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晶
(陜西理工學院文學院,陜西漢中723000)
獨孤及(725-777),字至之,河南洛陽人,天寶十三年(754)以道舉補華陰尉,在天寶、大歷時期的文壇享有盛名。據(jù)梁肅《獨孤公行狀》所載,當時享譽文壇的李華、蘇源明稱獨孤及為“詞宗”[1]197。權德輿在《唐故尚書兵部郎中楊君文集序》中,還將他與李華并稱為“狎主時盟”的“詞林龜龍”[2]509。這些推舉雖不無溢美之詞,亦可看出獨孤及在當時文壇的實際影響力不容小視。獨孤及以文名世,其古文創(chuàng)作與文學思想對中唐文學家梁肅、韓愈都有影響。他的詩名雖遠不如其文名,但亦得到了后世評家的稱贊。如宋代劉克莊《后村集》稱其《觀?!吩姟半m高雅未及陳拾遺,然氣拍雄渾與岑參、高適相上下”[3]3。明代鐘惺《唐詩歸》稱其詩“高處已似元道州矣”[4]13。清代喬億《劍溪說詩》這樣說:“蕭功曹穎士、李員外華、獨孤常州及詩,皆以格勝,不欲與流輩爭妍”[5]17。這些詩論為我們揭示出了獨孤及詩沉雄勁健、迥異于流俗的精神風貌。而元代辛文房的《唐才子傳·獨孤及傳》在贊賞了獨孤及詩迥于流俗的“高古”之風后,在文末還另辟蹊徑,對“詩家之立題”發(fā)表了自己的一番感悟:
嘗讀《選》中沈、謝諸公詩,有題《新安江水至清淺深見底貽京邑游好》及《石門新營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瀨茂林修竹》及《田南樹園激流植援》、《齋中讀書》、《南樓中望所遲客》、《晚登三山還望京邑》等數(shù)端,皆奇崛精當,冠絕古今,無曾發(fā)其韞奧者。逮盛唐,沈、宋、獨孤及、李嘉祐、韋應物等諸才子集中,往往各有數(shù)題,片言不茍,皆不減其風度,此則無傳之妙。逮元和以下,佳題尚罕,況于詩乎!立題乃詩家切要,貴在卓絕清新,言簡而意足,句之所到,題必盡之,中無失節(jié),外無余語,此可與智者商榷云,因舉而論之。[6]54
這段文字雖然不是專門討論獨孤及詩歌制題藝術的,但是將這一相對獨立的議論置于獨孤及傳末,并且把其詩題并入不減“沈、謝諸公”風度之列,可見,辛文房是將他的詩題作為唐人制題的優(yōu)秀典范給予高度評價的。辛氏關于詩歌制題的這段論述,以前的獨孤及研究學者或沒有注意到,或將“卓絕清新”、“言簡意足”等有關詩題藝術的評語混為獨孤及詩歌創(chuàng)作的藝術特征。本文正是借辛氏此番論述,將《毗陵集》的81 首詩題加以梳理,重點討論獨孤及詩歌制題的獨特之處,進而從文學史的角度對詩題在唐代的發(fā)展演變進行審美關照。
唐人詩題多受蕭統(tǒng)《昭明文選》選詩的詩題影響。由于統(tǒng)治者的大力提倡,《文選》在唐代可謂是科舉考試的“官方教材”,是所有有志于仕途功名的學子登第前的必讀書目。再加上應試詩題多從《文選》出,故熟讀《文選》、熟用《文選》、熟練掌握《文選》選篇的風格,是唐代文人必備的基本功。而在《文選》設定的軌道上輕車熟路地進行模仿,審美習慣上順理成章地與《文選》的美學風尚心理趨同,就成了唐代文人創(chuàng)作和鑒賞過程中的集體無意識?!段倪x》選篇所發(fā)揮的樣板和示范功能,對于唐詩從題目到風格各個方面所產生的實際影響不容小視。然而《文選》對唐代文學的影響還要一分為二地看待,它一方面為一個成功的文人走上成熟的創(chuàng)作道路提供了方便,進而為唐詩的繁榮做出了貢獻;另一方面它也限制了唐人的創(chuàng)作視域,使唐詩很難跳出既定的審美定勢。盛唐詩人將《文選》范式推進到極致,后人難以為繼的情況,決定了元和以后的詩人被迫奮力沖破唐詩“畫地為牢”的現(xiàn)狀,對《文選》的審美范式進行全面地突圍。
和大歷時期的許多文人一樣,獨孤及的大多數(shù)詩題仍然按著《文選》所規(guī)定的套路亦步亦趨,很少表現(xiàn)出自己制題的個性化風彩。而中國古典詩歌從早期《詩經》的詩題僅作為單純的稱引符號到六朝時期詩題成為文人自我表達和人際交往的需要,六朝詩人的制題藝術已臻佳境。故師習《文選》詩題,即是師習六朝詩題。獨孤及《毗陵集》所輯詩歌共81 首,其中交往詩(包括宴會詩、送別詩、酬和贈答詩)68 首,占《毗陵集》詩歌總數(shù)的80%多。另外,還有行旅詩4 首、題詩3 首、其它詩歌6 首。可見獨孤及詩歌題材極為單一,而把同一題材的詩題放在一起,又很明顯地表現(xiàn)出類型的趨同。所以開卷一覽獨孤及詩的詩目,六朝詩題套路千篇一律的重復很難給人別開生面之感,甚至難以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像《觀?!贰ⅰ队旰蠊缺痹魍母呤斑z》這樣只觀其題即令人胸中涌起膨湃的力量、眼前浮現(xiàn)壯麗圖景的詩題,像《初晴抱琴登馬退山對酒望遠醉后作》、《寒夜溪行舟中作》這種意境幽遠、引人萬千思緒的詩題在獨孤及的集子里畢竟只是少數(shù)。
獨孤及的交往詩和行旅詩都遵《文選》形成了比較固定的格式化標題,如送別詩基本上都采取“(離別地點)+送× ×人+(終到地點)+(事由)”①括號內的內容根據(jù)具體情況可有可無。的標題格式,如《送馬鄭州》、《送相里郎中赴江西》、《送長孫將軍拜歙州之任》、《送李賓客荊南迎親》、《水西館泛舟送王員外》等等。比照《文選》所選的“祖餞詩”,可以發(fā)現(xiàn)獨孤及的詩題更加格式化、程式化,更加渾圓、成熟,但這種死板的命題套路實在缺少《文選》所選謝靈運《鄰里相送至方山》、謝朓《新亭渚別范零陵》等詩題的自然、靈動和鮮活。但是翻看唐人詩集,尤其是大歷以后的集子,會發(fā)現(xiàn)此種詩題俯拾皆是。這種詩題大量涌現(xiàn)卻未使時人生厭,恐怕與時人更加重視的是詩題社會交往的功能性、工具性,而忽略了詩題制作上的藝術性有關。
獨孤及的行旅詩的制題亦深受《文選》選詩的制題方式影響,基本上采取“時間+地點+(事件或事由)”的標題格式。如《丙戌歲正月出洛陽書懷》、《季冬自嵩山赴洛陽道中作》與《文選》所選陶淵明《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途口》、謝靈運《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發(fā)都》的詩題模式如出一轍。此外獨孤及的贈答、酬唱、宴筵系列的詩歌,也基本上延用六朝“贈× ×”、“寄× ×”、“酬× ×”、“× ×宴”的既定格式,如《三月三日自京到華陰水亭獨酌寄裴六薛八》、《海上懷華中舊游寄鄭縣劉少府造渭南王少府崟》、《得李滁州書以玉潭莊見托因書春思以詩代答》、《暮春于山谷寺上方遇恩命加官賜服酬皇甫侍御見賀之作》、《九月九日李蘇州東樓宴》②著重號為筆者加。等等,但是卻在“贈× ×”、“寄× ×”、“酬× ×”、“× ×宴”等核心詞匯的基礎上,更加翔實地標明時間、地點、場合、情感狀態(tài)以及引起詩興的本事等等。這些詩題對當事人的親身經歷記錄得更加詳盡,體現(xiàn)出詩人自我表達、自我書寫和自我傳播意識的自覺。而且用語也不啰嗦,即便是長題也能做到辛文房稱贊沈、謝諸公時所說的“精當”,然而離六朝佳題的“奇崛”境界卻相去甚遠。雖然獨孤及亦有些詩題能做到雄壯有力,但是由于過度因循《文選》而“復多變少”,所以他的詩題往往難以出奇致勝、獨特不凡。從這個角度來看,獨孤及的大部分詩題都缺少創(chuàng)造性的能量。
辛文房的《唐才子傳》對于唐代才子的品評常常用語精辟,具有啟發(fā)性。這位以劉長卿的字為名、以于良史的名為字的鐵桿唐詩愛好者,不會對何為好的詩題沒有一點常識。將張說的《聞雨》、《山夜聞鐘》,王維的《新晴野望》、《山居秋暝》,劉長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江中對月》,杜甫的《望岳》,柳宗元的《江雪》等意境幽遠、自成興象的詩題放置一邊,卻把獨孤及的詩題提到“不減六朝風度”的高度,多少讓人有點匪夷所思。細酌辛文房關乎“詩家之立題”的議論,可以發(fā)現(xiàn)辛氏一方面是以《文選》為評價標準的,如果視《文選》選詩的詩題為“正格”,那么獨孤及不求“標新立異”的詩題大體不離《文選》的框架;另一方面,從辛氏所引用的六朝詩題來看,他對描寫“精工”的詩題似乎情有獨鐘。拿《晚登三山還望京邑》、《南樓中望所遲客》和杜甫的《望岳》、王維的《新晴野望》相比,可以看到前者用思的縝密、落筆的精微,而后者卻誠然一番自然天工之美。故辛氏完全不是從“天工”、“興象”的角度,而是從“人力”、“制作”的角度來談詩家之立題的。那么從這個角度來看,獨孤及的一些詩題雖不是超越時代、屬乎天才之大手筆的“高題”,卻是符合立題規(guī)范、不犯詩家大忌的“佳題”。
辛文房眼中的“佳題”又是什么樣的呢?他用“卓絕清新、言簡意足”這八個字來概括。“卓絕清新”是呈現(xiàn)出來的審美感受,而“言簡意足”是達致這種審美感受的具體方法。而在這八個字中,他只下大力氣對“言簡意足”進行了具體的闡述,可見他對“言簡意足”的重視。他將“言簡意足”解釋為“句之所到,題必盡之,中無失節(jié),外無余語”,又在評論沈佺期、宋之問、獨孤及、李嘉祐、韋應物詩題時用“片言不茍”來稱贊他們集子中的“數(shù)佳題”?!把院喴庾恪焙汀捌圆黄垺笨梢曰?,可見“簡練而不蕪雜”正是辛氏眼中獨孤及詩題的特色。我們且看《雨后公超谷北原眺望寄高拾遺》和《官渡柳歌送李員外承恩往揚州覲省》兩詩的詩題。
《雨后公超谷北原眺望寄高拾遺》是安史之亂第二年(756)獨孤及寫給高適的一首贈詩,此時高適正在“討賊的第一線”輔佐哥舒翰把守潼關。詩歌內容如下:
崖口雨足收,清光洗高天。虹蜺斂殘靄,山水含碧鮮。遠空霞破露月輪,薄云片片成魚鱗。
五陵如薺渭如帶,目極千里關山春。朝來爽氣未易說,畫取花峰贈遠人。[7]14
這個時候寄給高適一首觀景詩,似乎與前線的戰(zhàn)火不相協(xié)調。然而從詩題中“北原眺望”四個字可見,獨孤及不是不關心前方的戰(zhàn)勢,反而總是牽腸掛肚地盼望著北邊來的捷報,一個“眺”字完全寫出了作家的牽掛和期盼。而“雨后”二字則借自然界雨過天晴山水更麗表達了作家對于戰(zhàn)爭必定勝利、朋友必然凱旋的信心。從詩題所反映的情緒就可以看出,作家本人雖然未能親臨戰(zhàn)場助朋友一臂之力,卻心系戰(zhàn)場為遠方的朋友聲援和助威。這首詩的詩題充分展現(xiàn)了盛唐詩人未被戰(zhàn)火打消的昂揚的精神狀態(tài),可謂是盛唐氣象的余音。
再如《官渡柳歌送李員外承恩往揚州覲省》一首:
君不見官渡河兩岸,三月楊柳枝。千條萬條色,一一勝綠絲?;ㄗ縻U粉絮,葉成翠羽帳。此時送遠人,悵望春水上。遠客折楊柳,依依兩含情。夾郎木蘭舟,送郎千里行。郎把紫泥書,東征覲庭闈。脫卻貂襜褕,新著五彩衣。雙鳳并兩翅,將雛東南飛。五兩得便風,幾日到揚州。莫貪揚州好,客行剩淹留。郎到官渡頭,春闌已應久。殷勤道遠別,為謝大堤柳。攀條倘相憶,五里一回首。明年柳枝黃,問郎還家否?[7]49
從詩歌的內容上來看,這是一首以女子口吻寫出的送別詩。一種可能是作者化身為女子來表達對友人戀戀不舍之情,可以想見作者若不是與友人關系非常密切,是不敢開如此幽默風趣的玩笑的。另一種可能就是這首詩是獨孤及為李員外的妻妾代寫。但不管哪種可能,作者都必須化身為女性,以女性的視角來抒發(fā)情感。此詩的詩題與詩歌的內容正相呼應。題首先點明離別的地點“官渡”,而“官渡”古鎮(zhèn)的歷史感,無疑平添了離別情感的厚重。古代以“折柳相贈”來抒發(fā)離愁別緒,故以“柳歌”點題為送別又附加上了一層濃濃的詩意。再者“柳”的纖弱柔美、裊娜多姿又與女子的嬌媚可人之態(tài)暗合,這又為該詩將朋友比作情郎,以女子的口吻表達依依惜別之情的奇特構思做出了絕佳的鋪墊。遺憾的是,在獨孤及16 首送別詩中,此等佳題僅此一首。從這兩個詩題可以看出,獨孤及的詩題中往往還有“題眼”。如《雨后公超谷北原眺望寄高拾遺》中的“眺”字,《官渡柳歌送李員外承恩往揚州覲省》中的“柳”字,《寒夜溪行舟中作》中的“寒”字,《三月三日自京到華陰水亭獨酌寄裴六薛八》中的“獨”字,都是詩題中的點睛之筆。其高度概括性與升騰出來的聯(lián)想空間,可以產生一字千金的效果??梢姡把院喍庾恪钡拇_是獨孤及一些佳題獨特的藝術特色。再看下列幾個詩題:
《初晴/抱琴/登馬退山/對酒/望遠/醉后/作》
《賈員外處/見中書賈舍人巴陵詩集/覽之懷舊/代書寄贈》
《暮春/于山谷寺上方/遇恩命/加官賜服/酬皇甫侍御見賀之作》
《癸卯歲/赴南豐道中/聞京師失守/寄權士繇韓幼深》①分隔號為筆者加,以下同。
這些詩題的一個共同特點是在單純的“寄× ×”、“酬× ×”等動詞前加上一連串的狀語,使動作發(fā)出的情由被更充分、更細致地揭示出來。然而這些詩題并沒有因為長度的增加而給人以累贅冗繁之感,獨孤及基本上采用“狀語并置”的方式,將時間、地點、事件及一系列的狀態(tài)平鋪開來,不用連詞銜接,造成節(jié)奏上的急促緊湊之感。如《初晴抱琴登馬退山對酒望遠醉后作》一題,作家精細地將引起詩興的事一一道來,十五個字中包含了六個有助于展現(xiàn)作家情感狀態(tài)的信息點。這類詩題一方面委曲詳實,另一方面又精緊細密。真正做到了辛文房所說的“句之所到,題必盡之,中無失節(jié),外無余語”。獨孤及的此類詩題,在大量創(chuàng)作“酬答唱和詩”的唐人集子里,如沈佺期、宋之問、韋應物、李嘉祐的詩集里亦有出現(xiàn),只不過這些詩人詩題題材廣泛,類型化特征也不突出,所以沒有像獨孤及詩題的這種特征表現(xiàn)得這么集中。如李嘉祐的《自蘇臺至望亭驛/人家盡空/春物增思/悵然有作/因寄從弟紓》、韋應物的《雪中/聞李儋過門不訪/聊以寄贈》。當然,每位詩人個性特點不同,詩題的風格亦會有所差異。
從獨孤及的詩題中,我們還可以看到他對“簡短敘事”的熱愛。獨孤及經常通過“連續(xù)性的動作”精緊地勾勒出引起詩興的原委。如《初晴抱琴登馬退山對酒望遠醉后作》敘寫了詩人五個連續(xù)性的動作“抱”、“登”、“對”、“望”、“醉”,這樣便將詩作抒發(fā)的感傷情緒,完全與具體的天氣、環(huán)境、情狀聯(lián)系在一起。再如《賈員外處見中書賈舍人巴陵詩集覽之懷舊代書寄贈》中的“見”、“覽”、“懷”三字,不經意的“見”、有意識的“覽”和下意識的“懷”,充分記錄了具體的某時、某地所發(fā)生的某種情懷?!豆锩畾q赴南豐道中聞京師失守寄權士繇韓幼深》中的“赴”、“聞”兩個動詞連續(xù)出現(xiàn),使人感到作家本來就顛沛流離的生活似乎更加雪上加霜了,真可謂是身體和心靈雙重的悲愁糅合在一起。此外,對于贈答酬和的對象及其身份獨孤及也不忌詳盡,如《李張皇甫閻權等數(shù)公并有送別之作見寄因答》、《東平蓬萊驛夜宴平廬楊判官醉后贈別姚太守置酒留宴》、《海上懷華中舊游寄鄭縣劉少府造渭南王少府崟》都可以看出他不厭其煩、竭盡全力地記錄每一個對象的努力。獨孤及詩題的敘事性傾向使得他的詩題更像是生活的記錄或是日記,它雖不是翔實地記錄某一天發(fā)生的事情,但是至少可以起到一種“標識”作用,使作家憑此能夠身臨其境地去回味逝去的歲月。
如果我們考察一下中國古典詩歌的詩題發(fā)展史,就會發(fā)現(xiàn)這在某種程度上是作家強烈的自我意識的表現(xiàn)?!对娊洝坊旧鲜怯性姛o題,現(xiàn)有的詩題都是后人在編輯整理的過程中為了稱引的方便加上去的,所以多數(shù)詩題都是從詩句中出。[8]10如《蒹葭》,詩題即出自于該詩的頭兩字。而這首詩歌所描寫的“上下求索”的情境與詩題“蒹葭”幾乎沒有必然關系。該詩穿越歷史的時空為各個時代的人所愛賞,然而詩人究竟在求索什么?是戀人?還是借求索伊人表達生活中其它方面的失落和尋找?我們無法從具象上來把握詩人的尋求對象,但是普天下各個時代的人都能被這種“求索”的人生情境所感動,因為這是在所有人身上都可能發(fā)生的尋找和失落、再尋找和再失落。詩人作詩的動因可能緣于某一具體事件,然而時過境遷,事件我們已經無處可尋,因為事件本身并沒有被刻意地記錄下來,只留下了抽離具體生活的、超越時空的人生圖式。試想一下如果《蒹葭》的作者事先按獨孤及的擬題風格擬一詩題《溪行舟上見一佳人上下求索而不遇寄× ×》并將此題記錄在案,這等具體化的詩題中便蘊含著詩人強烈地自我闡釋的沖動,這種沖動源于詩人留住過去的美好與感傷的欲望與好奇。
中國古典詩歌的詩題走著一條“從簡單到精致,從散漫到規(guī)范”的發(fā)展道路[9]160。詩題在漢代萌芽,大概在西晉時期走向成熟。六朝時期出現(xiàn)的“長題”表明六朝詩人開始有意識地進行詳細地記錄。獨孤及詩題繼承六朝,記錄更加翔實精密。其詩題對身邊事件的概括性敘寫,完全可以看成是他作為社會性的人,對記錄生活中歡宴、送別、交往等與人“群”的生活事件擁有極大的情感需要[10]167。人際交往中的歡樂、悲傷似乎牽系著他的自我價值、自我形象與自我期待。從審美接受的角度來看,《詩經》當中的無題詩常常越出具體的事件表達一種感悟和情緒,而獨孤及有意為之的“詳盡的詩題”就像是系在他“詩歌之舟”上的一根纜繩,將他詩化的感悟牢牢地鎖定在具體的時空。當然,獨孤及詩歌中蘊含著的強大自我,也常常會影響他詩歌詩意的展現(xiàn)。我們只要看一看元和以下詩人的“長題”就會發(fā)現(xiàn)獨孤及詩題的敘事性傾向在元和以下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故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看,獨孤及的詩題可以看成是連接六朝詩題與元和以下詩題的一個典型的過渡。
在《唐才子傳》中,辛文房發(fā)出“元和以下,佳題尚罕”的感嘆。辛文房為何對元和以下詩題創(chuàng)作總體情況有不滿情緒呢?按其“卓絕清新,言簡意足”的審美標準,元和以下的詩歌一定是不夠清新與簡練了。粗粗一覽元和時期詩人的詩題,辛氏所發(fā)的微詞不無道理。元和時期詩人眾多,詩作更多,交往唱和的詩歌為唐代各個時期之最。此時,往來應酬似乎是詩人生活的常態(tài),酬答應和的事由也更瑣細,所以很少有詩人對這類詩題再花精力細心推敲了。以元稹集子里與白居易的酬唱詩為例,《送樂天××》、《和樂天× ×》、《酬樂天× ×》之類的詩題彼彼皆是,著實給人以索然無味之感。這樣的詩題無奇崛精壯之力,更無卓絕清新之妙。
李肇在《唐國史補》中說“元和之風尚怪”,元和時期的幾位大家無論是韓愈偏激的“奇詭”還是白居易過度的“淺切”都被李肇納入了不合盛唐氣象“尚怪”的行列。[11]186那么這種“怪”在詩題創(chuàng)作上又有什么表現(xiàn)呢?韓愈提出“以詩為戲”,除元和時期詩人詩集中常有的常題之外,他的詩集里還常出現(xiàn)像《忽忽》、《落牙》、《嘲鼾睡》這樣的詩題,這種隨意、散漫不夠精致嚴肅的詩題,固然與詩作的開闔灑脫相得益彰,卻嚴重缺乏“卓絕清新”之意境,顯然不會是宗《文選》詩題的辛文房所熱愛的對象。另外,元和時期詩題的一個新氣象是出現(xiàn)了“詩序化的長題”。這些長題主要在倡導新樂府創(chuàng)作的詩人集中有明顯的表現(xiàn),如劉禹錫的詩題:
《令狐仆射與余投分素深,縱山川阻修然音問相繼。今年十一月仆射疾不起,聞予已承訃書,寢門長慟。后日有使者兩輩持書并詩,計其日時已是臥疾,手筆盈幅翰墨尚新,律詞一篇,音韻彌切,收淚握管以成報章。雖廣陵之弦于今絕矣,而蓋泉之感猶庶聞焉。焚之繐帳之前,附于舊編之末?!?/p>
元稹詩題:
《酬樂天早春閑游西湖,頗多野趣,恨不得與微之同賞。因思在越,官重事殷,鏡湖之游,或恐未暇,因成十八韻,見寄樂天。前篇到時,適會予亦宴鏡湖南亭,因述目前所睹,以成酬答。末章亦未暇誠,則勢使之然,亦欲粗為恬養(yǎng)之贈耳?!?/p>
在白居易的詩集中更不乏此類長題。據(jù)初步統(tǒng)計,白氏超過50 字的詩題就有十四首,超過100 字的有四首,最長的一首竟長達254 字。[12]11從上舉的兩例可以看出,這類加長版的“長題”窮盡細節(jié),或描摹、或敘事、或抒懷都不遺余力。此類長題在元和詩人的集子里雖不是主流,但是無疑代表了詩題在元和時期發(fā)展的新氣象。在獨孤及的詩題里可以一筆代過的信息,在這些詩題中卻要窮盡細節(jié),獨孤及詩題精緊的節(jié)奏,被舒散的語言風格所取代。在獨孤及簡凈的字眼背后需要咀嚼的深意,在此一覽無余。此類詩題不試圖在詩題的概括性上下工夫,卻放縱地沖破詩題范式所規(guī)定的界限,允許詩題內容的擴張,向散文化方向發(fā)展。這類詩題固然通俗易懂,但冗長繁累,完全違背了辛文房“言簡意足”、“句之所到,題必盡之,中無失節(jié),外無余語”的審美理想。明代王士貞《藝苑卮言》在評論白居易詩時說:“用語流便,使事平妥,固其所長,極有冗易可厭者。”[13]1011白居易對自己的詩亦有過檢討,認為他與元稹的詩都有“意太切而理太周”的毛病。這種意思說盡而不留余味“冗易可厭”的毛病同樣是他們長題創(chuàng)作的問題。而這種長題創(chuàng)作在宋以后并沒有消歇,反而在歐陽修、蘇軾、黃庭堅等人的筆下延續(xù),逐漸發(fā)展成為具有獨立美學意味的小品文。從元和以下長題創(chuàng)作的漫延,可以看到人們對習以為常的《文選》套路的厭倦,亦可以看到隨著人自身的覺醒,人們對于自我記錄、自我闡釋欲望的強勢崛起。到此為止,“‘短而精’的《文選》式詩題逐漸被這種體兼詩序,貌類散文的長題所代替,《文選》所倡的規(guī)范制題也被完全突破”[14]3。
最后,我們從文學史的角度再來看獨孤及的詩題被元人辛文房贊可的原因,就可以看到他的詩題作為“詩題發(fā)展史上重要一環(huán)”的文學史意義了。相對于《文選》所輯的六朝詩題模式,獨孤及有自知的繼承,在敘事委曲精到方面亦有不自知的發(fā)展;而相對于元和以下膨脹的長題,獨孤及的詩題則保持了六朝題用語簡凈、意味深遠的風味。在簡單與繁雜之間,在詩趣與散漫之間找到平衡點,正是獨孤及數(shù)佳題的特殊魅力??偠灾?,正是在獨特的歷史境遇成就了獨特的獨孤及式制題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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