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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軍獨立一師

2015-04-17 03:59孫春平
十月 2014年6期
關(guān)鍵詞:小鬼子爺爺

孫春平

1

爺爺年過八十了,屬馬。問他生于哪年,他不說1930年,偏說民國十九年,讓人掰著手指算計。爺爺身子骨還算硬朗,每天都在小區(qū)里走上一圈,但神志卻是有時明白有時糊涂了,有老年癡呆的預(yù)兆。明白時他會直著嗓子罵驢揍的小鬼子又想整事,不是搞軍事演習(xí)就是登釣魚島,還不時地參拜參拜靖國神社,說小鬼子是癩蛤蟆打哈欠,嘴巴張得太大,恨不得吞下一頭牛,賊心不死,不削他個徹底鼠迷他不會消停。我故意逗他,爺爺知道什么叫靖國神社嗎?爺爺把流出嘴邊的哈喇子一抹,抹瞪我一眼,說你個小兔崽子要是擺弄電腦,我不跟你掰扯,神社我還不知道呀,那是小鬼子給戰(zhàn)死的人供牌位的地方。當年小鬼子在咱北口就建過神社,在東山高岡上那塊,解放后叫咱們給扒球的了。小鬼子祭拜神社,那是我親眼見到的,動靜搞得可是不小,揚幡招魂,敲敲打打,弄得煙氣岡岡神神鬼鬼,還把咱們中國人攆出去老遠,只怕給他們整出點啥動靜,驚動了那些活該回不了東洋老家的游魂野鬼。

爺爺糊涂的時候也不像那些老年癡呆之人亂走胡作,只是呆呆地坐在落地窗前,兩眼望著遠方的高天白云,或者樓下的草坪樹木。大夏天的,他會喃喃自語,快過年了吧,今年雪下得可真勤,這是第幾場了?數(shù)九時他又會嘟噥,可惜了今年的這茬高粱啦,剛剛抽穗灌漿就讓割,這不是白瞎了嗎!我去扶他吃飯,他不滿地甩開我的手,怎么又喊餓,不是剛放下飯碗嗎?這糧食是大風(fēng)刮來的呀……

更多的時候,爺爺兩眼空茫,不知在看著什么,有時眼角還溢出兩行淚水,自語中卻滿是哀傷與愧疚。“對不起啦,只怪兒子不懂事,想磕個頭燒點紙都找不到墳頭呀……”

這樣的情景,一次,兩次,我都沒太當回事,只以為他在說胡話??蓵r間長了,再聽再見,我便湊到跟前去,問爺爺,你在跟誰說話呀?爺爺說,我阿瑪,我額娘。我心里驚了一下,這是滿族人喊爸喊媽的叫法,可我家是漢族呀,莫不是爺爺看大辮子電視劇受了影響?我再問,他們是哪年歿的呀?爺爺答,民國三十六年二月十八。我屈指算,那就是1946年,具體日期既出自爺爺之口,那基本可認定是陰歷了。我再問,同一天嗎?那是得了什么病呢?爺爺說,慘啊,一個被槍打死了,另一個沖刑場,也挨了槍子,還有一個在房梁上掛了繩,都是橫死的呀!我驚得閉不上嘴巴,這可就是三個人啦!再問,都是因為什么呀?爺爺搖頭說,說出來丟人,可尋思來尋思去,心里總劃魂,琢磨不明白啊。我問,太爺爺太奶奶叫什么?又是做什么的?爺爺說,阿瑪叫佟國良,扛了一輩子腳行,我叔叫佟國俊。上吊死的那個叫陳巧蘭,我叔和她要是不死,也是挺好的一家子呀。額娘哪有個名字,先前良民證上的名字是劉張氏,死了后報紙上又叫她佟張氏。唉,我的可憐的額娘??!聽名字,怎么又成了四個了?我更驚,問,那年你也十幾歲了吧,你沒在家嗎?爺爺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神志似乎清醒了些,再問什么都不答,兩眼仍是直直地望著窗外。我再問,咱家不是姓劉嗎?太爺爺怎么會姓???爺爺似有警醒,翻了我一眼,橫橫地斥道,少套我的話,滾一邊去!不知自己姓什么的東西!

這一罵就更有名堂了,說我渾說我笨都可理解,我怎么還成了不知自己姓什么的東西呢?

我家是三室一廳的房,聽起來不錯,可四世同堂在一起時,也擁擠得不亦樂乎。前幾年,小妹結(jié)婚了,妹夫是農(nóng)家的孩子,盼他買房得猴年。老爸老媽一跺腳,傾全家之力,替小妹交了首付,又買了兩室一廳的一戶,老兩口也一塊搬了過去。條件是眼下幫助照看外孫,將來由小妹養(yǎng)老送終。而留給我們夫婦倆的,除了房子將來落在我的名下,還有照顧年邁爺爺?shù)娜蝿?wù)。我幼年時是我爺我奶帶大的,奶奶過世得早,我也愿盡盡孝心。當然,作為兒子和兒媳,我爸我媽也不是完全不管已是耄耋之年的爺爺,隔上三五日,他們都會來家里,或陪爺爺坐上一陣,或幫我們忙活一陣家里的活計。

父親再來家,我便跟他說了爺爺說起的那些話。父親也是年近六旬之人了,是鐵路上的巡道工人,還沒退休,性情跟他早些年擺弄的老洋鎬和道碴一樣粗糙。他對我的話完全不以為然,笑道,老爺子那是糊迷顛倒,癔癥了,他的話你也信?我說,看爺爺?shù)纳袂?,也許還真有些故事。也許,人越到老,才越能說出些真情實話。老年人可能對剛剛說過的話忘得一干二凈,但對年輕時的記憶卻往往是非常深刻的。爸爸說,咱家是不是滿族且不論,連姓啥還能弄差了?咋還能冒出個姓佟的你太爺爺來?笑話,真是笑話。我問,那你見過我太爺爺太奶奶嗎?父親搖頭說,小時候聽你爺爺說,八一五光復(fù)后,小鬼子和他們開拓團的人為回日本,一路往葫蘆島跑,為搶吃的,殺人放火的事也沒少做。你太爺太奶都是夜里叫人殺的,老家的房子也被放了一把火。你爺爺那夜正巧沒在家,才躲過一劫。你爺爺處理完后事,就離開北口,到了沈陽,先是在一家鞋鋪當學(xué)徒,做皮鞋,也做那種冬天御寒踏雪的靰鞡靴子。解放后鞋鋪公私合營,他就進了制鞋廠當工人,一直到退休。你爺爺這輩子,雖說不容易,歷史可是清清白白的。

父親的這個解釋,我無力反駁,但也將信將疑。爺爺雖沒多少文化,但一輩子為人樸實厚道,從不胡言亂語。凡事皆有因由,即使人到老年大腦失憶,也不會完全不著天不著地,說出這樣四六不靠的話吧?我聽人說過,時下得癔病的人不少,數(shù)量高達人口的百分之二。但即使真是癔癥之人,細究他們說出的那些話,總還是有些根蔓的,絕不會像時下的有些穿越劇那樣,上天入地,舞馬喧天……

2

我記住了爺爺說出的那個佟國良等幾個人的名字,還記住了爺爺說出的民國三十五年二月十八那個日子。循著父親給出的那個線索,趁著爺爺清醒的時候,我問他對北口可熟。爺爺對此沒有設(shè)防,回答說,我就是在北口出生的,一待十幾年,怎能不熟。我再問,在北口,你還認識什么人嗎?爺爺警覺了,昏花的老眼定定地望了我好一陣,搖頭說,忘了,都忘了,記不得了。

爺爺說他在北口生活了十多年,而且還是出生在那里;父親卻說爺爺是在日本人宣布投降后,太爺爺太奶奶在老家被撤逃的日本人殺掉后才去的北口,這說法就大相徑庭了。好在有一點還是契合的,就是爺爺肯定去過北口,而且好像還有著一段不想對人言說的記憶。endprint

去年冬天,利用休年假的閑暇,我專程去了北口。在市圖書館,我以身份證、記者證和報社的采訪介紹信多重證明,請管理人員抱出了重重一摞六七十年前的當?shù)貓蠹垺9芾韱T是位大姐,說這些接塵土的老報紙,偶爾還有老年人來翻翻,像你這樣的年輕人,可不多。我說,我也是替我們領(lǐng)導(dǎo)翻,人家動嘴,咱就跑腿,總得回去交差呀。

我要的是1946年的《北口時報》,直尋丙戌年二月十八日,那一天按天干地支算是辛卯月甲午日,陽歷則是3月21日,星期一,節(jié)氣恰是春分。爺爺說的就是這個日子,那個年月報紙不像時下這般眾彩紛呈,北口又是個中等城市,爺爺說報紙上說他額娘叫佟張氏,我首尋的報紙理所當然是《北口時報》。果然,在鉛印豎排版的那張老報紙上,一版,左下方,我不僅找到了“佟張氏”三字,還發(fā)現(xiàn)了爺爺所說的另兩個名字,佟國良和佟國俊。這兩個名字都藏在密麻麻螞蟻一般的文字中,引人注目處是那段文字旁還附了一張照片,香煙盒大,尤其讓人驚愕。那是一個中年漢子被槍殺后的現(xiàn)場照片,漢子雙臂被縛,仰躺在河灘沙石的血泊中,嘴巴里不光塞了毛巾,還被勒上了繩索。漢子至死都沒屈服,雙目圓瞪,怒視蒼天。刑場四周可見隱約的人影,因昔日拍照設(shè)備和技術(shù)的落后,難辨表情。

弒兄霸嫂 惡貫滿盈

惡徒佟國俊今日伏法

本報消息 引發(fā)民眾極大關(guān)注與義憤的佟國俊弒兄霸嫂案今日垂幕,惡徒佟國俊被押赴刑場,驗明正身,伏法歸西。案審,佟國俊與佟國良乃一奶同胞的孿生兄弟,良為兄,俊為弟。良喪命前已娶妻生子,于北口火車站貨場假以劉大年之名靠出賣勞力謀生??t為逃離軍營的無業(yè)流民,四處游蕩,對年輕賢秀的嫂嫂早存覬覦垂涎之心。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冬,俊將良騙至郊外山林,用私存的手榴彈謀取親兄性命,后潛回城內(nèi)兄之家中,憑借與兄相貌酷似之特點,騙奸親嫂,并冒充佟國良之名混跡北口城中。再后,嫂識破偽夫真實面目,俊以奪其母子二人性命逼迫,嫂只得屈服,隨其茍且偷生??∧盒斜┞?,皆因其淫性不改,除奸霸親嫂,還常年勾引玩弄姘婦。似此等喪盡天良,忤亂人倫之徒,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不殺不足以匡民風(fēng)。天之朗朗,特此昭告。

佟犯國俊押赴刑場之際,有一民女悍然沖擊刑場,甚至企圖奪取法警槍械,為昭顯國法威嚴,法警鳴槍示警后將其當場擊斃。有指認者稱,此女即為與佟犯國俊姘居多年的嫂嫂劉張氏(即佟張氏)。另,佟犯國俊伏法之日,其姘婦陳巧蘭自覺無顏于世,亦于家中懸梁自盡。年紀輕輕,當為唏噓。

面對著數(shù)十年前的報紙,我目瞪口呆,驚悸莫名。果然是三個人,一男兩女,一日之內(nèi),就這般命殞魂散。加上多年前被炸死的佟國良,那就是四個人。尤其讓我難以置信的是,爺爺所言,雖與事實有所謬差,卻并非癔語,原來被槍斃的人不是他的阿瑪,可是他的叔叔。爺爺?shù)陌?,就是我的太爺爺,按報紙上的說法,“佟國良已娶妻生子”,那爺爺理應(yīng)就是他的兒子。而佟國俊呢,則是我的太叔爺。太叔爺與太奶奶因有奸情,竟同時被誅殺,怪不得爺爺說“丟死人”,不愿言說。

那我呢?原來我姓佟,是滿族人的后代。這個秘密是真實的嗎?

3

我獨自走在北口火車站的廣場上,眼里心里都是一片迷茫。北口是東北的一個中等城市,因戰(zhàn)略和交通上的重要,曾被日本侵略者格外看重,修鐵路,建橋梁,一直派重兵把守。據(jù)說北口火車站曾是這個城市最高大最堅固的建筑,日本人不僅把它作為鐵路上的樞紐,還把它當成負隅頑抗的最后堡壘。那個堡壘已在二十多年前被徹底拆除了,代之而起的是更加雄偉壯觀的建筑。但火車站附近,密如織網(wǎng)的鐵路線依存,輔之的便是如林高聳的鐵路員工住宅樓了。

我走進住宅區(qū),向寒風(fēng)中匆匆行走的老年人詢問,多年前鐵路上的人都住哪里?答話人揮手一展,說這一片當年都是日本房,鐵路上的日本人和有些身份的中國人都住這里。我再問,那普通的中國人呢?比如開火車的、扳道岔的。答話人說,那你去鐵西看一看,早些年那里有片棚戶區(qū),叫作八百戶,住的是清一色普通工人,現(xiàn)在八百戶也沒了。我再問,那些比普通工人還窮還苦的人又住哪里呢?比如扛腳行的、篩道碴的。答話人說,那些人哪攤得上住鐵路的房子。有的人家在老城區(qū)租小偏廈,五六口人擠一鋪小炕,還有人則去城郊挖地窨子,對付著活唄。

人分三六九等,放在今日也一樣。我想尋找一下七八十年前太爺爺和爺爺住處的念頭徹底破滅。報紙上說,佟國良當年是在車站貨場上靠賣苦力為生,那爺爺少年時就極可能是住在老城區(qū)的胡同深處,甚至是地窨子。那些殘破的胡同或地窨子還會保存至今嗎?

第二天,我去了北口檔案館,還是憑著我的那些證件,請求查閱1946年佟國俊案的卷宗。管理員很嚴肅,說凡涉及法律案卷,必須持有公檢法機關(guān)的相關(guān)手續(xù)才可查閱。走出檔案館,我在寒風(fēng)中走了一圈又一圈?;厣蜿枺P(guān)系自然找得到,但往返的路程又得兩三天。思之再三,我給司法口的一個朋友打去電話,朋友說,我給你個電話,找我的一個老同學(xué),他在北口市政府當處長,又不是當下的案子需保密,幫這點小忙應(yīng)該不成問題吧。好,五分鐘后你再打,我先幫你打個透光。

我沒見到朋友的那位同學(xué),但那個人在電話里卻表現(xiàn)得很是熱情,說對不起,我正開會,電話已給檔案館打過去了。你先去查閱,等我有了時間再去陪你喝小酒。我重進查閱室,管理員什么都沒說,收了我的身份證就將已備在手邊的一個檔案袋放到我的面前。我問,有的資料我拍照一下行嗎?管理員用目光示意墻上的查閱檔案規(guī)定,說按規(guī)定辦。

佟國俊弒兄霸嫂案的卷宗出人意料地單薄,拿在手里飄輕。打開檔案袋,只有兩份審訊記錄和一份判決書,還有一份來自省警察廳的審核意見書。那份判決書和我從報紙上看到的大同小異,里面不過多了些案犯年齡、籍貫等內(nèi)容,后面蓋的印章是北口市警察局。1946年初的東北,偽滿政權(quán)剛作鳥獸散不久,國民黨的接收大員只能利用匆匆組建起來的警察機構(gòu)充代檢察院和法院,倒也正常。這有點像“十年浩劫”的后期,一度被砸爛砸碎的司法機構(gòu)還沒得全面恢復(fù),那就只能由公安機關(guān)一家獨大,全面行使公檢法的職能了。endprint

審訊記錄一份是審佟國俊的,一份是審佟張氏的,都是薄薄的幾頁。佟國俊和佟張氏有問必答,供認不諱,看起來認罪態(tài)度都很老實。比如問佟國俊,你到底是佟國良還是佟國???佟國俊答,我哥叫佟國良,他死了,我就用了他的良民證上的名字,改叫劉大年,我的真實名字是佟國俊。問:你是怎么殺害你哥哥佟國良的?答:我以前在東北軍里當過兵,部隊進關(guān)時我開小差逃出來,帶出一顆手榴彈,藏在了山上。有一天,我把我哥騙上山,裝作剛撿到手榴彈的樣子,讓他看,還讓他別在腰里,說碰上狼和野豬啥的大型野物興許用得上。下山時,我趁他不注意,就在他身后拉了弦。問:你為什么要炸死你哥?答:不炸死他,我嫂哪會從我,我又啥時才能有個家。我還能總在山里貓著呀。那種日子我早過夠了,想下山自己去辦個良民證,又怕日本人查出我當過東北軍的身份斃了我。佟國良是我親哥,我殺他也覺得心里愧,難下手,可事情不是逼到那兒了嘛。問:你嫂佟張氏就順順當當從了你嗎?答:我回家時,她沒認出我,還以為我是我哥呢。等她認出,已被我睡過了。她也哭過鬧過,可我說,你再鬧,我就把你和你兒子一塊殺掉,大不了大家一塊死。從那往后,她就不敢鬧了。女人嘛,只要跟誰睡過,就認命了。再說,我又沒比我哥差在哪兒。問:她兒子當時多大?答:四五歲吧。問:孩子沒認出你不是他爸爸嗎?答:孩子小,好唬。再說,我和我哥是一對雙,長得一模一樣,連他媽都叫我蒙了,還怕他?剛開始那幾天,他還不時地瞪著眼睛看我,后來熟了,就拉倒了。問:那孩子現(xiàn)在在哪?答:頭兩年,他不好好念書,我揍過兩回,他就跑了,跑得沒個影……

再比如審佟張氏。問:你叫什么?答:我個女人,哪有名字。問:以前日本人辦良民證,你沒有嗎?答:哪能沒有。問:那你良民證上名字是什么?答:我娘家姓張,我嫁的男人姓佟,按理我應(yīng)該叫佟張氏??晌夷腥藖肀笨跁r,是投靠一個姓劉的朋友。朋友說,我求警察局的人時說你是我叔伯兄弟,姓佟怎成。所以我男人就改叫了劉大年,我的良民證上的名字叫劉張氏?!瓎枺耗闶裁磿r候發(fā)現(xiàn)佟國俊不是佟國良的?答:那天,他回家挺晚。進屋說困,蒙上被子就睡。我把孩子哄睡了,也上炕睡下了。后半夜,他翻身壓上來,黑燈瞎火的,我哪會想那么多,就隨了他??墒逻^之后,他呼呼大睡,我卻睡不著。想想剛才那事,跟往常不一樣呀。他身上的味兒也不對,好像足有些日子沒洗澡了,酸臭酸臭的。我越尋思越不對勁,起身打開燈,看這男人跟我家國良倒是長得一模一樣,可掀開被子,看他的腿肚子,就知道肯定被人騙了。半年前我家男人在貨場裝車時,左腿肚子叫鋼筋盤條劃了,留下老長的一道疤??蛇@個人的腿肚子怎么光滑滑的呀。我一下就猜到他是誰了,又恨又怕,上去撓他。他把我壓在身下,死死地捂住我的嘴,說你要再敢作,那你也去死,連孩子一塊死,誰也別想活。我真是怕了,哪敢再吭聲。問:佟國俊跟你說過佟國良是怎么死的了嗎?答:說了。他說他哥上山打野物時撿到一顆手榴彈,問他能不能賣了換倆錢兒。他隨他哥去看,沒想他哥擺弄來擺弄去的,一下弄響了。還說他當時幸好離得遠,沒傷著。問:那你給佟國良收殮尸首了嗎?答:我聽說佟國良死了,本想上山,可佟國俊不讓。他說日本人聽到爆炸聲,就沖上了山,嚇得他都躲了起來。他說小鬼子對槍支彈藥看得死緊,看到有人炸死,不定還要怎樣地順蔓摸瓜,小心把一家人都追進大牢去。反正他哥已經(jīng)死了,他又跟他哥長得一樣,不如就由他頂著他哥的名頭挑家過日子。問:你就這么拉倒了?答:唉,不拉倒又能怎樣。女人這輩子,認命吧,跟了誰隨誰吧。再說,家里還有個孩子呢,活著的答應(yīng)能幫著拉扯,也算對得起死的啦。問:孩子沒發(fā)現(xiàn)佟國俊不是他親爹嗎?答:剛開始幾天,也問過我,說我爸咋跟以前有點不一樣了呢?我沒辦法答,就斥他,說鼻子眼睛都在那兒呢,大活人還能變戲法呀。過了些天,他就不問了。問:佟國俊虐待不虐待你孩子?答:那倒沒有。骨血相親,到底是一根脈上的種呀。再說,他后來也想生,卻一直沒讓我落下胎。這倒正合了我的意,我正怕他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嫌棄了他哥留下的孩子呢。只是管得有點緊。那孩子不大愛念書,還說扛腳行也是一輩子。佟國俊一聽這話就生氣,下手重了點,孩子就跑了。問:他去了哪兒?答:不知道,跑了就再沒個信……

審訊記錄不過幾頁,只審過一次。從記錄上看,佟國俊和佟張氏都是供認不諱,交代的案情也基本符合,只是在佟國良的死因上有些出入。佟張氏說佟國良是自己撿的手榴彈,又是自己擺弄炸的,可那話又是聽佟國俊說的。佟國俊則交代說是他拉下了手榴彈的弦,將親兄炸死。這在邏輯上似乎也說得通,佟國俊在嫂子面前還是怯于說出真相的。只是,佟國俊既已認了罪,為什么在押赴刑場時還要被勒堵了嘴巴呢?這似乎只能理解為他還有什么冤屈要訴說,執(zhí)法者只好封住他的嘴巴。這讓人想起“文革”后期的張志新,因反對林彪和“文化大革命”,被執(zhí)行死刑前竟被割斷了喉管。滅絕人性的殘忍,只能證明執(zhí)法者的膽虛。

我進而研究起審訊記錄的書面文字和已變成暗紅色的指印??磥頃泦T的功夫甚是了得,不光文筆順暢頗具文采,那行書也寫得煞是流利,極少有刪改,就是有幾處勾畫,也都加上了被審訊人的指印。但是,恰恰是這順暢與流利,讓人生疑。以前,因為工作關(guān)系,我是看過一些審訊記錄的,似這般順暢與流利者,當為罕見。尤其是,我注意到,佟國俊的審訊記錄中,有一頁有明顯的褶折,似乎是被人抓揉的痕跡,這不由得讓人想起電影《白毛女》中楊白勞被穆仁智強抓手指按下指印的情景。看來,在讓被審訊人按指印以確認“筆錄無誤”時,場面并不像審訊時那般有問必答乖順配合。

特別讓我呆望良久的是那份判決書。判決書是呈報過省警察廳的,因為下方留有這樣一節(jié)北口市警察局局長的親筆手書文字,似可視為他為了催促上峰盡快批復(fù),才這般寫下的。

佟犯國俊,罪惡鑿鑿,民憤沸騰。時下查剿漢奸敵特,牢獄患爆,豈有處所因此禽獸?我意只當速決,以遂民心。恭請上峰速示。

北口市警察局局長龔寂

民國三十五年二月廿四日

省廳的批復(fù)是三月十七日,也在同一張紙上,蓋著省警察廳的公章?!稗D(zhuǎn)廳長諭示:聞佟犯國俊日前已被處決,似覺草率。佟犯罪雖當誅,不可寬赦,亦當候復(fù)。廳長心存不悅,望不可為例。”endprint

再看那幾個日期,不能不感覺蹊蹺,以至驚詫。審訊佟國俊的日子是二月十三日,判決書下達并呈報省廳是二月十四日,佟國俊被處決是二月十八日,從上報到處決僅僅四天,上級的批復(fù)還沒下來,一條性命就這樣被剝奪了,還連帶著讓兩個女人也命殞黃泉。如果省廳批復(fù)里沒有“佟犯罪當誅”幾字,這份檔案是否還會保存下來呢?

真是太過草率了,實實的草菅人命!不光是匆忙下令行刑的北口市警察局局長草率,那個省廳廳長同樣草率,他竟連親筆諭示一下的興趣都沒有,只是讓屬下代筆,表達了一下不滿而已。他在忙什么?聽說剛從峨眉山下來的接收大員們那時只想著“五子登科”,金子、銀子、房子、車子、女子,訓(xùn)一聲“不可為例”也就算盡到職責(zé)了。剛剛從日寇鐵蹄下掙脫出來的中華民眾,是不是在巨大的歡慶與喜悅中就可對這隨風(fēng)而來的陰霾忽略不計了呢。

4

在北口賓館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坐虎躍快客去遼陽,尋找一處叫東京陵的地方。在東北,遼陽是比東北第一大都市沈陽更有歷史淵源的古城。清太祖努爾哈赤定都沈陽之前,曾一度看好遼陽,稱為東京,并于后金天命九年(1624年)將祖父、兄弟及早亡的兒子的陵墓由撫順的赫圖阿拉遷移到遼陽市東北方向的陽魯山上,成為后金祖陵,又稱東京陵。有史料證明,為中華民族貢獻出千古絕唱《紅樓夢》的曹雪芹祖籍也在遼陽。當然,我不是去游覽古跡,以當時的心境,我哪有心情游覽,我是按照審訊佟國俊筆錄中給出的線索,去尋找我自己的祖籍。頭一晚,我先上網(wǎng)搜尋,得出的心得是,如果佟國俊確是我的太叔爺,那我必是滿族后裔無疑。古時帝王,為先人建立陵墓的同時,都要選派忠誠悍勇的將士世代守護,那守護龍脈的將士也只能出白族內(nèi)親丁。護陵將士娶妻生子,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才有了陵墓附近的城鎮(zhèn)與村莊。

我走進陽魯山下的一個村莊,手上已備了特選的兩瓶道光廿五白酒和一盒點心,心中也思謀好了拜訪的對象。我要問的事與村委會無關(guān),問那些腦筋活絡(luò)的中青年人也沒用,只能去找老年人攀談,越老越好,但一定要是坐地戶,腦子也一定要清醒。村街上的人說,那你就去找腰街上的老關(guān)頭吧,九十多了,我們村里的陳年老事都在他心里裝著呢。

進了關(guān)家,說明了來意,女主人看了我放到板柜上的美酒和糕點,果然高興,也很熱情,為我沏了熱茶后便說,那你跟老爺子聊吧,他巴不得有人跟他說說話呢。我就不陪你了,我去切酸菜,抓緊燉上,晌午你就在我家吃,熘粘豆包就大骨棒燉酸菜,中吧?老爺子要是說有尿,你就喊我一聲。歲數(shù)大了,說來尿就來尿,一刻也等不得。我問,大姨,你是關(guān)爺爺?shù)氖裁慈搜??女主人說,我是他閨女,老閨女。哈哈,我老爸能活吧,把他老閨女都活成六十來歲的老太婆了。

東北女人,尤其是鄉(xiāng)間女人,爽快,熱情,多是這樣。

關(guān)爺爺確實太老了,老成了一顆山核桃。老人瘦瘦的,臉上滿是深深的皺紋,披著一件羽絨大衣,蜷坐在火炕頭,面前還守著一個火盆。這東西眼下少見了,屋子里并不冷呀。老人的精神頭也像山核桃一般硬朗。我問他高壽了,他說九十三,虛歲,屬猴的。我心中暗喜,比我爺爺還大十歲呢,陳年往事肯定會知道得更多些。我又問,您老是滿族吧?關(guān)爺爺說,你問是不是旗人吧?我們這屯子,老戶差不多都在旗。少數(shù)民人也是后來遷進來的。我自然要往佟姓村人上引。關(guān)爺爺陷入久遠的沉思中,搖著頭說,老佟家?有過,還是一大家子呢。后來就死的死,走的走啦。旗人里的這個佟佳氏啊,可是個大姓,在大清朝八大姓中號稱第一。生了康熙爺?shù)男⒖嫡禄屎缶褪琴〖咽霞业墓媚棠獭?滴醯腔斄嘶噬虾?,那老佟家可就更不得了嘍,聽說過“佟半朝”的說法吧?他姥姥家的人,沒少進朝廷,都是大官。一朝天子一朝臣,古往今來,差不了哪兒去。當然了,我們老關(guān)家,瓜爾佳氏,大清朝時也不康,也沒少出人物,知道鰲拜不,康熙爺剛親政時,為扳倒鰲拜,可沒少花心血……

人老話多,尤其是論起古來。我怕關(guān)爺爺把話題扯得太遠,忙著往回拉。我問,那您老記不記得當年佟家有兩個兒子,一個叫佟國良,一個叫佟國?。?/p>

老人昏花的老眼亮起來,說,是一對雙吧?那咋不記得。當年屯子小,住在村西頭,其實就是今天腳下這一溜兒。我管他們的爸媽叫三叔三嬸,都是厚道勤快的莊稼人。家里還有個閨女,叫國潔,我叫她姐。這哥倆仁義,招人稀罕,身上還都有點武把操,跟人練過,可從不惹是生非招人煩。我還求過他們倆呢,讓他們也帶上我練練武藝。他們讓我舉石鎖,說先把身子骨練結(jié)實了再說。可我練過一陣,沒挺住,拉倒了。那兄弟倆在家那一陣,時常挨著肩站在村人面前,笑嘻嘻地讓大家辨認,誰是國良,誰是國俊。村人們常認錯,也難怪,這哥倆長得太像了,連脾氣秉性都像,一個模子扣出來的嘛,也就他家里人分得清。后來,哥倆就一塊離開村子,奔鞍山煉鐵廠去了,聽說是學(xué)堂里的先生介紹的營生。再后來,就聽說有一個去當了兵,還當了排長,好像是老二佟國俊吧。國良哥后來去了哪兒就不知道了,佟家出了那場塌天大事后就再沒個消息。聽佟家三叔三嬸說,要依這哥倆的性子,都想去當兵??衫瞎競z沒答應(yīng),說槍子不長眼睛,還是留下一個???。是三叔手心里攥豆粒,讓哥倆猜,才定了讓老二去當兵。就是眼下的抓鬮唄。

我眼前閃現(xiàn)出兩少年肩并肩站在一起,讓鄉(xiāng)親辨認誰為兄誰為弟的情景,身后襯著高天白云,還有莽莽大山。小哥倆臉上現(xiàn)出調(diào)皮而羞澀的笑容,但驀然間,那個笑容又與被勒堵了嘴巴死不瞑目的畫面疊印在一起。我忍著心中的哀傷與感慨,再問,那哥倆離開家后,就再沒回來過嗎?

關(guān)爺爺說,回來過。當兵的那個回來得少,回來時都是東北軍的軍官啦。那身衣服一穿,屯里的大姑娘小媳婦就錯不開眼珠啦,看著看著,臉蛋還紅起來。要說那哥倆呀,個頂個都有腦子,加上念過幾年書,在家時練過身手,農(nóng)家后生又吃得辛苦,進了軍營不提拔得快才是怪事呢。賣苦力的佟國良倒是哪年都回家過年,大包小裹的不少帶,進村時我還幫拿過呢。佟家叔嬸在家里給他娶了媳婦。新媳婦好像是太子河北老張家的姑娘,挺秀氣的一個人,聽說當年就生了個大胖小子,當年媳婦當年孩嘛??墒伦儯ň乓话耍┲?,我就再沒見過這哥倆了,聽屯里人說也回來過,都是近了半夜進屯,雞一叫又走了。再后來,就是日本人進屯子,當著鄉(xiāng)親們的面,殺了三叔三嬸,還殺了人家的閨女,國潔姐當年才十五啊……endprint

老人的淚水流下來,撥弄火盆的烙鐵隨著枯枝一樣的手掌一塊抖,在鑄鐵的火盆邊沿上磕打出一串噠噠聲。我問,日本人為啥要殺那家人呢?

老人的情緒好一陣才稍有平靜,說,那年,也是冬天,進了臘月門了。一隊遼陽城的小鬼子突然進了屯子,把滿屯里人都趕到了佟家院子。小鬼子的頭不說話,讓跟在身后的二鬼子說。二鬼子問三叔,你兒子佟國俊現(xiàn)在在哪里?三叔只是搖頭,不說話。二鬼子又問,你都給了你兒子和抗匪什么東西?三叔還是光搖頭,不說話。二鬼子再問,你還有個兒子,去了哪里?三叔冷冷一笑,還是一言不吭。鬼子頭急了,瞪眼喊了聲死啦死啦的,兩個鬼子兵就挺著刺刀扎向了三叔三嬸。三叔三嬸倒在地上,那血冒的呀,咕咚咕咚的,直往上躥。三叔臨死開了口,大聲罵,我操你祖宗小鬼子,等我兒子回來挨個宰你們!國潔姐哭著撲上去,還想用巴掌去堵爹媽胸脯上的血窟窿,嘴里連聲喊的卻是哥呀,我的哥呀——鬼子頭掏出手槍,照著姑娘后腦勺就是一槍,然后手一揮,佟家三口人的尸首就叫鬼子兵拖進屋子里,一把火,連人帶房子全燒啦。鄉(xiāng)親們哪忍再看,都低下頭,捂上眼,哭聲一片。二鬼子喊,把眼睛睜開,都給我看清楚,往后,誰要是再敢通匪抗日,再敢給他們糧食衣物,再敢眼見抗匪進村不報告,就是這個下場,統(tǒng)統(tǒng)死啦死啦的。唉,慘啊,不說了,不說了。

老人閉著眼,搖著頭,把淚水甩落在火盆里,灰燼撲撲地響,濺起一簇一簇的灰霧。我問關(guān)爺爺,這慘絕人寰的一幕,您老可是親眼所見?關(guān)爺爺說,可不,眼睜睜地,想躲都躲不開。嚇得我足有一兩年夜里不敢睡覺,就怕再夢到那個情景。這小鬼子,真他×的不是人揍的呀!

我問,您老那一年多大呀?

十三,還啥不記得,都放了兩三年羊了。那一天也怪我,嫌天冷,就提前把羊群轟了回來。不然,興許就躲過去了。小鬼子臨走時,還撲進羊圈,捅死了好幾只羊,專挑肥實的捅。捅完了讓村里人扒皮掏下水,連夜給他們送到軍營去?!了孀诘?,搶就搶唄,臨走還給我扔下幾張票子,說中日和善共榮。以為中國人就忘了他們剛剛殺過人,還放火燒了人家房子呀!

我掐指細算,關(guān)爺爺屬猴,那是生于1920年,他十三歲時目睹的慘案,便是1933年了,九一八事變后的兩年。我問,佟家三口人,死后埋在哪兒啦?

關(guān)爺爺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說,三叔家有兩塊地,大的一塊十多畝,在村西山根下,薄不拉的,每年種點高粱、谷子和小雜糧,夠一家填肚子的了。還有一塊小點的,也就兩三畝,在屯邊。那塊地讓三叔伺候的,肥。三叔在那塊地上種菜,除了家吃,主要是賣到城里去??梢膊恢獮樯?,出事前一年,三叔把那塊地賣了,說兩個兒子不在家,伺候不過來。鬼子撤走后,老佟家族親的幾家湊了一些為老年人備下的壽木板,打了三口棺材,就葬在他家山根下的那塊地里。打墓那天,我們老關(guān)家的一些青壯小伙子也去了,想盡盡情義嘛。可沒想,關(guān)佟兩姓人還差點揮起鍬鎬,出了人命。

那又是為什么呢?

佟家有人說,也許國良或者國俊夜里真回過屯子,三叔三嬸也真給兒子帶走過一些糧食或衣物,可小鬼子是怎么知道的呢?眼見是屯里有人給小鬼子當了奸細。所以關(guān)姓人上前時,佟家人就阻著,還說貓哭老鼠假慈悲。關(guān)姓人哪肯背這個黑鍋,回敬說賊喊捉賊才最恨人。這么三說兩說的,兩姓人就立起了眼睛。唉,咱們中國人呀,照說人最多,腦瓜子好使,人也勤快,可歷朝歷代的,就是不抱團,還好出奸臣。你說,東洋小鬼子都殺到咱們家門口了,咱們自己人還吹胡子瞪眼的整個啥勁呀。后來,隔個十天半月的,小鬼子和二鬼子就進屯子鬧騰一番,多數(shù)是進姓佟的人家,不是打罵呵斥就是亂翻一氣,姓佟的看這日子沒法過了,先先后后地都賣房子賣地搬走了。

佟家一下死了三口人,葬禮時佟國良和佟國俊也沒露面嗎?

關(guān)爺爺重重地搖頭。唉,哪敢回呀,小鬼子不定在哪兒架著機關(guān)槍等著他們呢。人家這就是一計,殺你全家,誘虎歸窩。后來聽說,佟國俊當時就在山里貓著呢,不時就下山宰兩個鬼子,把小鬼子恨得牙根直。其實,小鬼子的這點鬼心思,就連當時屯中人都看得明明白白,別說這哥倆,連佟家的親親友友都沒敢去報喪,只怕引出更大的禍事??砷_春的時候,快清明時,有一天我上山放羊,看三叔三嬸和國潔的墳前留下好大一攤紙灰,墳頭上還壓了松柏枝。我猜肯定是這哥倆夜里偷偷回來過,因為當時咱鄉(xiāng)下人,上墳不講究擺松枝呀。

佟家三口的墳,現(xiàn)在還找得到嗎?

那可就難啦。解放后先是土改,后來又合作社,學(xué)大寨,近些年又土地承包,你尋思尋思,沒個后人的墳堆子還能留得下嗎?再說,這屯子也大了,原先只是幾十戶,現(xiàn)在可是幾百戶了,一天天往外擴。我老了,走不動了,也有好幾年沒往屯外走一走看一看了。我估摸著,三叔三嬸家的那塊地,也早變成房場啦……唉,要不是小伙子你今天問起,誰還想著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呀。哎喲,你莫不是姓佟吧……唉,對不住了,你要是佟家之后那有多好,三叔三嬸在天有靈,也會樂得抹眼淚呀……唉,國良國俊這哥倆,聽說死得都挺暴。不說了不說了,再說心里揪揪,疼啊……

我不好向關(guān)爺爺承認我是佟家之后,因為我當時還只是心中揣測,并沒有充足的證據(jù)。但我心里已認定,我姓佟,祖籍就是陽魯山下的這個村莊。那天午后,我在冬日西斜的陽光里,面對蒼莽大山,重重叩首。我相信,我的祖爺爺祖奶奶,還有我的太爺爺、太叔爺、太姑奶一定就站在大山上空的云端,相伴相依,深情凝望。

我的太叔爺佟國俊,日本人視他為抗匪,對手無寸鐵的家屬都要斬盡殺絕;而抗戰(zhàn)勝利后的國民政府當局,卻將他當成弒兄殺嫂的惡徒,以法律的名義將他推向刑場,這其中的反差太過巨大,也給人留下太多的疑惑。作為佟氏家族的后人,我有責(zé)任,也有義務(wù),竭盡心力,窮己所能,在歲月的沉積中尋找或存的證據(jù),還歷史一個真實,也還先人一份清白。

5

發(fā)生在1931年9月18日夜里沈陽城北柳條湖的那一陣槍炮的較量,東北軍某部偵察排排長佟國俊可能并沒浴血其中。那時,他可能遠在黑龍江,也可能駐守在吉林或遼寧的哪座城市??上⒑芸靷鱽?,北大營當夜就失守了,第二天,沈陽城也落到了日本人手里。真是太窩囊了!且不說東北軍在關(guān)里還有十多萬,光關(guān)外的守軍就是日本關(guān)東軍的好幾倍,真要下死命廝拼起來,小鬼子未必撿得便宜。那些天,佟國俊和弟兄們天天擦槍磨刀,只等著上峰一聲令下,就殺上戰(zhàn)場拼他個你死我活。endprint

可等來的命令卻是退守遼西錦州。也行,可能長官們另有謀劃,錦州是關(guān)內(nèi)外的門戶,關(guān)起門來打狗也算得一步好棋、大棋??稍阱\州還沒較量幾天,命令又下,這回是往河北灤縣撤守。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時,這還沒怎么較量呢,怎么就把老祖宗留下來的東北這大片寶地撒手讓給了日本人?部隊撤退當夜,佟國俊特選了幾個平時關(guān)系親密、有血性又有些身手的弟兄,逐一單獨對他們說,再往后撤,咱爺們禱襠里就白夾了兩個卵子啦。我可不是想開小差,聽說齊齊哈爾那邊馬占山還是條漢子,正跟小鬼子打得不相上下,人活一世,我想另投明主。兄弟若也有此心,跟我一塊走,當然最好。若是另有想法,我佟國俊也不怨不怪,只求別壞我的大事。兄弟這就算告別了。有三個弟兄點頭稱是,趁著撤兵的混亂,隨著佟國俊另選了一條殺敵酬國的道路。

兵荒馬亂,日本關(guān)東軍重兵圍攻錦州,想往北去并非易事,那得等機會。最初的一段時日,佟國俊等人是潛伏在錦縣南側(cè)的葦蕩里。那片葦蕩,受的是遼河和大凌河水系九河下梢的滋潤,連綿數(shù)百余里,直與營口港相接,足有數(shù)十萬公頃,不說世界第一,在亞洲肯定是首屈一指的,貓下幾個人堪比大海藏針。好在那一年日本人還沒來得及利用和掠奪這片葦蕩,要是再過幾年,日本人在大凌河畔的金城建起了巴爾布株式會社,采取葦漿工藝造紙,一入冬便驅(qū)使中國勞工將大葦蕩割剃得一干二凈,只怕連這么個藏身之地也不會給他們留下了。但那個時節(jié)已是隆冬,腳下是冰凍的沼澤地,枯黃的葦海里最難尋找的就是食物,以前只聽說葦蕩里肥美的魚蟹隨手可抓,可眼下那些魚鱉蝦蟹都去了哪里呀,也跟東北軍一樣跑到關(guān)內(nèi)去了嗎。那甜嫩可口的蘆根倒是還有,可在冰封如石的泥土下,又如何挖掘。再有就是葦海里的寒冷,寒風(fēng)從渤海灣刮來,濕漉漉的,針刺一般往骨頭縫里鉆,豈是一般的寒冷。

很快聽說,馬占山也戰(zhàn)敗了,齊齊哈爾、哈爾濱也相繼落入日本人手中。幾個人的共識是,再貓在這里,別說殺鬼子,只怕能不能活著出去都難說了。一個弟兄說,往北去百十里就是朝陽,聽說那里出了個趙尚志,進過黃埔軍校,殺鬼子可是一個頭兒的(實打?qū)嵉模?,沒二話,我們投奔他吧。佟國俊說,我老家遼陽,也出了個李兆麟,文武全才,一門心思打鬼子。又有人說,聽說這兩人都是共產(chǎn)黨,跟中央軍可不是一掛車上的。佟國俊說,咱東北軍倒易幟隨了中央軍,到頭來咋樣,小鬼子一整事,把老家一扔,跑了。到這時候,咱們也別管他這個黨那個黨的啦,誰真心打鬼子,咱們就投奔誰吧。幾弟兄商量來商量去的結(jié)果,便是先奔近處的朝陽,如果找不到趙尚志,再去遼陽找李兆麟。

1932年初的隆冬時節(jié),一行人從老百姓那里討來幾身棉襖棉褲,沿著大凌河河套晝伏夜出,一路向朝陽方向挺進。數(shù)日后,幾人到了朝陽縣喇嘛溝村,聽說是趙尚志的老家??芍灰粏柶疒w尚志,村人便都搖頭,一臉的小心。后來,有個老漢見單獨摸進村莊的佟國俊確實不像日本人的奸細,還悄悄給他亮出了東北軍的軍官證,才對他說,倒是聽說事變后,趙尚志從大牢中放出來了,可他出來后,根本沒回老家,直接就奔了北滿打鬼子去了。佟國俊問是北滿的哪兒,老漢搖頭說,這可說不清啦。

投奔趙尚志未果,一行人再奔遼陽尋找李兆麟。李兆麟的老家是遼陽縣鏵子鄉(xiāng)小榮官屯??蓪ふ业慕?jīng)過與結(jié)果竟與尋找趙尚志驚人的一致。佟國俊說,咱們別再沒頭蒼蠅似的亂撞啦。我的老家也在遼陽,我對這一帶的地形地貌還算熟悉。遼陽東邊就是遼東大山,山高林密,好藏人。缺了吃的穿的,還可讓我爹我娘暗中幫助張羅,總比咱們要飯似的強。再有一宗是,自從日俄戰(zhàn)爭后,遼陽城里一直駐著小鬼子的重兵,這好啊,他們以為老虎的須子沒人敢摸,正好形成燈下黑,咱們好藏身,也好抽冷子出手,宰他幾個鬼犢子就再躲回山里去。眾人無異議,便在遼陽東部大山里伏下了。

佟國俊自從入伍當兵后,再不說自己是旗人,就是和弟兄們說起父母和家人,也將阿瑪和額娘改成爹娘。辛亥年武昌城鬧起革命,喊出的口號就是“驅(qū)逐韃虜,恢復(fù)中華”。韃虜就是旗人,又被人罵成韃子。晚清政府確實沒干什么好事,把一個大好江山害得七瘡八孔。那些八旗貴族的后代也多是不著調(diào)不爭氣,一個個玩鷹架鳥,生生地把自己禍害成了一幫秧子??赏h想一想看一看呀,康熙爺乾隆爺那一陣,咱們大中華八方朝拜,又是何等強盛,咱普通人家的旗人后代又差在了哪里?可這些道理跟誰說去,不如就鴉默雀動地裝成漢人,省得遭人白眼歧視。

佟國俊帶人在老家附近藏身,應(yīng)該有將近兩年的時光。他們是住在山林深處的地窨子里。隔段時間,佟國俊便帶一弟兄披著夜色回家,背走老父老母為他們備下的糧食和衣物。為籌這些東西,佟家二老忍痛將那塊菜地賣了。女兒佟國潔隨著母親也連日連夜地為山里的兄長們做衣做褲,屯里人問起,倒也好搪塞,說大嫂病了,大哥的換季衣褲總得幫著做一做。

如果像山兔一樣地伏草不動,也許佟國俊和他的弟兄們會藏在遼東大山里三年、五年,以至更長的時間??少〔皇峭米?,他的弟兄們也不是。他們是豹子,是猞猁,他們要出擊,要搏殺,不如此便枉長了利爪利齒。青紗帳起的時候,他們伏在首山火車站外的茂密高粱地里。首山是號稱“千朵蓮花峰”的千山山脈第一峰,緊靠哈大鐵路東側(cè),距離遼陽城不過十來公里。山不算高,但巨石裸露,松柏青青。日俄戰(zhàn)爭時,雙方為爭奪南滿鐵路,并以此作為扼守沈陽城的屏障,在此地曾有過極為慘烈的角逐與廝殺,至今仍可見山上的碉堡與戰(zhàn)壕。首山車站雖不算大,但南來北往的日本軍列常在這里???。那天傍晚,趁著日本兵下車去軍需點吃飯,佟國俊先派兩個弟兄分別在車頭和車尾露面,都是在地里干活的農(nóng)民模樣,手里還拿著剛掰下來的高粱烏米。為軍車站崗的日本兵挺槍吆喝離開,佟國俊從高粱地躥出,手起刀落,登時將車尾的日本兵宰殺,扔下一個白布條,抓起日本兵的三八大蓋,又鉆回了高粱地。軍車頭部的日本兵聽到了動靜,急轉(zhuǎn)身射擊,沒想身后又躥出一人,也是干凈利落,讓小鬼子眨眼間就蹬腿見了閻王。

聽到槍聲,吃飯的和車上的小鬼子都沖了出來,一時不知高粱地里的虛實,便一個勁地機槍掃射,又用迫擊炮轟擊??赡菚r,幾勇士早躥進另一片青紗帳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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