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艷萍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北京100732)

“堯母門”發(fā)生于漢武帝晚年，看似平常事件，其實有著復(fù)雜的社會背景。后世一些史家把“堯母門”同“巫蠱之禍”相連，認(rèn)為兩者是前因后果關(guān)系。宋代呂祖謙、司馬光，元代程端學(xué)、汪克寬，清代張廷玉等，都注意到了“堯母門”與“巫蠱之禍”之間的聯(lián)系?，F(xiàn)代學(xué)者很少關(guān)注“堯母門”，其實，它對西漢中后期的政治格局和政治史觀都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是個值得研究的問題。

一、“堯母門”對西漢中后期政治格局的影響

“堯母門”發(fā)生于漢武帝太始三年 (前94)，據(jù)《漢書·外戚傳》記載:

孝武鉤弋趙婕妤，昭帝母也，家在河間。武帝巡狩過河間，望氣者言此有奇女，天子亟使使召之。既至，女兩手皆拳，上自披之，手即時伸。由是得幸，號曰拳夫人。先是，其父坐法宮刑，為中黃門，死長安，葬雍門。拳夫人進(jìn)為婕妤，居鉤弋宮。大有寵，太始三年生昭帝，號鉤弋子。任身十四月乃生，上曰:“聞昔堯十四月而生，今鉤弋亦然?！蹦嗣渌T曰堯母門。

這是《漢書》所記趙婕妤和“堯母門”的故事。普通女子為懷胎十月生子，而趙婕妤卻懷胎14個月，這確實是件很神奇的事情。漢武帝感到驚異，古代的五帝之一堯是其母懷胎十四月而生，沒想到自己的兒子也是如此，于是他將生弗陵的鉤弋宮宮門稱為“堯母門”。漢武帝命名宮門為“堯母門”，含有深刻寓意，其實是將趙婕妤比喻為堯母，而將兒子弗陵比喻為堯。

“堯母門”背后有著怎樣的歷史背景?弗陵出生時，當(dāng)時的皇后是衛(wèi)子夫，太子是其子劉據(jù)。據(jù)《漢書·外戚傳》記載:“衛(wèi)后立三十八年，遭巫蠱事起?！毙l(wèi)子夫被立為皇后時二十多歲，到弗陵出生時，她已經(jīng)五六十歲。據(jù)《漢書·外戚傳》記載:“后色衰，趙之王夫人、中山李夫人有寵?！闭f明在弗陵出生之前衛(wèi)皇后早就因色衰而失寵了。漢武帝寵愛的妃子李夫人說過一段經(jīng)典的話:“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上所以攣攣顧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見我毀壞，顏色非故，必畏惡吐棄我，意尚肯復(fù)追思閔錄其兄弟哉!”①《漢書》卷九七上《外戚傳》，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3952頁。“色衰而愛馳，愛馳而恩絕”，這是大多數(shù)后妃的宿命，衛(wèi)皇后也不例外。劉據(jù)六歲被立為太子，到弗陵出生前，他已經(jīng)失寵。這固然和其母衛(wèi)皇后失寵有關(guān)，更主要的是漢武帝對他很不滿意。第一，太子的性格和漢武帝不同。漢武帝是個雄才大略、非常有個性的人，劉據(jù)卻“性仁恕溫謹(jǐn)”，②《資治通鑒》卷二二，武帝征和二年，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726頁。兩者性格差距很大，所以“上嫌其材能少，不類己?！雹邸顿Y治通鑒》卷二二，武帝征和二年，第726頁。從這句話可以看出，武帝對太子非常不滿意。第二，太子在思想層面上與漢武帝存在差別。漢武帝喜歡《公羊春秋》，他立的學(xué)官為公羊春秋博士。他下詔令太子學(xué)習(xí)《公羊春秋》，但太子卻喜愛《谷梁春秋》，在思想層面上兩者相抵觸，這是太子失寵的原因之二。第三，太子已經(jīng)形成一定勢力，成為武帝的潛在威脅。據(jù)《資治通鑒》記載:“上用法嚴(yán)，多任深刻吏;太子寬厚，多所平反，雖得百姓心，而用法大臣皆不悅?；屎罂志毛@罪，每戒太子，宜留取上意，不應(yīng)擅有所縱舍。上聞之，是太子而非皇后。群臣寬厚長者皆附太子，而深酷用法者皆毀之;邪臣多黨與，故太子譽少而毀多。衛(wèi)青薨，臣下無復(fù)外家為據(jù)，竟欲構(gòu)太子。”④《資治通鑒》卷二二，武帝征和二年，第727頁。太子在武帝出京時代理朝政。因性格寬厚，深得民心，周圍依附了一批寬厚長者型的大臣，但同時得罪了一批奸佞酷烈之臣。這些酷吏都是漢武帝所寵信的，而寬厚長者則不得武帝信任，所以太子得到的詆毀遠(yuǎn)遠(yuǎn)大于贊譽。太子的寬厚執(zhí)政與武帝的嚴(yán)刑峻法相悖，這令漢武帝非常不滿，且漢武帝是個多疑之人，太子勢力讓他如芒刺在背，從心理上對太子產(chǎn)生了防備和猜忌。漢武帝一共有六個兒子，“衛(wèi)皇后生戾太子，趙婕妤生孝昭帝，王夫人生齊懷王閎，李姬生燕剌王旦、廣陵厲王胥，李夫人生昌邑哀王髆?！雹荨稘h書》卷六三《武五子傳》，第2741頁。王夫人所生齊懷王閎早亡，“燕王旦、廣陵王胥行驕嫚”，⑥《漢書》卷七《昭帝紀(jì)》，第217頁?！敖远噙^失”，⑦《漢書》卷六八《霍光傳》，第2932頁。漢武帝對他們很失望。李夫人雖然受寵，但她很年輕就去世了，她所生的兒子昌邑哀王髆，因為沒有母親做靠山，也失去了皇帝的關(guān)注。太子劉據(jù)失寵，其他兒子也令武帝失望，弗陵的出生，讓漢武帝看到了新的希望。弗陵的母親趙婕妤是漢武帝巡狩過河間時發(fā)現(xiàn)的，望氣者說趙婕妤是奇女，漢武帝必然重視，加上趙婕妤“任身十四月乃生”弗陵，更讓漢武帝驚奇，他珍視這個孩子，從心理上傾向于立他為嗣。

太子劉據(jù)在處理政事時“多所平反”，打擊酷吏，得罪一批邪臣，他們都欲除太子而后快。太子的舅舅衛(wèi)青去世后，太子失去了政治上最大的靠山，政治地位變得岌岌可危。邪臣的代表為江充，江充曾懲辦在御用馳道中疾馳的太子家使，太子親自出面說情，江充也不給面子。江充處理太子家使事件時的鐵面無私，得到了漢武帝的贊賞，稱贊他道:“人臣當(dāng)如是矣”，⑧《漢書》卷四五《江充傳》，第2178頁。并將他升為水衡都尉。江充被升為水衡都尉時，正好此年弗陵出生，即太始三年 (前94)，則江充與太子結(jié)怨在“堯母門”之前不久。江充不顧太子情面，漢武帝非但沒有怪罪他，反而對他大為贊賞，并升官加爵，從側(cè)面反映了漢武帝與太子關(guān)系的微妙。漢武帝年事已高，疾病纏身，江充害怕一旦武帝去世太子登基，會對他進(jìn)行打擊報復(fù)，所以急于尋找機會除掉太子。江充從“堯母門”透露的信息得知，漢武帝已經(jīng)不信任“不類我”的太子，其喜歡并寄予希望的是“堯母門”中所生的兒子弗陵。正巧陽陵朱安世狀告丞相公孫賀的兒子利用巫蠱害人，江充趁機上書漢武帝，說他的病都是因為有人使用巫蠱所致。漢武帝相信了此事，任命江充為使者，專門負(fù)責(zé)查辦巫蠱事件。江充利用這次機會，誣陷太子，“因言宮中有蠱氣，先治后宮希幸夫人，以次及皇后，遂掘蠱于太子宮，得桐木人”。①《漢書》卷四五《剻伍江息夫傳》，第2179頁。太子被逼無奈，只能反叛，最終被朝廷鎮(zhèn)壓，數(shù)萬人受牽連而被誅。這就是漢武帝晚年震驚朝野的“巫蠱之禍”?！拔仔M之禍”是漢武帝晚年一次重大政治事件，在這次事件中，數(shù)萬人死亡，皇后、太子以及大批大臣死于非命，給漢武政治帶來了不可估量的損失。可以說，“巫蠱之禍”是西漢由盛到衰的轉(zhuǎn)折點。江充等邪臣發(fā)動“巫蠱之禍”并非偶然，而是漢武帝晚期各種矛盾沖突的結(jié)果。審視“巫蠱之禍”發(fā)生的原因，“堯母門”事件是難辭其咎的。沒有“堯母門”所透漏出的漢武帝的心思，江充等邪臣是不敢向太子發(fā)難的。

后世的一些史學(xué)家，把“堯母門”和“巫蠱之禍”相連。如:宋代呂祖謙所著《春秋左氏傳說》中曰:“漢武名鉤弋之門為堯母，故江充遂譖戾太子，是知命名之際亦不可不謹(jǐn)也?！雹?宋)呂祖謙:《春秋左氏傳說》卷一《桓公》，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本，1986年版，第152冊第10頁。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亦曰:“臣光曰:為人君者，動靜舉措不可不慎，發(fā)于中必形于外，天下無不知之。當(dāng)是時也，皇后、太子皆無恙，而命鉤弋之門曰堯母，非名也。是以奸人逆探上意，知其奇愛少子，欲以為嗣，遂有?；屎?、太子之心，卒成巫蠱之禍，悲夫!”③《資治通鑒》卷二二，武帝太始三年，第723頁。元代程端學(xué)所著《春秋本義》中曰:“猶有以堯母名門，使奸臣探逆其意，有?；侍又?，以成巫蠱之禍者?！雹?元)程端學(xué):《春秋本義》卷一○《僖公》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本，1986年版，第160-177頁。汪克寬在其所著《春秋胡傳附錄纂疏》中有著相同的記載。⑤(元)汪克寬:《春秋胡傳附錄纂疏》卷一一《僖公》，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本，1986年版，第165-272頁。明代于孔兼道:“惟巫蠱之謗啟于堯母”，⑥《明史》卷一一九《于孔兼?zhèn)鳌?，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6043頁。應(yīng)該是對“堯母門”與“巫蠱之禍”之間關(guān)系的最精辟總結(jié)。以上諸家的共同點，都是將“堯母門”作為“巫蠱之禍”的起因。史家們的觀點并非臆斷，兩者之間確實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堯母門”對漢武政治，乃至整個西漢中后期的政治格局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漢武帝晚期到漢宣帝前期，帝位繼承制一直是個非常敏感的社會問題。漢武帝違背嫡長子繼承制而立幼子，在當(dāng)時肯定引起了很大轟動。漢武帝在命名“堯母門”時，已經(jīng)對這個孩子另眼相看，此后，衛(wèi)太子在“巫蠱之禍”中身亡，其他兒子都不堪大任，更讓漢武帝堅定了要立弗陵為嗣的決心。漢武帝晚期，多次對群臣表達(dá)這一決定。漢武帝常對群臣說弗陵“類我”，表達(dá)了對他的贊賞和肯定。為了讓弗陵能順利繼位，又能在登基后政權(quán)平穩(wěn)、健康運行，漢武帝做了非常周密的安排。首先，漢武帝殘忍地將弗陵的母親趙婕妤送到掖庭，使她很快憂憤而死，避免了未來太后擅權(quán)的政治局面。其次，漢武帝尋求輔助幼君的忠臣。值得信任的臣子，第一要數(shù)霍光，然后是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霍光是名將霍去病的異母弟，被漢武帝視為最值得托付的人。漢武帝讓畫工畫了“周公負(fù)成王”圖賜給霍光，寓意讓其效仿周公，輔佐幼君。后元二年 (前87)，漢武帝臨死前，詔霍光等大臣托以大事。正式宣布立少子弗陵為新君，令霍光“行周公之事”，輔佐幼君。立霍光為大司馬大將軍，金日磾為車騎將軍、上官桀為左將軍、桑弘羊為御史大夫，他們都受遺詔輔佐少主。漢昭帝即位時才八歲，霍光逐漸排擠了其他受詔大臣，大權(quán)獨攬，“政事一決于光”。⑦《漢書》卷六八《霍光傳》，第2932頁。漢昭帝英年早逝，霍光立昌邑王劉賀為帝。劉賀行為不端，霍光將之廢除，另立衛(wèi)太子劉據(jù)的孫子劉病已為帝，是為漢宣帝。從漢昭帝即位 (前87)開始，到霍光去世 (前68)為止，中間有二十多年時間，政權(quán)基本掌握在霍光手中。霍光是漢昭帝上官皇后的外祖父，漢宣帝霍皇后的父親?；艄鈱?quán)，開啟了西漢中后期外戚擅權(quán)的政治局面。此后，王莽以外戚身份長期擅權(quán)，并最終篡奪了劉漢政權(quán)，建立了新朝。西漢中后期外戚擅權(quán)，究其源，要上溯到“堯母門”。

“堯母門”不僅對西漢中后期政治格局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而且對此后的封建王朝也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影響。南北朝時期，宋孝武帝的寵姬殷貴妃去世，文學(xué)家謝莊為其作誄文，其中提到“贊軌堯門”，①《宋書》卷八五《謝莊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177頁。“堯門”就是漢武帝的“堯母門”。謝莊援引“堯母門”故事，奉勸宋孝武帝早日確定后嗣人選，否則會像漢武帝“堯母門”那樣帶來政治動蕩。明憲宗寵愛萬貴妃，萬貴妃生性好妒，后宮嬪妃有子則殺。女史紀(jì)氏偶然得幸生子，為避免萬貴妃迫害，太監(jiān)張敏、被廢的吳后等將紀(jì)氏之子偷偷養(yǎng)育，后被憲宗得知而立為太子，是為明孝宗。紀(jì)氏被孝宗追謚為孝穆紀(jì)太后，太學(xué)士尹直為其作哀冊，其中提到:“睹漢家堯母之門，增宋室仁宗之慟?！雹凇睹魇贰肪硪灰蝗缎⒛录o(jì)太后傳》，第3523頁。尹直以漢代“堯母門”為鑒，諷刺了明憲宗寵佞萬貴妃，險無后嗣的荒唐舉動。清朝雍正年間，大臣陸生楠上書曰:“有天下者不可以無本之治治之?！标懮蠒?，是要“借鉤弋宮堯母門之事，以譏本朝之不早建儲貳”。陸生楠本為朝廷命運考慮，沒想到卻引起了雍正的震怒，認(rèn)為“如陸生楠之借漢武之事以譏刺者，實具狗彘不若之肺腸，為彌天不可赦之罪人也”。③《世宗憲皇帝上諭內(nèi)閣》卷八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本，1986年版，第415-274頁。自漢代以來，不斷出現(xiàn)大臣借“堯母門”事件諷喻朝廷的現(xiàn)象，這說明，“堯母門”已經(jīng)成為鑒古明今的一面鏡子，成為大臣諷諫皇帝的重要武器。

二、“堯母門”對西漢中后期政治史觀的影響

戰(zhàn)國時齊人鄒衍將陰陽五行思想與歷史觀相結(jié)合，創(chuàng)造了“五德終始說”，認(rèn)為歷史發(fā)展是按照五行相克的順序循環(huán)演變的。秦始皇統(tǒng)一全國后，“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從所不勝。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賀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節(jié)旗皆上黑。數(shù)以六為紀(jì)，符﹑法冠皆六寸，而輿六尺，六尺為步，乘六馬。更名河曰德水，以為水德之始”。④《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jì)》，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237-238頁。秦朝依據(jù)“五德終始說”，按照五行相克的原則確立了水德之制。西漢初期，剛歷戰(zhàn)亂，國家千瘡百孔，百廢待興，急需休養(yǎng)生息。新生政權(quán)，政局初開，漢高祖劉邦依據(jù)“漢承秦制”的原則，繼續(xù)使用秦的水德之制。漢武帝時期，政治穩(wěn)定，經(jīng)濟繁榮，但從秦沿襲而來的舊制度越來越成為社會發(fā)展的阻礙，革故鼎新迫在眉睫。漢武帝竭力改變漢初以來因襲的秦制，開創(chuàng)了一個全新的政治局面。在政治史觀方面，按照“五德終始說”，秦為水德，土克水，漢應(yīng)該為土德。漢武帝于太初元年“夏，漢改歷，以正月為歲首，而色上黃，官更印章以五字，因為太初元年”。⑤《漢書》卷二五下《郊祀志下》，第1245頁。正式確立了土德之制。

漢武帝初期，“國家亡事，非遇水旱，則民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盡滿，而府庫余財。京師之錢累百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腐敗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仟伯之間成群，乘牸牝者擯而不得會聚”。⑥《漢書》卷二四上《食貨志上》，第1135頁。這時的漢朝，繁榮昌盛，國富民強。武帝后期，因與匈奴連年征戰(zhàn)，財力耗費巨大，出現(xiàn)了“天下虛耗，人復(fù)相食”⑦《漢書》卷二四上《食貨志上》，第1137頁。的危局。漢武帝晚期政治的衰微，引發(fā)了人們對劉漢王朝的失望和不滿。漢宣帝時，想為漢武帝立廟樂，長信少府夏侯勝反對曰:“武帝雖有攘四夷廣土斥境之功，然多殺士眾，竭民財力，奢泰亡度，天下虛耗，百姓流離，物故者半。蝗蟲大起，赤地數(shù)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積至今未復(fù)。亡德澤于民，不宜為立廟樂。”⑧《漢書》卷七五《夏侯勝傳》，第3156頁。夏侯勝這段話透露著濃重的怨恨和批判，這恐怕是當(dāng)時人們的普遍心聲。

漢昭帝時發(fā)生了一系列怪異現(xiàn)象，主要有三:1.泰山上有大石自立，三石為足;2.昌邑國已枯的社木復(fù)生;3.上林苑中已經(jīng)倒地斷枯的大柳樹復(fù)活，樹葉上有蟲咬成的文字:“公孫病已立”。這一系列怪異現(xiàn)象在當(dāng)時朝野引起了一定恐慌，經(jīng)學(xué)家以天人感應(yīng)說來附會當(dāng)時的政局。公羊家眭弘認(rèn)為，天生奇異現(xiàn)象，是上天對人間君主失政的一種譴告。大石自立，枯柳復(fù)生這些奇異現(xiàn)象，是天下將變的一種預(yù)示，這意味著將有賢者從匹夫中崛起。眭弘上書漢昭帝道:“先師董仲舒有言，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漢家堯后，有傳國之運。漢帝宜誰差天下，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順天命?！雹佟稘h書》卷七五《眭弘傳》，第3154頁。眭弘明確提出了“漢家堯后”說，認(rèn)為漢既為堯后，就得有禪讓的美德，昭帝應(yīng)效仿祖先堯，找到將要受命的新天子，把帝位禪讓于他，自己則像殷周二王一樣，退位自封百里，這樣才能順應(yīng)天意。

眭弘是西漢中后期第一個提出“漢家堯后”的人，這一思想并非空穴來風(fēng)，應(yīng)該是受了漢武帝“堯母門”的影響。武帝把昭帝比附為堯，實際上將劉漢視為堯的后代，眭弘的“漢家堯后”思想正源于此。眭弘把漢武帝的“堯母門”提升為“漢家堯后”思想，奉勸昭帝要效仿祖先堯，實行禪讓制。“漢家堯后”思想推行和平移權(quán)的相生，而反對武裝奪權(quán)的相克。西漢后期，延續(xù)這種思想，五行相生的政治史觀逐漸代替了相克的“五德終始說”。西漢晚期，“漢家堯后”思想被王莽大力宣揚。王莽自稱為舜的后代，堯?qū)⑻煜露U讓給舜，漢亦應(yīng)將天下禪讓給他。王莽之所以大力宣揚“漢家堯后”，是希望劉氏主動讓出政權(quán)，通過和平方式取得天下。

眭弘提出了“漢家堯后”學(xué)說，此后逐漸與“漢為火德”說相融合。漢宣帝時，鳳凰多次出現(xiàn)。如本始元年“五月，鳳皇集膠東、千乘?！北臼妓哪辍拔逶?，鳳皇集北海安丘、淳于?！钡毓?jié)二年“夏四月，鳳皇集魯郡，群鳥從之。大赦天下。”神爵“二年春二月，詔曰:‘乃者正月乙丑，鳳皇甘露降集京師，群鳥從以萬數(shù)。朕之不德，屢獲天福，祗事不怠，其赦天下?！毙鄢€有一些鳳凰出現(xiàn)的例子，在此不一一列舉。鳳凰乃祥瑞之物，按陰陽五行之說，鳳色赤，五行屬火，是南方七宿朱雀之象。南方朱雀，為四神之一，其形象就是鳳凰。宣帝朝鳳凰大量出現(xiàn)，其實顯示了火德的符瑞。漢宣帝于地節(jié)元年夏六月，下詔曰“蓋聞堯親九族，以和萬國。朕蒙遺德，奉承圣業(yè)，惟念宗室屬未盡而以罪絕，若有賢材，改行勸善，其復(fù)屬，使得自新?！雹凇稘h書》卷八《宣帝紀(jì)》，第242、246、247、262、246頁。從詔書中可以看出，宣帝對堯很是敬仰?！半廾蛇z德，奉承圣業(yè)”，意為宣帝繼承堯的遺德、圣業(yè)，這應(yīng)該是受了漢昭帝時期“漢家堯后”思想的影響所致。漢宣帝時期鳳凰大批出現(xiàn)，宣帝自稱承繼堯德，都給“漢家堯后”、“漢為火德”思想提供了重要支持。到漢成帝時，“漢為火德”說已成雛形。據(jù)《漢書·李巡傳》記載:“齊人甘忠可詐造《天官歷》、《包元太平經(jīng)》十二卷，以言‘漢家逢天地之大終，當(dāng)更受命于天，天帝使真人赤精子，下教我此道?！雹邸稘h書》卷七五《李尋傳》，第3192頁。甘忠可是當(dāng)時一術(shù)士，鼓吹漢家氣數(shù)已盡，力主改朝換代。甘忠可造《天官歷》、《包元太平經(jīng)》，偽稱是天帝派使者真人赤精子下凡教授他的。赤精子，其實就是火德的象征。到漢哀帝時，甘忠可的學(xué)生夏賀良繼承老師衣缽，繼續(xù)宣揚改制思想。據(jù)《漢書·哀帝紀(jì)》記載:“待詔夏賀良等言赤精子之讖，漢家歷運中衰，當(dāng)再受命，宜改元易號。”夏賀良所言“赤精子之讖”，就是甘忠可所說的“真人赤精子”，他們認(rèn)為這就是漢再受命的圖讖。應(yīng)劭指出:“高祖感赤龍而生，自謂赤帝之精，良等因是作此讖文?！雹堋稘h書》卷一一《哀帝紀(jì)》，第340頁。應(yīng)劭可謂一語中的。西漢到了成、哀時期，社會矛盾已經(jīng)非常尖銳，劉漢王朝岌岌可危，如果不加以變更，難免覆滅的命運。以武力改朝換代，自然不是人們所希望的，于是甘忠可、夏賀良等人想到了一個折中的方法，他們將高祖赤帝子的傳說重新拿出來，宣揚漢為赤帝之子，應(yīng)為火德而不是土德。甘忠可、夏賀良等希冀以德運的轉(zhuǎn)變，給人以漢再次受命于天的假象，從而轉(zhuǎn)移人們的視線，挽救劉漢王朝的危機。哀帝接受了夏賀良再受命的建議，下詔改制?！霸t曰:‘漢興二百載，歷數(shù)開元?；侍旖捣遣闹?，漢國再獲受命之符，朕之不德，曷敢不通!夫基事之元命，必與天下自新，其大赦天下。以建平二年為太初元將元年。號曰陳圣劉太平皇帝。漏刻以百二十為度?！雹佟稘h書》卷一一《哀帝紀(jì)》，第340頁。在改制詔書中，哀帝表示漢之大運已終，但上天垂愛，讓“漢國再獲受命之符”，通過改制，建立新政權(quán)。哀帝所說的受命之符，就是夏賀良所說的“赤精子之讖”。哀帝自稱“陳圣劉太平皇帝”，“太平”二字應(yīng)該來自甘忠可的《包元太平經(jīng)》。哀帝改制雖然沒有直接宣布實行火德之制，但實際上默認(rèn)了這一政治史觀。

漢武帝“堯母門”暗示漢為堯的后繼，而漢高祖劉邦為赤帝子的傳說，又指出劉邦為赤帝的后代，為了調(diào)和這個問題，堯的德運被安排為火德，堯也成為赤帝之子。這種調(diào)和起于何時，因文獻(xiàn)沒有明確記載，我們不敢妄言，但漢宣帝時鳳凰多次出現(xiàn)，宣帝又自稱承繼堯德，已出現(xiàn)了調(diào)和的萌芽，到了西漢后期這種調(diào)和完全形成?！洞呵锞暋じ芯吩?“堯翼星之精，在南方，其色赤。舜斗星之精，在中央，其色黃。禹參星之精，在西方，其色白。湯虛星之精，在北方，其色黑。文王房星之精，在東方，其色青?！雹?清)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廣陵書社2006年版，第2151頁。堯色赤，也就是德運為火德。另，《春秋緯·合誠圖》曰:“堯母慶都，有名于世。蓋火帝之女，生于斗維之野，常在三河之東南，天大雷電，有血流潤大石之中，生慶都。長大，形像火帝。常有黃云覆蓋之，夢食不饑。及年二十，寄跡伊長孺家，無夫，出觀三河之首，常若有神隨之者。有赤龍負(fù)圖出，慶都讀之，赤受天運，下有圖人，衣赤光，面八彩，須發(fā)長七尺二寸，兌上豐下。署曰:赤帝起，誠天下，寶龜龍，陰風(fēng)雨。赤龍與慶都合昏有娠，龍消不見，既乳堯，貌如圖表。及堯有知，慶都以圖予堯?！雹?清)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第2157頁。在這里，不僅堯被神話，而且堯母也被神話。堯母慶都成為火帝的女兒，感赤龍而生堯?；鸬?、赤帝、赤龍、圖讖，所有這些描述，目的都是要論證堯為火德，堯為赤帝之子。東漢時期，堯母感赤龍而生堯的傳說被社會普遍接受。在濮州有堯母碑，《漢隸字源》中記載道:“成陽靈臺碑，建寧五年立，在濮州雷澤。堯母慶都感赤龍而生堯，后葬慶都，名曰靈臺，上立黃屋。集古作堯母碑。”④(宋)婁機:《漢隸字源》卷一《考碑》，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本，1986年版，第225-794頁。建寧是漢靈帝的年號，建寧五年為公元172年。堯母碑上刻有“堯母慶都感赤龍而生堯”的文字，成為堯及堯母被神話的實物證據(jù)。東漢后期的鄭玄在《駁五經(jīng)異義》中曰:“《春秋公羊》說:圣人皆無父，感天而生?！蹲笫稀氛f:圣人皆有父。謹(jǐn)案:《堯典》以親九族，即堯母慶都感赤龍而生堯，堯安得九族而親之?《禮讖》云:唐五廟，知不感天而生。駁曰:諸言感生則無父，有父則不感生，此皆偏見之說也?！渡添灐吩?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謂娀簡狄吞鳦子生契，是圣人感生，見于經(jīng)之明文。劉媼是漢太上皇之妻，感赤龍而生高祖，是非有父感神而生者也。”⑤(漢)鄭玄:《駁五經(jīng)異義·圣人感天而生》，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本，1986年版，第182-311頁。通過這段文字可以看出，西漢時高祖制造了自己為赤帝子的傳說，到了東漢，人們進(jìn)一步將其母神話，成為“劉媼感赤龍而生高祖”這樣的神話故事，和“堯母慶都感赤龍而生堯”的故事版本相同。這兩個神話故事是“漢家堯后”、“漢為火德”的最好注解，成為西漢中后期以來兩種思想完全融合的最好例證。

東漢建立之后，“漢家堯后”、“漢為火德”以法定形式確定下來。《東觀漢記·世祖光武皇帝》對此記載甚為詳細(xì):“自上即位，案圖讖，推五運，漢為火德。周蒼漢赤，水生火，赤代蒼，故上都洛陽。制郊兆于城南七里，北郊四里，為圓壇，天地位其上，皆南面西上。行夏之時，時以平旦，服色、犧牲尚黑，明火德之運，徽幟尚赤，四時隨色，季夏黃色。議者曰:‘昔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以配上帝。圖讖著伊堯赤帝之子，俱與后稷并受命而為王。漢劉祖堯，宜令郊祀帝堯以配天，宗祀高祖以配上帝?！兴咀嘧h曰:‘追跡先代，無郊其五運之祖者。故禹不郊白帝，周不郊帝嚳。漢雖唐之苗，堯以歷數(shù)命舜，高祖自感赤龍火德，承運而起，當(dāng)以高祖配堯之后，還復(fù)于漢，宜修奉濟陽成陽縣堯冢，云臺致敬祭祀禮亦宜之。’”①(漢)劉珍等:《東觀漢記》卷一《帝紀(jì)一·世祖光武皇帝》，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8頁。東漢建立后，按照五行相生的原則，正式確立了火德之制。堯在東漢時期的祭祀中享有崇高地位，郊祀時以帝堯配天，宗祀則以高祖劉邦配上帝?！皾h為火德”、“堯赤帝之子”、“漢劉祖堯”，都是東漢建立之初成為定論的觀點，并以法定形式成為國家的指導(dǎo)思想。

繼漢武帝的“堯母門”，東漢光武帝亦將兒子比作堯。據(jù)《東觀漢記·顯宗孝明皇帝》記載:“孝明皇帝諱陽，一名莊，世祖之中子也。建武四年夏五月甲申，皇子陽生，豐下銳上，顏赤色，有似于堯，上以赤色名之曰陽?！雹?漢)劉珍等:《東觀漢記》卷二《帝紀(jì)二·顯宗孝明皇帝》，第54頁。建武四年 (28)，光武帝政權(quán)建立伊始，正在尋找與火德、尚赤相符的各種符讖。漢明帝出生時頭皮呈紅色，正與火德之色相符，所以被大力宣揚，認(rèn)為其“有似于堯”。這是繼漢武帝“堯母門”之后，漢代第二個將孩子比附為堯的事例。這次事例中，劉漢王朝已經(jīng)明確地表明了“漢為堯后”、尚赤而為火德。這進(jìn)一步證明，漢武帝的“堯母門”確實對西漢中后期以來的政治史觀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

漢武帝的“堯母門”，不僅給西漢中后期的政治格局帶來深刻影響，而且對西漢中后期的政治史觀也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影響，其歷史作用不容小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