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世軒
陶淵明經(jīng)典化過程的三階段
郭世軒
東晉著名詩人陶淵明生前在文學界幾乎是默默無聞的,主要以隱士著稱。他作為詩人的名聲在去世很久之后才得以確立,而作為著名詩人乃至偉大詩人的美名是在宋朝確立的??梢哉f,陶淵明的經(jīng)典化過程是漫長而曲折的。在經(jīng)典化過程中,他的深刻內(nèi)涵是逐步被發(fā)掘與認同的。道德、文章與境界分別成為陶淵明接受過程三階段的關鍵詞。
陶淵明;經(jīng)典化;道德;文章
郭世軒,安徽省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皖北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阜陽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安徽阜陽 236037)
陶淵明的文學創(chuàng)作及其人生軌跡一直是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熱點,自南朝以來歷久彌新,長盛不衰??梢哉f,陶淵明已成為說不盡的永恒話題。之所以如此,源于陶淵明本人及其詩文創(chuàng)作的獨特魅力。千百年來,能夠贏得后世交口稱贊的中國古代文人屈指可數(shù),陶淵明則是其中的翹楚。
古人常常用“道德文章”來評價一個人的生前身后名,這是一個塵世中人所能夠達成的最高境界——圣賢境界。陶淵明以道德文章傳世,被后世譽為“千古文人”[1](P119)。事實上,陶淵明無論是做人的道德還是傳世的文章皆做到極致,無可挑剔。正如朱熹所言:陶淵明在官場自由出入,欲仕則仕欲隱則隱,毫無掛礙,一派天真自然,了無做作之跡。說不要是真的不要,不像晉宋時期的其他人物,猶抱琵琶半遮面。[1](P75-76)在陶淵明這里,既然不能成為官場的達人以兼善天下,那就只好歸隱田園,獨善其身。保身全性,身心自由,即使忍饑挨餓,也在所不惜,無怨無悔。這種獨立不羈的精神成全了他的自由人格和沖淡風格。陶淵明做人如此,作文也是如此!他以幾近本色化的語言抒寫田園生活,以質(zhì)樸“無文”的形式表達活潑潑的生命體驗,以邊緣化的立場捍衛(wèi)“田家語”的獨特聲音,以純樸率真的姿態(tài)書寫絢麗的人生華章。在這里,陶淵明是道德文章堪稱一流的作家,在中國文學史上別具一格。獨立不羈的人格、獨善其身的道德成就了“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1](P30)的文章,從而達到“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的詩意人生境界。正因為如此,道德、文章與境界分別標識著陶淵明經(jīng)典化的心路歷程。
一
道德文章在陶淵明身上是合二為一的。他始終以邊緣者的立場成就田園寫意的人生與樸實無華的文章。生前,他主要以隱士著稱,成為江州地區(qū)知名的“潯陽三隱”[2](P333)之一。這雖與后世的文學史書寫有很大出入,卻代表著當時的文化界與文學場域?qū)μ諟Y明的部分認同。其中有理解但更有誤解,有發(fā)掘但更有掩藏。
在整個南朝,隱士身份是他的社會識別碼,而作家的身份一直處于隱性狀態(tài)。相比之下,道德脫穎而出成為凌駕于他文名之上的徽標。導致這種情況產(chǎn)生的原因是復雜的,其中隱藏著文化資源和政治資源的極不平等。這種不平等是由門閥世族文化霸權(quán)所帶來的壓制與遮蔽。江州文學集團主要由下層文學、僧侶文學、田園文學所構(gòu)成,其成員沒有主流發(fā)言權(quán)和話語權(quán)。即使作為江州文學集團的優(yōu)秀代表,陶淵明也沒有得到應有的文學地位。他只能與匯聚在江州柴桑的下層文人、歸隱田園者、暫居者和文學過客“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交流也僅僅局限在下層封閉的小團體內(nèi)進行,難以抵達京師上層文學集團和文化中心。來自于京師文學集團的成員顏延之也沒有把陶淵明的文學成就看在眼里。按理說,他與陶淵明的交游主要集中在陶歸居田園之后約五十三歲和六十歲的兩個時間段內(nèi),前后約一年半左右。此時,陶淵明的主要創(chuàng)作及其代表作皆已完成。但在顏延之眼中,二人在江州柴桑的友誼僅限于飲酒,可以談政治、性情等話題,就是很少談文學。因此,在陶淵明逝世之后,顏延之的紀念文章《陶淵明誄》透露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身世、交情、性格、品行、操守和道德,關于他文章的評說僅有“文取指達”[2](P269)四字。
另一位宋代文壇領袖謝靈運來過江州、到過廬山,甚至還給慧遠寫過碑銘,與陶淵明近在咫尺,卻擦肩而過,未有任何交集。如果說顏延之代表的是宮廷文學細密雕琢的品位,那么謝靈運則代表的是與之近似的模擬山水的貴族與名士文學的品格。他們都是陶淵明文學道上的歧路人。另外與陶淵明交往的江州刺史劉敬宣、王弘和檀道濟等權(quán)臣皆不以文學名世,因此僅僅作為朝中高官權(quán)貴完成征召和禮賢的使命而已。無論是真正的欣賞與崇尚或者是職位使然,拜訪陶淵明或與陶淵明發(fā)生交集并由此產(chǎn)生的逸聞趣事更加凸顯陶淵明的隱士身份,反而遮蔽了他那卓著的文名。
齊梁時期的文壇領袖沈約在他撰寫的 《宋書·謝靈運傳論》中縱論劉宋時期的文學家,卻始終沒有陶淵明的名字。這不能責怪沈約,主要還是與前代的歷史書寫、文學家傳記書寫的傾向性與資料性密切相關。齊梁之際對陶淵明有所傾心者有鮑照、江淹。他們分別從精神氣質(zhì)、文學風格等方面予以追和與模擬。
作為齊梁時代的文壇領袖,蕭統(tǒng)出于仁者之心和被擱置的太子的壓抑處境,為陶淵明的高尚美德所吸引?!白x其詩,尚想其德”,“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陶淵明《五柳先生傳》)的精神境界恰恰能夠安慰他那被壓抑的青春之心,引起精神與心靈的共鳴?!段倪x》雖給人“高評低選”的閱讀印象和審美偏向,但破天荒地將陶淵明收入文學家的名錄。
與之同時,年長于他的劉勰和鐘嶸的表現(xiàn)則呈現(xiàn)出天淵之別。《文心雕龍》呈現(xiàn)出文學史的視野,縱論作家數(shù)百人,時間跨度上千年,但唯獨不見陶淵明的名字與身影??梢哉f,劉勰使陶淵明消失在文學史的迷霧之中,彰顯出大家的盲視,成為后世龍學愛好者的遺憾與糾結(jié)。這種現(xiàn)象背后的原因也許是復雜的,但文學趣味、政治傾向等的差異是其中不可否認的因素。鐘嶸能夠突破時代成見與審美偏見,名正言順地將陶淵明收入詩人名錄,并在《詩品》中給以中品定位。這在當時與后世都激起不同凡響的異樣回聲??梢哉f,鐘嶸是在“辯論”中為陶淵明“正名”的,《詩品·宋征士陶潛》就是在為陶淵明一辯。盡管這種聲音在當時是微弱甚至是微不足道的,卻為后世的研究者準備了足夠重視陶淵明的資料。在后人看來,《詩品》美中不足的就是給陶淵明、曹操和曹丕等人的地位較低。
綜合考量南朝的官方歷史文獻資料可以看出,南朝對陶淵明的接受主要集中在道德層面。這既與當世浮華綺靡的文風有關,也與朝野上下文人官員道德缺失的嚴重狀況密切相連。因此,在南朝,陶淵明文名不顯而德性彰顯,足以慰藉時代焦慮、彌補道德缺失。
二
進入唐代,文人作家關注陶淵明的聲音稍多,陶淵明的身份也主要由隱士轉(zhuǎn)向詩人作家,關注的焦點也由道德層面轉(zhuǎn)向文章層面。從時代論,隋代到初唐和盛唐時期,陶淵明受關注的程度逐漸呈遞增狀態(tài)。隋代詩人王績對陶淵明初步認同,但主要還局限在道德層面、歸隱田園上,具有過渡性?!俺跆扑慕堋睙o暇關注陶淵明,其他的詩人更少問津。此后,孟浩然、王維、李白、杜甫是主要關注者。孟浩然在文學風格、田園題材以及隱逸品格上對陶淵明予以極大認同。王維在田園詩風、田園趣味上有著一定的認同,但在隱逸志向上頗有差距,其中不乏指責聲音。李白崇仙服道,過著詩酒劍俠式的生活,雖有強烈的功名利祿之心,但心中有著極好的把持,不能越過人格底線:折腰忍性,有辱人格。相比較而言,李白是從文學精神與人格獨立上認同陶淵明的,屬于深層認同。
進入中晚唐直至五代時期,由于安史之亂長達八年之久的軍閥混戰(zhàn)和晚唐時期的黃巢起義,盛唐如日中天的局面一去不返,日薄西山的悲觀情緒和末世氛圍始終籠罩著中晚唐詩人。整個時代精神也自然由“寧做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楊炯《從軍行》)的昂揚向上轉(zhuǎn)向“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李商隱 《樂游原》)的消沉沮喪。杜甫具有初步轉(zhuǎn)型期的中唐特征。他經(jīng)歷盛世與亂世、盛唐與中唐,生命體驗更為豐富復雜。他處身盛唐具有很強烈的功名利祿思想和忠君愛國觀念,同時飽經(jīng)戰(zhàn)患,寓居西南,雖遠離政治中心,但憂國憂民情結(jié)濃郁。盛世成為他困境中堅守與憧憬的安慰劑,亂世使之忍辱負重期望大唐能夠東山再起,隱居西南使之能夠過上安居樂業(yè)、安時處順的田園生活。因此,杜甫在卜居成都浣花溪之時,對陶淵明有著較為深入的認可。唐代在貞元 (785—804)和元和(806—820)時期,政治和文化全面轉(zhuǎn)型?!拔釃L上下百代,至唐貞元、元和之間,竊以為古今文運、詩運至此時為一大關鍵也。”[3](P256)白居易、韋應物、儲光羲、柳宗元、李商隱、鄭谷、司空圖等人對陶淵明產(chǎn)生較為強烈的認同。
大致說來,中晚唐詩人主要從文章風格、田園題材、藝術手法等方面學習陶淵明,初盛唐鋪張揚厲的南朝余風逐漸為深沉內(nèi)斂、淡薄蘊含的詩風所取代。杜甫之所以成為江西詩派的鼻祖就在于它具有過渡詩風的氣質(zhì)與特征。同樣,元和時期的元白詩派、韓孟詩派走的是實用化、平易化之路以實現(xiàn)詩歌對現(xiàn)實的干涉。尤其是以振興儒學為己任、力倡古文運動的韓愈“以議論入詩”的傾向開辟了“宋調(diào)”之先聲。在這方面,元和詩壇恰恰對陶淵明有較大認同。白居易走的是平易通俗之路,與陶淵明有著交集,并自認為是陶淵明的知音。儲光羲、韋應物和柳宗元在風格與詩風上更接近陶淵明,因此贏得蘇軾等人的好評。其他詩人雖聲稱學陶、尚陶、擬陶,但僅得其皮毛,遺神留貌,徒具形似。即使對于柳宗元來說,如果沒有甘露事變而遭貶之經(jīng)歷,恐怕他也和其他唐代詩人并無區(qū)別。正是改革失敗使之一再遭貶,從彩云之巔跌至萬丈深淵。這種政治階梯和人生境遇上的巨大落差,使之深刻體驗到生活的艱辛、人生的崎嶇、人性的險惡和名利的虛幻,從而淡泊名利、安時處順、認同田園與邊緣,使自己逐漸退去輕狂與張揚、學會低調(diào)與自安。正是這種人性的練達與詩性的體驗才成就柳宗元的深刻孤獨與人性超越,逐漸與陶淵明的境界靠近。至于晚唐時期的隱士詩人對陶淵明的膜拜更是趨之若鶩。
唐代詩人之所以聚焦于陶淵明的文章尤其是詩歌,主要源于如下因素:其一,兩稅法的實行拓寬了寒門庶族地主知識分子的入仕之路,減少了魏晉南朝門閥士族的壟斷性,士人與詩人更加切近貧民生活,對陶淵明更易產(chǎn)生認同。其二,李氏王朝引老子為上宗,力倡道家哲學,間或崇尚佛家,相對忽視儒家哲學,直接影響著士人的價值觀與人生觀的建構(gòu),為接受陶淵明奠定思想基礎。其三,在“外功”與“內(nèi)養(yǎng)”失衡的語境下,陶淵明在士人心中若隱若現(xiàn):得意時忘卻,失意時親近。其四,山水田園詩派隊伍的壯大既源于寒門士人隊伍的不斷壯大,也在審美情趣與文學品味上逐漸靠近陶淵明。甚至在“立功”語境下壯大的邊塞詩人一旦在現(xiàn)實功利面前碰得頭破血流之后仍然皈依老莊、認同陶淵明的審美趣味??傊?,唐代文人對陶淵明的接受主要集中在文章層面?!皽Y明鄙俗翁,未能達大道”[1](P18),這說明杜甫在道德與境界上未必能夠理解陶淵明,在唐代很具代表性。
三
到了宋朝,政治軍事與文化文學等方面皆發(fā)生極大變化。鑒于唐亡的沉痛教訓,重文輕武成為宋朝開國君主的首選。趙匡胤 “杯酒釋兵權(quán)”的高明就在于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高的收益。這一軍事策略不僅直接影響著宋代的政治格局與文化建構(gòu),還對宋朝的歷史文化產(chǎn)生巨大影響。政治上,削弱相權(quán)、剝奪將權(quán)和不殺文官,極大提高了文人的政治待遇和生活俸祿,使得宋代文人在高雅與通俗兩方面皆得到極大的發(fā)展。廣開入仕渠道使士人從政做官的道路更加寬廣。文官隊伍的擴大和俸祿的提高極大地刺激了文化的發(fā)展與繁榮,使得有宋一代的哲學、史學、文學與美學等獲得空前的發(fā)展,贏得后世著名史學家的高度稱賞。開放、自信與創(chuàng)新的宋朝人不僅創(chuàng)造了極為豐富的物質(zhì)文明,而且也創(chuàng)造了深厚而豐富的精神文明。政治上的清靜無為鼓勵著文人士大夫積極探索、大膽創(chuàng)新。宋代理學廣泛吸收儒釋道三家的理論資源并加以綜合創(chuàng)新,形成獨特的新儒學,成為繼魏晉玄學之后的第二個具有創(chuàng)新性的哲學形態(tài),具有哲理性、思辨性、人文性和現(xiàn)實性等特點的宋學對宋代文學產(chǎn)生著重要影響。一改唐人注重外在事功和橫向發(fā)展的模式,另辟蹊徑的宋人則走內(nèi)斂型和縱向型發(fā)展之路,由唐人的注重意象與感興轉(zhuǎn)變?yōu)樽⒅匾馊づc涵養(yǎng);文化品位也由青春陽剛、動態(tài)激昂漸入中年深邃、靜態(tài)思量。這種文化語境極大地改變著宋代文人的思想與信仰。
陶淵明之所以獲得宋朝士人的廣泛認同,主要與宋代哲學和文學密切相關。宋六家對陶淵明都有很高的評價,尤其是蘇軾最為明顯。考之宋代詩人,凡是喜愛陶淵明者,皆在晚年時期。這一點從梅堯臣、歐陽修到蘇軾、黃庭堅,再到王安石、曾鞏,直到陸游、朱熹,概莫能外。成熟期的宋代文學思想最重要的標志之一就是崇尚清曠、追求理趣和老境美。由于時代語境和作家生存處境的關聯(lián),陶淵明在某種程度上與宋代文人產(chǎn)生了精神上的遇合與共鳴。宋代文人的心態(tài)深受儒、道、釋的影響。儒家使之高蹈濟世、悲時憫世、期盼有為,道家使之注重全身自保、隱忍以行、厚德載物,釋家使之心靈內(nèi)視、精神充足、德性滿溢、修身養(yǎng)性。而當壯志凌云的激情遭受打擊與阻撓時,釋家與道家的思想資源足以化解心靈的沖突與煎熬。從整體來看,除了宋初開國君主有心北伐之外,其余的君主皆忍辱自保、貪生茍安。整體主靜、退讓內(nèi)斂的社會心態(tài)助長了主和派和保守派的氣勢。而志士仁人看到報國無門并遭受接踵而至的打擊之時只能在內(nèi)心化解,轉(zhuǎn)向佛老祈求內(nèi)心的寧靜與平衡。因此之故,在宋代文人作家身上,豪放與婉約、入世與超世、外向與內(nèi)向看似矛盾而又極其和諧的心態(tài)并行不悖地呈現(xiàn)出來。另外,宋代帝王對僧侶和道家的褒獎和優(yōu)待,也極大地刺激了僧侶隊伍和道士集團人數(shù)的激增。儒士之外文人隊伍的存在間接誘發(fā)著士人的出世之想與心靈安慰。龐大的文官隊伍和豐厚的物質(zhì)待遇無須士人真正出世,公務之余也可做朝隱的“居士”。
在這種情況之下,陶淵明不愧為宋代文人的最佳選擇:既能安慰心靈,也能享受高雅,更能在免受貧窮壓迫的語境下抵達人生的至境:閑靜淡遠、身心安泰,簡約生活,氣定神閑。這種心態(tài)決定了宋代文人對陶淵明的接受達到空前的盛況,在接受中加以深刻闡釋與深度發(fā)掘,奠定陶淵明不朽詩人的地位。從歐陽修、王安石、蘇軾、黃庭堅到范成大、楊萬里、辛棄疾、陸游,無一例外。即使在宋代理學家那里,陶淵明的認可度也是極高的,從周敦頤、張載、二程、邵雍到朱熹、陸九淵、呂祖謙、真德秀,一致首肯。其中最突出者數(shù)蘇軾和朱熹。這兩位異代的學者在學術等方面對立但在對陶淵明的評價上卻表現(xiàn)出驚人的一致。也許是宋代文人濃厚的危機感、遲暮感、蒼涼感與憂患感[4](P324-328)促使二人走向深度認同,超越集團偏見和門戶之私,在境界與趣味上達成空前的同一。“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保ㄌK軾《東坡樂府》卷下)“神交久從君,屢見今仍悟。淵明作詩意,妙想非俗慮?!保ㄌK軾《和陶詠二疏》)“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1](P35)事實上,蘇軾不僅僅在評陶詩,而是在推崇其人生境界?!皽Y明詩平淡,出于自然,后人學他平淡,便相去遠矣?!盵1](P74)“晉、宋人物雖曰尚清高,然個個要官職,這邊一面清談,那邊一面招權(quán)納貨。陶淵明真?zhèn)€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晉、宋人物?!盵1](P35)“予生千載后,尚友千載前,每尋《高士傳》,獨嘆淵明賢?!盵1](P76)朱熹尚友陶淵明的是人格魅力與淡泊境界。由此可見,陶淵明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形影神贈答詩》)的人生態(tài)度,“不戚戚于貧窮,不汲汲于富貴”的人生境界和“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詩學境界強烈地吸引著宋代文人學者,才產(chǎn)生人生境界的認同和審美體驗的共鳴。
因此可以說,宋代獨特的政治文化語境和內(nèi)憂外患的人生處境,使得學養(yǎng)深厚、憂患意識濃重的文人志士超越文章與道德層面直抵生命本質(zhì)和人生境界,對陶淵明產(chǎn)生心靈喜悅與深情認同。正是宋人的獨特視角才奠定陶淵明偉大作家與詩人的崇高地位,引后世無數(shù)學者文人的共鳴與崇拜。其中不乏過度闡釋之嫌,卻是內(nèi)心純正的認可。
值得一提的是,宋代文化權(quán)威尤其是文學大家對陶淵明的極力推尊,極大地奠定了陶淵明偉大作家的經(jīng)典地位,為后世陶淵明審美接受及心理定位提供了難以超越的范式。至此,陶淵明經(jīng)典化歷程已經(jīng)完成。其后的金、元、明、清和現(xiàn)代文人在接受陶淵明的主題選擇上無出道德、文章和境界這一藩籬。盡管每一時代由于政治環(huán)境、作家處境、文化氛圍和審美風尚等方面存在著較大差異,但在接受主題方面基本在這三者之間徘徊:或偏于道德,或偏于文章,或道德、境界合論,或三者兼顧。金元兩代作家在易代之際飽受家國存亡的恥辱之后,對陶淵明的接受著眼于道德、境界和人生出處的選擇?!蔼毩ⅰ?、“真淳”、“明志”等成為評價他的常用語。“屈原之愛君,周子之明道,陶潛之明志,林逋之隘狷,能法四賢足矣,又何他求為耶?”[1](P122)“余嘗謂楚之屈大夫,韓之張司徒,漢之諸葛丞相,晉之陶征士,是四君子者……明君臣之義而已?!盵1](P125)到了明代,漢人重新掌握國政。由于承平日久的盛世狀況和宋明理學教化思想的全面控制,于是對真性靈和真性情的追求直接制約著文章的審美趣味。此時對陶淵明的接受傾向于文章、境界和理學 (道學)?!疤站腹?jié)詩,如展禽仕魯,三仕三止,處之沖然,出言制行,不求甚異于俗,而動和于道,蓋合而節(jié),質(zhì)而文,風雅之亞也。”[1](P132)“陶公心次渾然,無少渣滓,所以吐詞即理,默契道體,高出詩人,有自哉!”[1](P137)“靖節(jié)無一語盜襲,而性情溢出矣?!薄罢媛首匀?,則自為一源也,然已兆唐體矣。”[1](P153)清朝建立,滿族入主中原,易代之際,民族氣節(jié)和獨立人格又成為突出的論題。加之清代文化上專制化與集成化的特征,因此,道德、文章、境界成為論陶的關鍵詞,陶淵明接受呈現(xiàn)出綜合集成的傾向?!耙治纳谥荆居墓恃赃h……千秋之詩,謂惟陶與杜可也?!薄疤站腹?jié)詩……中多靈境?!盵1](P180)“論隱逸者,不難于承平之時,而難于異姓之代?!瓬Y明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者,其亦以識勝也夫?!盵1](P181-182)“靖節(jié)為晉第一流人物,而其詩亦如其人,淡遠沖和,卓然獨有千古。夫詩中有靖節(jié),猶文中之有昌黎也?!薄疤諟Y明世稱詩圣?!盵1](P260-261)“五四”時期至新中國成立之前,啟蒙主義和審美主義相互交戰(zhàn),境界、自然和性情成為論陶之主調(diào)。針對朱光潛等京派文人的“靜穆”說,魯迅提出強勢質(zhì)疑,并認為他“正因為并非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現(xiàn)在之所以往往被尊為 ‘靜穆’,是因為他被選文家和摘句家所縮小,凌遲了”[1](P286)。
由此可見,一個作家的聲名定位不僅僅取決于創(chuàng)作本身,還與時代的審美風尚、文人的接受心態(tài)以及政治文化生態(tài)等因素密切相關。這些因素綜合制約著對一個作家作品的評價與定位。但歸根結(jié)底還是取決于作家所創(chuàng)造的文本內(nèi)涵與價值。因此之故,作家在文學史上地位的確立與奠定只能靠作品說話,這是超越時代地域與世俗權(quán)利的唯一確證。事實證明,一個真正偉大作家的經(jīng)典化是處于不斷變化過程中的,并在時空的考量中經(jīng)得起考驗。這也為當代作家的創(chuàng)作以有益啟發(fā):只有用心寫作,深情體驗,才能無愧于時代與人類,為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貢獻自己應有的智慧與深情。陶淵明對今人的啟示即在于此。
[1]北京大學中文系,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史教研室.陶淵明資料匯編(上、下冊)[C].北京:中華書局,1962.
[2]郁沅,張明高.魏晉南北朝文論選[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
[3]王鎮(zhèn)遠,鄔國平.清代文論選[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
[4]張毅.宋代文學思想史[M].北京:中華書局,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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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2
A
1004-518X(2015)02-0092-06
安徽省社科規(guī)劃項目“晉宋時期的文學傳播與陶淵明的經(jīng)典化歷程”(ahskf09-10d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