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飛 史亞杰(新疆大學法學院 新疆烏魯木齊830047;遼寧省公安司法管理干部學院 遼寧沈陽06)
離婚案件審判方式改革:從集體責備到尊重意愿*①基于對烏魯木齊市天山區(qū)法院離婚訴訟卷宗的考察
肖建飛1史亞杰2
(1新疆大學法學院 新疆烏魯木齊830047;2遼寧省公安司法管理干部學院 遼寧沈陽110161)
考察改革開放以來烏魯木齊市天山區(qū)離婚訴訟的變化,可作如下概括:隨著單位制解體和離婚制度變革,以上世紀90年代中期為界,離婚案件審判程序在訴訟各階段均發(fā)生顯著變化,起訴從公共事件轉變?yōu)閭€人決定,審理從做思想工作轉變?yōu)榧m紛審理,裁判從征求意見轉變?yōu)楠毩⒉门小募w責備到尊重意愿,但這一變革具有不完全性,比較典型的是司法職權主義和司法調解的有限保留。
烏魯木齊市天山區(qū) 離婚訴訟卷宗 審判方式改革 集體責備 尊重意愿
離婚制度透視時代變遷,是婚姻家庭制度中備受關注、爭議最多、變革最大的一部分。與此相關,離婚訴訟也是一部極為復雜、歷時漸變的司法實踐史。只有通過細致地考察個案處理的具體過程和各個程序環(huán)節(jié),才能實現(xiàn)對司法過程的充分把握。筆者通過閱讀訴訟卷宗,①并輔以訪談,考察改革開放30余年間烏魯木齊市天山區(qū)離婚糾紛審判方式的變化。社會轉型與制度變革如何在新疆這一離婚現(xiàn)象高發(fā)地區(qū)②首府城市中心城區(qū)基層法院的離婚糾紛審判實踐中得以體現(xiàn),是筆者研究的基點。本文研究的社會背景是城市化和人口流動對天山區(qū)這一多民族聚居城區(qū)婚姻家庭關系的影響,研究的制度背景是婚姻制度與審判方式改革對訴訟行為和審判實踐的影響。
上世紀50年代后期至90年代,我國城市家庭受控于單位體制和城市基層行政管理體制。稱當時的家庭無私人空間過于武斷,但家庭的私人空間的確有限,家庭組建(結婚)、擴大(生育)、分立(子女成家立業(yè)),乃至解體(離婚或一方傷亡),均在單位化體制空間中發(fā)生。單位負責人、同事、親朋好友、鄰里參與家庭糾紛的調處,在當時也是一種社會自覺。換言之,離婚在當時是公共事件。90年代中期以來,當事人的起訴行為基本出于個人決定,不再具有家庭之外的廣泛影響。
1.庭外調解與庭內調解的普遍存在。上世紀90年代以前,從法庭外調解轉入到法庭內調解使得離婚糾紛的影響遠遠超出家庭和法庭之外。1980年《婚姻法》第二十四條規(guī)定:男女雙方自愿離婚的,準予離婚。雙方須到婚姻登記機關申請離婚?;橐龅怯洐C關查明雙方確實是自愿并對子女和財產問題已有適當處理時,應即發(fā)給離婚證。即便是夫妻雙方達成離婚協(xié)議,婚姻登記機關也有審查的職責。實踐中,離婚申請審查與離婚登記調解合二為一。婚姻登記機關認為有異議的案件,則不予辦理登記,并移送給人民法院。無論是雙方合意離婚,還是單方提出離婚要求,調解是離婚訴訟的必經程序。該法第二十五條規(guī)定:男女一方要求離婚的,可由有關部門進行調解或直接向人民法院提出離婚訴訟。人民法院審理離婚案件,應當進行調解;如感情確已破裂,調解無效,應準予離婚。
概言之,自上世紀50年代中后期直至90年代以前,無論是雙方自愿離婚,還是一方申請離婚,提交起訴狀前,當事人到村委會、居委會或所在單位申請開具介紹信,即需要接受人民調解或單位調解;對于雙方自愿離婚的,婚姻登記機關也以“審查”之名行“調解”之實;無論當事人有無爭議,是否已經過了法庭外調解,人民法院都必須首先進行調解,此后才考慮是否準予當事人離婚。
2.眾多非涉訴當事人對訴訟的參與。閱讀天山區(qū)1980、1990年離婚訴訟卷宗會發(fā)現(xiàn),夫妻一方起訴離婚會產生漣漪效應——從家庭、親友圈、居住社區(qū)到工作單位,最后波及到法院。例如1990年的一起案件中,原告(男方)起訴離婚的理由是,被告聽了“閑話”(傳言原告與一位同事有“婚外戀”)到原告工作單位大吵大鬧,導致原告無法工作。被告不同意離婚,其認為,雙方感情沒有破裂,且因為兩個女兒,自己“不忍心”離開他們父女三人。雙方均放棄財產,且均要求撫養(yǎng)兩個女兒。兩次開庭后,法庭詢問當事人的兩個女兒,她們不同意父母離婚,且愿意配合法庭回去給父親“做工作”(放棄離婚)。第三、第四次開庭,原告仍不能原諒被告,堅持離婚請求。庭審后,法庭到原告工作單位再次調查,工會主席說,原告與女同事的“事兒”(疑似“婚外戀”)在教師中有所反映,但沒有任何證據(jù)。工會主席代表單位發(fā)表意見,“離婚理由不充分,不同意他們離婚,我想通過組織做工作,還是能做過來的?!蹦蟹皆谂袥Q下達前一星期給承辦法官寫信稱,“(被告)在離婚判決前仍兢兢業(yè)業(yè)操持家務,處處力爭改正自己的過去,彌補自己的過去,言談之中充滿懇切和悔恨,人非草木,豈能無情。……希望法庭在判決我與女方離婚一案中,能駁回原告起訴,維持原有婚姻,使我心理得到一個平衡。”該案法院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③婚外親密關系(從互有好感、談情說愛,到婚外性行為、同居、重婚)通常被看作是最令當事人傷心的離婚原因。在該起案件,無論是原告所在單位(單位負責人和同事),還是法庭,都有意將“傳聞”與“事實”區(qū)分開來,為何促成雙方和好,法庭也未在這個問題上探清真?zhèn)?,分辨是非?/p>
90年代中期以來,家庭作為私人生活空間、家庭關系及家庭糾紛作為個人隱私的觀念被普遍認同,大眾婚戀觀、家庭觀、生育觀和離異觀均發(fā)生明顯轉變,這在卷宗的庭審筆錄中有充分體現(xiàn)。介紹信不再是開啟訴訟的必要條件,法庭不再承擔調查取證的責任,工作單位也不再主動介入當事人的家庭糾紛,被屏蔽在司法程序之外;當事人的家人、親戚、朋友、鄰居不再是法庭調查的對象,繼而也不再是司法程序的參與者。當事人提起離婚訴訟從公共事件轉變?yōu)閭€人決定。
上個世紀90年代以前,包括離婚案件在內,民事案件的審理方式是實地調查、就地辦案與發(fā)動群眾參與案件審理;離婚案件審理的特別之處在于,司法目標被鎖定為盡量促成當事人和好;雙方的婚姻危機被視為是“思想問題”,所以司法審判工作即是“給當事人做思想工作”。90年代中期以來,司法審理活動被局限于法庭之上;舉證感情破裂的責任歸于原告,人民法院對于離婚標準的把握趨于寬松;離婚案件被視為一種最為常見的民事案件類型,庭審關注的是三個爭論點——感情破裂與否(舉證是否充分,是否符合法定離婚理由)、子女撫養(yǎng)與共同財產分割。
1.從實地調查到庭審調查。1982年《民事訴訟法》(試行)將調查取證的責任賦予法院,而非賦予當事人,該法規(guī)定:人民法院應當按照法定程序,全面地、客觀地收集和調查證據(jù)。90年代以前,審判員深入實地,通過當?shù)鼗鶎痈刹亢腿罕娬{查涉訴案件的實際情況,案件事實高度依賴法庭調查。由當事人負責提供證據(jù),在庭審過程中舉證質證,是90年代后民事審判方式改革的結果。
天山區(qū)法院復建后(1972年末復建,1973年3月正式對外辦公),設立了三個人民法庭,即烏拉泊法庭、新華南路法庭和和平路法庭。法庭一直保留到2002年,天山區(qū)法院從光明路(博格達賓館附近)搬到金銀大道(新聞大廈附近,與烏魯木齊市檢察院毗鄰)。老法官介紹:“我們白天在辦公室工作,晚上安排好自己家里的事,就去當事人家做工作。白天做當事人思想工作影響他們正常工作和收入,我們就晚上去。這也是要求,就地辦案,方便群眾?!雹茉O立人民法庭既方便當事人就近訴訟,也為法庭到當事人工作單位和家中調查取證、調解勸和提供了便利;同時也有助于法院與街道辦、居委會的人民調解組織加強業(yè)務溝通,實現(xiàn)了審判人員對糾紛審理和人民調解指導的“分片包干”。
直到1991年《民事訴訟法》把原先法院負責“收集和調查”證據(jù)修改為“審查核實”,并明確當事人“有責任提供證據(jù)”;法院的取證責任限于,當事人“因客觀原因不能自行收集的證據(jù),或者人民法院認為審理需要的證據(jù)”(第六十四條)。從事民事審判工作多年、現(xiàn)在仍在審判一線的法官回顧這一取證方式的變化,“我1989年開始工作,90年代初法院要求我們至少要做三次筆錄,我們到當事人鄰居家、工廠、社區(qū)調查,做調查筆錄。發(fā)動社會力量,做調解和好工作,當時離婚還是很沒面子的事?,F(xiàn)在社會發(fā)展了,人的觀念要適應社會變化,鄰里、單位不再參與當事人的家事。從人權保護角度看,也是對當事人隱私的尊重?!?/p>
2.從促成和好到解決離婚善后事宜。長期以來,學界和公眾習慣將“糾紛”與“矛盾”這兩個概念不加區(qū)別地使用。對于矛盾與糾紛混用的話語表達,黃宗智教授的解釋是,這源于毛澤東在“社會主義”范疇下創(chuàng)造出的一些“新型”表達,糾紛被稱之為“矛盾”,而矛盾本身包含兩大類:其一,“對抗性”矛盾,即發(fā)生于“敵人”與“人民”之間的矛盾,必經過斗爭才能解決;其二,“非對抗性”矛盾,即發(fā)生于“人民內部”的矛盾,該種矛盾則應和平解決,尤以“依靠調解的方式達至和解”為最佳解決方案。離婚糾紛無論如何也難以認定為是“敵我矛盾”,這一類“人民內部矛盾”的最佳處理方式就是通過調解促成夫妻和好。[1](PP202~205)調解手段包括道德教育、政治壓力(基層組織和工作單位負責人積極參與)與社會壓力(親友鄰居也會參與),甚至還有物質刺激等。[2](P124)
對調解和好的辦案目標不能做絕對化解釋,譬如存在嚴重家庭暴力的案件,法庭也會傾向于調解離婚。在一起跨族婚姻(婚配對象為不同民族)糾紛中,原告(女方)起訴稱,被告(男方)喝醉了經常毆打她,被告對此否認。法庭調查時,鄰居們證實他們經常打架,原告很老實,被告毆打原告很嚴重,經常把原告打得鼻青臉腫;原告不敢跟家里人說,因為當初家人不同意他們結婚;被告是回族,不講道理,鄰居們不敢去拉架,也不敢去惹他們;鄰居們認為,“女方跟著他(男方,被告)受苦。”該案以調解離婚結案。④法庭調查過程中獲得的鄰居證言,是作出該案裁決的重要證據(jù)。
上個世紀90年代以前,法官辦理離婚案件時既沒有簡單案件與疑難案件的先期判斷,也沒有審理時限、審判效率、精力投入方面的過多考慮,而是針對夫妻雙方做說服教育工作,步步為營、穩(wěn)扎穩(wěn)打,尋找使雙方和好的機會。老法官的解釋是,“離婚案件沒有簡單不簡單的區(qū)分,關鍵是看法官怎么做工作。……我們辦案子、調查時都明白,當事人之間的事情只有他們自己清楚,婚姻案件多數(shù)是主觀問題。給當事人做工作就是要走進當事人心里,要有耐心,聽他們說的話。當事人都說自己好,對方不好,但有時說著說著不注意就說出自己的問題了,法官也就能把握住雙方的矛盾了?!@也是適合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老百姓反對離婚?!痹L談時,老法官對90年代以前的辦案方式和辦案效果,包括當時法官辦案的“親民”工作風格,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很大程度上,當時衡量辦案效果的標準即在于是否抑制了當事人的離婚請求。
在基層權力高度控制和社區(qū)網(wǎng)絡緊密的環(huán)境中,審判員可以通過現(xiàn)場調查了解雙方指證是否屬實,因為單位負責人、同事、親戚、朋友、鄰居均可能對夫妻關系有所了解。伴隨著基層組織和工作單位對居民和工作人員控制程度的不斷下降,尤其是流動人口、個體從業(yè)者、無固定職業(yè)者不斷增加,私人領域的逐步擴大(家庭生活與工作職場的區(qū)分),以及居住格局的變化(從單位家屬大院的聯(lián)排平房到陌生化的樓層單元房)。相當程度上,上述變化使得婚姻狀況已經成為夫妻間的隱私。90年代以來伴隨著審判方式改革,離婚案件審理目標也有所調整。法庭不負有調查夫妻感情狀況及離婚過錯的責任,辦案目標也不再是積極促成既存婚姻的存續(xù),而是轉移到如何解決離婚善后事宜(子女撫養(yǎng)與財產分割問題),即庭審的重心由離婚訴訟的本訴問題轉向附隨之訴問題。
家庭經濟關系復雜化是市場化時代的產物。90年代以來,天山區(qū)的城市經濟日益活躍。在市場化環(huán)境下,家庭財產不但明顯增加而且日益貨幣化、資本化,家庭財產形態(tài)的變化導致傳統(tǒng)調查取證方式(入戶核實家庭財產、到工作單位核實工資收入)部分失效。在新社會經濟環(huán)境下,如果雙方各執(zhí)一詞,口說無憑,相關指證只好被排除在法庭所認證的事實之外。90年代前的法庭負責實地調查改為90年代后逐漸強化的當事人舉證、法庭審查核實的證據(jù)制度,也可以說是符合社會變遷的制度變革。正如法官所言,“以前法官是到(當事人)家辦案,對離婚案件的實物分割十分便利;而目前是坐堂辦案,不利于實物分割,但目前離婚糾紛的爭點也有明顯變化,住房、汽車、有價證券歸屬和子女撫養(yǎng)問題更突出。到家辦案與坐堂辦案,其實各有利弊。就像是醫(yī)生是應該深入社區(qū)開義診,還是在醫(yī)院里坐等病人上門?頭痛感冒常見病癥自然可以通過社區(qū)義診解決,但腫瘤癌癥等頑疾就只能到醫(yī)院就診治療了?!?/p>
上個世紀90年代以前,法院征求當事人所在單位及基層組織對離婚糾紛的處理意見,反映出當時基層權力部門可以通過分配物質資源和政治資源,引導道德評價和公共輿論,開展意識形態(tài)教育等途徑,對家庭生活施以干預和控制。此后基層權力體制發(fā)生變革,多重調解(人民調解、登記調解和司法調解)相結合的“鞏固家庭”機制瓦解,糾紛裁決權回歸人民法院,獨立裁判被認為是法院的職責。
1.90年代以前單位是全面介入,此后轉為調查階段介入。20世紀80年代的司法實踐中,“不準離婚”的審判目標和取向,獲得基層權力體制、意識形態(tài)、公共文化和社會輿論的有力支持。這些支持盡管不體現(xiàn)在裁判文書中,卻體現(xiàn)在從起訴、庭外調查、庭審調查到裁判的整個訴訟過程中。
這一時期離婚案件審理的顯著特征是,當事人工作單位在訴前、訴中、訴后對糾紛解決的全面介入。在一起案件中,原告(女方)起訴離婚,原因是被告因瑣事經常毆打她,雙方單位的領導都為他們做過調解工作,但均未能阻止被告的毆打行為。法庭第一次詢問對象是原告一人,原告重復起訴狀中所述事實。接下來法庭到被告工作單位調查,單位書記的意見是,“再給他們勸說一下,能調解就調解,如果不能調解和好再說?!狈ㄍサ诙卧儐枙r,原被告雙方都到場,法庭了解到,被告在家比較勤快,承擔家務。雙方不合的原因之一是,結婚時被告承諾每月給原告母親生活費20元,但沒能兌現(xiàn);另外,原告要求被告給自己的妹妹找工作,被告沒辦成,原告埋怨被告“沒本事”。此后,法庭到原告單位調查了兩次。原告同事介紹,這對夫妻的關系已經明顯改善,建議法官不要急于處理。3個月后,法官在最后一份調解筆錄中記錄,在當事人家門前遇到被告,被告將法官請至家中,這對夫妻已和好。⑤
單位不僅是在人財物上約束單位職工,給職工做思想工作也被視為是單位領導的工作職責?!斑^問、調解職工的婚姻家庭矛盾,表示領導對職工關心、關懷,對職工負責,這也是領導的責任?!睂τ跊]有工作單位的當事人,居委會的人民調解委員會(當時居委會下屬的5個專業(yè)委員會之一)負責做調解工作,調解委員會的職能在于調處社區(qū)居民的婚姻家庭糾紛、鄰里糾紛、打架斗毆等。相比之下,“調解委員會的工作方式更隨和,單位領導就比較強硬,有時候會下行政命令,不準離婚”。
與1980年案件審理過程中單位的參與方式和參與程度相比,1990年單位的參與明顯減弱。介紹信是1980年代以前啟動離婚訴訟程序的前提,到1990年僅在結婚證丟失的情況下,當事人所在單位或街道辦事處、居委會才出具介紹信。1990年卷宗中,僅有一起跨族離婚糾紛卷宗收有介紹信。該案原告所在居委會向法院出具了一份生活困難證明,申請法院免除訴訟費。⑥1990年審判管理規(guī)定仍要求法官實地調查,法官在調查階段仍要到當事人工作單位和居住地調查核實情況,并要求單位領導、左鄰右舍、親戚朋友配合法庭,對當事人開展勸解和好工作。但是這種配合已經不能視為是一種社會自覺。
2.20世紀90年代中期后法庭獨立裁判,當事人意愿得到尊重。1980年案件的裁判文書融合了審判人員、當事人工作單位負責人以及當事人的意志,審判人員、當事人工作單位負責人的處理意見是主導性的。進入90年代后,隨著單位制度瓦解和審判方式改革,法庭的裁判文書更多體現(xiàn)了當事人與審判人員的意志。審判人員的意志在當事人合意離婚的案件明顯弱化,這一類糾紛調解過程中,法庭對當事人的意愿予以充分尊重。
1990年代中期以后,單位自離婚訴訟中全面撤出,原因不僅是國企改制、減員,下崗職工數(shù)量增長,原單位職工不得已脫離單位體制;還在于流動人口的不斷增加,這一類當事人原來就不在單位體制之內,其婚姻家庭組建也未必依法進行。天山區(qū)新增常住人口中少數(shù)民族人口占很高比例,第三次人口普查到第六次人口普查期間,少數(shù)民族常住人口從7.5萬人,[3](P50)增至27.2萬人。[4](P34)上世紀80年代以前,少數(shù)民族人口遷移和定居到烏魯木齊多是基于招工、招干的原因,自然被納入到單位體制之內;改革開放初期,因為求學和經商需要,有知識和做生意的少數(shù)民族人口移居到烏魯木齊,部分人進入單位體制;而近年來,迫于生計壓力青壯年少數(shù)民族人口遷移到烏魯木齊尋找工作機會。礙于戶籍制度限制,流動人口無法通過登記離婚解除婚姻關系,不得已選擇訴訟離婚。在流動人口離婚糾紛中,合意離婚并且以單純解除婚姻關系(不涉及子女撫養(yǎng)爭議和共同財產分割)為訴訟目的的案件比較常見。
此外,當事人未達到法定婚齡非婚同居情況均出現(xiàn)在流動人口離婚糾紛中。⑦因南疆地區(qū)婚姻登記制度執(zhí)行得不嚴格,導致早婚早育現(xiàn)象要遠遠多于烏魯木齊等北疆地區(qū)。早婚早育者遷居烏魯木齊后,婚姻發(fā)生危機會直接訴至法院。在起訴之前,雙方當事人以夫妻名義同居生活多年。當事人或謊報年齡辦理了婚姻登記,或同居數(shù)年后補辦了結婚登記,其事實婚姻關系可溯及既往地合法化。
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以前,對于離婚問題的“集體責備”表現(xiàn)為從基層權力部門(基層組織、工作單位、民政婚姻登記部門、人民法院等)到社會關系網(wǎng)絡(親戚、朋友、同事、鄰居等)對于離婚事件的典型態(tài)度,即反對離婚;離婚事件會直接影響到當事人的社會聲譽、工作評價考核,乃至其政治前途。人民調解、登記調解與司法調解相結合的“鞏固家庭”機制(以抑制婚姻解體為目的的離婚糾紛解決機制)就建立于此種政治社會文化環(huán)境之中。90年代中期以來,此前的“鞏固家庭”機制趨于瓦解;離婚糾紛審理過程中,當事人的意愿在很大程度上被人民法院認可;人民法院一方面簡化了自身的工作內容,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承擔起獨立裁判的職能。
考察改革開放以來天山區(qū)離婚訴訟的變化,可作如下整體概括,隨著單位制的解體和基層權力體制的變遷,以上世紀90年代中期為分界,離婚案件審判程序在訴訟各階段均發(fā)生明顯變化:起訴從公共事件轉變?yōu)閭€人決定,審理從做思想工作轉變?yōu)榧m紛審理;裁判從征求意見到獨立裁判。從集體責備到尊重意愿,盡管有上述變化,90年代前某些審判制度和程序特征仍有所保留,譬如在有實質性爭議案件中的司法職權主義的保留,何時啟用調解促和伺機而動。但筆者并不認為這是“毛澤東主義傳統(tǒng)”的持續(xù)影響。⑧審判實踐中法官更多考慮的是個案的具體情況、法官的職業(yè)規(guī)范要求,其中不免有法官個人的價值觀念、道德評判在發(fā)揮作用,但這些都被框定在實體法和程序制度許可的范圍內。
借用潘綏銘教授在《性社會學》中的解釋,婚姻既是“生活實體”,也是“制度設置”。[5](P81)包括離婚糾紛在內,越來越多的糾紛和爭議都最終回歸為司法問題。糾紛處理過程中,其他權力部門和社會組織退出,意味著上述機構對裁判權的讓渡,糾紛裁判權回歸人民法院。相對于公共宣傳和教育,通過對離婚糾紛的審理,國家權力直接介入婚姻家庭領域,對婚姻家庭觀念、行為、關系的規(guī)范與重塑更為直接、有效。面對婚姻家庭不穩(wěn)定性的不斷增加,家庭責任的弱化趨勢,當下需要思考的問題是,司法權力在多大程度上發(fā)揮作用,效果如何?基層權力體制對婚姻家庭的監(jiān)管、控制(乃至強制)消失后,婚姻家庭制度和司法審判是否應放任對婚姻家庭“關懷”的缺失?
[注 釋]
①天山區(qū)法院歷年受理的離婚案件中,既有漢語案件(使用漢語進行庭審,司法文書使用漢字制作),也有民語案件(使用少數(shù)民族語言進行庭審,司法文書使用少數(shù)民族文字制作)。調研期間,筆者依據(jù)受案順序,調取了天山區(qū)法院1980、1990、2000、2010~2012年度的卷宗各100卷,共計600卷,并對其編號,這一編號與法院檔案編號之間不一致.
②建國以來,新疆離婚率始終高居全國各省區(qū)之首。2010年我國離婚率為2‰,新疆離婚率為4.51‰。數(shù)據(jù)來源于《中國統(tǒng)計年鑒》(2011年),表21-33“婚姻服務情況”,載國家統(tǒng)計局網(wǎng)站,http://www.stats.gov.cn/tjsj/ndsj/2011/indexch.htm,最后訪問時間2013-01-01。天山區(qū)離婚率明顯高于我國平均離婚率,但低于新疆平均離婚率。2010年天山區(qū)離婚數(shù)為2566對(登記離婚1811對,訴訟離婚755對),離婚率為3.69‰。天山區(qū)離婚數(shù)據(jù)由天山區(qū)法院、天山區(qū)民政局提供.
③本案信息來自于1990年第33號卷宗的調查筆錄、庭審筆錄及判決書.
④本案信息來自于1990年第90號卷宗的調查筆錄、庭審筆錄及調解書.
⑤本案信息來自于1900年第8號卷宗的調查筆錄.
⑥本案信息來自于1900年第95號卷宗的介紹信.
⑦如1900年第78號卷宗、2011年第65號卷宗、2012年第89號卷宗,上述案件中未達到法定婚齡同居的當事人均為女方.
⑧黃宗智教授以毛澤東時代的離婚糾紛調解合好制度(即“國家通過司法系統(tǒng)實施的強制性的消除婚姻矛盾的服務”)為例,分析中國的近代傳統(tǒng),其認為所謂中國的“近現(xiàn)代傳統(tǒng)”是指“近兩個世紀里中國與西方不斷的接觸過程中形成的‘傳統(tǒng)’。在共產主義國家解體和‘后共產主義’‘轉型’來臨的時代,革命的傳統(tǒng)更完全被人們忽視。然而,毛澤東主義傳統(tǒng)實際上至今仍在強有力地塑造著中國的法律制度?!眳⒁婞S宗智:《離婚法實踐:當代中國法庭調解制度的起源、虛構和現(xiàn)實》,載《過去與現(xiàn)在:中國民事法律實踐的探索》,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88、108頁.
[1]黃宗智.中國法庭調解的過去和現(xiàn)在[A].過去與現(xiàn)在:中國民事法律實踐的探索[C].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
[2]黃宗智.離婚法實踐:當代中國法庭調解制度的起源、虛構和現(xiàn)實[A].過去與現(xiàn)在:中國民事法律實踐的探索[C].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
[3]天山區(qū)志編纂委員會編.天山區(qū)志[Z].上海: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
[4]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人民政府人口普查小組辦公室.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2010年人口普查資料[Z].北京:中國統(tǒng)計出版社,2012.
[5]潘綏銘,黃盈盈.性社會學[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責任編輯:哈麗云
D923.91.45
A
10.3969/j.issn.1003-4641.2015.03.19
①*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基金新疆項目“社會地理空間差異背景下新疆三城區(qū)離婚訴訟的比較研究”(14XJJC820002)、新疆穩(wěn)定與地區(qū)經濟發(fā)展法制保障研究基地招標項目“家事訴訟中的規(guī)則、行為與關系——基于新疆三城的訴訟實踐”(XJEDU010914B02)階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