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草
小禾有支三尺長的毛筆,斜掛在門后,像一柄劍,是書法大賽的獎品。每天晚飯后,她提了毛筆和一桶水,到逸夫樓前邊的小廣場練寫字。她南大碩士畢業(yè),留校教大學(xué)語文,住單身宿舍,吃學(xué)生食堂,穿紅色套頭衫,背雙肩包,額前一排劉海,鼻尖略翹,帶點(diǎn)兒天生的淡淡微笑,常被人誤以為還在念大二。廣場上寫字的人,大多是退休教師,也間雜有附近敬老院、農(nóng)貿(mào)市場的婆婆大爺,和諧、駁雜的灰藍(lán)。小禾是例外?!把绢^,咋看起來那么小???跟俺說,是不是萬事不操心?”一個老婆婆說小禾。
“不是不操心,是沒肺又沒心。”小禾在石板上寫了個魏碑的“心”字,很快風(fēng)干了。
那婆婆也是個例外,東北漠河人,濃密的白發(fā),不染不燙,風(fēng)一吹,像托起一大蓬晶瑩的蠶絲。小禾心里暗叫她銀婆婆。銀婆婆住在隔壁一個門禁森嚴(yán)的樓盤,叫峨眉國際,樹蔭濃郁,靜謐冷清,一套大房子,是她兒子孝敬的,而他卻常年在深圳做證券。
“談場戀愛,人就長大了……還沒談過戀愛吧?”
小禾還沒談過戀愛。然而,她結(jié)過一次婚。研三時,一個老閨蜜的男朋友來找她,跟她商量個事。閨蜜大學(xué)畢業(yè)就去了美國,男友卻陷在國內(nèi),辦簽證多次被拒,理由是移民傾向太嚴(yán)重。這男友叫周勇,泛泛而言,也可算小禾的師兄,他論文答辯時,被一個外校請來的老先生揪出二十幾個錯別字,大大挖苦一番,封他是“當(dāng)代活倉頡”!從這天起,他聲名小噪,被稱作了周倉。周倉脾氣好,不慍不怒,笑說,“過關(guān)就是王道?!敝軅}問小禾,聽說已婚男人辦簽證,順利得多,而小禾重情義,又俠氣,能否幫個忙?小禾很疑惑,我能幫啥忙,美領(lǐng)館我連方向都摸不到。周倉就解釋,是想請小禾和他悄悄辦個假結(jié)婚,他出去后,再通過略為復(fù)雜的渠道,辦個真離婚。小禾很吃驚,甚至很生氣,咋能這樣呢!周倉就笑了笑,勉力克制住就要溢出的淚水?!拔視缘梦业恼埱蠛軟]有道理,雖然對你并無大傷害……可還是很沒有道理,就當(dāng)我沒說過?!彼幻装说膫€頭,英氣、瀟灑,居然要哭了!小禾受不了。老閨蜜比小禾年長小半歲,長得像小S,也可能像小喬,有人說丑,有人說乖,但都說她跟周倉很般配,略似小喬配周郎。小禾玩笑時還叫過周倉姐夫呢,咋拒絕得了。
從民政局出來,周倉突然把小禾摟在懷里,小禾猝不及防。他身子寬廣、熱烘烘,她一下子就軟了。周倉喃喃說,“你真好,”用嘴堵住她的嘴。只一秒,可能還要短,她把他推開了。
紅色結(jié)婚證在小禾枕下放了幾個月,之后,就換成了綠色離婚證。她本想扔了的,后來還是沒有扔。她一時有點(diǎn)兒發(fā)怔,離婚證的綠,和老閨蜜、周倉的綠卡,都是同一種綠色吧?只不過,一個是盡頭,一個是起點(diǎn)。
假結(jié)婚的主意是老閨蜜出的,這之后,她卻再也沒有理過小禾了,沒有信、沒有郵件,就當(dāng)小禾已經(jīng)死了。
南方大學(xué)建在穿城而過的桃花江畔,依水勢而彎彎曲曲,林蔭道東拐西拐,就像神秘的盤陀路,小禾剛來念書時,常走迷。她是個有點(diǎn)迷糊的女孩子。不過,越近、越小的事物,她卻很有興趣去觀察。譬如,樹葉的葉脈,自己手掌的紋路,飛到窗臺的斑鳩,流浪的小貓和小狗……校園里流浪的貓狗不少,那是校園愛情的一部分:作為愛情的見證而寵養(yǎng),愛情一旦終結(jié),見證也就相忘于江湖了。小禾曾收養(yǎng)過一只小黑狗,賴皮,還跛腳,常受同類的欺負(fù),也受人類的白眼。它被小禾收養(yǎng)后,過了幾天好日子,突然失蹤了。小禾難過了好一陣。
小禾姓夏,老家云南建水夏家巷,距本城兩千公里遠(yuǎn)。已故的祖父,在藥鋪?zhàn)靡惠呑?,屬小城名醫(yī),活人無數(shù),字也寫得好,臨過三十年漢碑《石門頌》,寫得最好的,是“順”字。別人求字,他大多寫、“順道”“順路”“順生”“順手”;求醫(yī)的,則多開順氣之藥。家風(fēng)沐浴,小禾拿毛筆比拿鉛筆還早兩年,她的字,祖父說,沒有小女子氣。她的專業(yè)是文藝學(xué),碩士論文曾起念研究書法藝術(shù)。晚上做夢,碑林坍塌,全壓在她身上,嚇得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汗出如漿。第二天就改了主意,避重就輕,寫了《博物學(xué)與文學(xué)——以法布爾(昆蟲記)為例》,順利通過?!独ハx記》就放在枕邊,是大三時一個男生送她的,用來夾情書。小禾把書留下,把情書燒了。原因是,他文字滾燙,字寫得太差,看起來太不順眼了。那男生如今在北大念博士,研究視覺藝術(shù)學(xué)。彼此再沒有聯(lián)系過。小禾也再沒收到過情書,因?yàn)闆]男生自忖字比她寫得好,何必討沒趣。
她任教的第一堂課,是散文欣賞,給生物系學(xué)生講郁達(dá)夫的《故都的秋》。她親自讀了一遍,此前已在家對墻壁演練了三回,然后簡要講了講郁達(dá)夫其人,隨后請同學(xué)們自由發(fā)言,談?wù)劯惺?。同學(xué)們的眼睛沖著她,可沒有人舉手。她說好吧,我來點(diǎn)一個。
頭排有個唯一埋頭玩手機(jī)的女生,小禾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猛地站起來,又高又胖,臉蛋兒黑紅,嚇了小禾一跳,不覺就退了兩步?!罢f啥呢?”女生笑笑,睡眼蒙嚨。
“隨便說,你的感受?!?/p>
“空洞!”女生撇了撇嘴角。
小禾又嚇了一跳?!澳闶钦f這篇文章空洞?”
“是啊,可空洞了。他寫的是北平,換成西安、太原、濟(jì)南、開封,還有俺家洛陽……凡是北方的古城,都差不離,都成,全是抒情的句子,其實(shí)俺不去北平,也能寫成這樣。老師,你說這老男人咋這么抒情呢?”全班哈哈大笑。
小禾也跟著假笑了兩聲,不然,就沒風(fēng)度了?!澳悄阏f說,文章要咋寫才算好呢?”
“寫出差異吧,世上沒有兩棵完全相同的樹,也沒有兩個完全相同的手掌?!彼咽终茢傞_,像兩大張剛出爐的大餅,紅彤彤的,冒著熱氣和自得。
“那,舉個好文章的例子吧,照你的標(biāo)準(zhǔn)?!?/p>
“《烏篷船》,周作人的?!?/p>
小禾的屋子很小,一丈見方,她曾戲稱自己是女方丈,放了衣柜,就放不下書柜,沒幾本書。她當(dāng)晚就去圖書館把《烏篷船》讀了。從前是讀過的,這回又靜靜讀了兩遍,如飲甘醇,再比較《故都的秋》,嘴角浮出絲絲冷笑,不是嘲笑郁達(dá)夫,是自嘲。
過了一年,從前的同學(xué)、朋友來往都少了,長日無聊,小禾就去逸夫樓前寫字玩。婆婆大爺見來了個小姑娘,紛紛圍過來指點(diǎn)她,等她寫出第一個字,他們紛紛就散了。她的字,跟他們完全不是一個等級的。小禾在一群老人中,還是孤單的。幸喜還有一個銀婆婆。
銀婆婆問她,“咋不去讀個在職博士呢?”
小禾反問:“讀來做啥呢?”
“評職稱啊,多少人都在讀?!?/p>
“我倒是想讀個生物學(xué)博士,可我考不上;從生物系大一讀吧,我又太老了?!?/p>
清明前出了幾天太陽,天氣燥熱,小禾換上了湖綠起碎花的絲綿裙,去上了一下午的課?;貋頃r天陰了,雨水唰唰落下來,把她淋了個半濕。到了家,她擦把頭發(fā),倒床就睡了。當(dāng)晚就發(fā)了低燒,頭昏昏的??噶巳欤€是去了校衛(wèi)生科。一個正埋頭玩手機(jī)的中年男醫(yī)生,用藥棉簽當(dāng)壓舌板,察看了下她的扁桃體。他問,“你說嘛,你得了啥子病?”她說好像是感冒。他又問,“你說嘛,你想吃啥子藥?”她就盡自己所知,報(bào)了幾個藥名?;丶页粤怂帲秃人?,又壓了兩床被子,發(fā)了大汗。又扛了一周,感冒好了,卻一直嗓子痛,咳嗽,半夜被自己咳醒,坐起身來,背上墊了枕頭,繼續(xù)咳,咳得掏心掏肺的。
上課成了問題。她就每堂課帶一張盜版碟去放,從韓國言情到好萊塢的驚悚,都有。她頗懷歉意,學(xué)生卻很樂得,看得笑嘻嘻。銀婆婆不停地給小禾送上偏方,川貝蒸雪梨、枇杷葉熬黃連……每回小禾都用劇烈咳嗽以示謝意,但每回都不管用。后半夜,她咳著咳著想起祖父,淌下兩行細(xì)淚。她曉得,自己病在氣不順。
早晚起霧,霧中有霾,她不敢再去逸夫樓前寫字了,沒課就窩在一丈見方的小屋中,翻幾本翻爛了的書,打打瞌睡,連電視也沒得看,空間太小,電視機(jī)無處安置。好在時間依然沒聲息地流走,夏天就在濕漬漬中來了,她的咳嗽漸漸松了下來。有天給數(shù)學(xué)系上課,為了討好這些孩子,她舉羅素為例,說明優(yōu)秀的數(shù)學(xué)家可以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可最牛的文學(xué)家,卻連數(shù)學(xué)及格都很難,錢鐘書數(shù)學(xué)考零分,魯迅估計(jì)也好不到哪兒去。這時候,末排角落里,有個人舉了手。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
小禾一進(jìn)教室就注意到了他,以為是教務(wù)處的人來檢查工作?,F(xiàn)在他舉手,她也就順手朝他點(diǎn)了一下指頭。他起身發(fā)言,普通話,帶點(diǎn)東北的口音?!吧蚶ㄊ且粋€例外,他起初是個文學(xué)家,后來卻以科學(xué)名著《夢溪筆談》聞名后世。”
“是嗎?”小禾假笑了下,他的話連同他的身份,這會兒都讓她吃不準(zhǔn)?!拔矣浀茫紫仁莻€科學(xué)家,其次才說得到《夢溪筆談》具備一定文學(xué)性?!?/p>
“那可能就是老師記錯了?!苯淌依镆黄澎o。
“我記性好得很!”她一字一頓,堅(jiān)定道。
“凡事都有例外?!彼砬槭值ā?/p>
小禾閃過一個念頭:這個人是來踢館的?她正在搜索字句,下課鈴響了,學(xué)生們哄然亂了起來。她收拾杯子、講義,心有不甘。
那人卻徑直走到她跟前,很禮貌地叫了聲:“夏老師好。”小禾面色緩了下來。他敦敦實(shí)實(shí),鬈發(fā),看得出是絡(luò)腮胡,卻刮得臉頰發(fā)青。他說,“我剛從美國回來,周倉拜托我來看看你?!?/p>
小禾像猛嗆了一口冷風(fēng),說不出話,突然大咳,咳得眼淚都出來了,半晌止不住。他掏出紙巾遞給她。她擦了眼睛、鼻子、嘴巴。走到教學(xué)樓外一大架紫藤下,他告訴她,自己姓史,美國朋友叫他史密斯,中國朋友叫他史密達(dá),都是亂彈琴,她叫他老史就行了。小禾問他跟周倉什么關(guān)系。他說,先后同學(xué),周倉正在西太平洋大學(xué)念博士。小禾笑了笑,笑得很勉強(qiáng)。老史也笑了笑,是善解人意、包容的笑。
“那家伙就讓我代他看看你,也沒捎禮物,也沒捎句話……”他揮了揮手,“讓我們把他忘了吧?!?/p>
“不是你想的那回事……”小禾很想跟他解釋,卻無從說起,只得又咳了幾聲,由他去了。
他們?nèi)ケ贝箝T外的巧合咖啡館坐了會兒。老史給小禾點(diǎn)了杯愛爾蘭咖啡,小禾連連擺手,只要了杯白開水。老史笑笑,也只喝了杯袋裝的立頓紅茶。他說,他在國內(nèi)學(xué)油畫,到美國后改學(xué)設(shè)計(jì),再改學(xué)統(tǒng)計(jì)學(xué)和金融,這個月才回國,做資本運(yùn)作。小禾不懂資本運(yùn)作是什么,他就舉例說,我如果要投資一部兩千萬的電影,可我只有一百萬,咋辦?我就去融資,找個地產(chǎn)商投三百萬,礦老板投五百萬,制藥公司投七百萬……風(fēng)險共擔(dān)、利益共享,搭班子,找好編劇、好導(dǎo)演,就把事情做成了——好萊塢就是這么干的。
小禾還是不懂,但她曉得電影和好萊塢很神秘,原來如此,她有些佩服地點(diǎn)點(diǎn)頭。
老史拿了份薄薄的小畫冊給她看,印得很精致,封面是個很性感的女子,很像蘇菲·瑪索,也許就是她本人,她茫然地看著前方,一個男人憂傷地看著她。上邊全是法文,小禾一個字也看不懂。老史說,這是他剛投的一部中低成本言情片,正在做后期。小禾要說什么,卻又咳了起來,這回是真被水嗆了下。
老史伸出手,彎了下,在她背上很體貼也很得體地拍了幾下?!翱攘硕嗑昧??”
“一兩個月吧,我都快記不清了……”
“別咳成慢性支氣管炎了,”說著,他身子挪過來,用耳朵貼在小禾的背上,示意她深呼吸。“呼吸粗了點(diǎn),但還好……別吃抗生素了?!?/p>
“……”
“吃點(diǎn)中藥吧……我有個同學(xué)的老外公就在同仁堂坐堂,中醫(yī)還真是老先生才靠得住?!?/p>
“……”
老史抬腕看看表,說他還要去辦個事,改天再聊,隨后就叫服務(wù)生,“埋單!”小禾爭著把錢付了。她說你是遠(yuǎn)客,當(dāng)然是我請你嘛。他大大方方地笑笑,友好地接受了。
小禾一個人走回宿舍去。再次走過那一大架紫藤下,她感覺背上有點(diǎn)兒癢癢的,怕是掉進(jìn)了毛毛蟲,彎手過去摳了摳,卻沒有。是老史剛才貼過耳朵的緣故。她想起老史的呼吸,均勻,有力,很男人。
兩天后的下午,小禾歪在床上打盹兒,門拍響了。
老史站在門口。小禾疑惑他咋能找到這兒。他不解釋,遞上一大包中藥。他說,是請那位老外公開的,不治急癥,調(diào)心養(yǎng)氣,已經(jīng)煎熬妥當(dāng),分為九個小包,一日三次,一次一包,在開水中燙熱,剪開小口子倒入杯子,緩緩喝下即可。小禾連連道謝,自忖該請他入屋坐會兒,但房間太窄,而且很亂,而且有點(diǎn)兒犯疑,他憑啥對我這么好?正躊躇著,他卻說我走了,還忙呢,你多保重,有空我們再聚。他擺擺手,在樓道中消失,留下一串匆匆下樓梯的聲音。
藥汁濃濃的,深棕色,燙了之后,有股好聞的熟草味,令小禾想起自己的祖父。除了祖父,還從沒人給自己煎過藥。藥杯嘀答響了一下,她落了一顆淚。她不是個容易落淚的女孩子。
三天后,藥吃完了,她嗓子似乎清爽了一些。但老史沒有再出現(xiàn)。
過了夏至,陽光透亮,氣溫大熱,小禾早晨起床,洗漱、如廁、吃早點(diǎn)、喝杯白開水、備課,到中午,發(fā)現(xiàn)自己競一聲也沒咳,陡然神清氣爽。下午去上課,經(jīng)過濃蔭森森的紫藤下,又恍然若有所失。
晚飯后,她恢復(fù)了去逸夫樓前小廣場寫大字。銀婆婆見了她,喜滋滋的,說她長漂亮了、白嫩了。她臉一紅,銀婆婆又說,看嘛,還白里透紅呢,好乖。那天傍晚,她用清水在石板上寫了《詩經(jīng)·風(fēng)雨》的全文。寫到“既見君子,云胡不喜”時,前邊的詩句已在風(fēng)中消失了。她背心、腋下出了汗,臂腕發(fā)痛,痛快的痛。
小禾參加了高考閱卷,領(lǐng)到幾千元閱卷費(fèi)。銀婆婆問她閱卷啥感受?!皳]汗如雨,殺人如麻?!彼胍膊幌?,脫口而出,把銀婆婆嚇了一跳。
她把閱卷費(fèi)存入銀行,加上父母、哥嫂的資助,再加上這兩年的積蓄,存款已有九萬七千元,足夠買一套小戶型的首付了。她計(jì)劃放暑假后去看看樓盤,把期房定下來,然后回老家住半個月,再去西安或曲阜走一走,訪訪那兒的碑林。她感覺自己寫字又有心得了,卻也有點(diǎn)兒寫僵了,不曉得該咋找到一條新路子。
就在這個時候,老史跟她不期而遇了。他站在紫藤下,懷抱一口帶耳環(huán)的青花瓷罐,襯衣的袖口挽得老高,風(fēng)托起他的鬈發(fā),笑吟吟,滿是愜意,還有一點(diǎn)兒疲憊……這是下午的五點(diǎn)四十六,也許還稍早一點(diǎn)點(diǎn),因?yàn)椋妩c(diǎn)四十五剛下第八節(jié)課,小禾捧著教材、講義,與他相距一丈,學(xué)生們流水般從他倆身邊流過去。
老史說,他去北京折騰了兩個月,累得像牲口,剛回來,飛機(jī)晚點(diǎn)三小時,肚子空空,沒胃口,可是心情好,路上經(jīng)過廢品收購站,看見這口水罐,價錢論斤賣,十元一斤,想起小禾,就買了給她抱過來。
“水罐跟我有啥關(guān)系嗎?”
“周倉說,你字寫得好,不遜書法家,給你做筆洗?!?/p>
“要那么大的筆洗嗎?像只水桶了。我又不畫畫。”
“一輩子長得很,說不定你哪天就畫畫了?!?/p>
小禾不說話。
“是吧?”他問。她不應(yīng)。他再問,“是吧?”她咬咬嘴唇,不答。他把罐子遞給她,她不接。
他倆坐在紫藤下邊的長椅上,罐子就放在兩人中間的腳下。罐子是青花,但蒙了灰塵,灰溜溜的,不起眼,很普通,有點(diǎn)兒像農(nóng)家盛水的器具,小禾用指頭勾起罐耳,放下去,當(dāng)?shù)囊宦?,倒十分清越,罐口嗡嗡響著,宛如有人對著深井喊了一聲?/p>
小禾終于說話了,可是跟罐子沒關(guān)系。“你是在北京忙資本運(yùn)作吧?”
“是啊?!?/p>
“籌拍好萊塢模式的大片?”
“不,這回是策劃一個大畫展?!?/p>
“齊白石還是徐悲鴻?或者,陳丹青?陳逸飛?”
“不不不,我不搞畫家的畫,太俗套了。我搞一個全球范圍的名人畫展,譬如,丘吉爾、希特勒、乾隆皇帝、毛澤東,活著的有蘇菲·瑪索、索菲亞·羅蘭,還有張曼玉、章子怡……都在搜羅中?!?/p>
“王維也畫得非常好?!?/p>
“對,他也在我們的搜羅范圍內(nèi)?!?/p>
“他只留下一幅《江山雪霽圖》,好像在日本人手上,好像,還很可能是假的?!?/p>
“哦……你知道得真多,難怪周倉說你是才女?!?/p>
“我就曉得這么一點(diǎn)點(diǎn)……我請你吃晚飯吧,食堂咋樣?有點(diǎn)兒委屈你?!?/p>
“食堂?不如去你家。”
“那更不好意思了,我門外就一只煤氣爐,只能煮面條……”
老史抱起罐子?!盎丶野?。”
進(jìn)了家門,屋里窄得沒處放罐子,小禾把它擱在地上,用腳踢到床下。
“就像踢在我身上?!崩鲜沸Φ馈?/p>
小禾有點(diǎn)兒臉紅,干咳兩聲來掩飾。
“咳嗽還沒好?”
“好了?!?/p>
“我不信,嘴張開?!?/p>
小禾把嘴張開。老史順手從白瓷杯里拿了小勺,插進(jìn)她的嘴里,壓住她的舌頭?!罢f‘啊——”
小勺是不銹鋼的,亮晶晶,冰浸浸,有金屬的質(zhì)感和力量,她感覺很不舒服,然而又很舒服。“啊——”她聽話地發(fā)出長音。
他把眼湊到她嘴邊很近?!笆呛昧??!?/p>
“真好了?”
“是啊,好了?!?/p>
小禾抿嘴一笑。
“你,真乖?!?/p>
“我……乖嗎?”
老史把嘴壓在她嘴上。很長的一個吻。但又不像吻,像吮吸,就像要把對方吸干了似的。
小禾沒有做愛的經(jīng)驗(yàn),興奮,也驚慌,但老史很老練,也很體貼。他進(jìn)入的時候,她感覺就像那只金屬勺,有力量,然而更溫暖,她的身體,整個地都被溫柔地?fù)伍_了……事后回憶,她依然有無限的驚訝,做愛,沒想到會是這樣的。
老史在小禾屋里住了七天。七天中,還有兩天去了趟重慶,通過英國領(lǐng)事館,聯(lián)系勃朗特姐妹的水彩畫?!笆菍憽逗啞邸贰逗魢[山莊》的夏洛蒂·勃朗特和艾米莉·勃朗特三姐妹嗎?另外那個我總忘了她的名字……”小禾說?!笆前材?,她寫了《愛格妮絲·格雷》。她們還有個兄弟勃蘭威爾是畫家,落魄、倒霉的畫家?!崩鲜放呐乃哪?,“等著我回來,啊?”“嗯?!?/p>
第二天晚飯后,老史回來了,兩眼紅紅的,是疲憊中的亢奮。他說一切都成了,英國人對文化輸出很熱心,還主動要替他聯(lián)系弗吉尼亞·伍爾夫的素描。
“一切都妥當(dāng)了?”小禾快樂得不敢相信。
他摟住她,食指彎著在她鼻梁上刮了下?!爱?dāng)然,妥妥的!只是……”
“只是啥?”
“前期運(yùn)作經(jīng)費(fèi)還差一小截……不過,會有辦法的。”
“我爺爺常說,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差多少?”
“不多不多,十一二萬吧。我到了北京想法去銀行再貸點(diǎn)?!?/p>
“不用了,我剛好有這個數(shù),哦,是略差點(diǎn)?!?/p>
“不……”
“我不是白給你,你要連本帶息還給我。”
“要多少?”
小禾不吭聲,閉了眼,臉燒得通紅。
兩個人上了床,通宵做愛,直到老史累得在黎明的曙光中沉沉睡去。小禾也累,卻趴在他身上舍不得下來。后來,忽然擔(dān)心他死了,把耳朵貼在他毛茸茸的胸口,聽到均勻、踏實(shí)的心跳,這才松口氣,莞爾一笑。
老史飛到北京去了,帶著小禾的銀行卡和密碼。三個多小時后,她收到他的短信:“順利到京,想你?!毙『逃泻枚嘣捯f,沉吟良久,只回了三個字:“也想你?!卑頃r,再次收到他的短信:“萬事齊備,東風(fēng)和煦。謝謝你,想念你?!毙『袒兀骸霸缧┗丶??!卑l(fā)送前,又改了一個字:“早些回來。”
當(dāng)晚老史沒有音信。大約是跟朋友小慶喝多了。第二天早晨小禾去上課,走到那架紫藤下,忍不住,給他發(fā)了個短信:“你好嗎?想你?!敝钡较抡n經(jīng)過紫藤下,還沒有收到回復(fù)。她給他撥了電話,通了,但沒有接。下午又撥,已經(jīng)關(guān)機(jī)了。接下來三天,她撥打了不止幾十次,但都是關(guān)機(jī)狀態(tài)。又撥了三天,還是關(guān)機(jī)。她明白了,他是個騙子。
小禾默默難過。然而,連她自己都奇怪,她沒有上當(dāng)受騙的感覺。她重溫著她和他在一起的六個晚上,她記得他倆做愛的每個細(xì)節(jié),每一瞬都是美妙的。她覺得,她可以這樣重溫很多年。
她沒有報(bào)警,報(bào)了警又該如何說?也沒有對任何人講,不能增添父母哥嫂的擔(dān)憂,又沒有適合傾訴的朋友。
沮喪、失落……是有的。這之中,包含著她沒錢去支付小戶型首付了。而且,也沒錢去西安、曲阜看碑林了。氣溫一日日升起來,小屋熱似蒸籠,顯得更逼仄了,這是天氣加了憋屈造成的。她想自己搬不了新屋,至少可以把床轉(zhuǎn)個方向吧。
小禾挽了袖子就干。床下傳來咚的一聲,滾出個東西,是老史留下的罐子。
灰撲撲的罐子,她用清水洗干凈,再用棉布擦拭過,青花就亮眼了,白如象牙,青是豆青,豆青中還有幾抹朱紅,泛一層瑩瑩的光,她看著,是好看的。晚飯后,她再給罐子盛了水,用紅褲帶,還是本命年系過的,穿過罐耳朵,就提了毛筆和罐子,到逸夫樓前寫字去了。
銀婆婆雖然人老耳背,但眼睛還很尖,一眼就盯上了小禾的罐子。
“古董吧?你真舍得啊?!便y婆婆笑道。
“古董?”小禾也笑,是三分苦笑、七分自嘲。她掐頭去尾,把古董的真實(shí)來歷說了一番。
銀婆婆蹲下去,把罐子摩挲了幾把,眼里漾出些歡喜?!鞍尘腿敝徊羼R蹄蓮的花瓶呢……俺買只漂亮水桶跟你換吧,丫頭?”
“婆婆喜歡?送您吧。水桶我有的?!?/p>
“這哪成?”
“我屋小,這罐子是累贅,送出去,好比卸了塊石頭呢?!?/p>
“呵呵,照俺兒子的話說,就是解套了是不是?”
小禾愣了愣,傻笑,連連點(diǎn)頭。
暑假中,小禾回了故鄉(xiāng)建水。家人問起買房、談戀愛的事,她答說都還沒有合適的。建水古風(fēng)猶存,屋頂長草,井水清冽,高原氣候,陽光透亮而又微微缺氧,小禾這次返鄉(xiāng),特別嗜睡。睡醒了,吃一碗紫米獅子糕,坐在門前臨街的一棵巍巍黃杉下,喝茶、寫字。鄰居、路人圍過來看她寫,嘖嘖稱贊,把她寫的“順氣”“順道”“順利”一一撿回家去。她寫累了,躺在馬架上瞇眼歇息,驀然想起老閨蜜、周倉、老史……宛如前塵往事了。
文化館的老館長來請小禾去書法班教課。她教了一個月,掙的錢,給父親買了好煙好酒,給母親買了一條圍巾,還買了食品把冰箱塞滿,就登上了回程車。回家鄉(xiāng)是回、回南大是回,從念大學(xué)起,她就弄不清自己到底屬于哪兒了。
開學(xué)就是雨水淅瀝,一直下到中秋節(jié)后。終于雨水收了,秋風(fēng)正變得硬朗,沿著桃花江,颯颯突入,草尖泛黃,落葉飄飛。小禾星期六睡了懶覺起來,看見窗臺上梧桐葉堆了一疊。她去了小西門外找吃的,那兒蒼蠅館子成堆,排成一字至少幾里長,有幾家賣滇味的,從汽鍋雞到過橋米線,統(tǒng)統(tǒng)不地道。她挑個小旮旯兒,吃了碗賴湯圓、兩塊葉兒粑粑出來,正遇上銀婆婆。
銀婆婆提了活殺的兩只仔雞和一兜蘑菇,熱情邀請小禾去她家吃晚飯。小禾自然推辭,但銀婆婆非常堅(jiān)持,不像是客套,她也就點(diǎn)了頭。
小禾下午在家洗衣服,洗被單、枕套和被套。一塊綠皮證書從枕頭下跳出來,她沒認(rèn)出是什么,翻開了才清醒,是跟周倉的離婚證。照片上的女孩劉海烏黑,目光淡定……不是淡定,是麻木,無所謂……似乎也不是,是學(xué)雷鋒做好事的坦然?好像也不像,應(yīng)該再多一點(diǎn)點(diǎn),該是自嘲吧??勺猿笆裁茨??小禾把離婚證撕成幾塊,扔到窗臺上。
她出門時,陽光還很亮堂,一跨入峨眉國際,忽然就像夜幕已然低垂。這是她頭一回進(jìn)這個樓盤,梧桐、黃葛、香樟樹、油麻藤……蔭天蔽日,陰慘慘的,滲入皮膚,她打了個哆嗦。銀婆婆住花園洋房的一、二層,提了筷子來給小禾開門,腳趿繡花紅綢緞拖鞋,臉上化了淡妝,白發(fā)、酡紅,喜滋滋的??蛷d空曠,旋轉(zhuǎn)樓梯通向上邊,枝形吊燈亮得刺眼,長長的紅木西式餐桌,中央放了一束龍爪菊,金燦燦的。小禾愣了愣,才認(rèn)出那盛花器物,正是自己的水罐。
菜端上來,一缽熱騰騰的小雞燉蘑菇,兩盤薺菜大包子,還開了幾聽大馬哈魚罐頭?!岸际前衬拥募亦l(xiāng)菜,在這兒做一頓不容易,薺菜是俺在花園里種的,比種玫瑰還難伺候……”銀婆婆指了指窗外帶白色柵欄的園子。小禾正要說給添麻煩了,樓上下來一個年輕人。
“我兒子阿牧,回來看看俺,昨晚到的家?!便y婆婆說。
阿牧沖小禾很有禮貌地點(diǎn)頭,微笑。但小禾看得出,他是個嚴(yán)肅的人,很黑,很瘦,矮個,臉也很小,黑框眼鏡幾乎占了他臉部的一半,而且,他走路時還有一點(diǎn)兒瘸,他走得很慢,以把這點(diǎn)瘸降到最低。
小禾心里有點(diǎn)兒難過,刻意抬高下巴,不去看他的腳。
吃飯時,她問阿牧,“阿姨說你是做證券的?”他點(diǎn)點(diǎn)頭。銀婆婆替兒子補(bǔ)充,“他是哈工大畢業(yè)的,本該去造核潛艇,他改了行。俺說學(xué)門本事不容易,咋說丟就丟了?他說,沒改行,證券業(yè)就是世界的潛水艇。你說逗不逗!”銀婆婆被自己說笑了,小禾也禮貌地笑了笑。阿牧吃著包子,沒表情。小禾暗想,這話他說不出來。她又想,他真是銀婆婆的兒子嗎?那么矮小,都說東北大漢呢。
銀婆婆像知道小禾在想啥。“阿牧爸爸是廣州人,‘反右那年正在中山大學(xué)念哲學(xué),多說了幾句不該說的話,就成了右派發(fā)配到漠河教小學(xué)了……世間的事咋說得清?沒‘反右,也不會有阿牧……可憐他死得早?!?/p>
小禾瞟了眼阿牧,他正在吃第三個包子,就像沒聽見。
晚飯吃完,銀婆婆堅(jiān)決不讓小禾幫忙收拾?!澳銈兡贻p人多聊聊?!?/p>
聊啥呢,小禾暗笑,他就像一個啞巴加半個聾子。兩人相對沉默是很難熬的,她沒話找話?!白鲎C券,很不容易吧?”
“還好,跟數(shù)字打交道?!彼ひ艉艿汀?/p>
小禾立刻想到鋪天蓋地的數(shù)字,頭皮發(fā)麻?!拔易钆聰?shù)字了,小學(xué)起,只要考數(shù)學(xué),頭天準(zhǔn)失眠?!?/p>
“每個人都有怕的,怕的不一樣?!彼p聲笑了笑。小禾聽出,笑聲里有友善和包容,心里不覺熱了熱。
“那你怕啥呢?”小禾問。他不吭聲,像在思索,良久,說,“怕我媽不開心?!?/p>
輪到小禾沉默了。自己的爸媽開心嗎?從來沒想過。一周通一次電話,只有媽在嘮叨,“注意身體哦,凡事高興些?!?/p>
說話像一只球,這回?cái)S到了阿牧手上。然而,他堅(jiān)決不擔(dān)負(fù)起義務(wù)。小禾只好再次開口了。“那,你媽媽開心嗎?”
“你說呢,她跟你在一起時間多。”
“……”銀婆婆說過,漠河冬天冷到零下五十度,這兒是南方,暖和得多了,可兒子又去了更南邊。小禾想換個話題了。“除了證券、數(shù)字,你還做點(diǎn)別的嗎?我說的是愛好,比如,我會寫寫字?!?/p>
阿牧瞟了眼桌上的菊花?!澳愫芰瞬黄稹!?/p>
“哪里,我寫得還很一般呢。”
“我是說你的眼光。”
“……”
“這罐子……”他伸出一根指頭,黑而干縮,如一截烏木筷子。指頭敲在罐子上,幾乎沒聲音。他下手非常輕。
“這件假古董?”
“是古董。我業(yè)余就是玩古董的……里邊水很深?!?/p>
小禾覺得是個笑話,可阿牧根本不像個講笑話的人。
“值錢嗎?”
“很多錢。”
小禾哈哈大笑,也不曉得為啥笑,笑聲在客廳中嗡嗡回響。“夠買小戶型的首付嗎?”
阿牧久久不吭聲,就像受到了觸犯?!八懔?!”小禾覺得無趣,拍拍桌子,站起來就想告辭。這頓飯吃得累。
“買套別墅,也夠了……”他盯著桌面,輕聲,像在認(rèn)錯,吞吞吐吐。“也許,還有剩?!蔽ㄆ淙绱?,他的話,不像是謊話。
小禾扶住桌沿,穩(wěn)了穩(wěn)?!皯{啥呢?”
“我昨晚研究了很久……”
“你?”
“我在這一行泡很久了?!?/p>
“哦……你說這里邊水很深?”
“你忘了,我的專業(yè)本來就是造潛艇?!边@是他頭一回幽默吧?
銀婆婆早已無聲無息回到客廳,拍拍小禾的肩,讓她坐回去?!鞍⒛吝€想在大理開家古董店,說讓我管理,我哪懂!”
小禾搖搖頭?!斑@種事,我還是不相信?!?/p>
阿牧把菊花抽出來,扔在桌上,把罐子舉過頭頂?!澳憧纯?,這兒還燒了枚朱砂印,是明代成化官窯出品的。”
“看了我也不懂。”菊花根部的水在桌上流,就像一汪汗。
銀婆婆說,“阿牧眼神準(zhǔn),從沒看錯過,不然,不會做到公司總監(jiān)了?!?/p>
小禾瞟了眼阿牧,阿牧的眼睛在黑框眼鏡后,靈火般閃爍了一瞬?!鞍⒛恋囊馑?,如果你要賣,過兩天你就可以搬進(jìn)來,還有尾款要補(bǔ)你。”阿牧點(diǎn)點(diǎn)頭,以示他母親所言是實(shí)。
“是讓我跟您做伴嗎?”
“不,俺過兩天就去深圳,還是想跟阿牧一塊兒過……那邊就是熱得很?!?/p>
“哦,是去抱孫子吧,管它熱不熱。”小禾笑了笑。自己也覺得,有點(diǎn)兒像假笑。
“俺倒是想抱孫子,可兒媳婦還沒影子呢?!便y婆婆也笑起來。
“夏老師如果不賣,也可以搬進(jìn)來,罐子還是你的,今后要賣,請首選我?!卑⒛琳f了,銀婆婆又補(bǔ)充,“你過來,就算幫我拾掇拾掇園子,那些菜多水靈,我放不下?!?/p>
“我……”小禾頭暈暈的,有點(diǎn)兒回不過神,“我想想吧?!?/p>
國慶節(jié),小禾搬進(jìn)了峨眉國際。兩口蛇皮袋,就把她的全部家當(dāng)塞了進(jìn)去。銀婆婆隨阿牧走了,但就像沒走一樣,屋里陳設(shè)如舊,小禾樓上、樓下地跑動,仿佛會忽然看見她從某個房間走出來,笑盈盈的。明代的青花罐子還擺在餐桌上,但沒再插花了,小禾把自己的長毛筆插進(jìn)去,正合適。還買了許多長長短短的毛筆,掛在一個筆架上。又買來一塊大氈子,每晚伏在餐桌上寫字,很過癮。再沒去逸夫樓前寫字了。這跟合群、寂寞與否沒關(guān)系。
銀婆婆隔兩三天會來一個電話,所說主要跟園子有關(guān),提醒小禾澆水、鋤草、噴農(nóng)藥……園子有百余平方米,種的全是菜,除了薺菜,還有花生、扁豆、絲瓜、苦瓜、青椒、西紅柿,有些小禾還叫不出名字來。她愛上了這些菜蔬,早晨起床趿了拖鞋就去菜園子。她喜歡扒開葉子,用鼻尖去嗅濕漬漬的黑土,還用手指去撥弄蚯蚓和螞蟻。每天,都能看見細(xì)微的變化。
阿牧只來過一次電話。他可能怕小禾誤會,首先說明自己不是催她賣罐子。隨后告訴她,他已在深圳文化街開了家小小的古玩店,試試水,雇了個剛畢業(yè)的歷史系女生,專業(yè)是對口的,但人胖、嘴笨,還坐不住,成天玩手機(jī),幸好母親常過去看看,幫忙打理。“母親常念起你,說你在就好了?!?/p>
“我也挺笨的啊?!毙『陶f。阿牧在電話里說話,比面對面健談。
阿牧笑笑,并不反駁,話鋒一轉(zhuǎn),說想請她寫個店牌,現(xiàn)在是電腦出來的美術(shù)字將就用,難看死了。
小禾謙遜一陣,答應(yīng)試試,又問店名。
阿牧說,“順字號古賞。”帶點(diǎn)日本味和忽悠味。
小禾心里咚了下,他也喜歡“順”?她繼承祖父的書藝,寫“順”字最拿手了。
小禾新買了一刀上好的夾江生宣,寫了一晚上,卻沒一張是滿意的,地上扔滿了紙團(tuán),宛如白慘慘的雪球。寫到后半夜,筆毛發(fā)叉,已是廢筆,而人也累得半癱,剩不了幾口氣。她不甘心,咬了嘴皮,拿紙團(tuán)擰了又?jǐn)Q,擰成一個紙蛋,浸了墨汁,惡狠狠抹了五個字。
睡到中午起來,小禾先去菜園轉(zhuǎn)了一圈,回客廳小心看那五個字,實(shí)在是平生寫得最丑的,全無風(fēng)情,要說風(fēng)骨,倒是硬如枯枝?!叭ニ?,就這樣了?!迸萘艘煌敕奖忝妫『逃庙権S快遞把題字寄了出去。
第二天早晨還沒睜眼,聽到手機(jī)丁零一聲。收到短信:“夏老師,筆法古奧,無比喜歡,不盡謝意……阿牧。”她吐了一口氣,接著又迷糊睡著了。
后來,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老史回來了,和她在床上做愛,極盡纏綿。
醒過來,她掐掐手心,是痛的,抹抹眼角,并沒有淚水。她光著腳板走出臥室,走到餐桌前,把那只青花罐子凝視了很久,伸手把它抱在懷里,心里掠過一陣強(qiáng)烈的沖動,想把它摔得一地碎片。
責(zé)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