的摯誠,把北京當作安身立命的歸宿、棲息靈魂的家園?!雹诟鸸痄洠骸墩摴_德阿克頓小說里的中國題材》,《外國文學研究》,2006年第1期,第135頁。
阿克頓不僅熱愛中國,并且以身在中國過著中國人的生活而快樂,這在西方人中無疑是罕見的。然而,阿克頓對中國的熱愛是建立在他是一位“唯美者”這樣一個前提下的。作為一個“唯美者”,阿克頓的人生觀是藝術的,他的中國觀也是建立在純粹的藝術追求上的,所以他的“中國夢”充滿了濃郁的歷史和藝術氣息,而非建基于對中國國情的深入了解。在《回憶錄》中,阿克頓曾短暫離開北京,赴上海、南京、廣東等地旅游,然而,這次南行的經(jīng)歷令阿克頓倍感悵惘,因為這些地方離他對中國的理想太遠了。當時的上海是一座國際性大都市,也是中國的時尚之都、工業(yè)之都、娛樂之都,但是在阿克頓看來,上海跟許多西方工業(yè)城市一樣是缺乏人道的城市,資本家靠剝削和壓榨勞工完成資本積累,而工人階級過著暗無天日的悲慘生活。廣東曾經(jīng)是南方革命的重要根據(jù)地,并且如阿克頓所說“是各種先進事物的總部”,但也同樣沒能給阿克頓留下好印象,因為這里已沒有多少歷史遺存。阿克頓來中國的目的是為了尋找他心目中的理想國,那個充滿著濃郁藝術氣息的東方國度,像上海、廣東這樣的地方有悖于他的主旨,自然會令他感到失望了。只有當他結束南部的旅行回到北京之后,他才重新找到家的感覺。
羅素在《中國問題》一書中說:“喜歡文學藝術的人很容易將中國誤解為像意大利和希臘一樣,是一個文物博物館?!雹倭_素:《中國問題》,秦悅譯,上海:學林出版社,1997年,第169頁。將中國博物館化,是西方人(尤其是20世紀西方人)的典型心態(tài),這一點阿克頓也不例外。而且阿克頓作為一個“唯美者”,純粹是從藝術追求的角度去看待中國,所以他的“博物館”心態(tài)和一般人相比顯得更深刻徹底,這在他對中國京劇與古典藝術的嗜好上得到突出體現(xiàn)。對阿克頓而言,中國是一個古典的中國,一方吟詩作畫尚美多禮的文化;正是古老中國的燦爛文化強烈地吸引著這位唯美者,為他提供了心靈的安寧和慰藉。至于中國的現(xiàn)實狀況和現(xiàn)實需要,則既不是他所能顧及到的,也不是他所感興趣的。事實上,當他意識到中國的現(xiàn)實并非他所想的那般美好時,他選擇了逃避和對現(xiàn)實視而不見,選擇退回到北京城的四合院當中,安守著自己的夢想家園。所以,“唯美者”阿克頓對中國的愛是盲目的,他所愛的并非是一個真實的中國,而是一個經(jīng)過他的藝術眼光過濾的、夢里的中國。
J.J.克拉克在《東方啟蒙》一書中指出:“對西方持久的東方迷戀,最基本的解釋就是一個詞:浪漫主義。根據(jù)這一觀點,西方人對東方的興趣大部分取決于一種要逃遁到某個遙遠的、美幻的‘他鄉(xiāng)’,在那里找到一種幻覺般的超越,實現(xiàn)復歸失去的智慧與黃金時代的夢想。……簡言之,東方迷戀是歐洲的一種集體夢幻,表現(xiàn)著西方文化中不斷出現(xiàn)的厭倦感?!雹贑larke,J.J.1997.Oriental Enlightenment:The Encounter Between Asia and Western Thought,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p.19.西方人不滿于工業(yè)社會的現(xiàn)狀,卻又苦于在西方文化自身的范圍內(nèi)找不到出路,于是便借助于對異域文化的想象,來表達他們的思鄉(xiāng)戀舊與不滿情緒。這種關于異域文化的構想物,福柯稱之為“異托邦”。按照福柯的解釋,烏托邦是沒有真實地點的地方,而異托邦是既超然于現(xiàn)實之外、又在現(xiàn)實中有確定方位的“真實之地”,“它在現(xiàn)實中可以落實到某個位置,卻又表現(xiàn)得若即若離,若有若無。它是一個完全另類的地方?!雹貴oucault,Michel.Of Other Places,The Visual Culture Reader,edited by Nicholas Mirzoeff,Rougledge,1998.p.239.西方文化中的中國形象正是這樣的“異托邦”,它的真正意義不是地理上一個現(xiàn)實的、確定的國家,而是一個飄浮在夢幻與現(xiàn)實之間的“異度空間”。它是西方文化精心構筑出來的“他者”,是西方社會集體夢幻的投射。作為“異托邦”出現(xiàn)的中國形象,價值不在于反映了中國的客觀現(xiàn)實,而是作為一種具有審美逃避與超越意義的夢幻故鄉(xiāng)。它表明了西方人對自身文明的反思與批判,同時也為他們提供了一種逃避和超越異化現(xiàn)實的途徑。正是在此意義上,中國,特別是北京,對唯美者阿克頓而言是“別處,是夢想之地,在那里可以擺脫自我的負擔,是時間和空間之外的場所,是可以暢游的地方,是家園”。②Bris,Michel Le.Romantics and Romanticism.Geneva:Skira,1981.p.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