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祎
宋代文獻間或提到“大敕系銜”的制度。例如,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以下簡稱《長編》)記載,熙寧九年(1076年)王安石罷相,授鎮(zhèn)南軍節(jié)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寧府,朝廷循例給予優(yōu)待,“仍詔安石大敕系銜在陳升之上,出入內(nèi)廷,并依中書、樞密院臣僚例”①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78,熙寧九年十月丙午,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6803頁。。“大敕系銜”是唐代制度在宋代的遺跡,它關(guān)涉到唐宋使相、宰相制度和朝廷敕命頒行等重要問題。本文期待在相關(guān)研究的基礎(chǔ)上,對該制度的本末源流稍作闡說。
“大敕系銜”,宋代文獻中又表述為“大敕后系書”、“大敕系位”、“大敕列銜”等。相關(guān)記載較為常見的約有十余例。無一例外,它們都發(fā)生在北宋前期,即元豐改制以前,且都與使相有關(guān)。以下?lián)袢×鶆t,稍加解說。
1.《宋會要輯稿·儀制》(以下簡稱《宋會要》)三之一五:
〔明道二年〕十月三十日,詔中書門下大敕后系書,張士遜、楊崇勛在王曾之下。
該條記載涉及到張士遜、楊崇勛、王曾三人。當時,張士遜為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同平章事、判許州,楊崇勛為河陽三城節(jié)度使、同平章事、判陳州,王曾則是天平節(jié)度使、同平章事、判天雄軍。
2.《宋會要·儀制》三之一五又載:
〔景祐元年〕七月十七日,詔新除樞密使、吏部侍郎、同平章事王曉敕后系書在張士遜之下。
王曉原名曙,此處避宋英宗諱而改字。張士遜此時仍帶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同平章事銜。
3.《長編》卷二〇二,治平元年(1064年)六月:
戊申,詔大敕系位,皇子頊在富弼上,顥在宋庠下。①李燾:《長編》卷202,治平元年六月戊申,第4891頁。
皇子趙頊即后來的宋神宗,當時封為忠武節(jié)度使、同平章事、潁王;趙顥則是檢校太傅、同平章事、保寧軍節(jié)度使、東陽郡王。此時,富弼為樞密使、戶部尚書、同平章事;宋庠大概是武寧節(jié)度使、同平章事、判亳州。
4.熙寧三年九月,曾公亮罷相?!端未笤t令集》著錄其罷相制詞云:
……可特授守司空、檢校太師、兼侍中、使持節(jié)孟州諸軍事、行孟州刺史、河陽三城節(jié)度、孟州管內(nèi)觀察處置河堤等使、集禧觀使……仍詔大敕系銜在曹佾上,出入如二府儀,五日一奉朝請。②佚名:《宋大詔令集》卷68《曾公亮罷相建節(jié)集禧觀使制》,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33頁。
此時曹佾為昭德軍節(jié)度使、兼侍中。
5.《長編》卷二二〇,熙寧四年二月:
壬申,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檢校太尉、同平章事、高密郡王頵為保信保靜等軍節(jié)度使,進封嘉王。仍詔大敕系銜文彥博上。③李燾:《長編》卷220,熙寧四年二月壬申,第5352頁。
高密郡王趙頵為宋神宗母弟,此時進封國王,加兩鎮(zhèn)節(jié)度使,仍帶同平章事銜。文彥博則是樞密使、兼侍中,同時他也帶節(jié)度使銜。
6.《宋會要·儀制》三之四〇:
〔熙寧十年〕十月二十八日,詔:宗室新除昭化軍節(jié)度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宗誼大敕系銜在宗旦之下。
宗室趙宗旦此時為崇信軍節(jié)度使、同平章事、判大宗正事。
以上六條例證跨越宋仁宗、英宗、神宗三朝,最早的一例屬于仁宗初年,最晚的則在神宗熙寧末期。其中具備“大敕系銜”資格的人物都是所謂的“使相”。在宋代,“使相”是一批高級臣僚的統(tǒng)稱,其地位極為尊崇。概括說來,所謂“使相”即帶有宰相頭銜而另有使職差遣的臣僚。《宋會要·職官》一之一六引《兩朝國史志》記載:“親王、樞密使、留守、節(jié)度使兼中書令、侍中、同平章事者,謂之‘使相’。”此外,北宋前期制度規(guī)定中的“使相”還包括京尹兼中書令、侍中或同平章事④參見《宋會要·儀制》3 之17;脫脫等:《宋史》卷168《職官志八·建隆以后合班之制》,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3987頁。。
上述例證涉及的“使相”類型比較豐富,頗具代表性。其中既有文臣使相,如王曾、富弼等;也有武臣使相,如楊崇勛、曹佾之類;此外還有宗室使相,如“皇子頊”、“高密郡王頵”以及節(jié)度使、同平章事宗誼等。就所帶職銜而言,除了最為普通的節(jié)度使、同平章事以外,還有地位較高的節(jié)度使、兼侍中,以及樞相——樞密使、同平章事和樞密使、兼侍中。北宋前期,中書令極少除授,留守、京尹也只在很特殊的情況下才有任命。帶中書令銜或充任留守、京尹的使相,地位頗高,一般使相享有的權(quán)利,他們絕不會欠缺。因此,筆者認為,北宋前期所有的“使相”都具有“大敕系銜”的資格。
需要稍作解釋的是,上述例證以及宋代史籍中提到“大敕系銜”的記載,大多與使相位次排定有關(guān)。這是因為北宋前期職銜體系繁復(fù),衡量官員的身份、地位需要綜合考慮階官、職事、年資、出身等多重因素,經(jīng)常需要特旨裁定,由此得以留下記載的緣故。當然,文獻中通常只在類似情況下提及“大敕系銜”,也實在是因為這項制度除了彰顯使相的高位與榮耀以外,的確沒有太多實際意義。這一點詳見后文論述。
“大敕系銜”主要是北宋前期的制度。《文獻通考》卷五九《職官考十三·節(jié)度使》概括稱:“舊制,敕出中書門下,故事之大者使相系銜?!雹亳R端臨:《文獻通考》卷59《職官考十三·節(jié)度使》,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772頁。這就是“大敕系銜”的大致涵義。
《文獻通考》這段概括是在追述北宋元豐以前的制度,故稱“舊制”。所謂“敕出中書門下”,意即敕命自宰相機構(gòu)中書門下發(fā)出。不過,中書門下所出之“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詔敕,而是一種名為“敕牒”的命令文書。敕牒出現(xiàn)于唐代前期,當時被歸入“王言之制”,但它實際并不是皇帝的詔令。唐史學(xué)者劉后濱認為敕牒是伴隨中書門下體制成立而出現(xiàn)的文書形式。從內(nèi)容上來看,它是“敕和牒的統(tǒng)一”,表示宰相機構(gòu)“中書門下奉敕而牒百官百司”②參見劉后濱:《唐代中書門下體制研究》,濟南:齊魯書社,2004年版,第346頁。。敕牒為宋代所沿用,從文書運行程序來看,它由中書門下用印、宰執(zhí)簽發(fā),實際屬于宰相機構(gòu)的命令文書③參見張祎:《制詔敕札與北宋的政令頒行》,北京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09年,第125-126頁。。因此敕牒又稱為“中書門下牒”,也被泛泛簡稱為“敕”,如歐陽修提到“今世止見中書門下牒,便呼為敕”④歐陽修:《歐陽修全集》卷142《集古錄跋尾卷九·唐濠州勸民栽桑敕碑》,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2298頁。。宋代文獻中的“敕”,很多時候都是指敕牒這種文書。
指揮處理“事之大者”的敕牒應(yīng)該就是所謂的“大敕”了。朝堂之上,哪些政務(wù)屬于“事之大者”呢?宋代文獻中還找不到明確的規(guī)定?!端螘ぢ毠佟芬恢涣秲沙瘒分尽分赋?使相“不預(yù)政事,不書敕,惟宣制除授者敕尾存其銜而已”,意謂使相不參與中書門下日常政務(wù)的處理,也不簽署敕牒,只是“宣制除授”時有權(quán)在敕牒末尾列銜。由此可知,“宣制除授”時頒出的敕牒屬于所謂的“大敕”。
在宋代,加封除拜親王、后妃、宰相、樞密使、節(jié)度使等,需委任學(xué)士院起草麻制,以朝堂宣布的方式頒行,鄭重其事,與任免其他官員的外制除授程序不同,是為“宣制除授”?!靶瞥凇毙枰玫诫冯?是因為北宋前期頒行人事任命又有所謂“誥敕并行”的制度?!罢a敕”指官告與敕牒,“誥敕并行”即下達一項任命,需要給受命者同時頒發(fā)官告與敕牒兩份文書⑤參見張祎:《制詔敕札與北宋的政令頒行》,第147-155頁。。相較于外制除授,“宣制除授”發(fā)出的敕牒,處理的當然是“事之大者”。
除人事任命以外,頒行政策所用的敕牒中似乎也有稱為“大敕”的,例如胡宿《乞慎選省府推判官提點刑獄》謂“天圣、景祐之間屢降大敕舉提點刑獄”⑥胡宿:《文恭集》卷8《奏議》,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宋朝事實類苑》載陳執(zhí)中“用大敕舉京官”⑦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卷48《占相醫(yī)藥·陳恭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632頁。等??上зY料太少,尚難確定類似“大敕”與“大敕系銜”制度是否有關(guān)。
至于“使相系銜”,簡單說來,就是“不書敕”而“敕尾存其銜”的意思。李燾《長編》卷一七稱,使相“五代以來,不預(yù)政事……凡定(宣)制除授者,敕尾存其銜而不署,側(cè)注‘使’字”⑧李燾:《長編》卷17,開寶九年二月庚戌,第364-365頁。。洪邁《容齋三筆》也有宋初使相“皆大敕系銜而下書‘使’字”的說法⑨參見洪邁:《容齋隨筆·三筆》卷12《兼中書令》,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570頁。。一般情況下,北宋前期的敕牒末尾只會列出中書門下宰執(zhí)的名銜,由宰相和參知政事負責簽押⑩參見張祎:《制詔敕札與北宋的政令頒行》,第107-109頁。。據(jù)此,“宣制除授”發(fā)出的“大敕”,末尾還會列上所有使相的名銜。不過,使相“不預(yù)政事”,雖列銜卻無權(quán)簽押,只是在其名銜之下標注一個“使”字而已。
“大敕系銜”的內(nèi)涵大致如此。它雖然屬于宋廷敕命頒行制度中的一環(huán),但對于實際的文書運作,并沒有什么用處。它的意義只在于承認和彰顯使相的身份、名位,表現(xiàn)為一種虛化的優(yōu)待。不過,北宋初年也曾出現(xiàn)過一次使相實際簽發(fā)敕牒的事例,頗有影響,可以引來再作一些補充闡釋。
乾德二年(964年)正月,宋太祖將此前留用的后周宰臣范質(zhì)、王溥、魏仁溥一齊罷免。隔一日,拜樞密使趙普為相。由此出現(xiàn)了中書門下沒有宰臣在位,無人簽發(fā)敕牒的尷尬局面?!端螘ぢ毠佟芬恢擞涊d:
太祖乾德二年正月,以趙普為宰相。制既下,時范質(zhì)等已罷,綸誥將出,無宰相書敕,太祖令問翰林學(xué)士講求故事。承旨陶谷以為,自古輔相未嘗虛位,唯唐太和中甘露事后數(shù)日無宰相,當時仆射令狐楚等奉行制書,今尚書亦南省官,似可書敕。學(xué)士竇儀曰:“谷之所陳,非承平時事,不足援據(jù)。今皇弟開封尹同平章事,即宰相之任也。”帝聞之曰:“儀之言是矣。”即命太宗書敕以賜之。
趙普拜相屬于“宣制除授”,該項任命一度無法頒行,是受制于北宋前期“誥敕并行”制度的緣故。所謂“綸誥將出,無宰相書敕”,“綸誥”指趙普的拜相官告,“敕”即中書門下敕牒。
誥敕之中,以敕牒更為關(guān)鍵。官告是發(fā)給受命者的委任憑證,其列銜簽署延續(xù)唐代制度,按三省格局展開。北宋前期,三省六部的職事幾乎被各種使職差遣抽空了。帶三省六部本官銜的宰臣不在官告上簽押,真正在官告上簽名的主要是一些負責具體事務(wù)性工作的官吏。而敕牒則不同,其末尾有中書門下所有在職宰臣的集體簽署,具備充分的行政效力。因此,誥敕并行的情況下,政務(wù)運行的真正依托在于敕牒。
無宰臣簽發(fā)敕牒,便意味著趙普的任命難以行下。為此,太祖曾向趙普表示:“卿但進敕,朕為卿署字,可乎?”趙普認為不妥,指出簽發(fā)敕牒乃是“有司所行,非帝王事也”①李燾:《長編》卷5,乾德二年正月庚寅,第119頁。,君相職分不宜侵紊。于是只好讓翰林學(xué)士檢討典故,商議解決方案。學(xué)士承旨陶谷認為,唐代甘露事變后沒有宰臣在位,曾臨時讓尚書仆射奉行制書,或許可以參考。學(xué)士竇儀則指出,陶谷所說是朝廷嚴重動亂之際的權(quán)宜方案,不便效法。他的思路是:當時的皇弟開封尹趙光義——后來的太宗正帶“同平章事”銜,也就是宰相,可以由他來簽發(fā)敕牒。太祖對這一方案非常滿意。
綜合來看,竇儀的建議確實要比陶谷所說高明許多。除了“承平令典”之類體統(tǒng)問題外,在務(wù)實方面也有兩大優(yōu)勢:
其一,按規(guī)定,敕牒只能是中書門下宰執(zhí)簽發(fā),由帶“同平章事”銜的趙光義簽署更合乎制度。光義當時為開封尹、同平章事,屬于使相。使相就是帶有宰相頭銜而另有使職差遣的臣僚,原本就具備一重“宰相”的身份。由他來代行宰臣職事,名正言順。
其二,趙普拜相敕牒屬于“大敕”,使相趙光義本就有資格列銜敕尾,由他簽署也極為便利。潘汝士《丁晉公談錄》記載,拜相所頒敕牒之上,年月日“后署執(zhí)政參政宰相銜,署字。后方接次列以使相銜,不押字”②潘汝士《丁晉公談錄》,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9頁。。趙普拜相之際,尚未設(shè)置參知政事,又無宰相在位??梢韵胍?當時所出敕牒末尾就只是各種使相——“親王、樞密使、留守、節(jié)度使兼中書令、侍中、同平章事”之類雜然紛呈,皇弟開封尹、同平章事趙光義就赫然其中。一般情況下,使相雖能列銜,卻“不押字”,與敕牒生效與否沒有關(guān)系。此時情況特殊,需要趙光義暫代宰相職權(quán),使敕牒生效。處理起來也極為方便:不必調(diào)整敕牒格式,不必另外增添內(nèi)容,只需讓趙光義在其名銜之下簽畫押字,替代原本的“使”字就可以了。
總之,竇儀提出的“太宗書敕”建議,既合乎規(guī)制,又方便操作,確實是一個妥當、得體的方案。相較而言,陶谷認為可以考慮讓仆射之類南省官“奉行制書”、“書敕”,就頗為勉強了。一則,早在唐初,尚書省長官已被排除在宰相序列之外,不具備宰相身份,怎能行使宰相職權(quán)?再則,僅有尚書省職銜的官員也沒有資格列銜敕尾,這一點可以引五代時期的一道敕令印證說明:
后唐天成四年八月敕:“朝廷每有將相恩命,準往例,諸道節(jié)度使帶平章事、兼侍中、中書令,并列銜于敕牒后,側(cè)書‘使’字。今兩浙節(jié)度使錢镠是元帥、尚父,與使相名殊,承前列銜,久未改正。湖南節(jié)度使馬殷先兼中書令之時,理宜齒于相位,今守太師、尚書令,是南省官資,不合列署敕尾。今后每署將相敕牒,宜落下錢镠、馬殷官位,仍永為常式?!雹偻蹁撸骸段宕鷷肪?3《中書門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15頁。
宋代的“大敕系銜”制度淵源于晚唐五代,這道敕令是后唐為規(guī)范“大敕系銜”而頒布的。材料中描述的情形,與宋代制度完全吻合——所謂“將相恩命”就是指宣制除授節(jié)度使或宰相。在這道敕令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湖南節(jié)度使馬殷的例子。馬殷原本帶“兼中書令”銜,屬于使相,因而得以“列銜于敕牒后”。此時他加封至守太師、尚書令,尚書令位次還在中書令之上,卻“是南省官資”,沒有資格“大敕系銜”了。故而下令,今后有關(guān)敕牒中落下馬殷官位,并且該處理原則“永為常式”。據(jù)此評判陶谷、竇儀的主張,無疑是后者更加名正言順。
使相有資格“大敕系銜”,取決于他們所帶的“宰相”身份。那么,晚唐五代以來,尤其北宋前期,具體哪些官職屬于宰相頭銜,能夠標志宰相身份呢?
關(guān)于北宋前期的宰相銜,由于史籍記載歧互,學(xué)者理解不同,曾有多種說法,莫衷一是。1985年,陳振先生發(fā)表《關(guān)于北宋前期的宰相制度》,對此作了系統(tǒng)的梳理與辨析。因為關(guān)涉“大敕系銜”與使相制度,這里對陳振先生的觀點稍加補充闡發(fā)。
文章中,陳振先生對唐至北宋前期的宰相制度有一個通盤的考察。其演變軌跡大致如下:1.唐初以三省長官為宰相;2.唐高宗以后,實際只以兩省長官侍中、中書令為宰相,此外又以他官帶同平章事等頭銜,充任宰相之位,尚書省官員尚書令、仆射則被排除出列;3.五代沿襲唐高宗以來的制度,但由于兩省長官位高罕除,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宰相只是帶同平章事銜——五代時期以侍中拜相者才有六人,而中書令拜相者僅三位;4.降及北宋前期,一百二十年間,竟無一人以中書令出任宰相,曾獲侍中任命的也只有七人。概括來說,北宋前期實際是以侍中和同平章事為宰相職銜,而以同平章事為主。陳振先生認為,史籍中的種種異說,是因為分別著錄唐宋不同時期名義上的制度規(guī)定,或者概括各個階段的實際運作而造成的②參見陳振:《關(guān)于北宋前期的宰相制度》,《中州學(xué)刊》1985年第6期,第97-99頁。。
除了陳振先生指出的這一點,筆者以為,北宋前期中央官制與機構(gòu)設(shè)置的疊床架屋也是重要原因。北宋前期的宰相機構(gòu)為中書門下,簡稱“中書”,但中央官制仍然保留唐代以來三省制度的殘存框架,另外還設(shè)立著中書、門下、尚書三省。中書門下與三省既是兩套不同的機構(gòu)班子,但由于歷史原因,彼此之間又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種繁復(fù)的狀態(tài),也是造成北宋前期宰相職銜眾說紛紜的原因之一。
不過,在中央機構(gòu)新舊并存,疊床架屋的背后,唐至北宋的宰相制度實際經(jīng)歷了一個由三省體制到中書門下體制的轉(zhuǎn)變③關(guān)于唐代三省體制向中書門下體制的演變,可參看吳宗國主編《盛唐政治制度研究》(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年版)、劉后濱《唐代中書門下體制研究》等論著。。如果仍從三省制的角度來辨析哪些職銜屬于北宋前期的宰相銜,難免治絲益棼,但若改換為中書門下體制的視角,即可發(fā)現(xiàn)北宋典制之中就有明確規(guī)定,一目了然?!端螘ぢ毠佟芬恢涣秲沙瘒分尽酚涊d:
中書門下:中書令、侍中、同平章事、參知政事。中書令,國朝罕除。侍中雖常除,亦罕預(yù)政事。同平章事是為宰相之職,掌邦國之政令……以丞郎以上至三師為之……參知政事貳宰相,批大政,參庶務(wù),以中書舍人以上至尚書為之。親王、樞密使、留守、節(jié)度使兼中書令、侍中、同平章事者,謂之“使相”,不預(yù)政事……
拋開三省觀念的牽絆,直接研讀這段記載,其涵義非常明確。中書門下是北宋前期的宰相機構(gòu),“中書門下”之后羅列“中書令、侍中、同平章事、參知政事”,意味這四種職銜是中書門下官員的頭銜,換言之就是正副宰相:其中,前三個頭銜屬于宰相,參知政事則是副相?!柏├梢陨现寥龓煛?、“中書舍人以上至尚書”則是有資格出任正副宰相的本官條件。其余兼帶宰相頭銜、實際不在中書門下任職的“親王、樞密使、留守、節(jié)度使”則為使相。之所以又說“中書令,國朝罕除。侍中雖常除,亦罕預(yù)政事”,是涵括宰相、使相一并來談的。北宋前期并無一人以中書令任宰相,使相也極少能帶中書令頭銜,故曰“罕除”;曾帶侍中頭銜的臣僚較多,但絕大多數(shù)都是使相,只有少數(shù)人是宰相,故曰“罕預(yù)政事”。表述切當而有條理。
因此,北宋前期的正宰相職銜——使相所帶的宰相銜,實際就是中書令、侍中、同平章事三種。圍繞這一結(jié)論,還有三點內(nèi)容值得補充交代。
其一,北宋前期雖然從沒有以中書令拜相的事例,但中書令確是制度規(guī)定中的宰相職銜。與前引《宋會要·職官》一之一六記載類似的表述,又見于《職官》一之六八,稱:“中書令、侍中及丞郎以上至三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并為正宰相……中書舍人以上至尚書為參知政事,貳宰相之任也?!贝送?北宋前期一次除授實例中的爭議也可以印證這一點。元豐三年(1080年),宋神宗對太皇太后曹氏親屬大規(guī)?!巴贫鳌?甚至打算除授曹佾為正中書令。這個計劃遭到宰執(zhí)的反對:
呂公著言:“正中書令,自宋興以來未嘗除人,況不帶節(jié)度使,即宰相也,非所以寵外戚。”上曰:“此誠闊典,第不如是,不足以稱厚恩爾?!惫虪?,乃以節(jié)度使兼中書令。①李燾:《長編》卷303,元豐三年三月己丑,第7371-7372頁。
呂公著明確指出,正除中書令而不帶節(jié)度使,即為宰相。宋初以來,“祖宗”法度是不以外戚任宰相的。在呂公著的堅持下,曹佾最后只是由原先的昭德節(jié)度使、兼侍中,進位為護國節(jié)度使、兼中書令,“厚恩”被限制在使相加封的范圍之內(nèi)??梢?中書令確實是北宋前期制度規(guī)定的宰相職銜之一。
其二,中書令、侍中與同平章事均為宰相職銜,前二者與后者之間不能構(gòu)成本官與差遣的搭配關(guān)系。具體說來,就是北宋前期以侍中任宰相,不會再帶同平章事銜。以畢沅《續(xù)資治通鑒》為代表,曾有一些學(xué)者誤認為,宋代以侍中拜相也必帶同平章事職銜,否則即非真宰相。對此,陳振先生從北宋前期的除授實例入手,駁正了這種以訛傳訛的看法。這里再從官名涵義的角度補充闡發(fā)。
自唐高宗以來,兩省長官中書令、侍中就是當然的宰相。其他官員則需加同三品或同平章事之類頭銜方可充任宰相之職,其后漸漸固定使用同平章事銜。同三品全稱“同中書門下三品”。唐前期兩省長官中書令、侍中為正三品,故其他官員加“同中書門下三品”,“謂同侍中、中書令也”②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46《百官志一》,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182頁。,由此確認宰相身份。唐代宗大歷二年(767年),將中書令、侍中升為正二品,其后該職銜也相應(yīng)調(diào)整為“同中書門下二品”。不過,唐后期至五代并無一人以“同中書門下二品”結(jié)銜拜相,該職銜只在五代、宋初除授使相時使用過。相應(yīng)地,同平章事全稱“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意謂雖非兩省長官,但可同于兩省長官處理政事。吳宗國先生指出,唐高宗以后,除中書令、侍中以外,其他官員都可帶同平章事銜出任宰相③參見吳宗國主編:《盛唐政治制度研究》,第22頁。。五代至北宋也是如此,如果一位臣僚已經(jīng)除授中書令或侍中,即意味著他有資格入中書門下治事,若還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顯然重復(fù)、累贅??傊?“同平章事”之類職銜是有其實在含義的,并不是完全抽象的代號,官員除授、結(jié)銜之際不可能與中書令、侍中并存。
北宋前期,同平章事“以丞郎以上至三師為之”,中書令、侍中頭銜不在這一敘遷序列之中④參見李燾:《長編》卷435,元祐四年十一月庚午小注,第10475-10477頁;脫脫等:《宋史》卷169《職官志九·群臣敘遷》,第4023-4029頁。。換言之,他們不被用作“同平章事”的寄祿官階。作為宰相職銜,中書令、侍中并非通常所謂的“本官”,與尚書省六部之類官職不同。
其三,北宋前期制度規(guī)定中的宰相職銜不包括尚書令。尚書令不屬于中書門下官員,自然也就不是北宋前期的宰相銜?!端螘x制》三之一六至一七記載:
〔景祐五年〕八月,閤門詳定合班雜座儀:中書令、侍中、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以上為宰相,或謂之宰臣)、親王、使相(樞密使、留守、節(jié)度、京尹兼中書令、侍中、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尚書令、太師、太尉、太傅……
材料中官職序列的層次非常清晰,尚書令不在宰相職銜之列,而且使相所帶宰相銜也只有中書令、侍中、同平章事三種,不包括尚書令。
《宋會要·職官》四之五引《神宗正史·職官志》指出,尚書令“國朝以來未嘗除。惟親王元佐、元儼以使相兼領(lǐng),不與政,不置廳事之所”。北宋前期,楚王元佐、涇王元儼分別于大中祥符七年(1014年)、乾興元年(1022年)加尚書令,此外還有相王元偓大中祥符八年加尚書令,但他們同時都帶有兼中書令頭銜①參見李燾:《長編》卷83,大中祥符七年十二月辛酉,第1906頁;佚名:《宋大詔令集》卷26《親王一·進拜一》,第135-136頁。??梢娙舜_實是“以使相兼領(lǐng)”尚書令,“使相”取決于他們以親王帶中書令銜的身份,而不是說加尚書令之后才成為使相。總之,尚書令與宰相、使相身份都沒有直接聯(lián)系,認為北宋前期“以三省長官為宰相”或“節(jié)度使等帶三省長官銜為使相”的說法,都失之籠統(tǒng)。
從職銜來看,使相制度與中書門下宰相制度是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而使相列銜于敕牒末尾的做法,也與中書門下體制相始終,隨著中書門下的形成而出現(xiàn),到宋神宗元豐改制最終廢止。這中間,又經(jīng)歷過一個從所有敕牒均可列銜到“大敕系銜”的演變過程。
中書門下體制的成立是在唐玄宗朝,使相的出現(xiàn)也在同一時期。開元十一年(723年),中書令張說奏改政事堂為中書門下,劉后濱認為這標志著中書門下體制的建立②參見劉后濱:《唐代中書門下體制研究》,第176-177頁。。此前標識或比擬兩省長官身份的中書令、侍中、同三品、同平章事之類就轉(zhuǎn)變?yōu)橹袝T下的職位,也就是中書門下體制下的宰相頭銜。與此相應(yīng),帶上述職銜而又另外充任節(jié)度使之類使職,不入中書門下執(zhí)掌朝政的官員也就成為使相。
《唐會要》載玄宗朝“使相八人”,張美華認為,其中多數(shù)都有疑問,而開元十年大概才是唐代使相最早出現(xiàn)的時間③參見張美華:《唐朝使相研究》,北京師范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04年,第18-23頁。。盡管中書門下、使相各有其制度淵源和演進脈絡(luò),但這兩種制度差不多都在開元十年左右有了關(guān)鍵性的進展,應(yīng)該不會是偶然的。
這些兼帶中書門下職銜的使相被視同于宰相。他們的上事儀式在中書門下舉行,雖然另有差遣,不在朝廷供職,卻仍擁有“宰相”之名。唐人通常就以“侍中”、“令公”之類宰相名號稱呼他們,同時也尊之為“相國”、“相公”、“宰相”等④參見張美華:《唐朝使相研究》,第74-75頁。。這種稱呼方式在宋代仍然一直沿用。
敕牒是中書門下的命令文書,這些官員既為“宰相”,自然就有列銜敕尾的資格。筆者目前所見最早的敕牒文書,是唐玄宗天寶八載(749年)正月發(fā)出的《修造紫陽觀敕牒》⑤參見劉大彬:《茅山志》卷2《誥副墨·唐詔誥》,《正統(tǒng)道藏》第153 冊,民國十二年上海涵芬樓影印本。。該敕牒末尾并無使相列銜,因為當時也確實沒有使相在任。安史之亂后,唐廷常常以中書令、侍中、同平章事頭銜作為加官,籠絡(luò)功臣悍將,使相數(shù)量迅速增加。筆者注意到的唐代后期的敕牒中,都有使相列銜。試舉較早一例,如圓照《代宗朝贈司空大辨正廣智三藏和上表制集》卷一著錄了肅宗乾元元年(758年)的一份敕牒:
中京慈恩、薦福等寺,及東京圣善、長壽、福光等寺,并諸州縣舍寺村坊,有舊大遍覺義凈、善無畏、流支、寶勝等三藏所將梵夾。
右,大興善寺三藏沙門不空奏:前件梵夾等……望 許所在撿閱收訪……天恩允許,請宣付所司。
中書門下 牒大興善寺三藏不空
牒奉 敕:宜依請。牒至準 敕,故牒。
乾元元年三月十二日
特進、行中書令崔圓
特進、行侍中苗晉卿
司空、兵部尚書、同平章事李使
司徒、尚書左仆射、同平章事郭使⑥圓照編:《代宗朝贈司空大辨正廣智三藏和上表制集》卷1《請搜撿天下梵夾修葺翻譯制書一首》,《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52 冊,東京: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1927年版,第828頁。
在這一份敕牒中,自“中京慈恩、薦福等寺”至“請宣付所司”,是中書門下所稱引的興善寺僧人不空的奏請;其后則是中書門下向不空下達的敕命批復(fù)及官員簽署。列銜中,崔圓與苗晉卿是宰相,其后姓氏之下附注“使”字的,就是當時的使相?!袄睢睘槔罟忮?“郭”即郭子儀。據(jù)《唐會要》記載,肅宗朝也是前后共有使相八人,但乾元元年三月確實只有郭李兩位①可參見張美華:《唐朝使相總表》,《唐朝使相研究》,第89-113頁。,所有現(xiàn)任使相都與宰相一道列銜于敕牒之末。允準興善寺僧人不空的提議,下令搜訪佛經(jīng)梵夾,實在算不得什么“大敕”。筆者注意到的唐代后期首尾完整的敕牒文書,主要集中在肅宗至文宗朝。這些敕牒中,無一例外都有使相列銜。由此可知,這一時期使相有資格在所有敕牒末尾列銜,沒有限制。
使相雖有權(quán)列銜于敕尾,實際并不書名簽發(fā),即便身在京師,也不能參與相關(guān)政務(wù)處理的過程??梢频伦诔皇聻樽C,德宗繼位之初,宰相常袞奏貶中書舍人崔祐甫,《舊唐書》卷一一九記載:
初,肅宗時天下事殷,而宰相不減三四員,更直掌事。若休沐各在第,有詔旨出入,非大事不欲歷抵諸第,許令直事者一人假署同列之名以進,遂為故事。是時,中書令郭子儀、檢校司空平章事朱泚,名是宰臣,當署制敕,至于密勿之議,則莫得聞。時德宗踐祚未旬日,居不言之際,袞循舊事,代署二人之名進。貶祐甫敕出,子儀及泚皆表明祐甫不當貶謫,上曰:“向言可謫,今言非罪,何也?”二人皆奏實未嘗有可謫之言,德宗大駭,謂袞誣罔。②劉昫等:《舊唐書》卷119《崔祐甫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439-3440頁。
此事發(fā)生之際,郭子儀頭銜有司徒、中書令領(lǐng)河中尹、靈州大都督、朔方節(jié)度使等,朱泚為盧龍節(jié)度使兼隴右節(jié)度使、知河西澤潞行營、同平章事,“名是宰臣”,實則使相,“皆不預(yù)朝政”③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25,唐代宗大歷十四年閏五月壬申,第7257頁。。貶逐崔祐甫,需宰相奏請皇帝批準,然后簽發(fā)制敕施行。名義上,郭朱二人是要參與其中的,實際則完全置身事外,既無權(quán)預(yù)聞“密勿之議”,也不能簽署頒行命令:雖列名于宰臣章奏,卻是常袞“代署二人之名進”;雖“以平章事當署敕尾”,卻“不行宰相事”④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142《崔祐甫傳》,第4667頁。。以至“貶祐甫敕出”,方才知曉此事,站出來表示不同意見。由此可見,唐代的使相已經(jīng)就是宋代那樣,“不預(yù)政事”,“敕尾存其銜而已”了。
唐宋使相敕尾列銜制度的主要差異,大概就只在是否局限于“大敕”這一點。史闕有間,已難以找到這一變化發(fā)生的具體時間。但從文獻記載來看,一直到唐代末年仍有使相列銜普通敕牒末尾的實例。如葉夢得《石林避暑錄話》提到,宜興善權(quán)洞“李蠙贖寺碑”上所刻咸通八年(867年)的一份敕牒,“敕后列平章事十人”。錢大昕考證指出,十人中路巖、曹確、徐商為“見任宰相”,其余“若杜悰、令狐绹、夏侯孜、杜審權(quán)、崔慎由、張允伸、韋宙,皆使相也”⑤錢大昕:《潛研堂集·文集》卷30《題跋四·跋避暑錄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539-540頁。。
又如洪邁《容齋三筆》卷一五記載:
唐世符帖文書,今存者亦少,隆興府城內(nèi)總持寺有一碑……第三紙光啟三年十一月中書門下牒江西觀察使。其后列銜者二十四人……舍杜、孔、韋三正相之外,余皆小書使字,蓋使相也。⑥洪邁:《容齋隨筆·三筆》卷15《總持寺唐敕牒》,第609頁。
以上兩則材料中記述的敕牒,都不能與“宣制除授”級別的“大敕”相提并論??梢?直到唐代末年使相仍能在各種普通敕牒末尾列銜,而不僅限于“大敕”。
這種情況到北宋前期就完全不同了。筆者掌握的宋代敕牒文書中,尚未發(fā)現(xiàn)有使相列銜的例子。這自然是由于“大敕系銜”制度造成的。因為使相僅能列銜于“大敕”,而“大敕”相對稀少,若非機緣巧合很難有孑遺傳世。由前引后唐天成四年敕令可知,當時“大敕系銜”制度已然形成??紤]到其中“準往例”的提法,制度淵源或許還可以上溯后梁,甚至唐末昭宗、哀帝時期??傊?變化調(diào)整應(yīng)該就發(fā)生在光啟三年(887年)至天成四年間的四十年中。
唐末五代之際,政局更加動蕩,功臣悍將帶宰相名銜者陡然增多。這大體可以參考《唐會要》、《五代會要》記載的數(shù)據(jù):唐懿宗以前,除代宗、德宗朝歷時較久、變亂頗多,前后除授使相約二十人以外,其余各朝多不過十人上下;而僖宗在位十五年,使相人數(shù)多達六十,是其所任宰相的近三倍;昭宗在位十六年,使相亦有三十九人;哀帝在位僅三年,任命宰相六人,而使相則有十三人;后梁太祖、末帝及后唐莊宗、明宗在位時間都很短,每朝使相人數(shù)卻都在三十左右①參見王溥:《唐會要》卷1《帝號上》、卷2《帝號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6-18頁;王溥:《五代會要》卷 1《帝號》,第1-4頁。。
使相僅限于“大敕”列銜,應(yīng)該就是在其員額劇增的沉重壓力下確立的。使相不同于宰相,它主要標志一種身份,而宰相則是職位。《唐會要》記載,僖宗朝宰相二十三人、使相六十人。但這二十三位宰相是先后就職的,不會同時在位;而使相,除非死亡或任免會造成一些出入外,他們幾乎都是同時并存。維持使相列銜敕尾的待遇而不加任何限制的話,就會造成類似《容齋三筆》所記光啟三年敕牒的極端狀態(tài):敕尾列銜二十四人,其中僅三位宰相是文書簽發(fā)者,其余二十一人都只是存其虛名,與實際政務(wù)運行無關(guān)。這種狀況徒然浪費資源,加重文書工作負擔,影響行政效率。在制度典故與政治現(xiàn)實之間斟酌裁定,大概就有了“大敕系銜”這樣一種折中方案。
以上是北宋前期“大敕系銜”制度的由來。至宋神宗元豐時期,整理職銜制度,改革中樞體制,“大敕系銜”最終劃上了句號。先是元豐三年“以階易官”,用新制定的寄祿官階替換原先的本官,宋廷下詔:“開府儀同三司為使相,不系大敕銜……”②李燾:《長編》卷308,元豐三年九月丙子,第7484頁。然后,元豐五年重建三省六部,中書門下制度結(jié)束。三省之中,中書負責取旨擬令,門下審覆駁正,尚書下達執(zhí)行。于是敕牒等命令文書交由尚書省簽發(fā)行出,此后這些文書末尾就只有尚書省官員的名銜和簽押了?!段墨I通考·職官考十三》總結(jié)說:“舊制,敕出中書門下,故事之大者使相系銜。至是,皆南省奉行,則開府不預(yù)矣?!雹垴R端臨:《文獻通考》卷59《職官考十三·節(jié)度使》,第1772頁。
元豐改制致力于“以階易官”、三省六部“官復(fù)原職”,“大敕系銜”的廢止自然是順理成章的事。不過,新制仍然保留使相,“以階易官”的處理也頗為考究,這里補充兩個細節(jié)。
其一,使相如何易官為階。宋代文獻中有元豐改制“以開府儀同三司易使相”的說法,實際上新制并沒有廢除節(jié)度使職銜,這種說法至少是不準確的。元豐以后,節(jié)度使帶開府儀同三司銜,方為使相。馬端臨懷疑,嚴格說來或許應(yīng)該是“開府儀同三司特專以易三省長官(尚書令、中書令、侍中),而于使相、節(jié)度使無預(yù)”④參見馬端臨:《文獻通考》卷64《職官考十八·文散官·開府儀同三司》,第1923頁。。
馬端臨的懷疑是有道理的。《長編》卷三〇八記載,元豐三年九月:
詳定官制所上《以階易官寄祿新格》:“中書令、侍中、同平章事為開府儀同三司,左、右仆射為特進,吏部尚書為金紫光祿大夫……”……并從之。⑤李燾:《長編》卷308,元豐三年九月乙亥,第7482-7483頁。
可見,改制時的《以階易官寄祿新格》中,本就是以開府儀同三司替換中書令、侍中、同平章事職銜。所謂“開府儀同三司為使相”,只是一種寬泛的提法,同時可能也是強調(diào)開府儀同三司替換的是使相所帶的中書令、侍中、同平章事銜,而非中書門下宰相的職銜。嚴格說來,馬端臨泛泛所謂“開府儀同三司特專以易三省長官”,也不夠準確,因為尚書令不在其替換之列。
其二,開府儀同三司是頗為特殊的寄祿官階。一般認為,開府儀同三司是元豐改制后文臣寄祿官的最高階,但實際情況要更復(fù)雜一些,它至少有兩重屬性。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元豐以后的開府儀同三司是使相的標志性頭銜,不是普通的寄祿官階。唐五代以至北宋前期的使相本沒有文武之別,既有文官,也有武臣,元豐改制以后依然如此。將開府儀同三司僅僅看作文臣寄祿官階是不確切的。不止如此,與一般寄祿官階不同,開府儀同三司也不是逐級敘遷必定經(jīng)過的階次。這一點與北宋前期的中書令、侍中、同平章事銜也是一致的,北宋前期文臣本官階的升遷序列中并沒有這三個職銜。遷轉(zhuǎn)至六部尚書、左右仆射的官員只能升入東宮三太三少、三公和三師序列。開府儀同三司同樣如此,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四七記載:
〔紹興元年九月〕癸丑,鎮(zhèn)南軍節(jié)度使、開府儀同三司呂頤浩拜少保、尚書左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知樞密院事。頤浩引故事,辭所遷官,乃以特進就職。①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47,紹興元年九月癸丑,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991頁。
這是南宋初年呂頤浩再度拜相時的情形。呂頤浩原為使相,帶節(jié)度使與開府儀同三司銜,此時拜相遷為少保。他上章辭免少保,遂帶特進就任宰相。按照一般理解,特進是低于開府儀同三司一等的文臣寄祿官階。臣僚進拜宰相,寄祿官不僅不能升遷或維持,反而下降,這不符合宋代制度運作的常規(guī)。出現(xiàn)這種除授實例,是因為開府儀同三司職銜不能與宰相身份兼容。事實上,元豐以后沒有現(xiàn)任宰相寄祿官為開府儀同三司的例子。開府儀同三司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寄祿官,不適用依次敘遷的一般規(guī)則?;蛟S是這樣,宋代文獻中也??梢姷讲话阉阕骷牡摴匐A的提法,如《元祐令》“開府儀同三司為使相,特進至承務(wù)為寄祿官”②孫逢吉:《職官分紀》卷49《文散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等等。
值得一提的是,宋廷以開府儀同三司用作使相的標志性頭銜,是非??季康摹R驗椤伴_府儀同三司”,本意就帶有比擬于宰相待遇的涵義,故徐度《南窗記談》贊道“元豐官制既罷同平章事,遂以節(jié)度使加開府為使相,正合創(chuàng)名之意”③徐度:《南窗記談》,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參見朱弁:《曲洧舊聞》卷10《使相》,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23頁。。聯(lián)系前文述及“同平章事”的涵義及其不能與中書令、侍中兼容的特性,可見,即便某些職銜的名義與實權(quán)已經(jīng)有相當程度的剝離,甚至可能淪為“寓祿秩、敘位著”的階次了,其名稱依然不能簡單視為不具備實質(zhì)意義的抽象符號。對于“正名”、“循名責實”的追求,是中國古代政治制度設(shè)計、調(diào)整、改革的推動力之一,同時也是中國傳統(tǒng)制度文明的重要特色。
此外,元豐以后的開府儀同三司還常常用作贈官?!赌洗坝浾劇分赋?開府儀同三司“文臣寄祿官亦存之,然無生為之者,惟以為贈官”。這與元豐改制以前的中書令、侍中,也是一脈相承。
總之,開府儀同三司是由北宋前期的使相頭銜中書令、侍中、同平章事折換而來,后者附著的許多屬性都原封未動地延續(xù)到了改制以后。
本文著重闡釋了北宋前期的“大敕系銜”制度。所謂“大敕系銜”,就是朝廷頒布重大命令時,使相有權(quán)列銜于敕尾的制度。這是對于使相的一種優(yōu)待,其制度依據(jù)來自使相所帶有的“宰相”身份?!按箅废点暋敝贫葴Y源于唐代,至宋神宗元豐改制最終廢止。應(yīng)該說,“大敕系銜”不算是一項重要的制度,在政治生活中也沒有太多實質(zhì)意義。但是,它與中書門下體制相始終,又緊密關(guān)聯(lián)著唐宋時期職事官與使職差遣從分離到整合的歷史過程。圍繞這一小小的制度安排,可牽涉出唐至北宋前期官僚體制中的一些重大問題。在目前研究的基礎(chǔ)上,仍能從中尋找到許多有意思的議題再作進一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