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文玲

已公布的張家山漢簡,雖然整理者已經(jīng)作了高水平的釋讀,學(xué)界也進行了多年的探討,但隨著新資料的不斷面世和相關(guān)研究的深入,以往的部分釋文及注釋仍有值得商榷之處。本文在前人的研究基礎(chǔ)上,對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的部分釋文及解讀作進一步的校補,以就教于方家。

一、徑請者徑請者

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置吏律》219—220 簡的讀法,學(xué)界有不同意見。為了討論方便起見,先依據(jù)簡影圖版按原行款將簡文錄寫如下：

縣道官有請而當(dāng)為律令者各請屬所二＝千＝石＝官＝上相＝國＝御＝史＝案致當(dāng)請＝之毋得徑＝請＝者＝(219)

罰金四兩(220)①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年版。本文所引張家山漢簡,凡未注明者,皆出自此書,不再一一注出,所引簡文皆注明簡號,不注頁碼。

簡文中多處使用了重文號“ ＝”,如補出重文,則簡文如下：

縣道官有請而當(dāng)為律令者各請屬所二千石官二千石官上相國御史相國御史案致當(dāng)請請之毋得徑請者徑請者(219)

罰金四兩(220)

整理者將這段簡文讀作：

縣道官有請而當(dāng)為律令者，各請屬所二千石官，二千石官上相國、御史，相國、御史案致，當(dāng)請，請之，毋得徑請。徑請者者，罰金四兩。①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年版,第163頁。

其中“徑請者者”,整理者注云：“‘者’字下原有重文號,衍?！迸砗频戎骶帯抖曷闪钆c奏讞書》將這段簡文改讀如下：

縣道官有請而當(dāng)為律令者，各請屬所二千石官，二千石官上相國、御史，相國、御史案致，當(dāng)請，請之，毋得徑請者。徑請者，罰金四兩。②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主編：《奏讞書與二年律令》,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79頁。

仔細揣摩簡文,可知“徑請者”一句,上述兩種讀法皆不夠準確,應(yīng)予校正。從圖版來看,“毋得徑請者”中的“徑請者”三字之下皆有重文號,作“毋得徑 ＝請 ＝者 ＝”。補出重文,則應(yīng)釋作“毋得徑請者徑請者”,連綴后文“罰金四兩”,全句當(dāng)作“毋得徑請者徑請者罰金四兩”。其中前一個“者”應(yīng)讀作“諸”,即“凡是”之意。因此該句的正確讀法應(yīng)是“毋得徑請。者(諸)徑請者,罰金四兩”。“者”讀作“諸”的用例在睡虎地秦簡中屢見,比如《秦律十八種·效律》33—35 簡：

禾、芻稾積廥，有贏、不備而匿弗謁，及者(諸)移贏以賞(償)不備，群它物當(dāng)負賞(償)而偽出之以彼(貱)賞(償)，皆與盜同法。③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本文所引睡虎地秦簡,凡未注明者,皆出自此書,不再一一注出,所引簡文皆注明簡號,不注頁碼。

《法律答問》：

“盜及者(諸)它罪，同居所當(dāng)坐?！笨?何)謂“同居”?戶為“同居”，坐隸，隸不坐戶謂殹(也)。(22)

部佐匿者(諸)民田，者(諸)民弗智(知)，當(dāng)論不當(dāng)?部佐為匿田，且可(何)為?已租者(諸)民，弗言，為匿田；未租，不論為匿田。(157)

“使者(諸)侯、外臣邦，其邦徒及偽吏不來，弗坐?！笨?何)謂“邦徒”、“偽使”?·徒、吏與偕使而弗為私舍人，是謂“邦徒”、“偽使”。(180)

可(何)如為“大誤”?人戶、馬牛及者(諸)貨材(財)直(值)過六百六十錢為“大誤”，其它為小。(209)

而《秦律十八種·工律》105—107 簡中的一段律文的行文方式與前引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置吏律》如出一轍,其文為：

·其叚(假)者死亡、有罪毋(無)責(zé)也，吏代賞(償)。毋擅叚(假)公器，者(諸)擅叚(假)公器者有罪，毀傷公器及□者令賞(償)。

從圖版來看,其中“擅叚公器者”五字之下皆有重文號,如補出重文,則當(dāng)釋作“擅叚公器者擅叚公器者”。整理者將前一個“者”讀作“諸”,可信從。“毋擅叚(假)公器,者(諸)擅叚(假)公器者有罪”的意思是：“不得擅自借用官有器物,凡擅借官有器物的有罪?！币虼?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置吏律》219—220 簡的釋文應(yīng)改讀如下：

縣道官有請而當(dāng)為律令者，各請屬所二千石官。二千石官上相國、御史，相國、御史案致。當(dāng)請，請之，毋得徑請。者(諸)徑請者，罰金四兩。

已有研究表明,戰(zhàn)國秦文字中,“諸多”之“諸”,多用“者”字表示。秦統(tǒng)一全國之后,方將“者”、“諸”二字的使用區(qū)別開來,在所抄寫的文本中,已將表示“諸”的“者”字均改為“諸”。①周波：《戰(zhàn)國時代各系文字間的用字差異現(xiàn)象研究》,北京：線裝書局,2012年版,第63—64頁。里耶秦簡8-461 木方中,包含對文字字形及使用的變更規(guī)范。由于字跡漫漶,很多文字難以辨識,整理者闕而未釋,陳侃理根據(jù)字形、文義、句式等,對這些簡文重新進行了補釋,使之可以通解：

大如故，更泰守。

賞如故，更償責(zé)。

吏如故，更事。

卿如故，更鄉(xiāng)。

者如故，更諸。

酉如故，更酒。

法如故，更廢官。

鼠如故，更予人。②參見陳侃理：《里耶秦方與“書同文字”》,《文物》2014年第9期,第78頁。

其中“者如故,更諸”,即是關(guān)于“者”、“諸”二字的變更及使用的規(guī)范,明確規(guī)定凡諸之義均寫作“諸”,不再寫作“者”。從現(xiàn)有的資料來看,這一用字規(guī)范得到了較為廣泛而嚴格的遵守。秦統(tǒng)一之前的文本,如詛楚文、睡虎地秦簡等,多用“者”字表示“諸”。秦統(tǒng)一之后抄寫的文本,如秦始皇詔版、龍崗秦簡、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等,均已將表示諸之義的“者”字,改作“諸”字。通過文本比較,不難看出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與睡虎地秦簡《秦律十八種》之間的承襲關(guān)系,但在《秦律十八種》中,凡諸之義,皆用“者”字表示,而在《二年律令》中,凡諸之義,絕大部分皆已改用“諸”字,僅有本文所舉《置吏律》簡219 是例外。這一例外很可能是抄寫者為了重文書寫的便捷所致。當(dāng)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這條律文系直接承襲秦統(tǒng)一之前所頒行的律文而來,抄寫者在抄錄的時候疏忽了“者”與“諸”的區(qū)分問題。

二、自田

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戶律》中有如下簡文：

簡文中的“自田戶田”,含義頗難通解。高敏認為“卿”爵的獲得是原來秦時的老授田宅者,漢高祖五年采取“復(fù)故爵田宅”的措施,他們不曾重新授田宅,故有“自田”之名。并推測可能是由于他們授田已久,而且經(jīng)過了秦末“自實田”的田地,故曰“自田”。③高敏：《從〈二年律令〉看西漢前期的賜爵制度》,《文物》2002年第9期,第51頁。張家山漢簡研讀班懷疑“自”字為“占”字之誤,因為二字字形極為相似。④張家山漢簡研讀班：《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校讀記》,李學(xué)勤、謝桂華主編：《簡帛研究二○○二、二○○三》,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189頁。日本三國時代出土文字資料研究班認為“戶田”指310—313 號簡所見授田數(shù)。⑤參見[日]三國時代出土文字資料研究班：《江陵張家山漢墓出土〈二年律令〉譯注稿》(二),《東方學(xué)報》京都第77 冊,2005年版,第111頁。從圖版來看,簡文中的“自”字有些漫漶,從字形來看,疑其當(dāng)為“受”字。⑥拙文《里耶秦簡所見“戶賦”及相關(guān)問題瑣議》(武漢大學(xué)簡帛研究中心主辦：《簡帛》第8 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22頁)曾提及此點,但未予詳論,茲再作補綴。其寫法與同書簡60“受賕以枉法”之“受”,簡289“賜棺享(槨)而欲受齋者”之“受”,簡321“受田宅,予人若賣宅,不得更受”之“受”,簡482“官受除事”之“受”,簡483“史、卜受調(diào)書大史、大卜”之“受”,簡 513“受數(shù)”之“受”相似。如“受”字的改釋不誤,則簡文或可改讀作：

通常認為卿爵為高爵,指第十八級大庶長以下至第十級左庶長。在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中,也通常以“卿”來泛指擁有大庶長至左庶長爵級者,比如《賜律》云：

賜不為吏及宦皇帝者，關(guān)內(nèi)侯以上比二千石，卿比千石，五大夫比八百石，公乘比六百石，公大夫、官大夫比五百(291)石，大夫比三百石，不更比有秩，簪褭比斗食，上造、公士比佐史。毋爵者，飯一斗、肉五斤、酒大半斗、醬少半升，(292)司寇、徒隸，飯一斗，肉三斤，酒少半斗，鹽廿分升一。(293)

根據(jù)律文“關(guān)內(nèi)侯以上比二千石,卿比千石,五大夫比八百石”的表述,可知“卿”指代的是擁有關(guān)內(nèi)侯以下、五大夫以上爵級者,即大庶長至左庶長爵級。《戶律》中的相關(guān)表述也是如此：

不為后而傅者，關(guān)內(nèi)侯子二人為不更，它子為簪裊；卿子二人為不更，它子為上造；五大夫子二人為簪裊，(359)它子為上造；公乘、公大夫子二人為上造，它子為公士；官大夫及大夫子為公士；不更至上造子為公卒。(360)當(dāng)士為上造以上者，以適(嫡)子；毋適(嫡)子，以扁(偏)妻子、孽子，皆先以長者若次其父所以，所以未傅，須其傅，各以其傅(361)時父定爵士之。父前死者，以死時爵。當(dāng)為父爵后而傅者，士(仕)之如不為后者。(362)

根據(jù)律文“關(guān)內(nèi)侯子二人為不更,它子為簪裊；卿子二人為不更,它子為上造；五大夫子二人為簪裊,它子為上造”,其首言關(guān)內(nèi)侯子,次言卿子,再言五大夫子,可知“卿”亦指代的是擁有關(guān)內(nèi)侯以下、五大夫以上爵級者,即大庶長至左庶長爵級。而“卿以上”則泛指擁有關(guān)內(nèi)侯至左庶長爵級者,比如《傳食律》云：“使非吏,食從者,卿以上比千石,五大夫以下到官大夫比五百石,(236)大夫以下比二百石(237)?！薄陡德伞吩疲骸百n棺享(槨)而欲受齋者,卿以上予棺錢級千、享(槨)級六百；五大夫以下棺錢級六百、享(槨)級三百；毋爵者棺錢三百(289)?！?/p>

這些擁有“卿以上”高爵者,通常亦享有“食邑”特權(quán)。根據(jù)《商君書·境內(nèi)》的記載,五大夫以上則“稅邑三百家”。①高亨：《商君書注譯》,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49頁。西漢初年,則“七大夫以上,皆令食邑”。顏師古注曰：“七大夫,公大夫也,爵第七,故謂之七大夫。”②《漢書》卷1《高帝紀》,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54頁。因此,對于高爵者,國家既授予田宅,也賜予食邑戶。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戶律》中即有關(guān)于授予擁有各級爵位者的田地標準的規(guī)定：

關(guān)內(nèi)侯九十五頃，大庶長九十頃，駟車庶長八十八頃，大上造八十六頃，少上造八十四頃，右更八十二頃，中更八十(310)頃，左更七十八頃，右庶長七十六頃，左庶長七十四頃，五大夫廿五頃，公乘廿頃，公大夫九頃，官大夫七頃，大夫五頃，不(311)更四頃，簪褭三頃，上造二頃，公士一頃半頃，公卒、士五(伍)、庶人各一頃，司寇、隱官各五十畝。(312)

從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的相關(guān)規(guī)定來看,擁有“卿以上”爵位者,還擁有免除賦稅等諸種特權(quán)。比如《二年律令·田律》規(guī)定：“卿以下,五月戶出賦十六錢,十月戶出芻一石,足其縣用,余以入頃芻律入錢(255)?！卑凳尽扒湟陨稀闭邿o需繳納戶賦。

那么簡文“卿以上所受田、戶,田不租、不出頃芻稾”的意思就是：凡擁有卿爵以上者,在國家所授予的田地和食邑戶中,其田地毋須向國家交納田租和芻稾稅。換句話說,這一方面暗示卿以上高爵者如擁有超出法定授田限額之外的田地,則不享有免除田租和芻稾稅的特權(quán)；另一方面也意味著其食邑戶可能仍需為國家承擔(dān)某些義務(wù)。

三、有籍縣官田宅

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戶律》中有如下簡文：

未受田宅者，鄉(xiāng)部以其為戶先后次次編之，久為右。久等，以爵先后。有籍縣官田宅，上其廷，令輒以次行之。(318)

對于簡文中“有籍縣官田宅”的理解,學(xué)界素有爭議。高敏認為其意思是：“凡屬于依上述條件立戶,并獲得了田宅的人戶,都要造籍冊上于廷并按立戶先后編次保存之。”①高敏：《從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看西漢前期的土地制度》,《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2003年第3期,第144—145頁。王彥輝認為“有籍縣官田宅”是指“有籍沒于縣官的田宅,要及時上報縣廷”。②王彥輝：《論張家山漢簡中的軍功名田宅制度》,《東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4年第4期,第19頁。日本三國時代出土文字資料研究班認為“有籍縣官田宅”是指田地、宅地登錄于國家簿冊。③參見[日]三國時代出土文字資料研究班：《江陵張家山漢墓出土〈二年律令〉譯注稿》(二),《東方學(xué)報》京都第77 冊,2005年版,第112頁。朱紅林認為“有籍縣官田宅”只是說具備了受田條件而被登記造冊,并非已經(jīng)受田。④朱紅林：《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集釋》,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05年版,第200頁。彭浩等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認為“有籍縣官田宅”的意思是,將擬授田宅者的戶籍、田宅數(shù)量、受領(lǐng)田宅的先后次序等登入政府的簿冊。仔細揣摩簡文,可知上述幾種理解于文意似皆有未安之處。造成歧義的原因主要有兩個：

一是諸家皆未對“有籍縣官田宅”之“有”字的含義做出合理解釋。實際上,這里的“有”應(yīng)讀作“又”；“籍”是登記之意；“縣官”即“官府”,此處用于修飾“田宅”,“縣官田宅”意即屬于官府的田宅,與“縣官器”、“縣官事”、“縣官馬?！钡谋硎鱿囝悺！坝?又)籍縣官田宅”的意思是“又登記屬于官府的田宅”,實際上指要同時對屬于官府的可供分授的田宅進行清查登記。

二是忽略了原簡所標記的分隔符的意圖。從圖版來看,該簡有兩處標記了分隔符“∠”,一處置于“以爵先后”之下,一處置于“上其廷”之下,作：

未受田宅者鄉(xiāng)部以其為戶先后次次編之久為右久等以爵先后∠有籍縣官田宅上其廷∠令輒以次行之

原簡所標記的這兩處分隔符,實際上意在提醒閱讀者,該律文包含了三個層面的內(nèi)容：

第一層面是按照“久為右”、“久等,以爵先后”的原則和順序登記編制未受田宅者簿冊。第二層面是全面統(tǒng)計登錄官府可以支配和用于分授的田宅簿冊。這兩種簿冊皆需呈遞給縣廷。第三個層面是有關(guān)機構(gòu)根據(jù)官府田宅情況,按照先前已經(jīng)確定的先后順序向未受田宅者分授田宅。由于可供官府支配和分授的田宅數(shù)量有限,并非時時充足,無法一次性向所有應(yīng)受田宅者進行全面分授,所以需要根據(jù)立戶時間和獲爵時間先行確定未受田宅者的授田順序并登錄造籍。而田宅歸屬時有變更,且田宅還有美惡之分、等級之別,因此對于官府田宅亦需先行詳細統(tǒng)計并登錄造籍。正是在掌握這兩種簿籍的基礎(chǔ)上,官府方能按照法律規(guī)定依次向未受田宅者分授田宅。

厘清上述三個曾面的邏輯順序之后,律文內(nèi)容及含義方臻貫通無礙。據(jù)此可知,以往對這段律文的標點句讀亦不夠準確,當(dāng)改讀如下：

未受田宅者，鄉(xiāng)部以其為戶先后次次編之，久為右，久等，以爵先后；有(又)籍縣官田宅，上其廷。令輒以次行之。(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