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幽禁之宮
我在壽安宮里查訪一個人的下落。這個人既不是皇帝也不是名臣,但是在清代前期的歷史上,他的地位不可忽視,因為他無限接近過那張龍椅。
——他曾被康熙大帝立為太子,而且是兩次,而他的命運翻覆,又在清朝高層掀起政治巨浪,把輔政重臣變作刀下之鬼,自己也被巨浪拍至幽深的谷底。他修改了許多人的命運,也從而讓歷史拐了一個彎兒。
他是康熙大帝的第二個兒子、雍正皇帝(胤禛)的親哥哥——胤礽。
原本,他幾乎什么都不需要做,皇位就唾手可得。
兩點之間直線最短。他卻選擇了太多的曲線。
他心思太多,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最終變成一團絞索,把自己結結實實地勒住。
自從他第二次被廢,他的身影就在浩瀚的宮殿里消隱了。
只因他沒有當上皇帝,在今天,幾乎沒有人記得他。
記憶從來都是一個勢利鬼。
作為被淘汰的一方,胤礽已經(jīng)失去了被記住的價值。
只有歷史學者例外。他們是歷史的觀察者,每一個人都是歷史的一部分,一舉一動都牽動著那個龐大的整體。
在宮殿的寄生者中,胤礽無疑是典型的一類。
他尊貴而兇蠻,狡猾而愚蠢。
機關算盡,反誤了卿卿性命。
我坐在壽安宮里,安靜地寫著一本名叫《故宮的風花雪月》的書,寫到雍正皇帝的“十二美人圖”,胤礽這個名字,就再也躲閃不開。
我?guī)缀趺刻毂厝サ膲郯矊m,自明代就有了。《春明夢余錄》記載,明代成福宮,初名就叫壽安宮,到清乾隆十六年(公元1751年)改建后,又稱壽安宮。明代還用過其他的名字,最為人所知的,就是成安宮。知名的原因之一,是天啟皇帝的乳母客氏,就曾是成安宮的主人??褪习滋煸谇鍖m服侍天啟皇帝,晚上回到咸安宮休息,由于天啟皇帝自幼喪母,客氏因此幾乎擁有了與太后無異的權勢。她居住的成安宮,也極盡奢華的待遇,在夏日里搭設涼棚,宮殿里貯滿冰塊,為烈日下的宮殿注入滿室清涼,在冬天里,這座宮殿的地炕里也有享用不完的火炭。對天啟來說,客氏是一雙豐碩的、可以吸吮和依賴的奶,而對于另外一些人,她卻是個惑亂深宮的妖孽,朱氏的江山,在客氏和魏忠賢的專權之下,從內部開始潰爛,即使崇禎皇帝后來將客氏押赴浣衣局(處置有罪宮女的地方)鞭笞而死,大明江山卻再也無法修復??褪纤篮螅@座宮殿又先后住過萬歷的寵妃鄭太妃、光宗寵妃李選侍、天啟皇后懿安皇后等,鐵打的宮殿流水的妃子,華麗的衣香鬢影,卻難掩深宮里的寂寞與凄涼。
草草年華,沉沉風雨,在這座庭院里出現(xiàn)又消失。在今天,它只是故宮博物院藏書和讀書的去處。那些卷帙浩繁的實錄、會典、朱批奏折(印本),擠擠挨挨地擺放著,被我們稱作“歷史”,來代替那些業(yè)已消失的時光。于是,在壽安宮里發(fā)生過的“歷史”,被那些書冊承載著,又回到了壽安宮。翻讀它們,仿佛獨賞著時光的流幻。這是一種多么奇特的輪回,在這樣的輪回中,我遭遇了在這座宮殿里出現(xiàn)又消失的人們。
歷史就像一次次的漲潮和退潮,帶來帶走一些魚蟹和泥沙。
胤礽就是其中之一。
在壽安宮,我查到胤礽被廢后的幽禁地,居然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這座壽安宮。
這是一座兩進四合院,面南背北,進壽安門,迎面是春禧殿(現(xiàn)在是閱覽室),殿北是壽安宮,左右兩側連接著兩層的延樓,中庭有崇臺三層,后庭疊石為山,左右各有室三楹,東為福宜齋,西為萱壽堂??臻g布局舒緩有致、功能齊全,是那么的適合閑居。
我四下望望,似乎想搜尋胤礽留下的氣息。
春禧殿剛剛裝修過,變得“現(xiàn)代”了,锃亮的木地板、成排的書架,覆蓋了它原有的古意。我更喜歡它從前的樣子,第一次走進來的時候,一種陳年老木頭的味道撲面而來。從那味道里,我嗅得到時間的縱深感。
從前的春禧殿,家具都是舊的(不知舊到何時),正間的閱覽室柜臺泛著老舊的光澤,東西隔成幾個小間,隔扇上有冰裂紋的裝飾圖案,隔間里四周書架,擺滿各朝朱批奏折的集成,小間中央擺著小書案,坐在它的旁邊讀書,我的內心就緩緩地循向古老的時間。
在細密交織的字跡間,暗藏著胤礽的命運。
當這座宮殿還叫咸安宮的時候,就在我坐擁書冊的地方,胤礽,這位被廢的皇太子,或許隔窗打量著滿庭的塵光暗淡,傾聽著風竹蕭索時的情調。
在某個時候,父皇或許也會乘輦,從宮外的長長夾道上經(jīng)過,但那些雜沓的腳步,會被空曠的風聲吞沒,對于咸安門(壽安門)外發(fā)生的一切,他已不可能再知道。
幸存之子
赫舍里氏在生下孩子一個時辰以后,就在坤寧宮里咽了氣。
這個孩子,就是胤礽。
康熙在悲痛中抱起自己的兒子,那時他一定會在內心里發(fā)誓,一定把他撫養(yǎng)成人,扶上皇位。就在胤礽一歲半時,康熙就正式宣布,立胤礽為皇太子。
康熙早早選定接班人,無疑是要確立一個穩(wěn)定的皇位繼承制度。在康熙看來,只有這樣,無論王朝,還是胤礽個人,都會少走彎路。
那時的康熙,二十出頭,就乾綱獨斷,擒鰲拜,平“三藩”,無所不能,未料想自己起大早,趕晚集,一切都事與愿違。很多年后,太子廢而又立,九子奪嫡,一著不慎,被眾皇子逼宮造反,至今仍是人們津津樂道的歷史大戲。
可以想見康熙對胤礽的那份厚愛,因為那個襁褓中的幼子,不僅承載著嫡長子承繼大統(tǒng)的使命,還承載著康熙內心深處對已逝皇后不泯的深情,這樣,胤礽就早早擁有了其他兄弟所不具備的政治資本。
就在胤礽出生之前二年,出身微賤的納喇氏為康熙生下一名皇子,名為胤禔,若按齒序排行,胤禔是皇長子,也是胤礽唯一的兄長,但他卻是庶出,在等級森嚴的后宮,生母的地位決定了子女的地位,胤禔的母親納喇氏出身微賤,不可能與身為嫡長子的胤礽爭長短。
胤礽的優(yōu)勢是先天的,根紅苗正。他什么都沒有做,就已經(jīng)贏在了起點上——該做的,他的母親都做了。他應該感謝母親;感謝父皇那顆健壯的精子披荊斬棘,在母親的體內平穩(wěn)著陸,一點點變成了今天的自己;感謝老天的所有眷顧。
這就是宮殿內部所奉行的“出身論”,一個人的血統(tǒng)和出生順序,決定了他在歷史上的地位。一個人就像被種植的樹,栽在哪里,就在哪里生長。要改變它,常常要付出高昂的社會成本,唐太宗李世民的“玄武門之變”和明成祖朱棣的“靖難之役”,都伴隨著千萬人頭落地。嫡長子繼承制的先天缺陷很難克服,因為這個嫡長子很可能是個缺心眼。張宏杰說:“把天下人的幸與不幸寄托于概率,這種聽天由命撞大運的方法無疑是非常弱智的?!边@種缺陷,無疑又為弒君弒父、篡權奪位打開了方便之門。
法國思想家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在參加第戎科學院征文時寫下一篇名為《論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的論文,其中寫道:“從造物者出來時,一切都是好的,到了人的手里,一切都變質了?!比欢?,胤礽出生38年之后(公元1712年),盧梭才出生。他發(fā)表這篇著名論文時,已經(jīng)是公元1755年,那時,胤礽已經(jīng)死去整整30年。又過了30多年,盧梭這只扇動翅膀的蝴蝶在法國引發(fā)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對胤礽來說,這些都是身后之事,在他的成長空間里,“生而平等”這樣的命題根本不存在。他所置身的王朝也直到盧梭誕辰兩百年時(公元1911年)才在革命中傾覆。
人的命,天注定,這世上沒人能比宮墻內的皇子們更能體會這句話的深意。
單向之約
人之初,胤礽就是被當作未來的皇帝培養(yǎng)的。
對他來說,學習是一種真正的酷刑。每天寅時,也就是凌晨四五點鐘,小胤礽就要揉著眼睛,從被窩里艱難地爬起來,洗漱之后,在卯時——五點到七點,伏案誦讀《禮記》,諷詠不停??滴醵?,“誦書必背足一百二十遍”,背足數(shù)后,令漢文師傅湯斌靠近案前,聽他背書,待他一字不錯,就用朱筆再給他畫下面一段,把書奉還到他手中,在一旁默然侍立。
假如是冬天,胤礽上完早課,天色還沒有放亮,宮殿猶如酣睡的動物,密密麻麻地潛伏在夜色里,凌空而起的飛檐,好像彎曲的犀牛角。寒風穿過夾道,發(fā)出嗚嗚的長嘯,就像是森林野獸的叫聲,讓年幼的胤礽瑟瑟發(fā)抖。假如是夏天,時近中午,暑熱難當,學堂里的師生卻要衣裝嚴整,不能有絲毫的懈怠,加之睡眠不足,不要說學生,就連先生有時也堅持不住,幾乎昏倒。
用過早膳,還有漫長的一天需要他熬過。這一天中,要朗讀、背誦、寫字、疏講,還要騎馬、射箭,幾乎是按照禮、樂、射、御、書、術的“六藝”嚴格要求的,皇帝本人有時一天幾次前來檢查、考試。放學時,暮色已經(jīng)籠罩整個宮殿。
騎馬射箭,是為讓他們縱橫千里;四書五經(jīng),則要馴服他們身體里的桀驁不馴。
當時的著名史學家趙翼回憶,他在朝廷擔任內值時,每逢早班,五鼓響過,他就要入宮。那時的宮殿,四下漆黑,風呼呼地響著,朝廷百官還沒有來,只有內府的供役,像深水里的魚,一閃而過。那時的他,殘睡未醒,倚在柱子上,閉上眼睛小睡片刻,此時,已有一盞白紗燈,在黑暗中,緩緩飄入隆宗門,那是皇子已經(jīng)走進書房了。他感嘆說:像吾輩這樣以陪伴皇子讀書為生的人,尚且不能忍受如此早起,而這些金玉一般的皇子,竟然每天都要如此。他斷言:“本朝家法之嚴,即皇子讀書一事,已迥絕千古。……豈唯歷代所無,即三代以上,亦所不及矣!”
皇子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孩子,也是學習負擔最重的孩子,這是他們必須承擔的義務。唯有如此,這個朝廷才能杜絕桀、紂那樣的荒淫之君出現(xiàn),使那個坐在龍椅上的肉身真正成為龍的化身,成為一個在精神境界和行為能力上達到最高境界的行為體——人們稱之為“圣”,或者“圣上”。這樣,那具肉身才真正擁有了君臨天下的合法性,才會受到天下的擁戴,江山社稷才能萬世不易,朝廷對自身政權合法性和可持續(xù)性的焦慮才能迎刃而解。
那個被當作未來皇帝培養(yǎng)的孩子,實際上是被這個王朝當作了人質,他的自由與快樂被犧牲了,目的是換取整個王朝的安寧與永久——用今天的話說,苦了他一個,幸福千萬人。這一點,有點像今天的獨生子,自出生那一天,就要背負起整個家庭的期望。只不過那個龐大的帝國,把繼承者的處境推到極致而已。朝廷也是家庭,宮殿雖大,卻只能住一戶人家?!霸诮咏倌甑臅r間里,這里只住著兩戶人家,一戶姓朱,另一戶姓愛新覺羅。”
因此,身為皇太子的胤礽,地位固然是尊貴的——毓慶宮內,太子的花銷比皇帝還要高,歷次外出巡游,太子所用器物比皇帝還要奢侈;在這背后,他的命運卻是無比悲催。嚴苛的學習任務,從反面剝奪了他們的自由,讓他失去了一個孩子應有的快樂和自由,這是一種反向的不平等,而隨著身體的成長,宮廷這個權力的旋渦又必將他裹挾其中,頭暈目眩。他從出生那天起就是眾矢之的,他的生命中會有父愛,卻永遠不會有兄弟之情,因為幾乎所有的兄弟都是他的天敵,這一點他無法改變,他的敵人也無法改變,更殘酷的事實是,在與敵人的廝殺中,他最終連父愛都要失去。因此,無論他誦讀過多少詩書,舉止被訓練得多么文雅,那都只能塑造他的外表而不能塑造他的內心。只有宮殿,是他精神的真正塑造者。
安意如說:“紫禁城是永不會太平的。永樂年間嫡位之爭的驚心動魄,完全可以當成教科書來看……自來太子不易做,做好了容易招忌,做不好容易招罵。古來太子,若攤上個強勢老爹和虎狼兄弟,想善終都難。說是國之儲君,實則有名無實的活靶子。老爹不放心你,兄弟惦記著你,大臣們審時度勢應酬著你?!?/p>
因此,他不能書生氣,不能溫良恭儉讓??鬃诱f:“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禮記》對“人義”的定義是“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典籍把這套人倫孝悌理論灌輸給他,而宮殿卻教會他另一套。典籍里的哲學,在宮殿里百無一用,宮殿所奉行的,是最樸素的生存哲學,勝者為王,而敗者連寇都做不成,只有死路一條。
中國人精神倫理的來源和根基,不是虛構出來的神,而是每戶人家的戶口簿,因為父子之情、兄弟之愛是最真實的,摻不得假的。也因此,儒家文明真實核心并不幽深玄奧,而是埋藏在泥土的氣息和嬰兒的啼哭里,每個中國人都能感同身受。只要把家庭倫理放大,就成了國家倫理,因為皇帝就是全體人民的父親,對帝王的“忠”與對父輩的“孝”是完全一致的?!胺驗槠蘧V、父為子綱、君為臣綱”,這著名的“三綱”,確定了小家、大家、國家之間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權力秩序,倫理的“綱”一舉,國家這個“目”就張了。古代中國人心目中的“國”,并不是一個有著明確邊境線和政府機構的現(xiàn)代國家,而是一個心理上的共同體?!抖Y記》對“圣人”的定義是:“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者。”
但是,這樣的倫理要求卻是單向的,無論“忠”還是“孝”,都是在要求下級、要求晚輩,而對于高高在上的皇帝和長輩,它的約束力就打了折扣。于是反對家長制、專制主義和等級主義,就成為中國人的現(xiàn)代命題。儒家政治倫理固然也對執(zhí)政者提出要求,如《中庸》為帝王制定了九條需要遵守的準則:修身、尊賢、親親、敬大臣、體群臣、子庶民、來百工、柔遠人、懷諸侯(即修養(yǎng)自身、尊重賢人、親愛親人、敬重大臣、體恤群臣、愛民如子、招徠工匠、優(yōu)待遠客、安撫諸侯),但總的來說,所有這一切,都只停留在要求的層面,而沒有任何強制性措施來保證它們的落實,如黑格爾所說,“除了天子的監(jiān)督、審察以外,就沒有其他合法權力或者機關的存在”。固然,有清一代,要成為皇帝,先要經(jīng)過嚴格的學習訓練,搖頭晃腦,讀詩誦經(jīng),但那只是表面文章。無論皇帝多么熱愛儒家文化,一個皇帝都不可能成為真正的儒家,因為權力的本質是排他,因此不能那么溫良恭儉讓。權力的基本表情必將是猙獰的,和風細雨只能是間歇性的。權力的驚悚效果,在古代青銅器的饕餮紋中早已得到形象的顯示。馬基雅維利在剖析權力的奧秘時指出:“君主為了使自己的臣民團結一致和同心同德,對于殘酷這個惡名就不應有所介意,因為除了極少數(shù)的事例之外,他比起那些由于過分仁慈、坐視發(fā)生的混亂、兇殺、劫掠隨之而起的人說來,是仁慈得多了,因為后者總是使整個社會受到損害,而君主執(zhí)行刑罰不過損害個別人罷了?!奔偃珩R基雅維利的理論適用于中國國情,那么,殺人如麻的夏桀王、商紂王,就是真正大救星、活菩薩了。
盡管清朝皇帝自幼接受儒家文明熏染,但無論他們多么崇拜儒家文明,他們最真實的身份還是皇帝,手里掌握著極端權力,這樣的極端權力,必將通過極端的方式獲得,又通過極端的方式來維持,這種極端的方式,就是暴力。無論是異族(比如清朝之于明朝),還是同族(比如愛新覺羅家族內部),暴力都是通向權力頂峰的必由之路。消滅一切現(xiàn)實和潛在的挑戰(zhàn),是皇權政治的最高原則。相互猜忌和自相殘殺,從來都是中國政治史的背景顏色,他們信奉的,不是《禮記》中設想的最佳政治體制——“天下為公”,而是“天下為私”,這個“私”,就是皇族一家,甚至是皇帝一人。親兄弟明算賬,因為這個賬不是小賬,而是關乎江山歸屬的大賬,在這個大賬面前,手足兄弟也斷無情義可講。為了這個“私”家利益,他們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儒生也因此與帝王永遠存在著一種緊張關系。對于帝王的殘暴,儒家知識分子理想無論多么遠大,都束手無策。
胤礽的身體里遺傳著皇室貴胄的基因,卻要按照儒家的原則要求自己,這使他的成長歷程,必將是精神上被撕扯、分裂的過程。他一方面建立著信仰,努力成為“有理想、有道德”的合格接班人,但另一方面,他心里剛剛建立起來的信仰卻在冷酷的現(xiàn)實中被一點點地瓦解、掏空、解構,在人世間最慘烈的生存競爭面前,他必須放下理想,拾起屠刀,與自己的手足同胞短兵相接——假如不想被別人背后捅刀,就得先在別人的背后捅刀。他必須說一套,做一套,一方面要按照古代經(jīng)典指明的“圣人之道”奮勇前進,另一方面又要懂厚黑之學、通王霸之道,以革命的兩手對付反革命的兩手,或者用反革命的兩手對付革命的兩手。他被兩股完全相反的力量糾纏和拉扯,在正極與負極之間,他體驗著一種不亞于電刑的撕裂與疼痛。在他死去之前,他的靈魂早已經(jīng)粉身碎骨。
這并非危言聳聽,而是他每分每秒都面對的現(xiàn)實。經(jīng)皇三子胤祉揭發(fā),由于對胤礽的嫡長子身份懷恨在心,皇長子胤禔命人偷偷在胤礽的住處埋下“鎮(zhèn)物”,使胤礽被鬼魅所纏,坐臥不寧,呈現(xiàn)出一副瘋癲的形狀,才有了他一系列不可思議之舉??滴跛氖吣辏ü?708年)九月,皇太子胤礽被廢,更激發(fā)了胤禔的斗志,趁機煽動殺掉胤礽,露骨地說:“如誅胤礽,不必出父皇手?!?/p>
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了。這些兄弟們年少時,康熙不會料想到這一點。那時的他,對自己的教育成果十分滿意,他曾對自己的孩子們做出這樣的“學習鑒定”:
朕之諸子,多令人視養(yǎng),大阿哥養(yǎng)于內務府總管噶祿處,三阿哥養(yǎng)于內大臣綽爾濟處,惟四阿哥,朕親撫育,幼年時微覺喜怒不定,至其能體朕意,愛朕之心,殷勤懇切,可謂誠孝。五阿哥養(yǎng)于皇太后宮中,心性甚善,為人純厚,七阿哥心好舉世,藹然可觀。
對胤礽的學習成績,康熙也贊不絕口,夸獎他:“皇太子書法,八體俱備,如鐵畫銀鉤,美難言盡?!边€表揚太子箭法“射法熟嫻,連發(fā)連中,且式樣至精,洵非易至”。
胤礽長大后,結交江南士紳,與外國傳教士往來,確曾表現(xiàn)出一個大國儲君應有的涵養(yǎng)與風采,在民間知識分子和洋人中都有不錯的口碑,給父皇掙足了面子??滴踉?jīng)自信地說:“朕所仰賴者惟天,所倚信者惟皇太子?!?/p>
法國傳教士白晉曾經(jīng)這樣贊美他:
可以說,此刻已二十三歲的皇太子,他那英俊端正的儀表在北京宮廷里同年齡的皇族中是最完美無缺的。他是一個十全十美的皇太子,以至在皇族中,在宮廷中沒有一個人不稱贊他,都相信有朝一日,他像他父親一樣,成為中華帝國前所未有的偉大皇帝之一。
遺憾的是,歷史的因緣際會并沒有使胤礽“成為中華帝國前所未有的偉大皇帝之一”,而是成了一個“不法祖德,不遵朕訓,肆惡虐眾,暴戾淫亂”的逆子。
不是宮殿的子宮里精心孕育的龍種,而是一只活蹦亂跳的跳蚤。
這,是胤礽的宿命。
權力之糖
當胤礽順利度過自己的哺乳期、少年期、青春期后,在歷史中浮現(xiàn)出來的,完全是一張桀驁不馴的面孔。
讓他的父皇意想不到,又措手不及。
他性格暴躁,諸王和大臣稍微不順他的意,他就會“憤然發(fā)怒”,非打即罵,搞得許多人敢怒不敢言;他好色放縱,廣羅美女,甚至豢養(yǎng)男寵,在今天看來,也算是奇葩了。漫長的太子生涯和殘酷的權力爭斗漸漸消磨了他的耐心,使他一點點撕去了父親給他戴上的文明的面具,走向野蠻和暴戾。
康熙早早宣布立胤礽為皇太子,為的是避免自家的骨血為爭奪皇位而陷入混戰(zhàn)與殘殺,從而實現(xiàn)權力的平穩(wěn)交接,但它卻帶來一個嚴重的負面效應,就是那個被確定為未來皇帝的孩子,提前受到了權力的腐蝕,使他變得驕縱、放肆、跋扈,與皇帝應該扮演的天-圣-帝三位一體的光輝形象背道而馳。
吳稼祥先生將此稱為“穩(wěn)定悖論”,即“為了穩(wěn)定,確定嫡長子預立皇儲制,結果,不肖子上位,為權蠹所用,禍亂天下,更加不穩(wěn)定”。
因為在他看來,“如果限定繼承皇位的必須是皇后生的長子(所謂嫡長子),那么,其賢明的可能性很可能比賭博擲骰子時一次擲出六點都要難。”
嫡長子變成不肖子,不是可能,而是必然。也就是說,無論有多么嚴格的教育制度,也無論那位預定了皇帝寶座的嫡長子會背多少詩書,不肖子都將是這種繼承制必然的產(chǎn)品。或者說,這種制度除了生產(chǎn)不肖子,別的什么也生產(chǎn)不了。立嫡者試圖通過王朝血統(tǒng)的正統(tǒng)性來實現(xiàn)權力持久,但這一制度設計只能在理論上成立,原因是權力的含糖量太高,必將腐蝕后代的牙齒,一個自生下來就浸泡在絕對權力中的人,必將成為不受制約的庸君或者昏君。
一個王朝,往往在它建立的初年就達到峰值,以后便是一路滑向深淵。末代皇帝,幾乎沒有好下場的,這等于前輩帝王們用他們手中的權力,對自己的后代進行誘殺。這幾乎成了一條規(guī)律,一條王朝能量遞減的定律,漢唐宋明,概莫能外。漢宣帝曾說:“將來要搞亂我家江山的人,就是這個太子!”
康熙不相信這個能量遞減的定律,他志在摸索出一條嚴格的皇帝培養(yǎng)和訓練制度,但他沒有成功。
這個結果,是可以提早預判的。
不是教育問題,是制度問題,教育部長解決不了。
但康熙還是對自己的嫡長子抱有希望。
所以,他對胤礽一直容忍、遷就。
直到有一天,他忍無可忍。
那是在康熙四十七年(公元1708年),康熙已經(jīng)55歲,胤礽也已經(jīng)34歲。那一年,康熙帶著胤礽從熱河行宮“轉場”,到木蘭圍場行獵。雖是七月,但圍場的夜晚依舊寒氣逼人。更讓康熙心里發(fā)冷的,是皇太子的舉動。
北方邊地的夜晚,寒冷清曠如遠古。風從韃靼高原橫掃下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聲音,連曠野上歪斜的荒草,都發(fā)出凄厲的嘶鳴。但是,即使這樣的群響,胤礽的腳步聲,也能被敏銳的康熙識別出來。是胤礽透過“布城”(帳篷)的縫隙,在探聽父皇的一舉一動。康熙坐在他的“布城”里,無須用視線去尋找,就對胤礽詭異的舉動心知肚明。他臉上沉靜似水,但他的胸中,早已燃起怒火。
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讓康熙心頭一凜——太子可能要弒父奪權。
他下決心立即廢掉皇太子,刻不容緩。
就在胤礽在“布城”外窺視康熙動靜的幾天之后,九月初四日,康熙在巡視塞外返回途中,在布爾哈蘇臺行宮,召諸王、大臣、侍衛(wèi)、文武官員等齊集行宮前,突然下令皇太子胤礽跪下,一時間老淚縱橫,將胤礽罵得狗血噴頭:
“皇十八子抱病,諸臣以朕年高,無不為朕憂,允礽乃親兄,絕無友愛之意。朕加以責讓,忿然發(fā)怒,每夜逼近布城,裂縫窺視。從前索額圖欲謀大事,朕知而誅之,今胤礽欲為復仇。朕不卜今日被鴆,明日遇害,晝夜戒慎不寧。似此不孝不仁,太祖、太宗、世祖所締造,朕所治平之天下,斷不可付此人!”
他的話,幾乎與漢宣帝別無二致。
說到動情處,康熙因為太過痛苦而撲倒在地上,抽泣不止。
太子的背叛,讓他內心有說不出的悲涼。那天,他氣若游絲地哀求皇子們說:在同一時間里發(fā)生皇十八子死去和廢太子兩件事,心傷不已,你們仰體朕心不要再生事了。
九月十六日,康熙回到北京,下旨在皇帝養(yǎng)馬的上駟院旁設氈帷,用于幽禁胤礽,命四子胤禛與長子胤禔共同看守。也在這一天,康熙在午門內召集文武百官,正式宣布拘執(zhí)皇太子胤礽。從這一天起,皇太子就被幽禁在成安宮,他或許沒有想到,在這座偏僻的宮殿里,他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康熙大帝就這樣廢掉了胤礽的皇太子身份,把他囚入成安宮,由放養(yǎng)改為圈養(yǎng)。胤礽唾手可得的帝國,最后只變成觸目可及的樓臺宮室。但心情最悲涼的,恐怕還是康熙大帝。前面說過,康熙大帝自即位起,智擒鰲拜,削平三藩,收回臺灣,抗擊沙俄,親征朔漠,善治蒙古,重農(nóng)治河,大修水利,興文重教,編纂典籍,沒有一件事,他辦得不精彩,然而,對于自己的一室小兒,他卻束手無策。
他把他們自小抱大,看他們哭,看他們笑,看他們在龍袍上滋出一泡泡尿,還為他們安排了最牛的家教。然而,他的嘔心瀝血,換來的竟然是背叛和兒子們無休無止的內斗。他反反復復告誡自己的兒子們,“少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壯時血氣方剛,戒之在斗”,但他們眼睛里露出的兇光,早已將血肉親情掃蕩一空,讓康熙不寒而栗。
記憶中的小腳丫,轉眼發(fā)育成撓人的利爪。
史書上說:“上既廢太子,憤懣不已,六夕不安寢,召扈從諸臣涕泣言之,諸臣皆嗚咽。”
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的皇帝,從此就不見了蹤影,變成了一個須發(fā)蒼蒼、齒缺耳背的老人。公元1701年,康熙到太廟行禮的時候,已經(jīng)“微覺頭眩”。廢太子那年(公元1708年),他一氣之下中風偏癱,“心神耗損,形容憔悴”。三年后,58歲的康熙到天壇大祭,已需要別人攙扶。
這個矛盾重重、弊政叢生的帝國,還有那難以收拾的人心,都叫他降伏和歸化了。他沉穩(wěn)而老練地帶著這個帝國艱苦創(chuàng)業(yè),在一張白紙上,畫最新最美的圖畫。然而,這個家,卻成了他的軟肋,手段用盡,卻培養(yǎng)不出他理想中的堯舜之君。
沒有人能夠能聽到老皇帝在宮殿里深長的嘆息。
一室不掃,何以平天下?
這個皇帝,連一家之長都做不好,豈不讓天下人恥笑?
又如何面對列祖列宗、子孫后裔?
這,是康熙的宿命。
困獸之斗
康熙永遠不會想到,這個癥結,就藏在帝王“家天下”的制度中。這一制度,決定了康熙的選才范圍只能局限于自己的皇子,而皇子生于深宮,長于婦人之手,花團錦簇,錦衣玉食,又如何能夠體會民生之多艱,如何擁有統(tǒng)御天下的能力?
在近300年的時間里,愛新覺羅家族的后裔們,經(jīng)過與千挑萬選的后宮佳麗代代精血交融,她們的冰肌玉膚、花容月貌使未來皇帝的容顏發(fā)生了令人驚訝的質變,他們內心世界的變化,卻是一個相反的過程,不是“進化”,而是“退化”——不僅執(zhí)政能力退化,連生育能力都不斷退化,或者說,生育能力的退化,是政治能力退化的一個重要指標。于是,清朝的皇帝身體越來越差,兒子越來越少,才有清末不斷過繼皇子的事發(fā)生,使慈禧太后這個沒文化的老太太有了垂簾聽政的機會。這些后世的皇帝,目光被紫禁城灰色的城墻困住了,他們的天空,也只相當于紫禁城的面積。華麗的紫禁城,埋葬了他們的青春與熱血。一代代的帝王枯坐在龍椅上,坐等內憂外患,禍起蕭墻。
康熙早已意識到這一點,因此他無論南巡出游,還是行圍打獵,都要帶上皇子,歷練他們,讓他們好好看看世界,但畢竟,那只是“體驗生活”,而不是“生活”本身。
因此,這并不能解決問題。
當一個皇帝決定把皇權交給自己的后代,就意味著他已經(jīng)摒棄了那個真正有能力治理國家的人。血緣是一條紅線,縱然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逾越??荚囍贫龋婆e)固然可以為王朝提供源源不斷的人才補充,但皇帝選擇制度不變,這個國家就不可能有根本性的變化。
只有面向全國,公開、公平、公正地選拔皇帝,帝國才能真正長治久安,然而,假如公開選拔皇帝,皇帝也就不再是皇帝,帝國也就不復存在。
這是中國封建政治的最大悖論。
吳稼祥說:如果把帝禹登基看作中華文明史的開端,那么,從公元前2070年到今天,4000多年時間里,中國就一直沒有擺脫這樣一個政治困境。
直到辛亥革命推翻帝制,建立共和,這樣的政治困境才宣告終結。
從這個意義上說,無論康熙做出如何的努力,這個王朝必然不會長久。這是歷史大勢。
這是王朝的最大宿命。而胤礽的宿命、康熙的宿命,都只是這大宿命里的小宿命而已。
康熙看得見自己,看得見膝邊一群兒女,卻看不見這個大勢。
所以他困獸猶斗。
當康熙得知胤礽的胡言亂行是因為皇長子胤禔命人偷偷在胤礽的住處埋下“鎮(zhèn)物”,使他被鬼魅所纏,康熙終于長舒了一口氣,他內心多日的陰霾也一掃而光。為了給胤礽“恢復名譽”,也為終止皇子間的內斗廝殺,更為證明自己的政治眼光,康熙四十八年(公元1709年)三月初十,康熙再度決定立胤礽為太子。
命運給了他第二次機會,也把閑居深宮的胤礽,再一次推向風口浪尖。
避暑山莊里有一座“清舒山莊”,那是康熙大帝特地為皇太子建造的,他還為胤礽的起居處起了個名字,叫“承慶堂”。“承慶”二字,飽含了康熙對太子的厚望。
胤礽走出成安宮那一刻,他枯瘦的身體上只穿著一襲春衫。風沿著紅墻圍成的夾道吹過來,把他的春衫鼓蕩起來,仿佛一對輕薄的長翼。那時他定然會抬頭,表情肅穆地看著飛鳥從一縫長天上滑過,那時他的內心會陡然升起一種飛翔的感覺。宮殿就是他的天空,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天空上,他要盡情地享有和駕馭這個天空。
然而,胤礽很快又回到了從前的軌道上。
因為在宮殿里,只有唯一的軌道。
一層層的命運之網(wǎng)早已把他嚴嚴實實地罩住。
他沖不破、逃不出。
慘烈的奪權斗爭未變,他的生存環(huán)境未變,他的內心和行為就不可能有根本性的變化?;实壑I旨后來說他“結黨會飲”“潛通消息”,那也是太子的無奈之舉,總不能坐以待斃吧。康熙無力改變宮殿的生存環(huán)境,只要求改變太子,對胤礽來說,這顯然是不公平的。
宮殿是一個劣勝優(yōu)汰的世界,后來取代了胤礽登基的四弟胤禛(雍正),難道是什么正人君子嗎?
雍正六年(公元1728年),大清帝國發(fā)生了一件影響深遠的案件:湖南秀才曾靜曾經(jīng)給川陜總督岳鐘琪投書,慫恿他起兵反清,給雍正列出十大罪狀:“謀父”“逼母”“弒兄”“屠弟”“貪財”“好殺”“酗酒”“淫色”“懷疑誅忠”“好諛任佞”。
但這些都是后話,康熙看不見,心不煩。他的眼睛,只盯著太子胤礽。
胤礽在劫難逃。
康熙五十年(公元1711年),康熙下令嚴懲與胤礽勾結的朝廷官員。步軍統(tǒng)領(九門提督)托和齊、尚書齊世武和耿額被處以絞刑,監(jiān)候秋后處決;鎮(zhèn)國公景熙死于獄中,被焚尸揚灰。
輪到胤礽了。
第二年十月,康熙終于降旨,再度廢掉太子。
直到康熙六十一年(公元1722年)去世,他再也沒有立過太子。
每逢大臣請立太子,他總是回答:“建儲大事,未可輕言?!?/p>
言語里透著傷心和無奈。
石榴之花
胤礽的詩,我喜歡這首《榴花》:
上林開過淺深叢,
榴火初明禁院中。
翡翠藤垂新葉綠,
珊瑚筆映好花紅。
畫屏帶雨枝枝重,
丹憲蒸砂片片融。
獨與化工迎律暖,
年年芳候是熏風。
紫禁城內,至今仍存著許多石榴樹,成安宮庭院里也有?;蛟S,這一方面因為石榴樹干變化多姿,為庭院陡增意趣——像“直干式”,主干巍然挺直,亭亭玉立,在20~30厘米的高度進行分枝,瀟灑透逸;“斜干式”,主干向一側傾斜,樹形均衡中富于動勢;“曲干式”,主干扭曲,樹形富有變化;“臥干式”:樹干主體橫臥盆面,似雷擊風倒之木,蒼老古怪;“懸崖式”,主干虬曲下垂,似向下生長的蒼松或藤蘿;“枯干式”,主干枯朽而枝葉繁茂,如枯木逢春;“雙干式”,一樹雙干,經(jīng)常一高一低,一俯一仰,彼此間就有了頓挫……很少有一個樹種,像石榴樹這樣富于造型感,透露出主人的趣味與哲思。
但宮殿多石榴,想必更與石榴是常綠樹有關。有石榴在,宮殿里就有盎然的春意。石榴樹分為果石榴和花石榴,前者花期為5-6月,后者花期更長,為5-10月。春夏之際,石榴花在宮殿里盛開如火,隔著密集的綠葉,與遠處的宮墻、案頭的彩墨手卷相輝映。
所以胤礽寫:“榴火初明禁院中”,“珊瑚筆映好花紅”。
詩句讓我想起優(yōu)雅、從容、生命力這些好詞。
充滿正能量。
等待熏風,就是等待希望。
每當我走進壽安門(成安門),繞過通紅的影壁,透過一園清幽、滿庭蒼郁,觀望樹林背后隱隱約約的春禧殿,心中會升起無限的幸福感。因為這座宮殿,深藏著曲曲折折的意境,收容著風雨煙云的記憶,更有層層疊疊的藏書,與我日日為伴。食臥游戲,它是天堂;讀書學理,它更是圣殿。所以,置身此院,每分每秒都不是孤獨的,因為有梅竹松荷連接著大千萬象,更有孔孟老莊、蘇黃米蔡、沈文唐仇同室為友,砥礪切磋。有他們在,此生更復何求?
我曾經(jīng)帶著藏書宏富的胡洪俠兄輕輕走進這個院落,看罷壽安宮(成安宮)的正房、廂房,又穿過一扇小門,去了西跨院兒。春天來的時候,那里遍地野花,此時是盛夏,滿院油綠的野草,蓬蓬勃勃。院子里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早已掛滿果實。有一些果實,早已垂落在荒草中,拾起來,在衣襟上擦擦就可以吃,甜脆多汁。低處枝葉里,果實青綠,更多的懸掛在高處,如風中搖晃的小燈盞,在耀眼的日光中閃閃滅滅。
關于紫禁城里的植物世界,我在寫慈寧宮時寫過。與慈寧宮相距不遠的這座壽安宮(成安宮),也是這禁宮中最有生命感的地方。
我說,在這里囚上一輩子,也是難求的福分。
當然,書不能拿走,還得能寫作,能在《十月》雜志寫專欄。
胡洪俠一笑。他的夫人姚崢華說,這里一切都那么干凈,包括圖書館工作人員的眼神。
300年前,清風過處,那個彎腰拾棗的人,是曾經(jīng)的皇太子胤礽。
但是他所要求的幸福與我不同,撫琴奏曲,操弦吟詞,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他最惦記的,還是那無所不能的權力。權力的吸力很大,沒有人抵得住,何況它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身為“死老虎”,他對權力的渴望依舊沒有泯滅。成安宮里,他沒有放棄垂死掙扎??滴跷迨哪辏ü?715年),胤礽的福晉(正室妻子)病重,給了他與外界聯(lián)系的機會。他用礬水寫信,這些密寫信件通過醫(yī)生賀孟頫之手,不斷傳遞到他黨羽的手中,造成他將要復出的假象,又害了一批官員,不僅賀孟頫人頭落地,與他聯(lián)系的滿洲都統(tǒng)普奇等被人告發(fā),也遭到監(jiān)禁。
康熙六十一年(公元1722年),四子胤禛即位,雍正王朝拉開大幕。在這輝煌的歷史大戲的幕后,是雍正對親兄弟的殘酷迫害。
對于被康熙幽禁起來的皇長子胤禔,雍正皇帝沒有網(wǎng)開一面,而是繼續(xù)關押,使他在雍正十二年(公元1734年)死去。
三哥胤祉,本無心皇位,一心編書,卻依然受二哥胤礽牽連,被發(fā)配到遵化為康熙守陵,后來因為發(fā)了幾句牢騷,被政治覺悟高的人舉報,被雍正褫去爵位,幽禁于景山永安亭,雍正十年(公元1732年)死。
五弟胤禔也想做太平皇子,雍正即位后,也被削去爵位,雍正十年(公元1730年)死。
七弟胤祐,雍正八年死。
八弟胤禊,是康熙諸子中最優(yōu)秀的一位,被稱為“八賢王”,在幽禁中被活活折磨致死。
血淋淋的現(xiàn)實教育了九弟胤糖,他公開表示:“我將出家離世!”但雍正沒有給他機會,而是將他逮捕囚禁,強迫他改名“塞思黑”,翻譯成漢文,就是“狗”的意思,也有人說,它的準確意思是“不要臉”,總之從那一天起,他身邊的人們都以“塞思黑”來稱呼他,直到他因“腹疾卒于幽所”,據(jù)說,他是被毒死的。
十弟胤硪和十四弟胤禵也被監(jiān)禁,直到乾隆登基后才被釋放。
十四弟胤禵,也被發(fā)配到遵化為康熙守陵,所幸他活得長,熬到乾隆繼位,才重獲自由。
遵化的荒草枯楊間,和胤祉、胤禵一起為康熙守陵的,還有十五弟胤禍。
因此,二月河《雍正王朝》里寫那幾位皇阿哥專與雍正過不去,拆他的臺,其中,“八賢王”胤禵城府最深,也是反對派的骨干分子。這種鉤心斗角,是文學的需要,而不是歷史的真實。歷史的真實是,皇子之間的爭斗,是雍正登基之前的事;自雍正登基,他們就都被先后“肅清”,或者早已被老皇帝康熙淘汰出局,根本不具有挑戰(zhàn)雍正的機會。
至于本文的主人公、從前的皇太子、雍正的二哥胤礽,當然不會逃脫雍正的專政鐵拳,在康熙去世后繼續(xù)關押,而且由于他曾是皇太子,雍正不愿意他繼續(xù)住在紫禁城里,而是在遙遠的山西祁縣鄭家莊修蓋房屋,用來幽禁胤礽,還專門派駐了一支軍隊,嚴加看守,使他永無“翻案”的機會。胤礽在悲風呼號、黃土漫卷的高原上艱難求生,最終在雍正二年(公元1724年)被折磨致死。
他的福晉陪他在成安宮度過了多年,卻沒有陪他去遙遠的祁縣,因為她已于康熙五十七年(公元1718年)七月溘然長逝。他生命的最后6年,沒有愛妻的陪伴,日子定然分外冷清。
那是一個賢淑無比的好女人,連她的公公康熙大帝都夸她“秉資淑孝,賦性寬和”。她死時,康熙痛切地說:“今忽溘逝,凡在內知其懿范者,無不痛悼?!?/p>
直到那時,他才知道自己竟是竹籃打水,一身孤涼。
像吳三桂一樣,他們已經(jīng)得到了太多,但他們希望得到更多,結果只能在命運的賭博中一敗涂地、一無所有。
或許那時,他們才會悟出幸福的真義。
它原本是那么的樸素,隨時可以得到,不需要這般苦心經(jīng)營。
這讓我想起小時候唱過的一首歌:“幸福在哪里呀,幸福在哪里……”
在那些“高大上”的革命歌曲中間,我覺得倒是這首歌教我們樹立了“正確的人生觀”。
云在青天水在瓶,幸福就在我心中。
皇子們自小讀莊、讀孔,但老莊之學、孔孟之道,入腦,卻入不了心。
紫禁城里不乏寺廟道觀,但身為皇族,他們無法成道、成儒,更不能成佛。
胤礽死去的那一年,剛好是知天命之年。
密封之匣
胤礽贏在了起點上,卻輸在了終點上。
假如紫禁城是這人世間的天堂,那么從這天堂一拐彎,就是萬劫不復的地獄。
對于胤礽來說,那拐彎處,就在成安宮。
成安宮的熏風,年年會來,只是他的希望,永遠死在了那里。
笑到最后的是老四雍正,在這場馬拉松式的權力競爭中,最終脫穎而出。從雍王府,一路走上太和殿,這一路,他走得驚險。有人說他“安忍如山,深藏如海,有君臨天下的野心,執(zhí)掌天下的能力”。然而,當他的屁股在龍椅上緩緩地坐定,關乎王朝長治久安的接班人問題又開始折磨他,令他困惑無解。
當他面對自己的皇子,自己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一切一定會蜇痛他的內心。他對兄弟們痛下狠手,殘酷無情,對兒子們卻做不到這一點。天下父母之心都是一樣的,假若與父皇康熙有所不同,那就是他心中的痛感會比父皇更加深重,因為兄弟們的下場是他親手炮制的,對皇子們的悲劇,他體會得更深刻。所以,一旦面對自己的皇子們,他那顆曾經(jīng)堅硬如鐵的心腸立刻會軟下來。他要想一個辦法,讓自己的子孫后代永遠擺脫手足相殘的厄運。
雍正元年(公元1723年)八月十七日,雍正在乾清宮西暖閣召見總理事務王大臣、滿漢文武大臣及九卿,回顧父皇康熙立儲的經(jīng)歷,說:
當日圣祖因二阿哥之事,身心憂悴,不可殫述。今朕諸子尚幼,建儲一事,必須祥慎,此時安可舉行。然圣祖既將大事付托于朕,朕身為宗社之主,不得不預為之計。
他告訴大臣們,他已經(jīng)把接班人的名字,親自書寫,密封后,藏于錦匣之內,他要把它放在乾清宮內“正大光明”匾的背后,他說,那是宮殿內最高的地方,誰也夠不到,所以最安全。這個秘密,只限于在場各位大臣的范圍內。至于要放多久,要看皇帝能活多長;也許,那只密封錦匣,要在深不可測的幽暗中,存上幾十年。
那一天,諸臣退后,總理事務王大臣、雍正的十三弟胤祥,就手捧著那只密封錦匣,順著梯子顫顫巍巍地爬到乾清宮的高處,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正大光明”匾的背后。
從此,那只錦匣,就成了這個王朝的最大的謎語,所有人都在猜它。
“秘密建儲”制,是雍正皇帝的一大發(fā)明。他認為這樣,就可以把皇權牢牢地鎖進保險箱,傳之永久。
但它排除了滿洲貴胄和朝廷大臣參與建儲的機會,連朝廷上僅有的“民主集中制”也蕩然無存了。雍正把皇帝的權力越收越緊,就像一個守財奴,牢牢攥住他的每一枚銀幣。
他不會想到,那不斷被架高的皇權,如同被抬高的水位,時刻處于危險中。它不是真空中的飄浮物,不能擺脫地球的引力。終有一天,它會從幽暗的空中重重地跌落下來,粉身碎骨。
責任編輯 寧肯